说话就好比手里拿着一根麻绳,麻绳上拴着一铁标,来回一抡,我要是伤着哪位,碰着哪位,也是怨我了。
大家好,我是郭德纲。
说句心里话,“郭论”的“论”字,我实在是不敢当,有学问的人才能叫“论”,在我这儿,应该只能算是个“囵”,囫囵的“囵”。说话就好比手里拿着一根麻绳,麻绳上拴着一铁标,来回一抡,我要是伤着哪位,碰着哪位,也是怨我了。
我幼儿失学,爱念书,却不求甚解,各位读者多多包涵,我也是想通过这本书,把各位当朋友一样聊天。今天我特别想写的一件事儿,就是民国初年发生在天津的一件奇案,叫双烈女。
“烈女”这个词,大家应该都知道,就是“贞洁烈女”的“烈女”。这双烈女,就是两位烈女的意思。这个案子当时在天津轰动一时,有人把它编成了舞台剧,天津的各大剧场都在演,是当时很受欢迎的一场剧。甚至到了1984年,天津评剧院还重新排演了《双烈女》。在民国的时候,像《双烈女》和《杨三姐告状》这些戏,都是观众非常喜欢的剧目。
双烈女是南皮县张氏家族的人,姐妹俩岁数都不大,但是从她们短暂的一生中,能看到当时社会的黑暗、腐朽和人吃人的本质。双烈女去世之后,还闹出了一场病,这场大病是俩姑娘活着的时候没想到的。说起这个故事,还挺复杂的。这张家的两姐妹死的时候,差不多是1916年3月。
姐妹俩的死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迅疾而亡。当时在天津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很多名人,比如南皮张氏的族人,还有张权和张凤等人,都听说了这件事儿。张权就是张之洞的大儿子。大家都认为姐妹俩的死是张氏家族的奇耻大辱,于是就联络了很多在天津的绅士,其中一位就是大书法家华世奎 ,“天津劝业场”这几个字,就是华世奎写的。反正这件事情惊动了天津上流社会的绅士们,一方面,他们强烈要求天津高等审判厅改变原判,伸张正义,缉拿凶手。另一方面,他们也积极地为这两个烈女筹措丧事。
张家姐妹俩的原籍是南皮县偏坡营村,她们的父亲叫张绍庭。张绍庭家里挺穷,18岁逃荒到天津后,就在瓷器店里学做生意。当时开店的店主姓金,金老板觉得张绍庭这孩子不错,虽然只是个18岁的小伙子,但是挺懂事的,干活儿也勤奋,不偷奸、不耍滑,踏踏实实,稳稳当当。后来金老板就跟他说:“我很喜欢你这孩子。我家里有个闺女,我想把闺女许配给你,招你入赘做我的女婿,以后我再把这个店传给你。”就这么着,张绍庭就被金老板招赘为婿。
结婚之后,张绍庭夫妇有了俩闺女和三个儿子,长女叫丽姑,次女叫春姑,估计再生一个女儿,就要叫香菇了。令他们夫妻俩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到生第三个女儿就出事儿了。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了天津,他们家的瓷器店被砸掉了。这下日子过不下去了,那该怎么办呢?张绍庭说:“干脆我去拉黄包车得了。”天津管黄包车又叫胶皮车,于是张绍庭就去拉黄包车了。媳妇和闺女就给人家洗洗衣服、织织布,一家人日夜苦熬,也算是能凑合着过。
张绍庭的性格有点儿拘谨,很内向,也不爱说话。拉车是个聪明人干的活儿,但张绍庭是个实在人,所以有时候一个月跑下来,他连车租都交不上,就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他还把黄包车给弄丢了。车厂老板听说张绍庭把黄包车弄丢了之后,就对他说:“我招你还是惹你了?交不上车租也就算了,你居然还把车弄丢了,你赔钱吧!”张绍庭这次也真的是没辙了,回家之后,两口子对坐着哭泣,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可怎么办才好?
