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水平反正也就这样,只不过是赶上了个好年头,遇见了一些老先生,学了一些传统戏,知道了一些技巧。我只不过是把它记下来,抛砖引玉。我也愿意把我知道的东西都留下来,希望咱们中国的传统艺术能得到更多人的重视,因为这些东西,真是珍贵无比。
到了杜十娘活捉孙富的时候,后台的人已经都卸完妆了,就剩下杜十娘跟孙富这俩人还上着扮相,因为最后一场就这俩人上台。
当年唱这场戏的时候,还闹过一个笑话。有一次,我出去给影视剧帮忙,带回来一块烟饼,烟饼大伙儿现在都知道,拍电影和拍电视剧的时候,这是不可缺少的东西,把它点着之后,能冒出大量的烟。所以我就想,评剧舞台上是不是也能用得上这东西,比如闹鬼闹神的时候,来这么点儿烟,烘托一下气氛。因为那会儿我有时候跟小班唱,小班它不像大型的院团,专业的喷雾工具和各种道具都齐全,小班没有这些东西,满盘的时候,台底下也就坐二三百的观众,哪儿有烟雾器?什么都没有,而且演出的场地都是小剧场。我把这块烟饼带回来,想的是很好的,整块烟饼不能一次都用了,因为烟饼很大,比月饼好像还大一圈,我就掰了一块,提前找一小碗,在碗里边搁上烟饼,还在旁边搁了一打火机。台上有椅子,有桌子,孙富在台上是要坐到桌子后面睡觉的,我就把这烟饼搁在桌子底下了。孙富唱完最后一句“昏昏沉沉一梦中”,就睡着了,场面上乐队起三更,杜十娘的鬼魂就上场了,她走到孙富的门口还得唱几句。我这会儿就一直在桌子后边坐那儿睡觉,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我就点了一回烟饼。
现在想都觉得可乐,我这睡觉呢,杜十娘在前面唱,我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地拿打火机,就把这烟饼点着了。杜十娘来一敲门,顺着我这桌子底下就往外边冒起了白烟,舞台效果真好看,但是我就忘了一件事儿,烟饼越着越旺,这个玩意儿它呛嗓子,这一呛嗓子要了命了,我跟唱杜十娘的这位演员,我们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又咳嗽又流眼泪。本来杜十娘要进门,她得先叫门,她一叫:“孙富开门来!”孙富得回:“昏昏沉沉一梦中,耳边忽听得有人声。”然后唱:“用手开开门双扇。”一开门,杜十娘进来了,两人一碰面,有一个跪在地上发绺子 ,就是甩发,然后杜十娘还有大段的快板得唱。
写到这里要插一句题外话,现在这出戏新的整理本也使用了几十年了,里边杜十娘骂孙富“孙富你狠心……”的这一段,其实是最后活捉的时候唱,但是由于整理本没有活捉孙富这场戏了,就把最后那段快板挪到了现在《撇宝》的唱词里,这个咱们留下一笔资料,您得记住这一点。这里应该唱一垛板 ,唱完之后杜十娘跟孙富要对话,杜十娘说:“我现在就捉你。”孙富得说:“我也未分十大恶呀,我不是坏人。”说完之后,两人就来回追,有圆场,杜十娘得有水袖,孙富过来过去两边吊毛,就抢呗,发绺子,两人再追起来,然后孙富得蹿上桌子,在桌子上躺好了,杜十娘踩在椅子上掐他的脖子,最后一句,写出来是“贼”,杜十娘得唱:“贼啊。”最后这一掐,孙富一吐舌头,往外一耷拉甩发,就死了。
场面定在这儿,乐队就得打尾声,然后幕就合上了,这就唱完了这整出戏。结果我把这烟饼点着,烟一起来,我和唱杜十娘的演员,我俩算完了。她这一叫门,就没发出声音,我刚搭了一句茬儿,也咳嗽了,两人接下来就硬着头皮圆场吧,把唱词全码了,她追着我,俩人一跑,到最后一上桌子,一摁,就打尾声了。后台乐坏了,足足少了十分钟的戏,就因为一个烟饼,我抖了个机灵,闹成这样,现在想起来,可乐极了!
