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的世界格局,正在发生自17世纪以来最为重大深刻的变动。这一变动呈现相反相成的两面:一方面,全球化导致各国的交往联系进一步紧密;另一方面,单一的西方强势霸权地位已经动摇,包括中国崛起在内的多元化成为新的发展取向。由此引发重新认识自我和调整世界秩序的需求,不同文化系统的相互理解和接受变得更加重要,而沟通的理据却引起越来越多的反省和检讨。近代以来,在世界一体化的大趋势之下普遍发生的知识与制度转型,本来是各国赖以沟通理解的凭借,现在却造成许多的疑惑和困扰。以往后发展国家将接受欧洲中心衍生出来的一整套观念制度作为体现人类发展共同趋向的公理,用以重新条理和解释既有的历史文化。西方社会也习惯于用后来体系化的观念制度看待异己的文化,乃至回溯自身的历史。
随着全球化的推进,经过观念与制度的所谓现代变革调适的国家民族之间,摩擦冲突仍然不断加剧,而人类发展的单一现代化取向备受质疑,越来越多的学人意识到倒看历史所产生的误解不同文化的现实危险。如何通过世界一体化(其核心仍然是欧洲中心)之后表面相似的观念和制度来理解和把握各种社会文化差异,增进相互理解与沟通,同时注重不同文化之于世界多样性的价值意义,引起各国学人的高度关注。作为重建世界格局一极的中国,晚清民国时期,知识与制度体系发生了重大变动,使得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与行为规范前后截然两分。了解这一千古大变局的全过程和各层面,对中外冲突融合的大背景下知识与制度体系沿革、移植、变更、调适的众多问题进行深入探究,可以获得理解传统、认识变异、了解现在和把握未来的钥匙。在中学、东学和西学的视角下重新考察近代中国观念与制度变革的趋向和症结,有助于更好地认识世界一体化进程中东亚文明的别样性及其对人类发展提供多样性选择的重要价值,争取和保持对在世界文明体系中的位置日益重要的中国历史文化解释的主动和主导地位,增进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的沟通理解。
美国学者任达(Douglas R. Reynolds)的《新政革命与日本》( The Xinzheng Revolution and Japan )一书,出版以后引起不小的争议,对其观念和材料方面的种种局限议论较多。 不过,作者指出了以下至关重要的事实,即新政前后,中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截然两分,此前为一套系统,大致延续了千余年;此后为一套系统,经过逐步的变动调整,一直延续至今。作者这样来表述他的看法:
在1898年百日维新前夕,中国的思想和体制都刻板地遵从中国人特有的源于中国古代的原理。仅仅12年后,到了1910年,中国人的思想和政府体制,由于外国的影响,已经起了根本性的变化。
从最根本含义来说,这些变化是革命性的。在思想方面,中国的新旧名流(从高官到旧绅士,新工商业者与学生界),改变了语言和思想内涵,一些机构以至主要传媒也藉此表达思想。在体制方面,他们按照外国模式,改变了中国长期以来建立的政府组织,改变了形成国家和社会的法律与制度。
如果把1910年中国的思想和体制与1925年的、以至今天中国相比较,就会发现基本的连续性,它们同属于相同的现实序列。另一方面,如果把1910年和1898年年初相比,人们发现,在思想和体制两大领域都明显地彼此脱离,而且越离越远。
也就是说,中国人百余年来的精神观念与行为规范,与此前的几乎完全两样,这一天翻地覆的巨变,不过是百年前形成的基本框架,并一直运行到现在。今日中国人并非生活在三千年一以贯之的社会文化之中,而是生活在百年以来的知识与制度体系大变动所形成的观念世界与行为规范的制约之下。任达认为,这样的变动是以清政府和各级官绅为主导的具有根本性的革命,并且强调在此过程中日本影响的主动与积极的一面。对于诸如此类的看法,意见当然难期一律,表达异见十分正常。但任达所陈述的近代知识与制度根本转变的事实,却是显而易见,不宜轻易否定的。
不过,这一转型的过程及其意义,远比任达所描绘的更为复杂和深刻。因为它不仅涉及明治日本,还包括整个丰富多样的“西方”;不只发生在新政时期,而是持续了半个多世纪(其实受域外影响发生观念行为的变化,从来就有,如佛教和耶稣会士的作用,尤其是后者,令西学已经东渐);不仅政府主导的那些领域出现了观念和制度变化,全社会各个层面的各种知识制度体系,几乎全都根本改观;参与其事者不仅是清朝官绅和日本顾问,外国来华人士和广大中国知识人也纷纷介入其中。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革命性变动不是单纯移植外国的知识与制度,今天中国人所存在于其中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虽然来源多在外国,因而与世界上其他国家大体相似,但还是有许多并非小异。这些千差万别,不能简单地用实际上未能摆脱西化的现代化理论来衡量和解释。
今日中国人在正式场合用来表达其思维的一整套语汇和概念、形成近代中国思想历史的各种学说、教学研究的学科分类,总之,由人们思维发生,独立于人们思维而又制约着人们思维的知识系统,与一个世纪以前中国人所拥有的那一套大相径庭。如果放弃这些语汇、概念和知识系统,面对各种信息,人们将无所适从,很难正式表达自己的意思。而习惯于这些语汇、概念和知识体系的今人,要想进入变化之前的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也十分困难。即使经过专门训练,并且具有相当程度的自觉,还是常常发生格义附会的误读错解。不仅如此,要想认识今日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尽管处于同一时代,但要分辨那些看似约定俗成、不言而喻,实际上各说各话的话语,如果不能从发生发展的渊源脉络理解把握,也很难真正做到了解同情。近年来学人所批评的“倒放电影”和所主张的“去熟悉化”, 显然都由此而生。
同样,体现和规范今人的行为,维系社会有序运作的各种制度,与百年以前也是迥异。这些制度覆盖政治、经济、军事、对外关系、教育、金融、司法、医疗、治安、社会组织、社会保障与救济等各个方面,几乎无所不包。除了少数“仍旧”或“全新”外,多数情况是“古已有之”而“变化多端”甚至“面目全非”。这就导致今人既不易理解前人的种种行为方式和运作模式,又无法深究今日各种制度规定及其运行轨则的来龙去脉,难以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结果,一种制度之下存在着多种行为样式,甚至主要的样式与设制本身的立意相去甚远。有时观念与制度之间发生离异,观念层面的优劣之争并不影响制度层面出现一面倒的局面。如中西医的是非优劣,历来争论不已,至今只能说是各有高下,而医疗和医院制度,已经几乎完全照搬西洋方式。
出现上述情形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于,晚清民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并非由中国的社会文化历史自然发生出来,而是近代中外冲突融合的产物。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从外部世界移植到本土,并且改变中国思维与行为的基本面貌的产物。换言之,这是世界体系建构过程中,中国一步步被拖入世界体系的结果。今人争议甚多的全球一体化,仍是这一过程的延续。
然而,事情如果只是如此简单,也就不难认识。实际情形不仅复杂得多,而且潜移默化,令人习以为常。所谓“世界”,其实仅仅处于观念形态,如果要落到实处,则几乎可以断定并不存在一个笼统的“世界”,而是具体化为一个个不同的民族或国家。更为重要的是,那个时期的所谓“世界”,并非所有不同民族和国家的集合,实际上主要是以同样笼统的“西方”为蓝本和基准。在“西方”人看来,“西方”只是存在于东亚人的观念世界之中。认真考察,西方不但有欧美之别,欧洲内部还分为大陆和英伦三岛,大陆部分又分成历史文化各不相同的众多国家。此外,本来是东亚一部分的日本,因为学习西方比较成功,脱亚入欧,似乎也进入了西方发达国家的行列,而逐渐成为西方世界的一部分。
如此一来,近代中国面临的外部冲击和影响,就知识系统而言,不仅有“西学”,还有“东学”。而“西学”的基本凭借,即“西方”既然只存在于观念世界,“西学”相应地也只有抽象意义。一旦从笼统的“学”或“文化”落实到具体的学科、学说,可以发现,统一的西方或西学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消失不见了,逐渐显现出来的是由不同民族和国家的历史文化渊源生成而来的独立系统。各系统之间或许大同,但也有不少小异,这些小异对于各种学科或学说的核心主干部分也许影响不大,但对于边缘或从属部分则相当关键,往往导致不同系统的学科分界千差万别,从而使得不同国度的不同流派关于学科的概念并不一致。来龙不一,去脉各异,不同国度的同一学科的内涵也就分别甚大。大者如“科学”,英法德含义不同,小者如政治学、社会学、人类学的分科与涵盖,欧美分别不小,欧洲各国也不一致。至于社会文化研究,究竟是属于社会学的领域还是人类学的范畴,不仅国与国之间存在差异,同一国度的不同学派也认识不一。