张家穷了之后,来了一个坏人,因为这个坏人知道张家这时候缺钱。因为我是天津人,所以我最了解天津,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五方杂地!这样的地方有好人,有有身份的名流和文化人,但是不可否认,也有一批地痞无赖。其中有一帮人,专门拐骗、引诱良家妇女,把她们卖给妓院,或者嫁给谁家,从中牟取暴利。张家就来了这么一坏蛋,叫戴富有,这小子专门干坏事儿。戴富有听说张绍庭丢了洋车,一时半会儿还不上钱,而且他还知道张家有俩闺女。戴富有还有一个不错的哥们儿,叫王宝山,这俩都是坏小子。王宝山认识张绍庭,戴富有就跟王宝山说:“你去一趟张绍庭家,问问他愿不愿意把这俩闺女嫁出去,抵个债什么的。”
于是,王宝山就跟张绍庭说:“你家里若没钱赔给车行老板,现在可怎么办呢?现在有这么一茬儿,有一有钱人叫戴富有,他家里的大儿子要娶媳妇,要不咱们立个婚约,到时候把你女儿嫁过去,你就有钱解燃眉之急了。”也是赶巧了,没过多久,张绍庭就病死了。这时候戴富有来到张家,假献殷勤道:“亲家突然没了,要不你们母女几个去我们家住吧。”张绍庭的遗孀金氏,以为戴富有也是一番好意,没有多想就带着孩子们过去了。没想到来到戴家之后,戴富有的媳妇马氏跟金氏聊天的时候,老是劝她再嫁。不仅如此,平时没事儿的时候,戴富有还时不时地教金氏的两个闺女唱小曲,而且教的小曲都是妓院里的淫词艳曲。
金氏逐渐清醒了,她感觉被王宝山和戴富有骗了,于是,她干脆就带着孩子们回家去了。别的孩子都被金氏带回去了,唯独这大闺女丽姑被对方留下了。金氏来要人,人家不但不还,还对她说:“不行,这个姑娘现在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之后他们就把这个闺女藏在了密室里,百般凌辱,经常对她大打出手。姑娘的哭声都惊动了街坊四邻,街坊四邻都给她鸣不平。最后金氏实在是没辙了,只能跑到警察局去告状,警方派人到戴家,勒令他家必须放人,戴富有这才把丽姑放了出来。
大闺女丽姑回到自己家,张家一家人终于团聚了,但戴富有不干了,这不是眼瞅到手的肥肉跑了吗?他就说金氏悔婚,原本说好了要把她女儿许配给自己的儿子,现在她把自己的闺女弄跑了,因此戴富有提出上诉。到了天津的地方审判厅之后,戴富有伪造了一份婚书,因为张绍庭死得早,还没来得及签婚书,所以戴富有自个儿伪造了一份假的婚书,谎称张绍庭同意把俩闺女都许配给他的俩儿子,还找了大坏蛋王宝山来做证。这诉讼到了直隶高等审判厅之后,戴富有又贿赂了审判厅的官员。那个年头,衙门口冲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于是审判厅就把张家这俩闺女都判给了戴家。
判决书下来了,戴富有就来找金氏:“来,把你俩闺女都给我吧,这场官司我打赢了!”金氏听了这话,不知所措,娘仨叫天天不应,只能抱头痛哭,弟弟当时又小,也无能为力。金氏哭着对两个女儿说:“闺女,娘对不起你们,要是他们敢来抢人,娘跟他们拼了!”俩闺女跪在母亲跟前,泪流满面地说:“娘啊,您千万不能这样做,弟弟还小,爹又死得早,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弟弟由谁来抚养?您放心,他们要是来抢人,我们就接着打官司,总归是有办法的。”这俩姑娘真的很厉害,不是一般人。当天晚上,俩闺女趁着妈妈睡着之后,提前准备了好多火柴头,拿煤油泡开,准备喝下去赴死。
