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对燕国的仇恨之深早就到了不顾一切的程度,现在又有秦王在背后撑腰,齐王的胆子更壮了,立刻派使臣到魏国,请魏国兑现前约,联络各国共同伐燕。
刚在薛地吞下一块肥肉的魏国也觉得伐燕是个名利双收的好事,立刻答应齐国所请,第二次以从约长的身份联络诸侯,以“讨逆贼,清君侧”为名展开了对燕国的讨伐。
早在与赵国争做从约长之前,魏国的国力已经每况愈下,做上“从约长”的宝座之后,魏国的国势不但没有强盛起来,反而急转直下,弄得不可收拾。这一次在齐国的撺掇下,魏王和信陵君下定决心会盟诸侯,号令天下,也尝一尝这“霸主之国”的滋味。而会盟之议也确实进展顺利,不但齐、楚、秦三国派使臣到大梁会盟,就连一向左右骑墙摇摆不定的韩国也派使臣到了大梁。
只有燕国的近邻赵国,仍然不肯参与伐燕。赵王这次拿出的借口是:赵国又遭大灾,无力对外用兵。
确实,这一年赵国又发生了旱灾,粮食歉收,三百万子民养活四十万大军本就艰难,天灾一来,赵国百姓们又要饿肚子了,这种时候赵王实在没心思再去找燕国人的麻烦了。
魏国发起会盟,天下强国有四国参与,连秦国也参与进来,只少了一个赵国,魏王觉得自己的面子已经够大了,心里也很满意,于是魏、齐、楚、秦、韩五国在大梁商定,以魏国为约长,信陵君魏无忌为上将军,发五国之兵共讨燕国。
在这五国中,魏国调动兵马十万;齐国出兵十五万;楚国答应调兵五万;秦国答应调兵三万;韩国的国力最弱,只愿意出兵一万,加在一起共有三十四万大军,面对偏居北地,全国兵力不过二十万的燕国,这支兵马的数量已经足够庞大了。于是魏王下令以十月初一日为期,五国大军在齐国的章丘城下会齐,共同伐燕。
进兵之期很快就到了,信陵君魏无忌亲率十万魏军赶到章丘,安平君田单的十五万人马早就到了,可秦、楚、韩三国军马却连个人影也不见。两国大军只好暂驻章丘,足足等了十五天,仍未等来一兵一卒。
想不到伐燕之役刚一开局就弄得如此尴尬,五国联军只到了两路,实在不成样子。如果就此罢兵,魏国就丢尽了脸,齐国也不甘心。于是信陵君和安平君各派使臣向君王请命,都认为眼下的情况,只有不理会秦、楚、韩三国,单凭魏、齐两国之力北上伐燕。
很快,魏王、齐王各自诏准。于是信陵君亲率两国军马二十五万渡过黄河北上,沿易水西进直抵燕国重镇武阳。
此时的燕国有两座都城,上都在蓟城,下都就是武阳。
武阳城是当年燕昭王在位时,专门针对齐国,花了十年时间建起的一座大城。那时齐国实力正盛,把燕国打得一败涂地,夺走了周武王赐给燕召公的七鼎六簋,燕国受了奇耻大辱,昭王卧薪尝胆日夜想着伐齐复仇,于是将都城从蓟城移到武阳,逼近齐国。
自从建起这座“下都”以后,燕昭王在城中修筑了闻名天下的黄金台,招贤纳士,练兵强国,郭隗、邹衍、乐毅等人都是在武阳投奔燕王,于黄金台上受燕王礼聘,从此成为燕国的柱石之臣。经过燕昭王三十年的苦心经营,燕国一度成为天下最强势的军国,下都武阳也成了比上都蓟城更庞大坚固的要塞。
武阳城西是千里太行山,道路险绝难以通行,南临易水,东接燕长城,北边就是燕国最肥沃富庶的督亢之地,粮草无忧。又有大道可以直通蓟城,广阳、上谷、渔阳、右北平各郡兵马调动便捷。可以说,武阳要塞正是燕国的中心枢纽。
燕昭王倾尽国力筑起的这座武阳大城,是当时天下面积最大的城池,东西长二十里,南北宽十六里,若不计城垣构造,守城兵马,人口房屋,单算城池的面积,竟比咸阳、大梁、临淄这些大国都城还要宽广些。易水在武阳城东分流为二,流经城南的叫武水,流经城北的叫濡水。两条大河正好成了武阳的天然护城河。其中武水宽达百丈,急流如沸,纵有百万之众,若无桥梁也无法强渡;城北濡水也有三十余丈宽。有这样两条“护城池”南北护持,武阳城防更显得坚不可摧。而为了防范敌军引河水灌城,武阳的夯土城墙筑得极其结实,厚达十丈有余,高七丈,在城池正中央由西到东又修有一道坚固的长墙,称为“隔城”,将整座武阳城分隔为东西两块,东城长,西城方。敌军若破东城,燕军可以据西城防御,敌军若破西城,燕军则据东城防守。
