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长河中,留有姓名者如满天繁星,不可胜数。许多人物是以“双子星”的形象呈现的,如伯牙与子期、管仲与乐毅、秦皇与汉武、李白与杜甫,等等。他们的光芒同样耀眼,难分伯仲。光,是我们观察事物的中介。光线越是充足,事物的面目就越是清晰。同时,有光必有影,事物的色彩往往是由光影的交织决定的。光芒越是耀眼,影子就越是浓重。但是,人们总是倾向于脱离黑暗,拥抱光明,正如尼采塑造的查拉图斯特拉一样,他歌颂太阳道:“伟大的星球啊!假若你没有被你照耀的人们,你的幸福何在呢?”
人们同样会以光与影来类比另一些历史人物,如蔺相如和廉颇、诸葛亮和周瑜、黑格尔和谢林,以及本书中的两个人物——恩格斯和他的亲密战友马克思。的确,马克思身上散发出的光芒实在是太过强大,他生前经历传奇,身后万人景仰。他是全世界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革命导师,是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创始人,是马克思主义政党的缔造者和国际共产主义的开创者,被誉为“千年第一思想家”。但是回望历史我们发现,恩格斯同样是全世界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革命导师,同样是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创始人,同样是马克思主义政党的缔造者和国际共产主义的开创者——马克思作出的贡献与功绩,恩格斯也同样作出过。在马克思和恩格斯长达40年的伟大友谊之中,我们很难在考察其中一个人的价值和作用的同时,单独把另一个人的所有影响从中剥离出去。
或许从今天回看过去,我们对马克思和恩格斯两人在思想史上地位差别的评判更为复杂,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为这种差别作数量关系上的权重配比——似乎马克思应得七成,恩格斯应得三成,诸如此类——而是应当通过思想史的回溯来揭示事情本身。众所周知,在马克思去世之后的1886年,恩格斯专门写了一篇著作《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回顾了马克思学说的出场历程及其在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在1888年出版的单行本中,恩格斯特地在正文第四部分中加了一个长注释:
请允许我在这里作一点个人的说明。近来人们不止一次地提到我参加了制定这一理论的工作,因此,我在这里不得不说几句话,把这个问题澄清。我不能否认,我和马克思共同工作四十年,在这以前和这个期间,我在一定程度上独立地参加了这一理论的创立,特别是对这一理论的阐发。但是,绝大部分基本指导思想(特别是在经济和历史领域内),尤其是对这些指导思想的最后的明确的表述,都是属于马克思的。我所提供的,至多除几个专门的领域外,马克思没有我也能很容易地做到。至于马克思所做到的,我却做不到。马克思比我们一切人都站得高些,看得远些,观察得多些和快些。马克思是天才,我们至多是能手。没有马克思,我们的理论远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所以,这个理论用他的名字命名是公正的。
不应忘记,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是由马克思和恩格斯两人共同创立的。在马克思去世后,恩格斯抢救性地整理出版了马克思生前未完成的多部著作(尤其是《资本论》二、三两卷),不遗余力地反复向欧洲知识界强调马克思的思想内涵和理论价值,并接过马克思传来的接力棒继续领导国际工人运动,在无产阶级中享有极高的声誉和威望。在第二国际理论家及后来苏联马克思主义者所理解和接受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范式中,最初的决定性的几步是由恩格斯所制定和奠基的。因此,无论是从思想史上还是从历史情境上看,考察马克思主义时试图把恩格斯剔除出去的做法,不仅是不可能的,也同样是错误的、居心叵测的。
不过,从我们现今的时代出发考察马克思主义学说,特别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之间的思想关联时,一个公认的结论是:马克思确乎走得比恩格斯更为长远。耐人寻味的是,恩格斯本人不但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而且也尽可能在彰显马克思思想深刻性的同时,用自己的浅显平实的话语向当时较为平庸的第二国际理论家反复解释马克思的理论意义。马克思和恩格斯之间的思想关联及其差别,没有谁比早年间与马克思初遇并共同完成新世界观阐发的恩格斯更为清楚明白的了。但随着1849年之后马克思在伦敦生活境遇的急转直下,恩格斯走向了一条看上去有意“退行”的道路,即前往曼彻斯特从事长达20年的商业活动,尽其所能在物质条件上资助马克思、在研究材料上支援马克思,使马克思安心沉浸在《资本论》研究的汪洋大海之中。恩格斯的“退行”脚步并没有随着马克思的去世而终止,而是进一步向世界宣称,马克思的贡献是独树一帜的。面对当时较为流行的一个建议——把恩格斯的名字也共同署在“马克思主义”这个名词上——的时候,恩格斯表达了他的拒绝。没有谁比他更懂马克思的伟大,而恩格斯的实际行动足以彰显自己也完全配得上“伟大”一词。一个经典的比喻是,恩格斯称马克思是“第一小提琴手”,自己的历史使命就是拉好“第二小提琴”——
我一生所做的是我注定要做的事,就是拉第二小提琴,而且我想我做得还不错。我高兴我有象马克思这样出色的第一小提琴手。当现在突然要我在理论问题上代替马克思的地位去拉第一小提琴时,就不免要出漏洞,这一点没有人比我自己更强烈地感觉到。而且只有在更猛烈的狂风暴雨时期来到时,我们才会真正感受到失去马克思是失去了什么。
