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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

研讨课或“在舞动中书写”

研讨课的空间是一座自给自足的乌托邦式社区,

换句话说,在某种意义上是浪漫的。

——《罗兰·巴特论罗兰·巴特》

为什么要把罗兰·巴特主持的研讨课与舞蹈连结在一起?是因为去上课的人都踏着特别优雅的步伐赶赴课堂吗?的确如此,但是从他们的听课姿势其实看不太出来,想要一睹真容,必须在研讨课以外的时间碰到他们。其中某些人舞跳得非常好,他们固定去上舞蹈课,以研读文学同等的精力学跳舞,这份精力是一种更普遍的态度。对此,柯莱特·菲卢思(Colette Fellous)写道:“我每天的生活很有节奏:跳舞、写笔记、读书、种花、看电影、做白日梦,以及散步走路。我在其中勾勒出我的自由和生活形态。巴特向我们示范了,只要我们细心关照一切,万事万物皆会产生意义。一切都能成为欢乐、分析与娱乐的源泉,我们每个人无时无刻都可以扩展生命,为生命赋予层次、立体感及密度,进而全盘改变生活。这就是我们在聆听巴特思考的时候明白的事。” [1]

参加研讨课的人生活多彩多姿,才华横溢,千奇百怪,国籍与口音混杂多元,诸此种种都构成了课堂的魅力。但最终,我们还是得说——故事就此打住——即便巴特的研讨课横跨如此丰富的领域,但在课程中却容不下芭蕾舞步,而且据我所知,没有人是边跳着探戈边进教室的。

所以我们是 坐着 讨论,而且,虽然我们还年轻,但已经意识到最终会变成木乃伊的风险,一如兰波诗作中描述的“端坐者”(Les Assis):

这些老人总是把座位编成发辫,

感觉炙热阳光刺射皮肤,

或者,双眼盯着照映残雪的窗边,

因蟾蜍的痛苦颤抖而感到心惊胆怵。 [2]

我们并不确定是否只要好好理解文本的“辫子”或“组织”,就能借此逃脱更容易使人上当的编织结构:它让勤勉好学的人牢牢在椅子上坐定,使他动弹不得。我们是否可能同时选择书籍与生活、静止与动态、图书馆的寂静与世界的喧嚣?一切问题就在这,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这一大帮人每周都要挤破头去图农街上课。由于报名上课的人实在太多,有时超出预估,有时抗议连连,所以巴特自1972年起,不得不改变研讨课的布局安排,并减少听众。原本在大研讨课,四分之一的人得站着听课,挤在楼梯上,他们一个字都听不到;如今则缩减成小班制。“十年以来第一次,研讨课的旁听人数必须受限,主要的限制对象是在校生。我们希望善用这项被迫执行的精简计划——归咎于原本研讨课日趋严重的窒息感——尝试发明新的讨论形式。参与者被分成三个不同的小组[……];我们最先提议的唯一任务是:针对某项书写作业的前置与生产条件进行检验、分析,并在必要时加以批评一番。这项作业就是‘博士论文’。”这系列的研讨课人数减至十五人左右,真的是“规规矩矩地坐下来讨论”。

我们想用舞蹈的律动标出生命的节拍

没错,我们想献身于知识分子的生活,因此大部分的时间都会坐着不动,却并未因此失去与身体的接触;我们想要一种舞蹈节奏在无形中萦绕着我们最沉思的冥想姿态,徘徊不去。“文字─神力”(mot-mana)是神圣的字词,能够调和对立面,将芭蕾舞者的灵活弹性——舞步里的“一字马”(grands écarts)与“凌空越”(jetés)——与作家定点于一处、公务员般的生活作息相互连结,这个神圣字词是关于 身体 的字汇,是一个神奇的概念,被灵肉与欲望填塞充满。研讨课本来与舞蹈毫无关联,但由于其唯一目标是写作或将身体融入作家的作品中,因而能够启发舞蹈方面的研究,或是反过来引导我们这帮学生采用一种加倍自由的文学研究方法,灵活、随势而动(这就是巴特在一本一本著作中,以一种微妙的“肆无忌惮”精神所实践的),乘载一股丰沛的幻想力,这股力量并不会被知识所压抑,而是借由知识来传递。

在舞动中书写 ,这是塞韦侯·萨尔杜伊(Severo Sarduy)一部小说的名字;它是一种写作的观点,也对应了研讨课的视角。而且,我们告诉自己,即便我们必须日日夜夜埋头在书堆中,生活最终会好好地“百倍奉还”给我们。这倒是真的。不过,那是我们的一种秉持信念的行为,它大部分仅基于为了学术需求、摸索寻路或粗略为之的写作实践(除了一些例外)。