上述错综复杂是在长期的渐进过程中逐渐展开的,因此一般而言,对于亲历其事者或许并不构成认识和行为的障碍,而后来者或外来人则难免莫名所以、无所适从。当由欧洲原创的人类知识随着世界体系的扩张走向全球时,为了操作和应用的方便,不得不省去繁复,简化约略,使得条理更加清晰。这样一来,原有的渊源脉络所滋生出来的纠葛被掩盖,学科的分界变得泾渭分明。将发源于欧洲的各种学科分界进行快刀斩乱麻式的后续加工和划一,开始不过是有利于既缺少学术传统又是移民社会的美国便于操作,后来由于美国的实力和地位迅速上升,对世界的影响不断扩大,甚至成为霸主和中心,美式的分科成为不少后发展国家接受外来影响的主要模式。可是,在清晰和方便的同时,失去了渊源脉络,一味从定义出发,一般而言也无大碍。然而若仔细深究,尤其是还想弄清楚所以然,就不免模糊笼统。因此,格义附会、似是而非的现象不仅多,而且乱,看似异口同声,实则各唱各调的情况比比皆是。
近代中国在西方压力之下发生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如果只是全盘西化式地照搬移植,问题也就相对简单。可是,中国的文化不仅历史悠久,而且一脉相传、始终活跃,其巨大张力所产生的延续性,对于近代的知识与制度转型产生着重要的制约作用。
清季民初,是中国固有学术向西式分科转型的重要时期,众多学人对此做了不同程度的努力,其中康有为、梁启超、刘师培、章太炎、严复、宋恕、王国维等人在学术领域的影响尤为突出,而蔡元培等人则更多的是从教育的角度关注分科。他们借鉴来源不同的西学,以建立自己的体系,都希望在统一的整体框架下将各种新旧中西学术安置妥当,尤其是力图将中西新旧学术打通对接。各人编织的系统虽然大体都是依据西学,但实际分别相当大,反映了各自所依据的蓝本以及对这些蓝本的认识存在很大差异。加之在中国变动的同时,欧洲各国的学科体系也正在随着社会分工的日益细化和知识分类的不断增加,随时新建、调整或重组,时间的接近加剧了空间变动的复杂性,这就进一步增加了中国人对于学术分科理解与把握的难度,也导致分科界限的模糊与错乱。早在20世纪初,主讲京师大学堂史学的陈黻宸比较中西学术时就认为:“夫彼族之所以强且智者亦以人各有学,学各有科,一理之存,源流毕贯,一事之具,颠末必详。而我国固非无学也,然乃古古相承,迁流失实,一切但存形式,人鲜折衷,故有学而往往不能成科。即列而为科矣,亦但有科之名而究无科之义。” 这显然是用进化论的眼光看待中西学术的结果,将近代等同于西方,以为西学的优势从来如此。其实,整体而言,分科治学在西方也不过是19世纪以来,尤其是19世纪后半叶以来的新生事物,其间也经历了用后来观念重构系统的历史进程。由于各国的学术文化传统不同,造成分科边际的不确定和不稳定,使得对西方本来就缺乏全面深入认识的中国人更加难以把握这些舶来的抽象物。
上述难题,几乎所有的后发展国家和民族都会共同面对。而中国还有其独特的问题。中国的近邻、明治维新后的日本率先走上了现代化道路,并通过一系列军事、外交和政治活动向中国人展示了它的巨大成效,以至于新政期间,在朝野人士的鼓动下,中国主要是通过日本来学习西方。这样的取径,在具有欧洲留学背景的严复看来,不仅是舍近求远,甚至会南辕北辙。他说:
吾闻学术之事,必求之初地而后得其真,自奋其耳目心思之力,以得之于两间之见象者,上之上者也。其次则乞灵于简策之所流传,师友之所授业。然是二者,必资之其本用之文字无疑也。最下乃求之翻译,其隔尘弥多,其去真滋远。今夫科学术艺,吾国之所尝译者,至寥寥已。即日本之所勤苦而仅得者,亦非其所故有,此不必为吾邻讳也。彼之去故就新,为时仅三十年耳。今求泰西二三千年孳乳演迤之学术,于三十年勤苦仅得之日本,虽其盛有译著,其名义可决其未安也,其考订可卜其未密也。乃徒以近我之故,沛然率天下学者群而趋之,世有无志而不好学如此者乎?侏儒问径天高于修人,以其逾己而遂信之。今之所为,何以异此。
严复的意见在一段时期内不被普遍认同,在他供职的学部,据说也是东学派占了压倒性优势,不过却提醒国人注意,日本化的西学,加入了许多东亚因素,其中不少是根据中国文化加以变异,以应对西学。而东学所带有的浓厚的德国色彩,提示人们进一步抛弃西学的笼统性,关注英国以外的其他欧洲文化系统,并设法弄清不同系统之间的差异。
知道分别就会有所取舍。在大规模地接受东学之后,朝野人士对东学东制移植中土暴露出来的弊病逐渐有所认识,于是再度将目光转向欧洲。从这时起,国人开始跳出西学的笼统观念,不一定在不同系统之间做整体性选择,而是考虑各个系统的组成部分可能各有长短,应当具体地予以了解和把握。民国以后,虽然留美学生渐多,并且逐渐占据了国内各界的要津,有识之士还是知道,欲求高深学问而非仅仅谋求学位,应该前往原创性的欧洲。只是后来北美与东欧的影响日益增强,将已有的复杂因素变得看似简化。
在近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的同时,其行为规范也随着涉及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各种制度的引进而悄然变更。西制进入中国并导致原有的各种制度发生程度不同的变动,与西学的进程颇为近似,也经过了取法日本的阶段。虽然中西文化交流并非截然分为物质、制度和心理的层面,依次递进,器物的引进带来不同的审美和实用观念,工厂的开办需要一整套制度的保障,而且随着新事物的日益增多,清朝的各级职官体制也悄然变更,总体而言,制度变动的进展相当缓慢。新政时期,中国全面模仿日本,朝野上下,先后派出了为数众多的官绅,他们出发前以及抵达日本后,要集中听讲学习,有关方面为此还编制了具体的考察指南,指示考察的程序、步骤和做法。他们按图索骥,将日本的各种制度一一照葫芦画瓢地搬来中国。当然,后来同样有过再向欧美学习以调整偏差的经历。其间有些先见之明的人士并不囿于一途,如孙中山对美国的代议制民主就不以为然,而倾心于瑞士的直接民主。
对于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学界往往会用现代化的解释框架来加以认识。现代化的观念,未必不是一种解释模式。不过,现代与传统、进步与落后之类的两极范畴,最终实际上落实到了中西对立的观念之上,不仅流于简单地找变化,而且根据固定标准所找出的变化归根结底都是西化。诸如此类以变化为进化,以现在为现代的看法,多少反映了今人的盲目自信。而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绝非如此简单,至少应该考虑到:1.中国固有的知识与制度体系的渊源、变化与状况。2.外来知识与制度体系的具体形态及其进入中国的过程、样式。3.中国人如何接受外来的知识与制度,外来知识及制度如何与中国固有的知识及制度发生联系。4.在上述过程中,本土与外来的知识和制度如何产生变异,形成怎样的新形态。5.这些变异对中国的发展所产生的制约性影响。
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研究的展开,力求回应上述问题,大体把握中外知识与制度转型之前的情形,外来知识与制度进入中国的过程,由此引起的变化、变化所造成的延续至今的状况以及未来的发展趋向,力求为世界格局的重构做好知识与制度准备。
知识与制度体系的全面变动,不仅改变了近代中国人的思维与行为,而且使得现在的中国人在面对过去时,自觉或不自觉地用现行思维行为方式去观察判断,如果没有充分自觉,等于用后来外在的尺度衡量前人前事,难以体察理解前人思维行为的本意真相。也就是说,外来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进入之前,中国人已有自己长时期累积而成的一整套思维和行为方式。而在转型之后,由于观念和规矩的变更,要想如实了解固有本来,反而变得相当困难。要做到不带成见从无到有地去探究发生、发展和变化,首先必须对本来的情形有充分的了解同情。
此事说来简单,其实至为复杂。尽管近代知识与制度转型很有几分脱胎换骨的色彩,以致有学人断言已是西体中用,实则吸收域外文化或融合其他异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不仅随时发生,而且有过几次显而易见的重要变动。今人看转型以前的人与事,难免带着后来西式的有色眼镜,即使有所自觉,尽量不带成见,也很难完全还原。历史本事、相关记述和后来著史,彼此联系,又各自不同,而分际模糊,容易混淆,况且著史还有层累叠加的问题。历史的实事即所谓第一历史必须经由历史记述即所谓第二历史加以展现,任何历史记述,往往积薪而上,一般而言,所有系统,均由后人归纳,集合概念亦均为后出,而且越到后来,条理越加清晰,意涵却悄然变化。后来之说可以表明编制者的看法,不能简单地认作所指时代的事实。转型之前,前贤已经提出以汉还汉的问题,只是即便回到汉代,所获仍然不过汉代人对先秦思想的认识。汉代固然距离先秦较今人为近,保留理解先秦的思想观念或许较今人为多且确,却未必真正吻合。况且汉代对于前人的认识也是五花八门、各不相同。
将以汉还汉的精神贯彻到底,应该是回到不同时代不同人物的不同观念行事。傅斯年曾为自己将来可能写“中国古代思想集叙”,提出若干要遵守的“教条”,其中包括:1.不用近代哲学观看中国的方术论,“故如把后一时期,或别个民族的名词及方式来解它,不是割离,便是添加。故不用任何后一时期,印度的、西洋的名词和方式”。将明清之际耶稣会士和晚清以来西学的影响乃至中古大事因缘的儒释道合一,均置于自觉排除之列。2.研究方术论、玄学、佛学、理学,各用不同的方法和材料,而且不以两千年的思想为一线而集论之,“一面不使之与当时的史分,一面亦不越俎去使与别一时期之同一史合”。