武阳城里驻有军马七万,皆是燕国精锐,有百姓两万余户,相对于如此巨大的城池而言人口并不算多,却专设锻铁、铸铜、兵器、箭镞各种作坊,以备兵马久战所需。兵精粮足,易守难攻,号称“不破”。
此时驻守武阳的是燕国上大夫栗腹。这是燕昭王时代留下来的一员名将,能征善战,富有临敌经验。早在齐魏联军赶到之前,栗腹早已下令将武水上架设的浮桥拆毁了。联军到了武阳城下,别的都没做,先在易水上架桥。栗腹站在城墙上冷眼看着,只等浮桥将成,立刻集兵万余出城反扑,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将浮桥烧毁。联军只得再想办法架桥,好容易架到一半,又被燕人趁夜从易水上游放下几十条小船,拦腰直撞在浮桥上,勇士们手持铁斧砍断连接浮桥的铁链,急流一冲,刚搭了一半的浮桥这次彻底散了架。
上将军魏无忌以前曾经亲自防守大梁,击退过三十万秦军,可守城与攻城不是一回事,这位信陵君却从没有领兵攻城的实战经验,面对无法逾越的天险和奸滑精干的燕将栗腹,魏无忌顿时束手无策,安平君田单是个保守的人,在战场上也没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好点子。只能是浮桥毁了又建,建了又毁,前后耽搁了两个月时间,二十五万大军还未能渡过武水,无法对武阳城展开攻势。
到此时,信陵君真是“画虎不成反类其犬”,魏齐两国联军对燕国的攻伐简直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武阳一战打得这么窝囊,在临淄等着消息的齐王焦躁起来,隔十余天就遣使臣来问战况。眼看在君王面前已经不好交待,信陵君只好召集众将一起想办法。倒是大夫董庆想出一个主意:由魏无忌率大军隔河与燕军对峙,董庆领着一万魏军让开武阳正面,转而向西,在武水下游三十里处渡河,偷袭燕国的下关城,若能得手,就在下关搭建浮桥,大军从下游渡河,由西边围攻武阳。
想不到董庆这一计居然成功了。
燕人是北地之民,将士凶悍有余却智谋不足,眼看联军二十五万人在武水南岸被拖得焦头烂额,镇守武阳的燕国上大夫栗腹未免有些轻敌,没想到魏军忽然调集一支奇兵偷袭下关,一击得手,只用两天功夫就夺取了关城,董庆马上命人搜集船只开始在河中架桥,魏无忌知道董庆得手,精神为之一振,也抽调几万人到下游抢修浮桥,只几天功夫就搭建了两座浮桥,二十余万联军得以渡过武水,从西边开始攻打武阳城。
联军虽然逼近了城垣,武阳却仍是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
有武水、濡水左右阻隔,联军所能攻打的仅是城西一面,燕军也就集中精兵于此,凭仗坚固的城墙与联军死战。魏军、齐军轮流攻城,伤亡重大,却没有什么战果。又有燕军骑兵潜出燕长城南下,分成上千人、数百人的小股往来驰骤,昼伏夜出,不断袭扰联军背后的粮道,使得联军粮草时有损耗,民夫军士伤亡不断,后军日夜不宁,不堪其扰。好在齐国为了这一战准备数年之久,粮食储备充足,仍然供应得上。信陵君审时度势,也调动七万兵力在粮道附近沿途驻垒设屯,粮车行进时有兵马逐屯向前护送,夜晚宿于囤垒之内,以防燕军偷袭,如此一来损失大减。
燕将栗腹也是个有勇有谋的将军,眼看骑兵袭扰不能得手,干脆在武阳城里抽调了五千燕军从东边出城,乘夜从武水上游偷渡,突袭联军扎在武水南岸的大营,想焚毁囤在营中的粮草!幸亏营中兵马发现得早,及时反击,燕军才未得手,魏无忌却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到这时信陵君也罢,安平君也罢,都已感觉到伐燕之役不可能大获全胜,照现在这样打下去,联军能攻克一座武阳就算是个大胜仗了。且两支大军深入北地已有数月,赵国在边上冷眼旁观,秦、楚两国的态度也暧昧不明,再拖下去只怕会有变数。魏无忌和田单坐在一起密商,决定集中一切力量尽快攻克武阳,就此宣布伐燕之役已毕,罢兵回国。