这个就是杜十娘活捉孙富的戏。《活捉》这种戏其实在评剧里边还是有一些的,有的年深日久也不唱了,但是离得最近的,比如《活捉南三复》,还有《活捉张三郎》,这些至今还是经常唱的。《活捉南三复》取材于《聊斋志异》里的一个故事,叫《窦氏》,说这晋阳有一个有钱的商人,叫南三复,无意中看到了女主角窦女,南三复花言巧语把人家窦女骗到手里,说我这么喜欢你,那么喜欢你。后来窦女有孕了,南三复却喜新厌旧,跟另外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定亲了。人家窦女上南三复家里来找他,他也不认窦女。到后来,南三复结婚了,没想到花轿一过门,那花轿里坐着的是窦女的鬼魂。夜里边圆洞房,龙凤呈祥,发现这新娘子是死鬼窦女,最后始乱终弃的南三复也遭到报应了,就这么一个故事。这是花旦跟小生的对戏,当年我的印象很深,有一次演到花轿一过门,前面花轿里边坐的新娘子,也就是演窦女的演员,她戴个脸子,脸子就是拿布做的面具,面具耷拉着红舌头,把前排的观众吓了一跳,因为太恐怖了。
20世纪90年代,我们上河北省文安县和雄县附近演出,因为当时人家村里有座什么庙在办庙会。当地的观众都已经说了,点名要看《活捉南三复》这场戏。但是我们当时的当家小生,他不会唱南三复,大伙儿在后台商量,这怎么办?最后他们说,德纲,不然你来顶一下吧,我就钻锅 演了一回小生南三复。包括京剧在内的大部分戏种,都细分为生、旦、净、丑这几个行当,这个大伙儿都知道。但实际上,在评戏里边是不分生、旦、净、丑的,它最早应该只分为男活儿和女活儿。比如说唱花脸的没来,那今儿花脸这活儿怎么办?那就让唱老生的演员捎带着唱一下。说今儿短个老旦,也是你来,短个小花脸,也是你来,短个小生,也是你来。为什么呢?因为地方戏它不可能像大型的国有院团似的,分得这么细,小剧团得吃饭,不能说今天我们短一个人,我们今儿就不唱戏了,不唱戏我们吃什么?一切都要为了生存着想,所以评剧的行当就分为男活儿和女活儿。你唱男活儿,所有的男角你就都得会。当时我们小剧团里这几个唱男活儿的演员里面,其他几个的岁数都挺大的了。老头儿们说,我们这岁数,扮上小生也不好看啊,只有德纲还年轻,那就德纲来吧。但我也没来过这个,你说老生、花脸和小花脸,那些个不叫事儿,偶尔老旦我也能唱,唯独小生,那时候我有点儿抵触,但不行,抵触你也得唱,不唱剧团吃什么呀?
就这么着,我就临时钻锅,唱过一回小生。唱词就是怎么方便怎么来,以水词 为主,总算是把它唱下来了。当地老乡居然还挺高兴,因为这出戏,老乡们光知道名字,但以前都没看过,反正老乡们挺满意的。我印象很深,这出戏的老本里边有一场,南三复第一次跟窦女睡觉,睡完觉他从二帐子里边出来,台词里有一句话叫:“哼,不过如此。”我们有个老艺人叫荣华,荣华老师如今已经去世,他说,这个词不行,这个词得改,不好听,侮辱妇女。所以就改成了:“唉呀,这乃绝色女子。”其实从整出戏来讲,这句台词怎么说都没多大关系,因为《活捉南三复》本来就是出梁子戏 ,没有完全标准的词,它不像《活捉张三郎》那样是有准谱的。
所谓的《活捉张三郎》,就是《乌龙院》《宋江杀惜》,是京剧大师周信芳 先生的代表作,当然很多人也唱过,但是周信芳先生的麒派演绎得特别好。《水浒传》里,宋江当押司的时候,跟这个阎惜姣相好,把她养在乌龙院里边,结果阎惜姣跟宋江的弟子张文远两人私通,有一天梁山上的晁盖让赤发鬼刘唐来给宋江下书,让宋江去山上聚义,做他们的第二个首领,宋江打发刘唐走,但把那封邀他造反的信放到招文袋 里边,回到乌龙院。阎惜姣不爱宋江,一看宋江来就生气,两人发生了口角,早晨起来,宋江走了,把这封信落下了。阎惜姣一看这信开心了,哎呀,你宋江这是要造反哪!有关这出戏的剧情,我也不用太细致说了。这出戏最早应该也是我们评剧班的祖师爷——成兆才先生写的。