也就是说,中国不仅没有一以贯之的哲学史,而且历代分别有方术、玄学、佛学、理学的历史,各史均须还原到当时的历史联系之中,而不能抽取某些元素加入其他时期的同类史。此说对于现在的不少相关研究尤其具有针对意义,探讨概念、分科及制度,看似广征博引,也能遵循时空顺序,实则将不同时期的相同或相似观念事物抽离原来各自的历史联系,而强行组合连缀,其本意既因脱离原有语境不能恰当解读,其联系复因形似而实不同而有削足适履之嫌,仍然是强古人以就我的主观预设。况且,诸如此类的研究往往还会就文本以证文本,对于相关人事视而不见,无法将思想还原为历史,不过是创造一家之言的个人思想史而已。
至于写法,傅斯年主张应由上层(下一时)揭到下层(上一时),而非自上一时写下来。前者从无到有,探寻概念事物的发生及其演化,后者则以后来观念条理先前史事,实为用后来眼光倒述历史。所谓自上一时写下来,其实未能剥离后来的附加成分,而以后来的概念条理作为先入为主的是,形式上虽然顺着写,实际上却是倒着讲。必须首先由记述的上层即时间的下一时,揭到记述的下层即时间的上一时,才能以汉还汉,回到历史现场。不过,仅仅这样逆上去固然可以层层剥笋,求其本意,还物事的本来面目,但要再现思想演变的历史进程,还应在回归具体时空位置的基础上顺下来,历时性地展示事物发生演化的复杂详情。
然而,更为吊诡的是,和傅斯年所推崇的阮元《性命古训》一样,尽管该研究“其方法则足为后人治思想史者所仪型”,还是存在其结论未必能够成立的尴尬。 原因如陈寅恪所论:
宋儒若程若朱,皆深通佛教者。既喜其义理之高明详尽,足以救中国之缺失,而又忧其用夷变夏也。乃求得两全之法,避其名而居其实,取其珠而还其椟。采佛理之精粹,以之注解四书五经,名为阐明古学,实则吸收异教,声言尊孔辟佛,实则佛之义理,已浸渍濡染,与儒教之宗传,合而为一。此先儒爱国济世之苦心,至可尊敬而曲谅之者也。故佛教实有功于中国甚大。自得佛教之裨助,而中国之学问,立时增长元气,别开生面。故宋、元之学问、文艺均大盛,而以朱子集其大成。
1934年陈寅恪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所写审查报告指出:
六朝以后之道教,包罗至广,演变至繁,不似儒教之偏重政治社会制度,故思想上尤易融贯吸收。凡新儒家之学说,几无不有道教,或与道教有关之佛教为之先导。如天台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义最富之一宗也。其宗徒梁敬之与李习之之关系,实启新儒家开创之动机。北宋之智圆提倡中庸,甚至以僧徒而号中庸子,并自认为传以述其义。其年代尤在司马君实作《中庸广义》之前,似亦于宋代新儒家为先觉。二者之间,其关系如何,且不详论。然举此一例,已足见新儒家产生之问题,尤有未发之覆在也。至道教对输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无不尽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来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说以后,则坚持夷夏之论,以排斥外来之教义。此种思想上之态度,自六朝时亦已如此。虽似相反,而实足以相成。从来新儒家即继承此种遗业而能大成者。
关于唐宋诸儒究竟是先受到佛教道教性理之说的影响,再上探先秦两汉的儒学,以外书比附内典,构建新儒学,然后据以辟佛,还是相反,鉴于时代风气人伦道丧,先从古儒学中认出心学一派,形成理学,以抵御佛教,对此,陈寅恪与傅斯年意见分歧,并有所论辩,最终各执己见。 1948年,陈寅恪在《历史研究》发表《论韩愈》,旨在说明“退之自述其道统传授渊源固由孟子卒章所启发,亦从新禅宗所自称者摹袭得来也”。韩愈扫除章句繁琐之学,直指人伦,目的是调适佛教与儒学的关系:
盖天竺佛教传入中国时,而吾国文化史已达甚高之程度,故必须改造,以蕲适合吾民族、政治、社会传统之特性,六朝僧徒“格义”之学,即是此种努力之表现,儒家书中具有系统易被利用者,则为小戴记之中庸,梁武帝已作尝试矣。然“中庸”一篇虽可利用,以沟通儒释心性抽象之差异,而于政治社会具体上华夏、天竺两种学说之冲突,尚不能求得一调和贯彻,自成体系之论点。退之首先发见小戴记中大学一篇,阐明其说,抽象之心性与具体之政治社会组织可以融会无碍,即尽量谈心说性,兼能济世安民,虽相反而实相成,天竺为体,华夏为用,退之于此以奠定后来宋代新儒学之基础……
而“退之固是不世出之人杰,若不受新禅宗之影响,恐亦不克臻此。又观退之寄卢仝诗(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则知此种研究经学之方法亦由退之所称奖之同辈中人发其端,与前此经诗〔师〕著述大意〔异〕,而开启宋代新儒学家治经之途径者也”。
如果韩愈是受新禅宗的影响才转而正心诚意,甚至到了“天竺为体,华夏为用”的程度,其弟子的复性论就很难说是与禅无关于儒有本。新儒学究竟是取珠还椟,还是古今一贯,或者说,古今一贯是唐宋诸儒苦心孤诣的自称,还是新儒学创制的渊源,两说并存、悬案依旧,破解之道,有待于来者。两相比较,以情理论,无疑陈寅恪之说更为可信,恰如欧洲中世纪思想必须借助儒学才能突破变换,很少抽象虚理思维习惯的唐宋诸儒,如果没有内典外书相互比附、性理之学盛行的时代风尚影响,也很难产生思维方式的革命性变换。只是陈寅恪的看法较傅斯年曲折复杂,不易直接取证,反而傅斯年的说法容易找出直接证据,看似信而有征。史学研究中往往存在实事无实证,而实证并非实事的现象,造成诸多困惑,由此可见一斑。唐宋诸儒的行事方式,直到明清之际仍然有人仿效,只是自然科学方面可以比较文本进行梳理,思想精神层面的水乳交融,已经很难分离验证。如此看来,晚清面对西学的中学,其实早已是既非固有,更不固定。
知识与制度转型的大背景是中西交汇,除了认识中国原有,对西的一面同样要认真探究,而不仅仅是一般性的了解,应当回到相应的历史时期,追寻各种知识与制度变化发展的渊源脉络,以免受后来完善化、体系化观念的影响。关于此点,近代学人围绕中国有无哲学的问题所展开的讨论颇有启示意义。1928年,张荫麟撰文评冯友兰《儒家对于婚丧祭礼之理论》,指出:
夫以现代自觉的统系比附古代断片的思想,此乃近今治中国思想史者之通病。此种比附,实预断一无法证明之大前提,即谓凡古人之思想皆有自觉的统系及一致的组织。然从思想发达之历程观之,此实极晚近之事也。在不与原来之断片思想冲突之范围内,每可构成数多种统系。以统系化之方法治古代思想,适足以愈治而愈棼耳。
这里虽然讲的是中国,实则西方也有类似情况。如欧美学者的社会学史,一般是将斯宾塞的《社会学》作为发端。其实这也是后来社会学家的倒述。严格说来,斯宾塞那本标名《社会学》的著作,更近似于今人所谓社会科学。而在几乎所有欧美人撰写的社会学史中找不到位置的甄克斯,在20世纪初年的中国人眼中,却是西方代表性的社会学家,影响了众多中国人对社会和社会学的认识。
当然,最为复杂的还是变动不居的阶段。一个本来就没有真正统一定义(至多是约定俗成)的外来概念进入中国,常常要经历相当长的接受过程,而且接受者各自以其原有的知识进行判断和理解。其间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表述,同一时期的不同个人也会表述各异。而同一表述之下,有时各人的意思大相径庭。一个学科同样如此。西式近代分科因民族国家的传统渊源而千差万别,进入中国后,对应于中国固有学问的何种门类,开始往往五花八门,后来虽然逐渐统一,其实还是各说各话。等到中国的固有分类被外来替代(实则很难对应),或者说按照西式分类的观念将中国的固有学问加以比附,却又出现了用西式分类看待中国固有学术是否合适的问题。如哲学,一度对应到易学、理学或诸子,后来傅斯年却提出古代中国无所谓哲学,连思想一词也要慎用,因为概念不仅仅是符号,由此可以引起极大的误解。用今天通行的美术概念去理解梁启超在戊戌前所主张的工人读制造美术书, 只能是百思不得其解。而张荫麟等人对胡适、冯友兰等人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批评,主要也是针对后者用西洋现代系统化的哲学观念去理解或解释中国古代的精神世界,难免格义附会,似是而非,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直至今日,不少中国学人仍然在为诸如此类的分歧差异而备感困惑和困扰,而那些没有感到困惑与困扰者,并不见得比他人更加清醒,或许刚好相反,以现有的知识来理解前人,已经将现实视为天经地义,从而失去了怀疑的自觉。如有的评论者指出那些认为中国无哲学的论点是以西方为标准,殊不知中国非有哲学不可,同样是一把西学的尺度。后来熊十力即批评西方人认为中国无哲学,不无矮化贬低中国学术之意。了解近代学人何以会有上述观念看法,以及他们彼此讨论的具体语境,有助于理解问题本身。
中国古代已有现代西方的各种学术分科,除习惯于附会者外,当然有些匪夷所思。其实,连中国固有学术是否存在分类,学界尚有争议。民国时宋育仁从学制改良和国学教育的角度,断言:“经史子集乃系书之分类,不得为学之分科;性理考据辞章为国学必要经历之程,而非人才教育专门学科所立。”“北京大学立经学专科,外国学校有历史分科,讲求国学者,因此遂以经史子集四部之名分配为教科。孔经为欧美所无,而彼中大学五科有道科,以其教经为主课;日本大学立哲学,以孔经立为哲学教科。夫四部乃分布书类之名,非支配学科之目。”