商妥之后,信陵君、安平君各自上奏君王。
眼看伐燕之役久拖不决,魏王早对这一仗失去了兴趣;齐王虽然有些不甘心,可魏国已经不想再打下去了,单靠齐国之力实在不能把燕国怎样,也只得勉强同意。
定下这个明确的目标以后,信陵君和安平君都有了精神,各自调集精兵强将在武阳西城下狂冲狠打,只盼尽快攻克武阳,然后退兵回国。
在魏齐两军不分昼夜的轮番猛攻下,武阳守军渐渐露出破绽来了。一直血战到第十日,在付出了近万人伤亡的代价后,齐军终于率先突破武阳西城,栗腹率残部退至东城,凭着一道隔墙继续与联军死战。
眼看武阳之战有了几分胜算,魏齐两军士气大振,攻势越发凶猛,也就在此时,一道紧急军报送到信陵君面前:楚国大将景阳率军攻克了魏国重镇雍丘!
齐国的君王后早就看透秦、楚两国无信无义,只是那时候她错看了一点,以为秦国在不讲信义方面要胜楚国十倍。其实说到“轻诺寡信”,楚王和秦王旗鼓相当,根本分不出高下。
听说魏国召集五国伐燕,在蓟城独揽大权的相国公孙操大吃一惊,但随即探知秦、楚、韩三国未发一兵一卒助阵,真正参与伐燕的仅魏、齐两国而已,公孙操又放下心来,派自己的心腹将领栗腹到武阳固守,同时派出几路使臣,去向赵国、楚国、秦国求援。
赵、楚、秦三国虽然没有出兵攻燕,可这三国的君王都已公开谴责过公孙操,赵王甚至上表周天子,请天子发天下兵马共讨逆贼——虽然是句废话,态度毕竟强硬得很。可公孙操是个务实的政客,知道谴责归谴责,只要双方没有兵戎相见,一切就有转圜的余地。何况赵、楚、秦三国个个如狼似虎,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只要自己在这三家中能抱住一家的大腿,就足以瓦解魏、齐联军。
在公孙操想抱住的三国之中,赵国虽然不肯出兵攻打燕国,可是赵王对燕国的态度却最坚决,视公孙操为乱臣贼子,当殿斥骂使臣,不受国礼,立刻将燕国使臣逐出邯郸。秦王嬴则的态度与赵国如出一辙,也把燕国使臣逐出了咸阳。
有趣的是,燕国使臣到达陈邑后,楚王熊横却迟迟没有招见他。
秦国挑动诸侯伐燕,本意就是挑起楚、齐之间的争斗。正像范睢所预期的那样,秦国对齐、楚两国示好,同时助长了两国君王的野心。就在骄横的齐王调十五万精兵北上的时候,楚国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在这个邻国背后狠狠地捅上一刀。现在魏、齐联军被燕军死死粘在武阳城下,令尹庄辛知道机会来了,急忙入宫拜见楚王,请求调动大军攻打齐国。
在天下诸侯中,楚国一向是个与众不同的国家。当年周武王克商立国之时,楚国就因为不服天子之命而被武王贬为“子爵之国”,楚人对周天子也一向不敬,“筚路蓝缕,以启山林”靠着自己的力量先对南蛮动手,积蓄国力之后再拿身边的诸侯小国开刀,几百年来年年出战,岁岁并土,终于从一个国土仅七十里的子爵之国扩张成天下第一大国。
在楚人眼里,并地扩土是天下第一大事。以前魏国、齐国强大的时候,楚国在与这两个大国作战中败多胜少,丧失了中原、淮北大片土地,如今齐、魏已经衰落,楚国也在与秦国的战争中丢掉了半壁江山,急于夺取齐国、魏国的土地补回损失。现在庄辛提议对齐国用兵,楚王座下的左徒黄歇、大夫景阳欢喜雀跃!黄歇拊掌笑道:“阳陵君言之有理!信陵君、安平君各率重兵在武阳与燕军血战,魏、齐两国都已空虚,正是板上鱼肉任我烹割!大王正该起大军东取郯城,割齐之莒城、琅邪;西出雍丘,占魏国睢阳、信陵;再夺取薛城、滕城,北上曲阜,兼并鲁国,楚国大业至此重兴!”
