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导言 米歇尔·福柯

我们想要研究精神病学与刑事司法关系的历史。在这条道路上,我们遭遇到了里维耶案。

该案刊载于1836年《公共卫生和法律医学年鉴》( Annales d'hygiène publique et de médecine légale )上。与该刊物所报道的所有其他档案一样,该档案也包括一个案件摘要和一个法医学鉴定书的摘要。不过,该档案中还是有很多值得注意的要素。

1.这是一个由三篇医学报告所组成的系列,三篇报告不仅没有得出相同的结论,也没有进行完全相同的分析,反而是在医学体制中,它们有着各自不同的来源和地位:一位乡村医生的报告、一位城市医生的报告,他负责一个重要的收容所,最后是由当时精神病学界和法医学界的大人物(比如埃斯奎诺尔、马克、奥费拉等人)签名的报告。

2.这是一组相对较大的司法文件汇编:其中就包括,证人们的证词——他们全都是一个诺曼底小市镇的居民——问询则包括:被告的生活、生活方式、性格特征,及其 疯癫 (folie)与 低能 (imbécillité)。

3.最后尤为重要的是,这是一部回忆录,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回忆录的一部分,它由被告人本人所撰写。这位二十来岁的,声称只会 读和写 的农民,在判决前的羁押期间,决定对自己的罪行——谋杀他的母亲、他的姐妹和他的弟弟,给出 详情与解释

在当时已经刊印的文献中,这样一组档案汇编对我们来说似乎是独一无二的。我们应该如何利用它呢?

毫无疑问,该案本身没有影响。在当时的重罪法庭的审判中,弑亲案相对不少(一年中有十到十五起,偶尔还会更多)。此外,费耶斯基(Fieschi)的谋杀案及其诉讼,拉瑟奈尔(Lacenaire)的判刑和处决,他们的回忆录的出版,才是同一时期中司法专栏的主要内容。 《法院公报》( Gazette des Tribunaux )从未哪怕扼要地提及里维耶案,反倒是《卡尔瓦多领航者报》( Pilote du Calvados )在频繁转载。与昂利耶特·科妮耶(Henriette Cornier)案、帕巴弗瓦(Papavoine)案或者雷加(Léger)案一样 ,里维耶案永远都不会成为刑事精神病学的经典案例。除了《公共卫生年鉴》的文章以外,我们几乎无法在医学出版物中找到关于里维耶的其他资料。 [1] 最后,里维耶的律师贝尔陶德(Berthauld),在事后获得了相当的声望,似乎从未在他的文章中对其前委托人有过任何提及。

可见,里维耶案根本就不是一件“大案子”。《年鉴》所刊登的那些异常丰富的档案,或许能够通过意外状况和一般情理的混杂来加以说明。卡昂(Caen)地区的一个医生,或者当地的一位知名人士,曾告知当时巴黎的大专家们说,在1835年11月12日,判处一名被大家视为疯子的弑亲者死刑。然后,他们同意在请求特赦时进行斡旋,并根据为了达到此目的而建立的档案,在判决之后,他们不管怎样还是草拟了有关该案的证明书,虽然他们从未见过皮埃尔·里维耶。随后减刑获得了批准,这便是他们在《公共卫生年鉴》上所出版的这份全部或部分的档案。

不过,一个更为普遍的争论出现在这些情况之外,这正是埃斯奎诺尔 和他的同事们出版该案的档案卷宗所导致的结果。在1836年,在刑事司法中使用精神病学概念的争论正如日中天。更准确地说,我们正处在这场争论的一个关键的时段上:对于埃斯奎诺尔曾提出的“杀人单狂症”(monomanie homicide)的概念(1808年) [2] ,律师诸如克拉尔·德·蒙蒂涅(Collard de Montigny),医生诸如于尔班·科斯特(Urbain Coste),特别是法官和法院,以非常强烈的态度加以反对(尤其是在1827年以后)。对此,医学专家或者辩护律师都对使用该概念犹豫不决,因为在法庭和某些陪审团看来,该概念具有某种“唯物主义”(matérialisme)的不良声誉。在1835年前后,似乎人们能在医生中看到某种特定的倾向,即表明“单狂”的概念少有直接的医学报道:就像他们同时要证明,这种抵制会导致严重的司法失误,而且精神疾病会透过一种非常广泛的症状显露出来。无论如何,刊载在《公共卫生年鉴》上的里维耶案的档案,只能非常审慎地使用“单狂”的概念;与此相反,它还必须广泛依赖各种征候,各种症状,各种证词和各种不同的证据。

然而,在所有事实中,有一个让人感到意外:即按照“当地”或者一般的情况,允许出版一部大部头的卷宗档案,不仅对于那个时代是大部头,对于我们这个时代也堪称详尽。然而,对于它,对于这部独一无二的里维耶回忆录,却立即陷入了宁静,完全地死寂。在如此强烈地吸引了医生们的注意力之后,是什么东西能够在此扰乱他们的认知?