不过,古人治学,虽然不讲分科,而重综合,不等于学术没有分别。经学、史学的名目,由来已久,诸子学也有数百年历史,至于集部,实际是文学,只是古人的文章之学,与今日的文学概念不同。图书分类,也不等同于学术分科。晚清那一代新进学人,努力将中国固有学问与西学对应,很少怀疑这种对应是否合适,因此附会之说不在少数。到了民国时期,不少人意识到简单对应的牵强,但已不容易摆脱分科概念的控制。时至今日,分科教育和分科治学的现状,早已将古代中国的学问肢解得七零八落,而且彼此之间壁垒森严了。
考古的概念和考古学的分科,不仅在转型过程中困扰着近代中国学人,即使在此之后,认识与理解仍然因人而异,令学人有些莫名所以。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国考古学界的新锐学人还在为中外考古学的发展趋向明显两歧而大惑不解。一般而言,欧美考古学的主导趋向是离开文献,或者说是要补文献的不足。章太炎对此有过整体性的评论,他指责“今人以为史迹渺茫,求之于史,不如求之于器”的做法,是“拾欧洲考古学者之唾余也。凡荒僻小国,素无史乘。欧洲人欲求之,不得不乞灵于古器。如史乘明白者,何必寻此迂道哉”。中国“明明有史,且记述详备”,可以器物补史乘之未备,而不宜以器物疑史乘,或作为订史的主要凭据。 所以中国考古学在很大程度上要承担印证文献记录的使命。加之中国本有金石器物学传统,与考古学不无近似,因此,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考古一词更多的是在考证古史的意义上理解和使用。所谓古史,固然也指上古历史,更主要的是历代典籍对先民历史的记载。这也就是具有留学背景的近代学人所批评的,中国旧式学人的研究重心在于古书而不是古史。
由于这一取向较易与金石学传统沟通联系,民国时期金石学者一直在考古学界扮演重要角色。20世纪30年代在北平成立的考古学社,主导的取向就不一定是掘地。而20世纪20年代在古史辨论战中,李宗侗等一些学人主张由考古发现来解决问题,正是寄希望于掘地。进言之,即使掘地,学人最有兴趣的仍然是发现埋藏在地下的文献。王国维著名的二重证据法,说到底所谓地下还是文献,而不是用实物证文献,更不是用实物重建历史。直到20世纪80年代重建考古学会,担任顾问与担任理事的学人取向依然有所不同。这种固有学术传统的制约作用不仅发生在中国学人身上,深受中国学术熏染的域外学人也会近朱者赤。日本考古学大家梅原末治晚年甚至宣称:东亚考古学应当是以器物为对象的学问,几乎认同金石学的理念。更多地接受欧美现代考古学影响的李济批评梅原末治开倒车,实则毋宁说梅原的转向是由于对东亚的历史文化和学术有了更加深刻的体验,因而改变了单纯以欧美考古学为准的的观念。
分科治学之下,各种辅助学科对于历史研究的影响渐深,统一的历史被分割为各种各样的专门史,用了分科的眼光看待前人前事,很难得其所哉。姑不论文学古今有别,哲学似有似无,政治形同实异。即使域外为道理,一味盲从,也难免偏蔽。民国时期社会经济史盛行,有学人就认为:“吾国史政治之影响究大于经济,近人研史或从经济入手,非研史之正轨也。” 近代学人批评中国古代无史学,只有帝王家谱。可是王朝的兴衰,往往关乎民族的存亡,却是不争的事实。在今人眼中,货币无疑属于经济史、金融史、财政史的范畴,而历史上在不同人的眼中,银钱的意涵不可同日而语。用后来专门的观念,可以得出符合学科规范的结论,而于认识历史上的实事,反而可能牵扯混淆。
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的复杂性,因为东学背景而更加难以把握。日本长期以来一直受中国文化的影响,直到明治维新大见成效,特别是甲午战争、戊戌维新和新政之后,乾坤倒转。此后中国的精神世界大受日本的影响,用于正式学科的许多名词,都是来自日本明治后的“新汉语”。此事已经引起海内外学人的长期关注。所谓明治后的“新汉语”,并不一定是日本人的发明,尽管前人也察觉到其中有借用,有独创,有拼合,但最值得注意的却是,这些新汉语中相当一部分本来源自中国。例如“国民”,十余年前日本学人已经注意到,1880年王韬等人著述中就出现了现代意义上的“国民”,与古代中国的国民含义大不相同。近来又有学人发现,最早的中文期刊《察世俗每月统纪传》中,已经出现了具有现代意义的“国民”一词。
当然,这些新名词大都并非单纯国人的贡献,往往是来华外国人士为了翻译上的用途,而和他们身后的中国助手一起逐渐发明出来。虽然在中国人的圈子当中并不流行——所以后来要从日本“逆输入”,但如果以为要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才从日本引进,则不仅有时间先后之别,对于过程的理解也会大受影响。明治初期的日本人士,用一般日语很难因应西学的复杂,不得不借助表现力强而且简略的汉文古典。由此创造出数以千计的新汉语,既不能与西文原意吻合,又与中国的原典有异,在促使东亚进入世界体系、使得日本掌控了东亚精神世界话语权的同时,产生了误读错解中西历史社会文化的不小弊端。而知识的分科系统,无论在教育还是学术层面,近代中国多以日本为蓝本,有时争议的各方,引经据典的大都东学的不同来源。其利弊得失,很有重新全面检讨的必要。
诸如此类变化过程的复杂性,在制度方面同样有明显的体现。作为人与社会的行为规范,制度具有独特的文化内涵,全以西人现代观念对待,难免陷入科学与迷信、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野蛮的对应。这种建立在进化论基础上的社会发展观,不可避免地导向西方中心论。银行取代钱庄票号,便是一个相当典型的例证。认定前者在制度上优于后者,显然是以今日的眼光去回顾衡量的结果。这种似乎合理的观点,并不能解释何以在长达半个世纪内银行非但不能取代钱庄票号,甚至在与后者竞争时还处于下风。至少在当时中国人的实际生活中,银行似乎不如钱庄票号来得方便,也不比后者更具诚信。后来银行之所以能够占据上风并且最终取代钱庄票号,与其说是因为银行自身具有优势,不如说是随着西方列强的全球扩张和世界化进程,中国社会日益被拖入其中,整体环境产生了有利于银行的极大的变化,而钱庄票号又不能抵御各级政府和官僚各式各样的插手干预,被后者财政信用的不断流失所拖累,直到金融危机爆发,终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后来的民族工商业乃至新式金融业,也难逃同样的命运。
另一项中西差异明显的制度是医疗。在进化论观念的主导下,国人一度试图在先进与落后的框架下安置所有的中国与西方,中学、中医乃至国画,都被看成旧与错的象征。而据现代的研究,中国的稳婆与西方的助产士,二者在接生过程中所担当的角色作用相去甚远,前者的文化心理安抚功能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医疗手段的不足,使得产妇分娩时能够减少痛苦,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后者科技水准的优势。无论医学所包含的文化因素难以用西医的科学标准裁量,一视同仁的西医和因人而异的中医,究竟哪一种更加合乎较近代科学的简单化复杂得多的现代科学,也不无重新认识的余地。
晚清以来的教育变革同样经历曲折,历届政府一直大力推行的国民教育,在实际运行中遭遇重大障碍,而备受争议的所谓私塾,则到20世纪40年代仍然具有相当大的规模。清代对新式学堂的非议很容易被斥为守旧,而民国时期倡行乡村教育的知识人对于国民学校的批评,就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新旧判语所能了断。其中所包含的对于外来制度与国情现实的反省,值得后人深思。
有些制度变更,看似完全由西方移植引进,其实并不那么简单。三权分立的原则以及相关的制度建设,包括选举的实施、机构的建置、程序的展开,甚至基本的理念,都不是原版复制,引进之时固然有所选择取舍,引进之后还要加以调整,尤其是在许多方面实际上利用了中国已有的基础,或是不能不受固有条件的制约,因而在落实到中土的时候,发生了种种变异。戊戌以来,民主的追求就是中国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相关的制度在形式上也陆续建立,可是西方民主制的理念源于人性恶的原罪意识,而权力又是万恶之源,性恶之人掌握权力,更加无恶不作,所以天下无所谓好的政治,只是坏的程度多少深浅而已,因此必须分权制衡,以防止掌权者为恶。中国的传统却是圣王观,内圣可致外王。只要找到内圣,就应当赋予其充分的权力,使之可以放手行其外王之道。因为内圣致外王时能够自律,约束太多,反而限制其发挥。而后来的各级行政机构多由科房局所演变而来,分立的三权,也往往被行政长官视为下属。这些都使得制度的移植和建设充满变数,不是主观意愿所能控制。
典章制度研究本来就是中国史学的要项,只是近代史研究中往往有所忽视。涉及者主要依据章程条文,加以敷衍。而“写在纸上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现实的东西。研究制度史不能只看条文,必须考察条文在实际生活中的作用”。 也就是说,应当注意章程条文与社会常情及变态的互动关系,这种考察制度渊源与实际运作及其反应的做法,适为近代制度沿革研究的上佳途径。