用流行的话说,恩格斯简直是一个“金牌辅助”,他使马克思的生活和思想凝聚成我们熟知的“马克思”这个概念,而他自己,则在时代的发展中光泽剥落、漆色斑驳,成为马克思“普照之光”下的浓重黑影。20世纪末,随着东欧剧变、世界格局深刻调整,恩格斯的历史地位也曾一落千丈、湮没不彰。特别是马克思主义文献考证的风潮复兴之后,随着MEGA 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工作的不断推进,学界也曾出现这样一种情形,即一方面在文本阐释的过程中,进一步彰显马克思在哲学史上无可撼动的地位;另一方面,却又试图把马克思身上的“恩格斯因素”彻底清洗干净,还原一个“不经掺杂恩格斯成分的马克思”。其间或许还会拉出黑格尔等其他重要思想家与恩格斯进行一番“自由搏击”,以便证明恩格斯思想中混入了“降了格的黑格尔”,因而成为埋伏在马克思思想身旁最大的不确定因素。这种“马恩差异论”甚至是“马恩对立论”的观点曾风靡一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国内马克思主义的研究。
马克思与恩格斯之间的理想和目标高度一致,以至于在后人看来他们具有高度相似的人格,但是恩格斯本人也经常强调他和马克思共同创立唯物史观的过程中各自都有理论的独立性。至少在19世纪后半叶的欧洲无产阶级眼中,恩格斯和马克思是一对同样明亮的“双子星”,只是由于马克思主义理论在20世纪的发展中,一些学说要点被置于舞台中央,成为确定关注的焦点、绝对明亮的东西,因而另一些要素就黯淡了下来,成为所谓的“影子”、被遮蔽的角落。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曾经说过,一切规定都是否定。恩格斯对此深有自觉,甚至可以说,当代理论家对恩格斯的批评意见,很大程度上源于恩格斯自己走向“角落”的那几步,把“主义”舞台让渡给了马克思。
2020年是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诞辰200周年,也是极为不平凡的一年。或许在学界“谁是马克思”的众多追问声中,“谁是恩格斯”的呼声相比之下显得渺小微茫、无足轻重。然而,出于“唯物史观”的内在要求,恩格斯着实从不同于马克思的向度同样重要地把握了时代要求——如果说唯物史观在马克思那里表现为一个新时代的开启、一种新世界观的革命,那么唯物史观在恩格斯那里则表现为对他所处的特定时代的真实速写,例如《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德国的革命与反革命》。马克思倾向于用“宏大叙事”描写“长时段”的“大历史”,而恩格斯则无比现实和极其精确地刻绘了19世纪的时代剖面,如《德国农民战争》《德国维护帝国宪法的运动》。对今天的我们而言,沿着马克思所揭示的“大历史”继续前行,是有迹可循的;而像恩格斯一样在我们这个时代深刻地剖析它的横截面的种种纹路,反倒成了最难的事情。
即便我们除却思想不谈,只是单纯地评价恩格斯的生平,那么也足够令人刮目相看、驻足流连了。
——恩格斯是谁呢?
——他是一位身高一米八有余、有着一头栗色金发的英俊男人;
是一位家财万贯、衣食无忧、“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富二代”;
是一位学识渊博、仗义执言、不惧权威、铁骨铮铮的知识分子;
是一位极具洞察力和明辨是非的批判精神、与生俱来的政治家;
是一位极具商业头脑、深通经济规律但痛恨经营公司的企业家;
是一位可以在战争刚开始时就能准确预测发展动向的军事学家;
是一位身材挺拔、曾在枪林弹雨中率领部队出生入死的“将军”;
是一位学习速度极快、能够熟练运用二十几门外语的语言天才;
是一位长袖善舞、待人接物如春风化雨一般富有亲和力的朋友;
是一位胸怀天下、悲天悯人,为穷苦无产阶级奔走疾呼、为人类解放而奋斗终身的革命导师;
是一位“对在世时的马克思无限热爱、对死后的马克思无限敬仰”,“具有一颗深情挚爱的心”的亲密战友;
他甘为绿叶、谦恭勤勉,也许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影子”;
他就是弗里德里希·恩格斯。
如果说,马克思乍看上去是一位顶天立地的伟人,熟知之后方才感到他其实也是一位有血有肉的常人;那么,恩格斯则初看起来是一位充满了烟火气息的凡人,深入接触才会发现他是一位低调内敛、不同凡响的“宝藏男人”。生在这个时代,我们很难成为马克思,但我们却更容易亲近恩格斯。马克思是我们时代的引路人,恩格斯更像是我们时代的同路人。
——恩格斯是谁呢?
——这个问题不仅关切恩格斯的生平经历,而且本质性地关切他的思想价值。
即便过了200年,现代性发展到了今日,我们依然感到恩格斯如同马克思一样,一方面极具现代感,另一方面又对现代性怀有强力的批判情绪。的确,今日世界相较于200年前,技术水平突飞猛进,物质条件大幅改善,人均寿命不断延长,这是令人瞩目的成就。但是同样是相较于200年前,许多领域的根本结构依然未曾改变——贫富差距扩大、异化现象横行,经济危机隔三岔五,政治霸权时断时续。这些方面,恩格斯比我们更早地洞察和思考过了。
时至今日,工人群体依然辛勤劳作,而恩格斯写过《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住房问题依然关乎民生,而恩格斯写过《论住宅问题》;广大农民依然谋求美好生活,而恩格斯写过《德国农民战争》;知识分子依然有待独立思考,而恩格斯写过《反杜林论》;生态领域依然问题严峻,而恩格斯写过《自然辩证法》;女性独立依然任重道远,而恩格斯写过《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人类解放依然是永恒的主题,而恩格斯与马克思合著了《共产党宣言》……
因此,本书以“恩格斯与我们的时代”作为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