俩姐妹喝完之后,凌晨药毒发作了,她们俩难受得辗转反侧。春姑毒热攻心,渴得不行,想要喝水。姐姐就对她说:“妹妹,咱说好了一块儿死,你要是喝水的话,毒就解了,你就死不了了,别害怕,我等你,咱俩一块儿走。”姐俩服毒之后,这一疼一闹,邻居也都听见了,她们的妈妈也听见了,赶紧起来找大夫过来抢救。但这俩闺女拒不服药,说:“谁也别救我们,我们不打算活了。”丽姑先死了,春姑还剩最后一口气,她告诉街坊四邻说:“审判厅的判决书下来的时候,我们俩就打算死了,现在我姐姐已经死了,我也绝不独生,你们也别救我了。”她话刚说完就死了,当时在场的街坊邻居全部都泣不成声。
姐妹俩死亡的这一天,是1916年3月17号,大姑娘17岁,二姑娘才14岁,这成了当时轰动天津的大事儿。俩姑娘服毒身亡之后,金氏痛不欲生。当时张权、张凤这帮人,都是南皮县的名人,他们觉得这件事儿丢了南皮老张家的面子,于是派人到金氏家中询问事情的原委。问清楚这件事儿的来龙去脉之后,他们都气得不行,要给这双烈女申冤。戴富有和王宝山最开始想得挺简单的,觉得张绍庭一死,剩下金氏孤儿寡母,还能跑出他们的手心?但他们没想到这俩闺女是南皮县张氏的族人。
南皮张氏不但权力大,势力也大。天津的地方官府,很多都是张家的亲朋故旧。惹恼了南皮张氏,捅了马蜂窝了,可怎么办是好?戴富有和王王宝山俩人弃家潜逃了。直隶高等审判厅也知道了这件申诉案闹出了人命,赶紧派人去抓捕戴富有和王宝山。因为这件事儿是由直隶高等审判厅错判造成的,所以就由直隶警察厅厅长杨以德亲自出面处理,以平民愤,但是主犯王宝山畏罪潜逃,暂且不能够圆满结案。
说到这里,我想先介绍一下杨以德。看过评剧《杨三姐告状》的读者应该都知道,杨三姐告状告到最后,就是告到了直隶警察厅厅长杨以德这里。杨以德年轻的时候,曾经当过打更的更夫,就是晚上在胡同里敲梆子的人,所以他还有个外号叫杨梆子,如果说起杨梆子,天津人都知道说的是杨以德。杨以德办这个案子,准备以平民愤的时候,手底下的人跟他说,这案子办不了,因为王宝山已经跑了。杨以德就把几个得力的手下叫来,吩咐道:“你们几个别聊天了,赶紧给我捉拿王宝山去!”
这几个得力的手下就出去找王宝山了,说起来这几个人也挺好玩儿。当时天津有个地方叫皇家花园。他们一路找,到了皇家花园的时候,对面过来个人,看上去还挺年轻的,穿着西装,推个小车,车上装的都是瓶子,一边走还一边吆喝。原来这人是卖药糖的,过去天津街头就有这种推着小车卖药糖的,好像到现在也还有。药糖,就是薄荷味儿的、橘子味儿的、巧克力味儿的糖,有酸的,也有甜的,各式各样的,用药熬成的小方块糖,吃完饭来一块药糖,可以有助于消化。我在天津从小就吃药糖,现在有时候回天津,还让他们买点儿药糖来吃。
卖药糖的人一般还要吆喝:“卖药糖嘞!谁来买我的药糖!橘子、香蕉,还有山药人丹……”各地吆喝的方法也都不一样。被这几个警察看见的这位是穿着西装卖药糖的名人——王宝三。他的名字跟警察要抓的王宝山只差一个字。那个人叫王宝山,“山海”的“山”,这个人叫王宝三,“一二三”的“三”。这几个警察跟他开玩笑说:“你是王宝山吗?”卖药糖的一看是警察,就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警察听了之后就说:“既然你已经承认了,我们也不难为你,你就痛痛快快地跟我们走一趟吧。”卖药糖听了这话都傻了,这究竟是什么世道?警察跟他说:“走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卖药糖的王宝三被带到了警察厅,这几个警察就报告杨厅长,说:“王宝山带到!”这杨梆子听说抓到了王宝山,还挺高兴的,就说:“带进来吧!”结果带进来一看,杨梆子差点儿没气死,这是卖药糖的王宝三,不是他要抓的王宝山。他立马就知道这是手底下的人在敷衍他,但既然是在衙门口抓了人,就顺便问问吧,于是杨梆子就问他:“你叫王宝山?身背双烈女两条人命,你知罪吗?”这可把卖药糖的王宝三气坏了,说:“大人,您冤枉我了,迫害双烈女那个王宝山,是‘山水’的‘山’,我是王宝三,‘一二三’的‘三’,我俩不是一个人!”
