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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论俗

铁打的定场,流水的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我叫郭德纲。

说相声的人,有时候嘴损一点儿,但是这也是个技术活儿。

比如我们有时候会跟台底下的观众说:“这不,捧我们的各位看官们,各位爷们,你们都是花了钱的。所以不管怎么着,我得先捧你们几句,你们别看在场的人不多,但什么样的人都有。其中有一位大爷,他家里的太太不太规矩,跟别人有染,这人到底是谁呢?我不能说,我一说,他该打我了。您各位别着急,他也待不住,这就要走了。等他走了之后,我就给大家指一下,究竟他是谁!”

各位读者想一下,说这些话就损透了,你想这个时候,台底下的观众谁还敢走啊?谁走了,谁就是那个大爷,所以大家就踏踏实实地跟这儿听相声吧!这是技术手段,当然目的就是赚钱。尤其是地上演出 ,不像剧场和茶馆什么的,观众是买票入场,地上演出是只要观众一乐,相声艺人就开始下去要钱了。说三分钟或者五分钟的相声,反正只要是看见你乐了,就去管你要钱。

我们有一段传统相声叫《黄鹤楼》,现在要说这《黄鹤楼》,先得上来俩人,老先生也好,演员也好,用我们行业内部的话说,这俩人要先追柳。所谓追柳,就是我唱上句,你接下句,俩人比赛,这个唱一段,那个就接下一段,这个再唱一段,那个又接一段,一接就能接个十几二十几出戏。这些个规矩,都是最早在地上演出的时候形成的,当时,一看到有观众过来,相声艺人就得赶紧说:“你看我们俩给您唱个戏,我唱一个,你接一个,我唱你接。”这一唱一接,一接一唱,到最后就胡唱了,卖冰棍也好,卖耗子药也好,反正就是胡唱。这一胡唱,观众就笑了,观众笑了,我们就要开始收钱了。

把钱敛上来之后,就说:“行了,这回我们不瞎唱了,这回咱哥儿俩得正经唱一段《黄鹤楼》了。”所以,实际上这是两个独立的曲目。但是你到了舞台上,要是前面用戏曲的追唱载入《黄鹤楼》是不合适的,因为前面这部分的《黄鹤楼》,要体现的是演员、剧中人不会唱戏,是胡来、是逞能的这种效果。“我要给您唱个戏”,实际上他一句都不会,要拿前面那个接,他可能会唱十多出戏呢。事实上好多戏演员都会,为什么到最后他要装成外行的样子呢?这自然是不应该的,原因是,当年在地上唱的,和真正的《黄鹤楼》,这根本就是两段戏,收钱那段已经过去了,后面才有了新的《黄鹤楼》。当然我们这行还有老先生依然这么演,咱也不敢说人家不对,但是咱现在从另一个角度出发,只能说这样的演法不是特别合适。这是过去地上演出的规矩,是专门为了要钱的演法。

还有些什么呢?比如说口技,还有数来宝 ,等等,这都是相声艺人辅助的技术手段。还有“说学逗唱”的“唱”,就是唱太平歌词 。最早的时候,就是按照追柳的方式这么处理的,先给观众唱上两句,然后再让观众站在那儿听相声,不过这倒是相声演员必须会的,因为这是基本功的体现。唱太平歌词得用手拿着两块竹板,我们的行话叫玉子。说相声的给自己脸上贴金,说这两块玉子是西太后给的。这一听就是瞎说了,但是确实说起来挺好听的。包括很多行业的祖师爷都是找一个神仙,或者找一个历史上露脸的人来担任,目的就是给这行增添点儿光彩。所以说别小瞧我们唱太平歌词的这两块竹板,这可是西太后赏给我们的。实际上,西太后哪有那么大闲心,连这些事儿都管?

也有人跟我抬杠说:“不对,照这么个说法,京剧不是唱吗?评剧不是唱吗?唱歌不是唱吗?为什么不能归在‘说学逗唱’的‘唱’里边?”事实上,这些“唱”应该归为“学”,这是学唱。京剧是不是有专业的院团,评剧是不是有专业的院团,唱歌的是不是也有专业的团体,所有学习音乐的是不是都有专业的团体?唯独太平歌词没有,你看北京市哪里有太平歌词艺术中心?没有。太平歌词是相声艺人必须会的专业演唱,所以太平歌词才是“说学逗唱”里的“唱”,其他的“唱”都是“说学逗唱”的“学”。这一点毋庸置疑,就算打到天边也是这么个道理。