一般而言,概念往往后出,研究中很难完全避免用后出外来的概念,因为经过近代的知识转型,不使用这些概念,将不可避免地导致失语。不过,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使用后出外来概念,并不等于全盘接受其所有语义,甚至本末倒置,完全按照其语义的规定来理解事物。反之,对于这些概念的局限或扭曲原义本相的潜在危险,必须具有充分的自觉,否则势必南辕北辙。如按照现代法治社会的观念来看待清代的律法及其实践,将司法与行政分离,已经离题太远,再强分刑法与民法,更加不着边际。在官的方面,判案就是政务的要项。这与亲民之官担负保一方平安的职责密切相关。清季改制,军政长官不愿放弃司法行政权,根据之一,就是军情紧急之时就地正法的必要。
试图在司法层面理解古代中国的社会常态,恐怕也有不小的距离,伦理社会的诸多问题乃至纠纷,都不会提到法律的层面来解决。直到20世纪40年代,中国人大都还认为坏人才打官司。而用案卷来透视社会,如果不能与其他资料比勘参证,尽力还原事实,则案子固然已经是变态异事,案卷所录与实事本相也相去甚远。反之,虽然传统中国并非法治社会,多数争端纠纷一般不会上升到法律层面,并不意味着常态的社会生活与律法无关。熟知律法的民间人士,除了担任刑名师爷等幕友外,主要不是在打官司的过程中扮演讼师,而是在一般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担任与律法有关的中间或见证人。
近年来,知识史的研究越来越引起国内外学人的关注,研究的方向领域共通,而取径各异,见仁见智之下,也有一些值得共同注意的问题,其中之一,便是如何防止以今日之见揣度前人。要避免“倒放电影”和做到“去熟悉化”,对于今人而言其实是极为困难的事,仅仅靠自觉远远不够。因为习惯已成自然,错解往往是在不经意之间。无知无畏者不必论,即使不涉及价值判断,且有高度自觉,也难免为后来外在的观念所左右。近代学术大家钱穆研治历代政治制度极有心得,而且明确区分时代意见与历史意见,可是仍然一开始就使用中央与地方的架构来梳理历代政治制度。实则这样的对应观念并非历代制度本身所有,而是明治时期日本的新概念。来华日本人士以此理解清朝体制,进而影响国人。尤其是织田万所著《清国行政法》,对中国朝野影响巨大。尽管如此,清季改制之际,就连接受这些概念的官绅,一旦面对内外相维的清代原有设制,直省究竟是否地方,还是成为偌大的难题,令举国上下缠绕不清、头痛不已,找不出适当的破解之道。进入民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省的地位属性,一直困扰着行政体制的设置及运作。岁月流逝,原来的困惑如今看似已经不成问题,实际上不仅依然制约着现实社会的相关行事(如地方行政与税制层级划分),而且导致与中国固有体制的隔膜,使得相关研究进入南辕北辙的轨道,用功越深,离题越远。
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日益深化,类似情形便不断得到巩固和强化。清季以来,西式学堂取代旧式学校,不仅要分科教学,而且以教科书为蓝本,在模仿日本编制教科书的过程中,各种知识陆续按照日本化的西式系统初步被重新条理。担心这种情形可能存在某种危险倾向的学人,曾经从不同的角度提出警示,只是在中西乾坤颠倒的大势所趋之下,他们的担忧和呼吁,很容易被视为守旧卫道而遭到攻击排斥。与此相应,各种报刊出现分门别类的栏目,中外学问需要统一安放,附会中西学术成为不少有识之士孜孜追求的目标。民国以后,整理国故兴起,精神世界已经被西化的中国学人进一步认为中国固有的知识缺少条理系统,因此要借助西方的系统将中国学问再度条理化。从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建立新的范式,中国的知识系统不仅在教科书的层面,而且在学术层面也逐渐被外化。随着重新条理一过的知识不断进入教科书和各种普及读物,主观演化成了事实,后来的认识就反过来成为再认识的前提。这样的过程周而复始地进行,今人的认识越来越适应现有的知识,而脱离本来的事实。这也就是陈寅恪所指摘的,越有条理系统,去事实真相越远。
与蔡元培等人推崇胡适以西方系统条理本国材料为开启整理国故的必由之路不同,1923年,清季附会东西洋学说的要角梁启超针对国故学复活的原因指出:
盖由吾侪受外来学术之影响,采彼都治学方法以理吾故物。于是乎昔人绝未注意之资料,映吾眼而忽莹;昔人认为不可理之系统,经吾手而忽整;乃至昔人不甚了解之语句,旋吾脑而忽畅。质言之,则吾侪所恃之利器,实“洋货”也。坐是之故,吾侪每喜以欧美现代名物训释古书;甚或以欧美现代思想衡量古人。
尽管梁启超认为以今语释古籍原不足为病,还是强调不应以己意增减古人之妍丑,尤其不容以名实不相符之解释致读者起幻蔽。而且梁启超现身说法,承认此意“吾能言之而不能躬践之,吾少作犯此屡矣。今虽力自振拔,而结习殊不易尽”。告诫“吾同学勿吾效也” 。可是,清季开始的教育变革到这时产生了极其重要的效应,正是大批新式学堂培养起来的青年,成为外化的学术最终升上主流位置的决定性因素。守成的学人在失去政治依托之后,又被剥夺了学术的话语权。今人对近代学术历史的认识,往往是通过主流派后来写成的历史,有意无意间将后者的看法当成了史实本身。
制度体系的变异进一步强化了知识体系的西化。生长于今日的环境,所得知识又是由学校的教科书教育灌输而来,现行的知识与制度体系已经成为今人思维与行为的理所当然。换言之,今人基本是按照西式分科和西式系统条理过的知识进行思维,依据西式的制度体系规范行为,因而其思维行为与国际可以接轨,反而与此前的中国人不易沟通。这显然是用进化论的观念将人类文明和文化统一排列后产生的结果。只是中国并不能因此就成为理想中的西方,这种沟通一方面以牺牲文化传统为代价,另一方面,则以对西方认识的笼统模糊和似是而非为凭借,或是将不同的西方各取所需,杂糅混淆,因而往往与西方形同实异。这既体现了传统对现状的制约,又反映了国人对域外的隔膜。
民主、科学、革命等等概念,都是20世纪主导国人思维行为的重要语汇,它们不仅仅是观念,而且形成一整套的政治、法律、社会制度和行为方式。国人对这些约定俗成的概念的认识和解释,并不一致,与其来源的含义更是相去甚远。在内圣外王观念的制导下,近代中国的追寻民主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是在寻求可以成为民之主的内圣。这个概念本身开始的含义就是民之主,后来则演变成民主制推举出来的首脑。科学是另一个让国人半是糊涂半明白的概念。什么是科学,在不同的西方有着不同的内涵外延,如果以必须由实验验证为标准,则数学也不宜称为科学。至于社会科学,尤其是人文学科能否称为科学,争议更大。而科学本来的历史意义之一,就是分科治学。在这方面,近代中国受东学的影响极大,背后则是德国学术的观念。概念本身的差异,使得中国很容易泛科学化,从而令科学的意义反而不易把握。今人使用这些概念,常常追究是否准确传达西文的原意,其实作为翻译语汇,误读错解是常态,用比较研究的办法探究其如何被创造、应用、传播和变异,才能接近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本意。
研究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晚清尤其是五四以来,以西洋系统条理本土材料,已成大势所趋。今人所有的知识,几乎都是被条理过的。近代学人已有比附西学的偏向,今人治学,更加喜欢追仿外国。这虽然是学风不振所致,其知识架构已被西化,则是深层原因。而外人治学,虽然有现代学术的整体优势,治中国学问,还是要扬长避短,其问题意识,也主要是来自本国,并非针对中国。国人不察,舍己从人,既不能发挥所长,又容易误读错解方法和问题。长此以往,国人不可避免地只能跟随在欧美后面,亦步亦趋。学得越像,反而离中国历史文化越远。如果不能及时正本清源,找出理解中国固有的思维行为的门径,则虽有自己就是中国人的自信,对于中国的认识,反倒会出现依赖外国,却不能真正了解中国的尴尬。
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研究,理想的境界是能够同时提供理解传统、认识过程、了解现在和把握未来的钥匙。其中理解传统和认识过程至关重要,是了解现在和把握未来的基础。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虽然导致中国今昔截然不同,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造成了传统的断裂,但不一定意味着今日的一切比过去来得正确、进步、高明,也不是说传统在今日不再发生作用。中国文化从古至今一以贯之,清季民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发生在这一文化系统持续活动的过程之中,中国固有的知识与制度,是国人认识和接受外来知识与制度并且加以内化的凭借。因此,近代中国人虽已开始接受西方的观念和制度,所凭借并非西化之后,所理解的与当时的外国人和今天的中国人均有所不同。固有文化不仅制约着知识与制度体系变动的进程和趋向,而且影响着转型后的形态。不了解中国的固有文化,就很难确切把握转型中的种种情形以及转型后的种种面相,也就无从进入近代中国人面对知识与制度转型时的精神世界,难以理解相应的各种行为。