楚人的脾气出了名的急躁暴烈,做起事来最有激情,却难免过激了些。现在黄歇把楚国以后十年的征伐都放在一起说了出来,楚王听了自然高兴,可老辣的庄辛却在一旁捻须而笑。黄歇也知道刚才的话过激,对庄辛笑道:“俗话说‘一口吃不成胖子’,眼前这一仗到底怎么打,还请阳陵君拿个主意。”
黄歇这话有奉承庄辛的意思,庄辛德高望重,也不与黄歇客气,面对楚王奏道:“大王,齐军总共四十万,十万人马在临淄,又有十五万被燕军拖在武阳,南边的兵力已经不足,又分了几万人马去肥城,与夺了刚邑的秦军对峙,臣算了算,如今莒城、沂南的兵马加起来不到五万,正是唾手可得。臣请调九夷、泗水之兵十五万穿越羽山,沿沭水东进,取郯城,沂南,莒城,直至琅邪,若能得手,则楚国从东、南两面对鲁国形成了合围之势,将来灭鲁就有可为了。”
此时的楚王已经年老昏聩,头脑有些迟钝,跟不上庄辛的思路,眼也花了,半天看不清地图上的标识。黄歇脾气急,等不得,在旁替楚王问道:“齐国虽然兵力不足,可莒城毕竟是座大城,恐怕一时尽以攻克。现在齐魏两国已经结盟,若两国联军从燕国返回,再加上临淄方面派出的兵马,共解莒城之围,令尹有何对策?”
庄辛早就想到这一点:“魏国信陵君是个守信用的人,现在他被拜为上将军,知道楚军攻打莒城,确有可能回兵助齐,如果二十五万大军全数回师,则莒城难以攻克。但臣已想到破解之策:发兵攻莒城的同时,从陈郡调一支精兵杀进魏境,直取雍丘!雍丘是大梁和睢阳之间的枢纽,此地有失,魏国东西两部就断了联系,不但睢阳、宁陵难保,刚刚夺到手的薛城更是岌岌可危,魏王一定会急招信陵君去夺雍丘。这时魏军要去雍丘,齐军要奔莒城,两军至此分道扬镳,魏齐之盟自然就破了。”
庄辛一边说,黄歇就在楚王身边手指地图低声讲说,听到这里,忍不住先叫了一声:“好计!”倒把楚王吓了一跳,呵斥黄歇道:“你这东西讨厌,给我滚下去!”
黄歇是楚国宗室贵人,官拜左徒,被楚王视为子侄,极为亲近,这一声喝斥倒把众人都给逗笑了。
大夫景阳对楚王拱手道:“臣请率陈郡之兵去攻雍丘。”
楚王未置可否,扭头看着庄辛。庄辛想了想:“好,景阳大夫领陈郡精兵八万攻打雍丘。我自领九夷、泗水之兵去取莒城。”
庄辛年已七旬,身体也不太好,让这位老先生上阵杀敌楚国君臣都不放心。黄歇忙说:“令尹还是在朝中坐镇,另派一位将军去取莒城吧。”
庄辛摇了摇头:“这次咱们若能破了齐魏之盟当然好,可万一计谋不遂,齐魏大军一起杀向莒城,这一仗就不好打了,还是老夫亲自去一趟的好。”
听庄辛这么说,黄歇也就不好再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