杨梆子就继续问道:“那你知道那案犯王宝山藏在哪儿吗?”王宝三说:“我不知道,但如果您可以放了我,我走街串乡卖糖的时候,可以给您打探消息,做您的眼线。”杨梆子听了之后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药糖挺好的,今儿是我耽误你了!得了,你的药糖我买了。”于是就拿了二十块钱给他。”王宝三说:“您给太多了,这些药糖连五毛钱都不值。”杨梆子就说:“钱你得拿着,我还听说你吆喝得好听,要不你在这顺便吆喝一声吧!”王宝山听到杨梆子夸他吆喝得好,很是高兴,来这儿一趟也算是值了,赶紧就吆喝上了。到现在也没人听懂他吆喝的是什么,为什么呢?因为他吆喝的时候,夹杂着外语,吐字不清。
杨梆子听完很乐和,问他:“你以前是不是跟着洋人当过差事,不然怎么连吆喝的时候都带着洋儿味?”宝三就回答说:“我跟您这么说吧,我这吆喝不但中国人听不懂,连外国人也听不懂,因为我还会唱洋歌。”杨梆子纳闷道:“你还会唱洋歌?”宝三说:“那是!不光会唱洋歌,我还会唱洋梆子!”杨梆子一听到“洋梆子”三个字,就说:“你在喊我外号?”宝三突然反应过来,赶紧说道:“杨梆子可不是您的外号!您的外号叫杨青天!”说完这话之后,王宝三就被杨梆子给轰出来了!后来,王宝三也不走街串巷了,就在南市荣业大街专门的一个门面房里卖药糖。
话说回来,当时在天津,双烈女的案子闹得很轰动,杨以德没办法敷衍民情,最后只能亲自出面联络地方乡绅给双烈女买棺材、料理后事。双烈女出殡的这一天,是旧历的五月初一,整个天津乱了套。街道上全副仪仗,前面是军乐队开道,紧跟其后的是军警,全副武装,最后边是在京的主要政府官员朱家宝、吴寿、张得全等人,还有天津的这些乡绅,都是些有头面的大人物,还包括南皮张氏的一千多族人,都前来参加葬礼。送葬的队伍打西关出发,绕城区一周,最后他们把双烈女葬在城西明朝费宫人的墓侧。双烈女墓碑现在在天津公园里,是由前清遗臣、后任北洋政府总统徐世昌 撰文,天津著名大书法家华世奎书写的碑文。
双烈女出殡,一共收挽联两百余副、份子钱十几万。很多挽联里,都在骂直隶高等审判厅。双烈女下葬之后,张瑞荫家里的总账房孟书瑞,带着金氏母子几人回到了南皮,利用办丧事剩下来的钱,在南皮城里文庙东边,建了一座双烈女祠,立了墓碑。金氏母子最早就是住在烈女祠的西厢房,直到后来才搬到双庙村,再到后来天津扩建新北电影院,因为烈女墓影响建设,双烈女的遗孤就把她们的尸骸挖出来,运回了南皮,埋在现在双庙村的西北。
这就是天津当时轰动一时的双烈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