坦白地说,这也许还不是我们在这些文件上花费一年多时间的原因。而只是因为里维耶回忆录的美。一切都始于我们的惊愕。

*

然而,出版就从那里开始吗?

我觉得,虽然我们有各自互不相同的方法和旨趣,但是有一个东西把我们凝聚在一起工作,它是一个“档案”(dossier),也就是说它是一个事件,一个案件,一个事态,它关涉到对起因、形式、组织和不同功能的交叉论述:这是治安法官的论述、检察官的论述、重罪法庭庭长的论述、司法部长的论述;这是乡村医生的论述和埃斯奎诺尔的论述;村民以及他们的镇长和他们的本堂神甫的论述;最终这也是杀人犯本人的论述。他们都谈论着,或者看起来好像谈论着同一件事情:这正是发生在6月3日的那件事情,所有的论述都与它息息相关。但是,对于所有人而言,以及在他们的异质性中,这些论述所形成的既不是一部作品,也不是一个文本,而是一场古怪的角力,一种对抗,一种权力关系,一场关于话语和通过话语的战争。仅仅说它是一场战争还并不充分;同时展开并相互交织在一起的还有许多战斗:医生们相互之间在战斗,也与法官战斗,与里维耶本人战斗(他骗他们说他曾经装疯);法官们则与医学鉴定书战斗,与酌情减刑这种相当新颖的用途战斗,与把弑亲者和弑君者等量齐观战斗(即费耶斯基和路易·菲利普相差无几 );欧奈镇的村民们的战斗则是,通过指定古怪与奇异,来消除在他们中间犯下的罪行的恐慌,并 拯救一个家庭的尊严 。最终,在所有这些的中心,是皮埃尔·里维耶与他那无数的、复杂的战争机器:他犯下罪行,以便能讲述出来并确保他能光荣地死去;他预先准备好讲述,以便导引出其犯罪;他做出口头解释,以便让人相信他的疯癫;他写下文本,以便消除谎言,给出解释,召唤死亡;他的文字充满美感,这被一些人视为一个理性的证据(这是他被判处死刑的原因),而其他人则视之为其疯癫的一个征候(这是他终身监禁的原因)。

我想如果我们要出版这些文件,所有的文件,这就是为了以某种方式拟定各种战争的计划,重新构建起这些对抗和战斗,重新发现这些话语的作用,即作为武器,作为在权力和知识的关系之中的攻击和防御的武器。

更确切地说,这份档案的详尽出版,似乎能够给我们提供一个处理该类资料的案例,即它们目前保存在档案馆中,但它们具备各种分析的可能。

1.因为它们的存在和关联性的规则,既不是按一部作品的规则,也不是按一个文本的规则,他们的研究应允许抛弃文本分析的传统学术方法,以及所有源自写作所具有的单调乏味且学究气的观念。

2.诸如里维耶案的这些文件应该允许,在知识与制度及其既定角色的关系中(例如司法体制及其专家、被告人、疯子罪犯等角色),去分析知识(例如医学知识、精神病学知识、心理——病理学知识)的构成及其作用。

3.它们能够使我们破解权力、统治、战争之间的各种关系,在这些关系的内部,话语得以建构自身并发生效用;因此,它们允许对话语(甚至科学话语)进行分析,这些话语或许同时既是叙事上的和政治上的,因而又是战略上的。

4.最后,我们能够在此把握作为里维耶案及其策略整体的话语中所特有的失常的权力,基于这种策略,我们试图囊括和插入这种话语,并且给它一个身份,即作为疯子的话语或者作为罪犯的话语。

*

在此可以解释一下我们对该出版物所持有的偏见:

1.我们试图找到有关该案的所有文件。因此,我们的意思不仅是指司法文件(《公共卫生年鉴》里只出版了一部分),而且也指报刊文章,尤其是里维耶回忆录的完整版。事实上,《年鉴》仅仅转载了第二部分。这些文件大部分存放在卡昂的省立档案馆;搜集工作主要是由J.-P.皮特(J.-P. Peter)进行。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法律文件之外,我们在此出版了皮埃尔·里维耶撰写的或者与他相关的所有材料,只要是我们搞得到的,无论它是印刷的还是手稿的。

2.为了呈现这些文件,我们放弃使用一种类型学方法(先是司法档案,然后是医学档案)。围绕着与这些文件相关的事件,我们在一种近似编年体的顺序中将其重新分类如下:犯罪、预审、重罪法庭、减刑。因而,话语的不同类型的对峙,以及这些对峙的规则和效应,都表现得清晰可辨。

