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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当然,这才是阅读:

仿效生命的文本,重写作品的文本。

——“专栏”(La chronique)
《新观察家》( Nouvel Observateur ),1979年

罗兰·巴特的价值

我经常重读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这是他计划于1985年至1986年间在美国哈佛大学发表的一系列讲座,但他后来检查出致命癌症,未能成行。我想,我们可以将这些讲座内容视为一项智识的证言。与罗兰·巴特相当亲近的卡尔维诺自问道:“有哪些与文学相关的价值是我所心心念念的呢?”他为此列了一份清单,并分别解释了为何他希望这些价值可以延续到下一个千禧年——也就是我们这代人所经历的千禧年。

于是,卡尔维诺想要尽力挽救:1. ;2. ;3. (在文学构思和文学语言方面皆然);4. (或想象力;接着,卡尔维诺引用了但丁的一句话: Poi piovve dentro a l'alta fantasia /在我翱翔的想象中像雨一样落下 ,并继续说:“我今晚的演讲将从这点开始谈:想象力是雨落之处……”)5. (他发展出“百科全书式小说”的概念,它既是知识的工具,也建立起事实、人物与事物之间的网络)。

这几项都是我也愿意捍卫的特质;尤其,卡尔维诺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激发了我的欲望,让我想借此追问罗兰·巴特的作品与人格所传递、彰显的价值。在我看来很关键的一件事情是,不论在今日还是未来,我们都必须去肯定或重申这些价值。根据巴特的雄心壮志,即欲望的破译超越了书籍,延伸至环绕我们的世界,成为“生命之丝”,更跨越了文学领域,关切生活与思考的方式。这样的特质有很多。但是我将在罗兰·巴特身上区分出四种,而且全部都源自他对语言的原始的、绝对的热情,语言就是我们自身,它定义了我们是谁。

(一)对语言的热爱

从他的第一部作品《写作的零度》( Le Degré zéro de l'écriture , 1953)开始,巴特就展现了过人的天赋,让我们注意到他提问的原创性,以及它如何与更广泛的、对语言的好奇探求相互联系。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他对语言的热情可能以五花八门的形态展现,探讨非常多元的主题,但永远不会失去它的严格标准——正好相反。而且,如果我们真的是由自身的语言所构成的,那么我们说话和写作的方式就揭露出我们与自己以及与他人的关系:它涉及一种道德观。聆听巴特讲话或阅读巴特的作品,会提醒我们严谨思考、慎选字词的重要性,注重句子架构的重要性,以及对某人真心说出一段话的重要性。他对语言的热爱,激发我们对如下的语言状态更为敏感:马虎随便的语言;任何如同碎片或紧急呼喊一般随意抛掷出来的字句;机械式的发话;未完成、囫囵吞枣、重复厌烦到令人作呕的句子等。这是一种坚持贯彻沟通 需求 的共同态度,不带个人标记的影子,也没有对受话者的利益渴求。出于疲惫或傲慢,我们已经抛下了诱惑、温柔,也抛下了玩乐的欲望。人们自动发出讯息,让一台机器代替自己发言。此外,在许多设备上——例如电话——我们听到的是一段具象化或人造的声音,它释放出命令与答复。机器说:“我现在不在这。”但有时候,不幸地,它所安置的是一个永远(对自己、对他人来说)缺席的机制。

巴特在1979年的一次采访中说道:“并不存在语言的危机——因为词语总是能够设法存活下来;但存在一种 对语言保有热爱 的危机。” [1] 巴特高瞻远瞩,预见了词语崩毁的彼岸。他补充道:“可怕的是[……]在整个社会中,出现了一种味如嚼蜡、不具多样性、缺乏特殊性的标准句型:沟通式社会的怪物型句子。” [2]

我们的责任就是不向这种缺乏味道和多样性的语句让步。并非一味排斥速度的优势,而是不要被短信讲求速效的调性所控制,到了这个阶段,文字趋于被数字与代码所取代。从此以后,它不只是一种怪物型句子,而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代码,一个被缩减的组合。