作为中西新旧变相的传统与现代,往往相互缠绕,并非如当事人及后来者所以为的截然分立。好讲科学方法,是清季民国趋新学人的共相,至于什么是科学方法,各人的理解相去甚远。而且所讲科学方法又往往附会于传统。被指为树立现代学术范式的胡适,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主要是讲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梁启超、傅斯年等人也一度认为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最接近科学。不过,梁启超长期以归纳法为科学方法的主要形式,后来却意识到,历史研究并不适用归纳。在变化之前,梁启超一度站在汉学家的立场,主张考史,引起钱穆的不满,撰写同名著作,辨析清代汉宋并非壁垒森严,甚至尽力抹平汉宋之分。可是他论及民国学术,还是不得不承认:
此数十年来,中国学术界,不断有一争议,若追溯渊源,亦可谓仍是汉宋之争之变相。一方面高抬考据,轻视义理。其最先口号,厥为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继之有窄而深的研究之提倡。此派重视专门,并主张为学术而学术。反之者,提倡通学,遂有通才与专家之争。又主明体达用,谓学术将以济世。因此菲薄考据,谓学术最高标帜,乃当属于义理之探究。此两派,虽不见有坚明之壁垒与分野,而显然有此争议,则事实为不可掩。
另一方面,近代学人所指称的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很大程度上是他们用后来的科学观念观察理解的认识,未必符合清代学术的本相。从胡适推许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到今日学界滥言乾嘉考据,可见对于由音韵训诂的审音入手的乾嘉学术,即使在专业领域也已经误会淆乱到颠倒黑白的程度。今人所讲清代学术的汉宋古今,即是历来学人的认识层垒叠加的产物,视为清学史的演进变异则可,视为清学发生演化的本事,则不免似是而非。以汉宋纷争为主线脉络,甚至全用汉宋眼光理解清人的学术,多为阮元以下不断系统化的看法,而非惠栋以来复杂的实情。而且后来不断变换强化的解读,与阮元、江藩、方东树等人的本意也相去甚远。前人未必有汉宋对立、此是彼非、非此即彼的观念,即使有所分别,也与后人所说形同实异。
古今之争更是康有为以后才上升为全面性问题。清人多将古今兼治,熔为一炉,后来制定新式学堂章程,读经内容也并未排斥今文。因此讲今文不止常州一派,而常州学人所说,也并非一味从今古文立论。如果不是康有为托古改制,以及章太炎有心与康氏立异作对,今古文未必成为问题。而康有为转向今文,初衷或许只是迎合公羊学盛行的时尚,以求科考功名,为其立业奠定基础。
同样,近代学人好讲的浙东学派,固然为清代学人论及,可是不同时期不同学人所说的渊源流变和范围内容各异。迄今为止,关于浙东学派的研究,主要不是寻绎发生演化的历史,而是不断编织言人人殊的谱系。即使逐渐形成共识,也不表明符合事实。正如前贤所指出的,诸如此类的举动实为创造而非研究历史。而历史并不因此发生丝毫增减,反而无情地成为检验研究者见识是非高下的永恒尺度。每一代人心中的历史将永远反复受到验证。
近年来,海内外学人对于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的研究兴趣渐浓,做法互有异同。高明者的理念取径从努力的方向看有一致之处,都将概念、学说、思想视为整体,以传播与接受并重,并且注意由西而东,从外入里地输入引进、模仿移植、取舍调适的全过程和各方面。窃以为,这正是通过事实影响进入平行比较,从而进行比较研究的上佳课题, 对于学人的智慧与功力,也将是极大的考验与挑战。
由于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持续时间长,牵涉范围广,相关资料多,问题又极为复杂,非有长期专深系统的探究,不易体会把握。作为集众的研究,不做一般通史的泛论,也力求避免彼此隔断的窄而深,旨在分科治学的时代,超越分科、专门、古今、中外等界域,借鉴中古制度史研究的有效良法,避免先入为主的成见,将知识与制度研究合并,按照历史发展的时序,同时考察观念与行为的变化及其相互影响制约,探究概念引进、思想传播、体制建立等层面外来影响与本位知识、制度体系的冲突融合呈现对应、移植、替代、调适、更新的不同情形,梳理西学、东学影响下中学由旧学转向新学的轨迹大势,以及各级各类政治法律、社会经济、教育文化等制度体系的变革与变异过程,深入认识中华民族崭新智能生成与运作机制形成的进程、状态和局限,使得概念、思想、学科、体制各阶段各层面各角度的内外复杂关系完整体现,力求沟通古今中外,更加全面深入地把握知识与制度转型的渊源流变和各个层面的内在联系。在实证研究的基础上,形成一套相互沟通的理念、行之有效的方法、具有统系且不涉附会的解释系统和恰如其分的表述话语,为超越分科局限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研究提供切实可行的新取径和新做法。
遵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途辙,本丛书将宏观作为探究的工具而不是表述的依托,读者高明,自然能够区分这些具体表述背后各自的“宏大框架”的当否高下。参与本丛书的各位作者,对此大义的领悟各有所长,或许不能尽相吻合。而他们的成果一旦独立,读者从中领悟的微言大义也会因人而异,呈现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景象。这并不改变研究的初衷,作为开端,自有其承上启下的意义。呈现阶段性的研究所得,与其说要提供样板,毋宁说是探索途径,显示一些方向性的轮廓,希望由此引起海内外同好的兴趣,加入这一潜力无限的探索中来,循此方向,贡献各自的智慧和功力,在提供具体研究成果的同时,使得研究路径和方法日趋完善。研究成果结集出版,并不意味着相关研究的结束,而是向海内外学人展现一片广阔的研究前景。同时,同仁们努力追求的目标,不仅仅是丰富思维的内容,更要提高思维的能力。
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研究,进行有年,收效显然,困惑仍多。探索前行,应是恰当写照。概言之,此项研究,重在“怎样做”,而非“做什么”,也就是说,主要并非所谓开拓前人目光不及的专门领域,尤其不欲填补什么空白,而是力图用不同的观念、取径和办法,重新审视探究历史本事与前人的历史认识之间的联系及区别,以求理解前人的改变是如何发生,如何演化,以便探究今日国人的思维行为、观念制度的所以然。若先有主观,则难免看朱成碧,所谓论证,无非强古人以就我。而以后来观念说明前事,历代皆有,不得不然。此一先入为主,不可避免地存在,所以学人早已提出“以汉还汉”之类的目标。只是如何还得到位,既要条理清楚,又不曲解古意,前贤做法各异,还原程度不一,还须仔细揣摩体会。
治史当求真,而真相由记录留存。即使当事人,因立场、关系等因素,所记也会因人而异。况且,记录不过片段,概念往往后出,当时人事的语境,经过后来史家等的再论述,不知不觉间变化转换,能指所指,形同实异。继起者不能分别历史叙述中本事与认识的联系及区别,每每因为便于理解把握而好将后出的集合概念当作条理散乱史事的工具,又没有充分自觉,导致望文生义、格义附会。时贤批评以关键词研究历史相当危险,主张少用归纳而力求贯通,或认为越少用外来后出框架越有成效,确有见地。不从先入为主的定义出发,最大程度地限制既有的成见,努力回到前人的语境理解其本意,寻绎观念事物从无到有的生成或演化,理解把握约定俗成之下的千差万别,应是恰当途径。
今日学人的自身知识大都由现代教育而来,受此影响制约,感受理解,与上述取径不免南辕北辙。用以自学,不免自误,进而裁量,还会害人。近代中国面临前所未有的大变局,意识行为以及与之相应的知识和制度规范,乾坤大挪移。努力引领时流的梁启超和趋新之外还要守成的章太炎、刘师培、王国维等,都曾不但用西洋镜观察神州故物,而且主动附会,重构历史。可见用外来“科学”条理固有学问,早在上一次世纪之交已经开始。只是当胡适等人理直气壮地用西洋系统条理固有材料欲图整理所有国故时,先驱者逐渐察觉过去的鲁莽,程度不同地自我反省。可惜后来者不易体会,历史不得不再次循环往复。所遗留的问题,至今仍然不断迫使人们反思。经过清季千古未有的大变局和五四开天辟地的新文化,有多少已经天经地义之事需要重新检讨,或者说从更贴切地理解古今人们的意识行为的角度看,有必要进一步再认识。
历史研究,无疑都是后人看前事,用后来观念观照解释前事,无可奈何,难以避免。但要防止先入为主的成见,尽量约束主观,以免强古人以就我。如何把握1931年清华20周年纪念时陈寅恪所提出的准则,即“具有统系与不涉傅会” ,至关重要,难度极高。这不仅因为后人所处时代、环境及其所得知识,与历史人物迥异,而且由于这些知识经过历来学人的不断变换强化,很难分清后来认识与历史本事的分界究竟何在。陈寅恪曾说:
以往研究文化史有二失:(一)旧派失之滞。旧派作“中国文化史”……不过抄抄而已,其缺点是只有死材料而没有解释,读后不能使为了解人民精神生活与社会制度的关系。(二)新派失之诬。新派留学生,所谓“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者。新派书有解释,看上去似很条理,然甚危险。他们以外国的社会科学理论解释中国的材料。此种理论,不过是假设的理论。而其所以成立的原因,是由研究西洋历史、政治、社会的材料,归纳而得的结论。结论如果正确,对于我们的材料,也有适用之处。因为人类活动本有其共同之处,所以“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是很有可能性的。不过也有时不适用,因中国的材料有时在其范围之外。所以讲大概似乎对,讲到精细处则不够准确,而讲历史重在准确,功夫所至,不嫌琐细。
近代以来,中西新旧,乾坤颠倒,体用关系,用夷变夏,已成大势所趋。1948年杨树达作《论语疏证》,为陈寅恪所推许,并代为总结其方法:
先生治经之法,殆与宋贤治史之法冥会,而与天竺诂经之法,形似而实不同也。夫圣人之言,必有为而发,若不取事实以证之,则成无的之矢矣。圣言简奥,若不采意旨相同之语以参之,则为不解之谜矣。既广搜群籍,以参证圣言,其言之矛盾疑滞者,若不考订解释,折衷一是,则圣人之言行,终不可明矣。今先生汇集古籍中事实语言之与《论语》有关者,并间下己意,考订是非,解释疑滞,此司马君实李仁甫长编考异之法,乃自来诂释论语者所未有,诚可为治经者辟一新途径,树一新模楷也。天竺佛藏,其论藏别为一类外,如譬喻之经,诸宗之律,虽广引圣凡行事,以证释佛说,然其文大抵为神话物语,与此土诂经之法大异。……南北朝佛教大行于中国,士大夫治学之法,亦有受其薰习者。寅恪尝谓裴松之《三国志注》,刘孝标《世说新书注》,郦道元《水经注》,杨衒之《洛阳伽蓝记》等,颇似当日佛典中之合本子注。然此诸书皆属乙部,至经部之著作,其体例则未见有受释氏之影响者。唯皇侃《论语义疏》引《论释》以解《公冶长》章,殊类天竺譬喻经之体。殆六朝儒学之士,渐染于佛教者至深,亦尝袭用其法,以诂孔氏之书耶?但此为旧注中所仅见,可知古人不取此法以诂经也。盖孔子说世间法,故儒家经典,必用史学考据,即实事求是之法治之。彼佛教譬喻诸经之体例,则形虽似,而实不同,固不能取其法,以释儒家经典也。
以事实证言论,以文本相参证,继以考订解释,可以明圣人之言行。此即宋代司马光等人的长编考异之法,也是史学的根本方法。其要在于依照时空顺序,通过比较不同的材料,以求近真和联系,从而把握包括精神观念在内的各种形式的史事的发生演化。在此之上,应当依据材料和问题等具体情形,相应变通,衍生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千变万化,体现史无定法的奥妙。
与陈寅恪沟通较深的傅斯年撰写《性命古训辨证》,讲性命二字的古训、用法、德学者常用的“以语言学观念解释一个思想史的问题”的方法,强调:“思想不能离语言,故思想必为语言所支配,一思想之来源与演变,固受甚多人文事件之影响,亦甚受语法之影响。思想愈抽象者,此情形愈明显。”而语学的观点和历史的观点同样重要:
用语学的观点所以识性命诸字之原,用历史的观点所以疏性论历来之变。思想非静止之物,静止则无思想已耳。故虽后学之仪范典型,弟子之承奉师说,其无微变者鲜矣,况公然标异者乎?前如程、朱,后如戴、阮,皆以古儒家义为一固定不移之物,不知分解其变动,乃昌言曰“求其是”。庸讵知所谓是者,相对之词非绝对之词,一时之准非永久之准乎?在此事上,朱子犹盛于戴、阮,朱子论性颇能寻其演变,戴氏则但有一是非矣(朱子著书中,不足征其历史的观点,然据《语类》所记,知其差能用历史方法。清代朴学家中,惠栋、钱大昕较有历史观点,而钱氏尤长于此。若戴氏一派,最不知别时代之差,“求其是”三字误彼等不少。盖求其古尚可借以探流变,“求其是”则师心自用者多矣)。
求其古与求其是,原为王鸣盛勾勒惠栋与戴震的治学特点,并有所评判,所谓:“方今学者,断推两先生。惠君之治经求其古,戴君求其是,究之,舍古亦无以为是。” 钱穆论道:“谓‘舍古亦无以为是’者,上之即亭林‘舍经学无理学’之说,后之即东原求义理不得凿空于古经外之论也。然则惠、戴论学,求其归极,均之于六经,要非异趋矣。其异者,则徽学原于述朱而为格物,其精在三礼,所治天文、律算、水地、音韵、名物诸端,其用心常在会诸经而求其通;吴学则希心复古,以辨后起之伪说,其所治如《周易》,如《尚书》,其用心常在溯之古而得其原。故吴学进于专家,而徽学达于征实。王氏所谓‘惠求其古,戴求其是’者,即指是等而言也。” 或以为求其是还有是正之意,固然,但前提仍是知其本意。
将近现代学术大家如陈寅恪、傅斯年、杨树达、吕思勉、钱穆、梁方仲、严耕望等成效卓著的圣贤言行、经典古训、中古制度研究与域外比较文化研究的理念方法相结合,运用于资料更为丰富,情形更为复杂的近代知识与制度转型进程。打破分科的藩篱,不受后来分门别类的学科局限,将观念与制度融为一体,努力回到历史现场,充分展现历史的复杂性以及历史人物在此进程中所经历和体验的各种困惑,避免用外来后出的观念误读错解,或是编织后来条理清晰的系统。将观念还原为事实,以事实演进显示观念的生成及衍化。尤其要注意中西新旧各种因素的复杂纠葛,防止简单比附,把握观念变化与制度变动的关系,依时序揭示和再现知识与制度不同时段不同层面的渊源流变等时空演化进程,使得知识与制度变动认识的历史顺序和逻辑顺序有机结合,从而达成认识与本事的协调一致。
回到无的境界,寻绎有的发生及其演化,与后现代的解构形似而实不同。其最大区别,目的不在解构现有,而是重现历史从无到有的错综复杂进程。既要警觉前人叙述框架存在的问题,不以其框架为事实或认识事实的前提,亦不以为批评对象,简单地站在前人叙述的对面立论,而要以历史事实为研究对象。后来的有固然不能等同于之前的有甚至无,却仍然是历史进程演化的一部分,既要把握具体时空联系下的所指能指,又要进入历史认识的视域。
现代中国人的思维、言说方式和行为规范以及与此相应的社会制度,大体形成于晚清民国时期,这一过程深受东西方发达国家的影响,以至于后者很大程度上对中国人的精神和行为,长期起着掌控作用,并造成对于中国社会和历史文化多方面的误读错解。前贤曾断言中国人必为世界之富商,而难以学问、美术等造诣胜人。为此,应以西学、东学、中学为支点,打破分科治学的局限,不以变化为进化,不以现在为现代,从多学科的角度,用不分科的观念方法,全面探究近代以来中国的概念、思想、学科、制度转型的全过程和各层面,沟通古今中外,解析西学与东学对于认识中国历史文化的格义附会,重建中国自己的话语系统和条理脉络,深入认识中华民族新的智能成生运作机制形成的进程、状态和局限,认识世界一体化进程中东亚文明的别样性及其对人类发展提供多样选择的价值,争取和保持对于世界文明发展日显重要的中国历史文化解释的主动和主导地位。
在分科治学的时代,超越分科、专门、古今、中外等界域,不以实用为准的,而以将人类知识作为整体来把握和运用为目标,聚合与培养超越分科与专门的志向高远之士,为国际多元文化时代的到来做人才和学理的准备,以重新理解中国、东亚乃至世界的社会、历史和文化的本意为凭借,超越17世纪以来欧洲对人类思维行为的垄断性控制,探索不同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使中国的民族精神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提供新的思维取向和行为规则,建构全新的世界秩序和发展模式。
集众式的研究,很难齐头并进,只要各有所长,均有可取之处。先期刊发的相关论著,陆续得到一些意见和疑问,凡是涉及理念、取向和做法的,总说和分说有所说明,在此还想集中进一步解释。意见和疑问主要有三点:其一,关键概念应当更加明确;其二,整体系统应当先予展示;其三,方法究竟为何。
一般而言,普遍使用的集合概念大都后出,要与当下沟通,图个方便,不能不用,否则无法表达和传递意思。不过这样的约定俗成,往往省略许多复杂因素,要想作为了解历史的凭借,只能通过所有相关的史事来把握概念,决不能从后来集约的定义出发来认识历史。因为一旦要定义概念,势必牺牲史事,削足适履。所以,即使作为研究的结论,也只能说历史上这一概念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情形,大体可以如何理解。可是,人们认识世界往往以其所具有的知识为前提,有什么样的知识,决定其如何认识,这也是语言说人的意思之一。必须改变这样的认知习惯,学会不从定义出发,而以史事为据。要知道历史事件都是单一、不可重复的,历史上的词汇概念,在约定俗成之前固然言人人殊,即使在此之后,各说各话的情形也相当普遍。用定义的概念作为方便名词尚无大碍,若是作为关键概念使用,势必误读错解文本的本意和史事的本相。与此相关,用词汇勾连史事,看似展示历史的变相,实则不免用统一的概念取舍理解历史,还是跳不出认识旧惯的窠臼。
人类知识系统的整体架构究竟如何形成,什么因素在其中起作用以及如何起作用,至今为止还是有待探索的未知境界。今日通行的学科史,看似顺着说,其实大都是用后来的观念倒述出来。况且,在不同的文化系统以及同一系统的不同时段,其知识架构也是变动不居的。可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统一、科学的整体系统。尽管近代中国人曾经笃信系统详备的分科之学就是科学,尽管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宋恕、刘师培、王国维等人努力学习日本,试图建立中外一体的学术系统,不知道二者其实是同义反复,五四以后留学欧洲的傅斯年还是早就发现,以分科为科学,是国人对西学的一大误会。因为即使在欧洲,各国的学科分界还是不尽相同,相互牵扯、纠缠不清。今日中国所使用的分科系统,虽然源自欧洲,却经过日本、美国的改造。前者要求严整,后者喜欢出奇。由于严整,貌似科学,由于出奇,便要创新,二者相反相成。其实不过糊弄外行,博取时名而已。研究知识与制度转型,正是为了改变以现行系统为天经地义的错觉,解析其发生演化的历史进程,解构不限于破坏,重现也不是为了替代。