偶发事件的艺术

巴特研讨课最引人陶醉的元素既非抄抄写写,也非一眼可以看破之物。研讨课的谈话内容并不适合做笔记。巴特首先就不太相信学生做的笔记。对他的思考来说,这些笔记危害甚大。不只是因为做笔记的人一心想要掌握要点,却在过程中造成了扭曲语言事件的一种划分,促成了夹带风险的大胆走向以及意料之外的细枝末节,似乎笔记只能抄录已然死亡的话语内容(在这一点上,笔记与摄影功能相仿)。此外,笔记与 离题 的概念无法兼容(传统的上对下、单向式授课是不允许离题的),但“练习岔题”反而在研讨课中备受欢迎。对巴特而言,在话语中,题外话就相当于写作中的片段(fragment)。离题正如片段,它容许旁白或私语,打破话语的独白,开启题外话的空间,让我们可以稍微逃遁到无意识、无逻辑或空洞之中。离题令人心喜,犹如沙漠城市中通往天空方向的街道。因为离题,我得以自行打破思路或根本忘掉那条思路。我们以任何借口偏离原路:也许是一个口误,也许是一抹微笑。

研讨课中的离题并非即兴表现。巴特从不倚赖自发性。研讨课没有任何 偶发事件 (happening)的元素,甚至如同旧政权的报刊媒体一样,颇具反叙事(antiévénementiel)的色彩。巴特容许岔题,只是因为他早已完成了细致的准备工作:阅读讲义、大纲架构、精确的组织安排,但没有刻板僵化或封闭的体系。这种特殊说法既非教条式的 范畴 ,也非概念的自由组合,没有 先验 的导向或专断的偏见,它引发了另一类更加个人化的标记法。每个人都记录下使自己离题的字词或想法,大声说出来或默默记下。参与者的发言既不正式,亦非对话,更没有打断巴特的独白,而是以其他可能的延伸强调之,引发对老师发言的回响——这些回响可能忠于巴特的说法,也可能使之扭曲变形,或甚至以奇怪的观点令其效果加倍。它们是一种“流浪式”课程内部的“出游漫行”,但都位于限定的范围内。根据贝尔纳·康蒙(Bernard Comment)的说法,这种灵活弹性类似“使自身随时准备面对偶发事件”的一种方式或一种 艺术 。它回应了两项禁令:“一方面,它绝对不该成为一种方法,因为这样有可能使经验变得更为物化。另一方面,它应该避免反向的障碍,包括根据一种被巴特喻为刻板印象的自发性,不分是非地倚赖自己的冲动。这种双重约束(既非方法,亦非自发性)界定了耀眼明亮的狭隘空间,是不含目的的预谋和不可预测、无法重来的偶发事件,两者之间突发的相遇。” [3] 研讨课的谈话目的正是促成这样的相遇——充满了不确定性、阻碍与幸福时刻。

听见寂静

上课的内容不太能转录抄下,也不容易凭记忆记下,因而在某种程度上令人失望(根据可自动传递和可堪使用的知识要求来衡量),课程更重要的重点在于身体的记忆,或者甚至就是“声音”的记忆。巴特在谈论他以前的歌唱老师夏尔·潘泽哈时宣称,潘泽哈的教学对他具有“示范价值”,因为他借此初识了“法语的物质性”(matérialité)。他补充道:“[……]如果我们失去了与语言发音拼字或语言音乐感的连结,就会破坏身体与语言之间的关系。” [4] 在巴特的文学教学中,这种乐音作用与身体方面的追求接连出现。对我来说,巴特非比寻常的声音以及讲究的谈吐咬字,是研讨课的主要课题之一。我去上课首先是为了 聆听 ,学习聆听他人、聆听自己,也学习如何掌握对母语、对母语的韵律及力量的敏感认知。

我凭着这股乐音忆起了研讨课,而同一股声音也贯串了巴特的所有作品。也因此,当菲利浦·罗杰(Philippe Roger)想要找出巴特的一段话却苦寻不着时,便在记忆中“(并不是)重建一种感受,而是一种节奏。我无法说出我想不起来的这句话,更别说去摘录了;但我似乎可以把那句话的韵律转换成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停顿及节拍。能让我回想起巴特的,是那些韵律声响的价值” [5]

巴特的说话咬字清晰、沉稳、悠扬悦耳,似乎从来没被逼着急急忙忙一定要说点什么,也没被对峙冲突引发的狂热所动摇。就像一首歌,这种说话方式使人得以听见背后的寂静。这就是为何巴特的声音更适合独白,更适合沉思式、梦幻般的休止停顿,而非辩论的狂热躁动——在辩论的语言争锋中,人们无法容忍一秒钟的沉默。巴特的声音不是播报新闻的声调,也不是宣告时事的语调。在他的音色与沉缓中,有某种陈旧过时的东西。当我在第一次嘈杂惶恐的电话惊魂中听到这股声音的时候,它非常干扰我,使我与现实脱节,而这个声音,为研讨课定下了基调。它排除了冲突,并强加了一种不协调的布局。侵略与暴力皆遭禁止——并非通过明确的法令,而是通过物质与音调上的不兼容、通过巴特的悦耳嗓音来禁止。