(二)接受差异的权利

对语言的热情也体现在他的作品、他清晰的书写风格与发音咬字以及他的教学工作中,引领他对痴迷和狂热保持警觉,远离对立——这些对立即便不以暴力解决,至少也会导向暴力因素。他的讲课,尤其是他的研讨课,旨在解读特异性、提炼差异性、理解细微差别。面对力量的挑战,巴特以智慧来替换,推敲出陷阱、打乱对手的平衡。他在《神话修辞术》( Mythologies , 1957)一书中,分析并揭露了天真地依附口号、广告文案和最新时尚潮流的现象,这种接收话语、说教和宣传的方式,欠缺安全距离与警惕之心,也缺乏批判精神和幽默的矜持。

巴特的著作反对那些消灭或抑制我们的理解的事物。这些作品是所有反智主义语调的解药:从“一时心动”到“一拳击中”,把智慧表现为一股欢愉和一件武器。

若用卡尔维诺所揭橥的价值来检视,这些作品的笔法偏重于精确与简练——对知识的渴求,以及对形式的持续关切。

(三)品味当下

巴特个人并不倾向于回溯过往,他并不把对语言的热爱与乡愁怀旧或其变形的封闭感联系在一起(他对先锋派文学的投入,体现了这股惊喜的渴望)。他捍卫创新、新式语言以及对外国语言的转借用法。深爱一门语言,就是希望它有机会演进、改变。一如对智慧的珍视,培养博学就是以现代的观点来面对知识,以开拓我们的视野,使智识的激荡点趋于缤纷多样。

(四)欲求渴望

巴特具备研究者与发现者的气质。他只保留能够让他进入下一个阶段的知识。即便在他最富科学精神的时期,当他的实践更贴近人文社会科学而非文学时,他也被一股发掘新事物和不断重新定义游戏规则的欲望所驱使。他支持一切知识过程中的幻想部分,以及一切教学关系中的欲望部分。借由这种对身心一体的提点,以及被贴上“ 真理 ”标签的结果(它总是具备“临时暂定”的特色),巴特痛斥了清教徒式的偏见——对脱离肉身的关系以及对永恒的价值具备一定信念。他协助我们提防“ 教条 ”之害及其麻痹人心的力量,避开 死气沉沉 的教师和屈辱苦修的学生,远离使人精疲力竭的劳动与“虚无”的知识(具有“虚”荣和“无”用的双重意义),这是一种西西弗斯式的行为,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早在18世纪就将其揭露:“我见过许多‘人’,他们比我更博学地研究哲学,但他们的哲学对他们来说,可以说是相当陌生[……]。他们研究人性,目的是用渊博的口吻来谈论人性,却不是为了认识自己;他们认真地指点他人,却不是为了启迪自身的内在。他们之中不少人只想出书,什么书都好,只要能被接受就行。当他们的书写完出版之后,他们对书中的内容却已没有任何兴趣,只是为了让别人采用,或是在内容遭受批判时为之辩护,除此之外并不会从中汲取任何东西为己所用,甚至只要没人反驳,就不必为了内容真假瞎操心。对我而言,我渴望学习是为了了解自己,而不是为了教别人[……]。 [3]

对巴特而言,在学习的渴望与教学的渴望之间,有一道至为重要的关联。在他的教学语言中,“为自己而学”的学习渴望并未失去,也不曾僵化。

对语言的热爱、接受差异的权利、品味当下、欲求渴望:这些价值都是基于一种和谐,一种融洽和顺的关系,归于一种精致的原则。这并不妨碍必要时它们能够表现出战斗力。巴特与他蔚为传奇的温柔谦和、彬彬有礼、良善慷慨并存于世,坚韧不拔且耐心十足。