先行确定整体系统,无非有两种情形:一是将现行知识体系视为认知前提,无论如何努力,结果肯定陷入窠臼;二是先验地建构新的系统,即便冥思苦想,也不能不有所凭借。若取法域外,则有格义附会、食洋不化和橘逾淮为枳的偏蔽;若任意拼凑,则重蹈前人覆辙,落得个无知者无畏之讥。凡事只要能够了解把握其渊源流变,就能够趋利避害。况且,学术研究必定是不完整的,求其完整系统,只能写成通史或一般教科书,有吸纳而难以独创,宽泛而不能深入。研究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目的不在于开辟一个具体的特殊领域,而是可以通过各方面的研究,逐渐把握中国现行知识与制度体系的由来演变,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进而重新检讨整个历史。这一进程目前还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随着研究的推进,各部分错综复杂的相互联系日益清晰,整体形态自然逐步显现。即使如此,也不过是研究问题图个方便,而不能视为哲学式的逻辑系统,尤其不能牺牲问题以迁就系统。
为了达成上述目的,必须有得其所哉的取径和做法。由于研究对象涵盖广泛,内容复杂,不可能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单一方法,在海内外现行的史学方法中,也没有可以照搬的成例。在研究开始之际,虽然大体可以掌握方向,具体还有待于实际探索。经过多年努力,可以确定以下原则:沟通古今中外,回到历史现场,从无的境界寻绎有的发生演化。遵循史无定法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要求,以史学基本的长编考异和比较之法为基础,融合借鉴国内外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尤其要重视研制中古思想学术和制度史诸大家的心得,力求既有方法讲究,亦能据以做出超越前人的研究成果。
在具体方法上,继承各位学术大家的治学良法,与域外比较研究相结合,根据研究对象的变化,灵活应用于史料极大丰富的近代中国历史,力求贯通古今中外,重现知识与制度转型密集期的进程。诸如陈寅恪将中国固有的长编考异、合本子注与域外比较研究的事实联系各法参合运用,注意章程条文与社会常情及其变态的关系;傅斯年用语学与史学的方法探讨事物的发生及其演化;钱穆强调历史意见与时代意见的联系和分别;顾颉刚讲究史事的时空推演关系等,必须融会贯通、用得其所。所谓无招胜有招,一旦变成固定程式,就难免破绽百出。概言之,要努力因缘求其古以致求其是之说更进一层,力求摆脱先入为主的成见,以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为枢纽,通过重现各种概念、学说、分科、制度的渊源流变,理解把握前人本意和史事本相。
如果仅仅就方法言方法,难免陷入专讲史法者史学往往不好的尴尬,说起方法来头头是道,却没有实用或用而效果不佳,形同纸上谈兵。所以应当着重通过具体研究成果的例子来展示方法的应用及其成效。诚如钱穆所说,方法是为读过书的人讲的。只有做过相关研究,才能体会方法的良否以及效果如何。能够在前人基础上更进一步,有用有效,便是良法。相信善读者通过丛书各编以及其他相关成果,可以查知体现于研究而非表述过程的方法及其应用。
或者根本怀疑能否放弃后设集合概念去理解前人前事,其实这是今人自以为一定比古人高明的表现。如果自以为是,不能虚怀若谷,守定后见,强古人以就我,当然是缘木求鱼。首先,古人自有其本意;其次,古人表达其本意时并不借助今人所用的概念;其三,古人的本意因时因地甚至因人而异,有其发生演化的脉络;其四,从古人的本意到今人的解读之间,仍是前后联系、不曾断裂的历史进程。具备这些基本条件,能否历时性地理解把握,就要看学人的天赋、功力、机缘凝成的造化了。
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研究有计划地循序展开于新世纪之初,其主要目标,是用大约15年的时间,训练和聚集一批理念相通、潜力可观的学人,围绕主题,各选相关题目,做出50本系列学术专著,为研究的进一步铺开提供人员、材料、取径及方法的准备和示范。为此,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签订了长期出版协议,并且陆续出版了几种专著。与此相应,通过各种方式积累了数量庞大的文献资料,逐渐摸索出一套略具雏形的研究理念、取径及做法,并凝聚了一批经过训练能够胜任的研究人员。
2005年年底,教育部重大攻关项目“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正式立项。因为所要研究的问题涵盖广泛,难度很大,需要各方面强有力的支撑。项目实施期间,除了资料的大幅度增加和人员的调整外,在系列学术专著继续出版的基础上,又在几家学术期刊开辟了相关专栏,发表阶段性成果,反应甚佳。又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达成战略合作,在该社另外出版同名的系列专著。更为重要的是,随着研究领域的拓展和深化,研究理念、取径和做法不断清晰化,力求做到切实可行、行之有效。由此引导,后续各项具体研究日益精进,表述话语逐渐成形,转变观念和做法后的暂时性失语状态显著改善,可望达到深入而不琐碎,具有整体联系,宏观而不宽泛,可以信而有征的理想境界,争取对国内外相关研究产生长期前瞻性的导向影响。当然,良法的难度大、要求高,非经系统训练和沉潜积累不易奏功。
重大攻关项目立项时的设计,最终成果为12本系列专著。后来根据统一规定,改为一部集众的专书。虽然要求参与者提供各自专著的浓缩版或最具展示性的部分,力求通过每一具体个案展示整体联系,既保证研究的深度,以免流于空泛,同时又不失之零散,毕竟一般读者不易把握相关章节与背后支撑的专著之间以及各章节之间的整体联系。而最初设计以系列专著为最终成果的形式,是因为本研究旨在以新的理念、取径、做法和表述,在清代学者梳理历代文献以及近代学人用域外观念系统条理文本史事的基础上,重新梳理解读中国历史文化及其近代转型的利弊得失。按照分科治学的现状,计划几乎涉及所有社会人文学科的领域,可能衍生出难以预计的众多课题,因此并非开辟什么特别的方面或领域,所关注的着重于“怎样做”,而不是“做什么”。其终极目标,应是得其所哉地重新展现近代以来国人关于中国与世界的知识以及相应的思维方式,进而去除以进化论为主导的欧洲中心式世界一体化观念,重新理解各文化系统思维行为的本意,为应对人类文明进入多元化新纪元做好知识和人才的准备。
既然研究不是对某一或某些问题的结束,而是开启无限宽广的可能,也就无法将所有层面全部纳入。限于篇幅,即使已经专栏讨论过的问题,也要留待日后再行结集出版。或以为这样不免有所缺漏,实则不仅史学强调阙疑,但凡学术研究便从来不是面面俱到,详人所略正是学术研究的普遍规律,否则就有一般通史或教科书之嫌,看似完整,其实表浅。至于题中应有之义究竟如何拿捏把握,则不仅是科学,同时也是艺术。
重大攻关项目成稿后,特请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名誉教授狭间直树先生审阅,除提示若干材料与史事(尤其是与日本关系密切之处)的疏漏错误外,在事先没有任何沟通的情况下,他对各章的逐一评点,与我心中所想高度吻合,两人不禁诧为奇事,慨叹学术评价仍有不二法则,只是因人而异罢了。
此次将历年来各专栏刊发的文章以及重大攻关项目各篇重新编辑,按照概念、制度、文化、教育、学科、学术、法政、中外八个主题,分别结集,编成一套丛书。整套丛书由桑兵统稿,并撰写总说和分说(其中制度编和教育编的分说部分初稿由关晓红、左松涛提供)。各编各章作者于总说分说所述理念的领悟各有千秋,取径做法也别具特色,为了相互照应、贯通一气,于文字有所增删,意思也力求一贯。不当之处,还望方家指正。
本套丛书的编辑出版,为将近20年的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集众研究,形成阶段性的重要成果展示,连同两套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系列专著,以及专栏以外各位参与者发表的论著,为相关研究的取径做法提供了大致的方向架构。只是相对于问题本身的繁复宽广,看似已经稍具规模仍然还是开篇。诸如此类的研究,的确需要国际合作与科际整合的持续接力。希望海内外有识之士以不同形式加入其中,使得后续研究顺利展开,共同推动新一轮“以复古为创新”的文艺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