评剧的宋江跟京剧的宋江不一样,乡土气息可能更浓一些,评剧的宋江我唱过,京剧的宋江我也唱过。另外,我还唱过评剧的张文远,也就是张三。《闹院》这折里边,宋江撩开帐子,看阎惜姣睡觉,一听就是典型的评剧唱词了:“闷坐在乌龙院,心中惆怅,宋三爷撩起床帐看姣娘,只见她手托香腮靠秀枕,正在蒙眬梦一场。黑沉沉乌云似墨染,黄澄澄一对金环起金光,颤巍巍翠花儿左右插两朵,娇嫩嫩桃花粉面赛海棠……”反正大概是这个意思,有时候多几句,有时候少几句。等到后边翻脸时,他由肩板转快二六,我们叫“翻瓤子”。所谓的翻瓤子,就是把以前的事儿再唱一遍,就比如在杨家将的戏里,佘太君只要一上场,就要把自己家的事儿再来一遍,我大郎儿保宋王怎么着,我二郎儿保的南京宫,三郎儿被马踏入泥,等等。宋江这儿的“翻瓤子”,就是阎婆惜(也就是阎惜姣)骂了他,宋江生气了,做了一个肩摆的动作,相当于京剧的倒摆。
阎婆惜对宋江说了绝情话,然后是多头开二六,宋江不由得大火撞胸膛。咱实话实说,这段唱词其实格调不是很高,显得宋江的档次有点儿偏低,你看他骂:“生前每天良丧,水性杨花不久长。想当初你一家来到郓城县,住在西关老君堂。不幸你父把命丧,你母在大街求棺泪汪汪。我出银十两把你父葬,你母把你许我配鸳鸯。我为你修下乌龙院,南北二楼东西房,满斗金珠哪个置,谁给你买的绸缎好衣裳。我宋江为你堂前施孝道,我为你结发夫妻不同床。我为你亲友不走断来往,我为你三六九日不站堂。我诸事全抛不忘你,谁想到你对我这等情凉。你不想我宋江待你有恩惠,你自思自想自问天道。”反正你一听宋江的这唱词,估计也觉得这确实不怨人家阎惜姣,宋江的岁数又大,一天到晚说话也不好听,反正这段唱词是典型的乡土气息比较浓郁。宋江这个我唱过,张三的我也唱过,但是这个戏我唱得不多,因为会唱这个的旦角不多。评戏班专门让一个花旦来唱这个,也不太现实,所以唱得很少。
那会儿在梆子班里,我也学过《活捉张三郎》。虽然学过,但我唱过一回,就不爱唱了,为什么?因为梆子的这个戏麻烦,梆子的张三郎有技巧:第一,他有甩发;第二,他脚底下这鞋要求不许提上后跟,而要踩着这跟。那这个就有问题了,为什么?您想,在台上又得折腾又得跑,人家追你,你还得翻,但是还不许你提上鞋,这就不容易了。
老戏院里为什么这么规定呢?说是因为张三已经睡觉了,这时候外边有人敲门,是阎婆惜的鬼魂来了,张三下地,来不及把鞋提上,就趿拉着鞋出来了,所以这鞋跟不能提上。这倒是合理,但给演员添了很大的麻烦,趿拉着鞋出来,还得见阎惜姣,俩人还得做戏。包括到后边,阎惜姣要活捉张三,张三要绕着桌子走,还得倒着走,你鞋后面不提上跟,这劲儿就费大了。一边走还得一边唱,到现在我还记得这几个唱句:“自从宋江杀了你,为何不找有仇的?冤有头来债有主,你捉我三郎为怎的?”唱这么四句,绕着桌子跑完之后还得再甩发,这个太麻烦了,弄不好就丢人现眼了。好在这出戏,梆子班唱得也少。
当然了,京剧才是最讲究的。我前两天正好是在美国和加拿大巡演,坐飞机上有时候迷糊一觉睡醒了,也没事儿干,就看看戏,看看大师周信芳先生拍的老电影,真好,那确实是表演艺术家。中国人老说南方的戏不如北方的戏细致,我觉得这个说法有待商榷,周信芳先生拍的戏就非常不错,戏里那些个小动作、小节骨眼儿,都是真的。戏里边的刘唐,是王正屏 先生演的,刘唐见着宋江说,大哥您好,如何如何,他很热情。宋江没想起来,因为那个表情,人家还提醒他,你看是不是没想起来?宋江说,我没有,我就那个表情。光这个地方,我就来回看了好几回,拍得确实极有大家之风。
一连写了好几篇,净是有关唱戏的主题。我的水平反正也就这样,只不过是赶上了个好年头,遇见了一些老先生,学了一些传统戏,知道了一些技巧。我只不过是把它记下来,抛砖引玉。我也愿意把我知道的东西都留下来,希望咱们中国的传统艺术能得到更多人的重视,因为这些东西,真是珍贵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