某些启蒙时代的东西——乐观主义、求知欲、强调自由与个体性的顽强意识(这种对于观点的照看,即便迎向外部世界,却永远不会停止 对内心的启迪 )、风格——借由巴特的作品得以延续。读罗兰·巴特的书,对智力的滋补效果非凡,更向我们传递了一股清晰明确的能量。

某一天,一位朋友告诉我,她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再也感受不到微风吹过发际的舒适。我们读书写作也是一样,必须有一股空气在文字之间流转,让一阵清爽的和风维持文字与世界之间的连结互通。

一项表达仰慕的练习

本书是一项表达仰慕与致谢的练习:我曾有机会遇到一位完全被写作欲望占据身心的作家,且他的才华足以让读者感受到这股欲望,却没有让他因为已完成的实践结果而停下脚步。这片欲望的灿烂辉煌,这股幻想的魅力,并非立即出现在巴特的智识历程中——也许有,但要让它们扮演关键角色,还需要一段过程。我是在对传统大学教育极度失望的状态下去寻找巴特的,他当时刚出版《文之悦》( Le Plaisir du Texte , 1973)。巴特并未消解或否定那种灿烂与魅力,他派生出科学的归类,也从艰涩的结构主义中分离出明确的分类方式,冒险深入变化不定的地带,遭逢满满的阻碍与不可知,也遇见写作的愉悦或快感,——他冒险追随 欢快的 知识,决定不要忽略恐惧和充满魅力的另一面。幸亏有巴特的教诲,我才得以从令人沮丧的浮动状态过渡到幸福快乐的浮动状态。

《我的老师罗兰·巴特》这本书最初是由1982年到2014年间发表过的文章集结而成。我借着录制《语言的戏剧》( Le théâtre du langage )这部纪录片旁白的时候,将上述文字重新整理(这部关于巴特的影片由我弟弟蒂埃里·托玛拍摄,在2015年于Arte电视台上映)。我们可以根据两种结构或主题来阅读它:“教师巴特”与“成为作家”,或是写作的欲望——里程碑式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主要动机如何在此被分散为一系列的智识小说,其中,幻想奇趣越发明显,甚至超越了写作欲望本身。这些在时间轴上渐次开展的文章,总是萦绕我心,但也激励了我。它们近乎某种幸福的标记,这种幸福,是写作在我身上所牵动的幸福感。开始动笔的激越之情,探索未知的兴奋之感。当然,客观地来看,巴特的作品丝毫不过时(持续有人翻译出版他的著作,激发大众的热情与崭新思考,召唤人们投入写作)。此外,更令我由衷感念的是,将我与巴特紧密相连的依恋关系与移情作用并未磨灭。与工作和岁月密不可分的学习过程让这种感觉日渐细腻,同时也逐渐强化;甚至成为构成我的积极要素之一。

因此,我决定不去大幅修改这些文章(尤其通过剪贴或增补的方式),而且将它们与尚未发表过的新作并列。两种来源的文字,用意皆不在于拼命挖掘晦涩难解之处(巴特本人是评论他自己最好的人选),而是想延伸扩展那些语汇、概念、想象,并以这种既忠实恳切又断断续续的伴奏风格呈现出来,而这一切,都来自这位被我们选定的作家。一切由他而起。


[1] “Pour un Chateaubriand de papier”, entretien avec J.-P. Enthoven, Œuvres complètes , tome V, nouvelle édition en cinq volumes revue, corrigée et présentée par Éric Marty, Seuil, 2002, p.769.

[2] “Tant que la langue vivra”, OC , tome V, p.644.

[3] Jean-Jacques Rousseau, Rêveries du promeneur solitaire , Œuvres complètes , tome I, édition B. Gagnebin et M. Raymond, Gallimard, “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 1986, p.1013. NYYP7FyNXHDb3ttbsWIuf2hYV8HLdPSQLtYRyEgJOt3i2wPbjxHHDwu2asmDsB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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