在公开(以及教学)语言的舞台上,沉默竟然举足轻重,这真是岂有此理!这样的坚持,并未施加在信息的影响与关连性之上,反倒是偏移到被悬置的语词上,这个语词追求的是一种心照不宣,是一道空白。在圣日耳曼一带以及与流行体系息息相关的某个地方,它成了一种禅意无限的吹拂。它始终伴随着巴特的治学方法,让我们意识到我们无须动机的存在——我们分散在桌子四周,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张笔记纸,随后在纸上记下我们再也不会重读的文字。呼吸吞吐、深思凝视的时光、虚幻的脱离现实过程:“研讨课运用知识或知识的追求,在一种半知识、半友善的社群中发挥作用;不论只是一个班或一门课程,它都足以让人想起18世纪各个省份所谓的‘学区’ [6] 。”

在没有答案的提问中 该说什么 为何这么说 ?研讨课将体制、严肃性以及课程安排全然抛在脑后,并确立了它的诗意形式与幻梦般的乌托邦境界。当然,这些只是转瞬即逝的时刻。研讨课顺利进行,但却没有脱离所有对效率的顾虑与学术的需求。大多数学生都注册开始写论文。对巴特来说,这是他职业生涯的一个转型阶段,因为他在1976年当选为法兰西学院讲座教授,自此之后,他开设的课不再是研讨课上的友善聆听和轮流循环的话语讨论,而是在广大听众面前开讲,且大部分都是匿名不识的陌生人。这就是为何在图农街最后一堂(名为“那之后呢?”)的研讨课上,巴特宣布:“我希望你们之中的某些人行行好,与我保持友谊,随我一起去法兰西学院继续上课:我想这样彼此都会更舒适自在一些——这未必是好事。虽然研讨课的教室空间并不舒适,但我认为,与法兰西学院设有讲席的大教室相比,研讨课这里的聆听交流更加亲近没有距离。[……]不舒服环境中的舒适感即将消失,舒适环境中的不舒服感即将出现。” [7]

契约

不过,我们每周固定去上研讨课,并不是为了巴特的学术视野,也不是为了他跟学术圈的关联(当时也有比研讨课条件更好的教学场所),更不是为了那些单纯的消遣时光、诗兴流淌的气息、“无人承继”的知识。因为,如果仅仅出于这份自由的追寻,何必填表报名,把自己封闭在研讨课的空间里,违背既定的教条?这种勤勤恳恳的态度是出于何种心态?——既然它无法以某种学院的“超我”立场来解释(巴特并未展现任何形式的父权姿态),也无法以纯粹的任性或稍纵即逝的心情表现来解释(咦,我不如去听听巴特的课?)。我们这样从不间断的坚持跟课,我认为,是出自一份“契约的诱惑”。在《罗兰·巴特论罗兰·巴特》中,我们会读到一段“对契约的暧昧礼赞”:“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运作须用誓约来维系,誓约可以建立一种高度安全感,避免施与舍失去平衡等。就这一点看——既然身体直接介入进来——好的契约模式如同一纸卖身契。这纸契约为所有社会或政体(非常古老的社会除外)宣布为不道德,事实上可以摆脱交易中人们所谓的 想象障碍 (embarras imaginaire):我怎么知道应付对方的欲望, 我在他心目中代表什么 ?” [8] 因此,以卖身契的角度来看,巴特并未向我们兜售任何特殊的知识,他所兜售的,是 作家的形象 、戏剧性及其“容光焕发的身体”,如同萨德作品中的场景:“[……]萨德式的身体其实是一副被舞台灯光自远处照亮的身体;它只是一副 闪亮夺目 的身体,其均匀、遥不可及的亮丽本身,抹消了个体性(坑坑疤疤的皮肤、丑陋不堪的脸色),却让纯粹的优美翩然走过。” [9] 在这个每周登场一回的表演中,巴特扮演了 书写者 的角色。通过他的话语与作品,我们渴望写作,幻想它的仪式与快感——幻想正如同逃避行为:契约的另一面是,我们是 不书写之人 ,而且以跳舞代替写作。我们也拥有这项无价宝物,但对于谁拥有这项宝物丝毫不在意,因为这件宝贝只能从别人的眼中看出,那就是:青春。

巴特在受访时对赫克特·比安乔蒂(Hector Bianciotti)说:“我刚去看了摩斯·肯宁汉(Merce Cunningham)和约翰·凯奇(John Cage)的芭蕾舞剧。我觉得这是一场温柔细腻的演出;但在芭蕾舞本身之外,我又被歌剧表演某种皇家气派的声色肉感所征服:它自四面八方发散出来,从音乐、视觉、表演厅的气味,到我称之为舞者般 优雅 的夸张身形,展现在巨大的空间中,光彩夺目,令人惊叹。” [10]

研讨课展示了写作的“优美”。写作的失败和涂涂改改,在作家的书写姿态中消失殆尽,消融在耀眼光华的远方。 tJP7Y0GuB8s9lbQ2W1ek3dR+UZNt5LMRSGPRTbbdcQEDk054lE84XMzyanZGTk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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