在“说”这一方面,单口相声有小段的和大段的。小段的,就是二三十分钟的。大段的相声,我们也有一说法,叫腕子活儿,吵起来能说个十天八天的。但是一般来说,长篇单口相声都是没头没尾的,这一点跟过去的相声都是在地上演出也有很大的关系。我就站在街上跟您说这一会儿的工夫,您也就这会儿有时间听一听。等我说完之后,您把钱给我,我就走了,明天可能就不会再到这条街上来说相声了。

所以我们说单口相声不必有头有尾,它不像说书,说书人在书馆里,一说也许得说仨月!这仨月说完了,才能换下一个书馆,所以他们说的故事必须有头有尾。单口相声就在马路上说,要什么有头有尾?这一段说完,就算你们都乐了,也要下回见,等下回再见到我的时候,可能就是后年了。说过去的单口相声净是没头没尾的,这是由当年这种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造成的,也是没有办法的。

其他的还有定场诗。我有时候录单口相声,或者在剧场表演单口相声,观众老爱起哄。每次观众都会大喊:“再说一个!再说一个!”其实单口相声很少有好几个定场诗的。我是因为从7岁就开始学评书,才对这种一个人表演的东西更加熟悉一些。评书里也有定场诗,而且还有一块醒木。为什么评书要定场诗呢?定场诗起到的是一个压沿的作用。过去的书馆没多大,客满了也就几十个人,一场能容纳100人以上的,那就叫大书馆了。观众坐在下边喝茶的、说话的、吵架的、吃东西的,干吗的都有。这说书先生来得早了,也是在台上面坐着,喝茶、抽烟,一看时间,该说书了,拿起醒木一敲桌子,这就开始了。但是一开始说书,台底下的人还是很乱,于是老先生们就研究出了定场诗这么一个法子。

我小的时候说书,先生就告诉我:“如果摔了木头底下还闹腾,你可千万别大声喊。”好多演员一看观众这么大声音,他心里着急,他也涨声音,可就算演员再涨声音,也闹不过底下100多号人,底下的人比你的调门还高,你就什么都干不了了。那该怎么办?你就别说话。老先生们通常就一摔木头,光张嘴不出声,你也不知道他嘴里叨咕的是什么。有时候他们说的就是定场诗,但最后俩字或仨字,你也听不太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从心理学上说,观众就会渐渐好奇起来,台上说的是什么呀?别说话别说话,咱们听听他说的是什么,一下子,场子就安静下来了。

这是一个技巧,也是心理学的方法,包括你摔醒木,也是同样的道理。比如说这一句“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一般来说都是说到“朕与将军”这个地方,就拍一下木头,然后接着说“解战袍”。木头这一下应该拍在哪儿是有说道的。如果是在话里头拍的话,就是在“朕与将军”这儿摔一下,接着说“解战袍”。这种摔法,属于关里的摔法。过去中国是以山海关为界,分为关里、关外,说书的规矩也是这样定的,关外,就是摔在外头,说完“朕与将军解战袍”之后,再摔一下木头。当然这只是一个说法,具体因为什么才这么弄,年深日久的,老先生也没传下来具体的原因,咱们就把这个习惯记录下来就好了。

我刚才说的那句定场诗,其实是明朝嘉靖皇帝的御制诗,人家的原文是“朕与先生解战袍”。这首诗的全文是:“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因为我们说惯了“朕与将军解战袍”,所以就从俗吧。

还有一首我经常说的定场诗,也是常连安先生常说的:“曲木为直终必弯,养狼当犬看家难。墨染鹭鸶黑不久,粉洗乌鸦白不鲜。蜜饯黄连终须苦,强摘瓜果不能甜。好事总得善人做,哪有凡人成神仙。”这首挺有意思的,我也经常说起这首诗来。

还有文学性比较强的定场诗,比如:“八月中秋白露,路上行人凄凉,小桥流水桂花香,日夜千思万想,心中不得宁静,清晨早念文章,十年寒苦在书房,方显才高志广。”这种就是字头咬字尾的形式。“八月中秋白露”,“露”字底下是“路”,对应第二句的第一个字,“路上行人凄凉”,“凉”字底下是个“小”字,第三句就是“小桥流水桂花香”,“香”字底下是“日”,第四句头一个字也是“日”,“日夜千思万想”,“想”字底下是个“心”,接着就是“心中不得宁静”,然后“静”字接着后边,“清晨早念文章”。字头咬字尾,如此反复,这种效果看起来确实是挺好的,很有文学性。当然了,这些年我最爱用的定场诗是哪一首呢?我一写各位读者就都知道了: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我叫郭德纲。 0cMS0q/aOF37/63ykLdfxEYaQW+AlLkMF/N5ReQWITRQXvJWSqPFywbBer3mw48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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