在其撰写之日,皮埃尔·里维耶的回忆录就完全占据了其中心位置,即一种将所有事物整合在一起的机制(une machinerie):这个机制事先隐秘地铺陈开来,在整个回忆录的第一部分都若隐若现;然后一旦出现,它就困住了所有人,包括作者本人;因为它被当成里维耶显然没有发疯的证据之后,幸亏有埃斯奎诺尔、马克和奥菲拉,它就变成了一种里维耶曾审慎以求地使其摆脱死刑的方法。

3.对于里维耶的这些话语,我们决定不做阐释,不对其进行任何精神病学或精神分析的评论。首先是因为我们将它设定为坐标系的原点,以便我们测量其他话语之间的距离,评估在这些话语中所建立的各种关系。

其次是因为,如果不在这些(医学的、司法的、心理学的、犯罪学的)话语中重新采用一种的话,我们就不太可能谈论它,因为我们要从它开始讨论。因此,我们会把这种力量关系强加给它,以此达到我们想要呈现的简化效果,而我们反过来也会成为这种简化效果的受害者。

最后要说的是,基于一种敬重之情,可能也是一种畏惧之心,因为这个文本夺去了四条人命,我们不希望把我们的文章加诸里维耶的回忆录之上。我们已经被那位血红双眼的弑亲犯征服了。

4.在这本书的最后,我们汇集了一些文章:它们一部分涉及精神医学的知识,这是医生们的分析成果;另一部分涉及该案的司法方面的知识(从轻情节、弑亲罪的判例);另一部分涉及在各种文书层面(证人证言、诉讼笔录、合议书)之间的关系;另一部分涉及对各种犯罪的叙述。

我们知道我们已经忽视了很多主要方面。我们本来可以分析由里维耶回忆录的第一部分所构成的这份优秀的农民人种学材料。或者一再唤起那些出现在村民证言中的关于疯癫的通俗的知识和定义。

然而,对于我们来说,最主要的工作便是刊行这些文件。

该书是在法兰西学院研讨班上集体研究的结果。作者有:布朗迪安·巴盖—克里格(Blandine Barret-Kriegel)、吉贝尔·布尔赖—托尔维克(Gilbert Burlet-Torvic)、罗贝尔·卡斯特(Robert Castel)、让娜·法威(Jeanne Favret)、亚历山大·丰塔纳(Alexandre Fontana)、格奥尔格·勒雷(Georgette Legée)、帕特利西亚·穆兰(Patricia Moulin)、让-皮埃尔·皮特(Jean-Pierre Peter)、菲利普·里奥(Philippe Riot)和玛丽冯娜·赛荣(Maryvonne Saison)。

我们的研究还得到以下诸位的帮助:国家图书馆的柯瓦塞女士(M me Coisel)和布鲁诺先生(M. Bruno)、国家档案馆的拜尔塞先生(M. Bercé)、卡尔瓦多省立档案馆的M. G.贝尔纳先生(M. G. Bernard)和格哈尔小姐(M lle Gral)、历史研究中心的安娜·索耶女士(M me Anne Sohier)。

在审判的同一年,皮埃尔·里维耶的回忆录就成为一个小册子出版物的主题。但我们在国家图书馆并未找到它。《公共卫生年鉴》部分转载的正是这个版本,但是有很多错误。我们复原了手稿的文本、拼写和标点符号。出于司法文件的原因,我们采用了它实际的拼写和标点符号。卷宗的全部内容见之于卡尔瓦多档案馆,编号2 U 907,卡尔瓦多重罪法庭,刑事审判,1835年第四季度。

现在,该卷宗在同一个档案馆编号为2 Mi 204,作为微缩胶片流通(J.-P.皮特附注)。

M. F.


[1] 1836年,《医学与实用外科学期刊》( Journal de médecine et de chirurgie pratique )对《公共卫生年鉴》( Annales )上的这篇文章进行了综述。范特雷涅(Vingtrinier)在《刑事司法部门的账户审查》( Examen des comptes de l'Administration de la justice criminelle ,Rouen,1846,p.9)中简要提及了皮埃尔·里维耶案(鲁昂,1846年版,第9页)。——原注
范特雷涅(Arthus Barthélémy Vingtrinier, 1796年—1872年),法国医生,曾担任监狱医生,毕生致力于减少司法中对刑罚的滥用。——译注

[2] 埃斯奎诺尔曾于1827年出版了《关于杀人单狂症的笔记》( Note sur la monomaniehomicide )。 A2yNPoLbK7/TMhpllyrlmhOCHQJjOPVak02+/ru2/63vvHfpNmEBeQzNg2uvBsSE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