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拉蒂家出来,赵堂直接穿过公路,去了地里。
空气中的潮气还未散去,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雪水。昏暗的路灯从照壁一直伸进村里,两侧的窗户透出白色和黄色的光。街上没什么人走动,狗也没有,几摊被月光照亮的水洼散在路上。稀稀拉拉的声音从窗户里悠出来,很快被黑夜压掉。赵堂往村子上方看去,那里的夜空带着一种从天而降的黑,一种人类有史以来最纯净的黑。他的心底陡然生出陌生的感觉,觉得自己过去的四十多年因为这里的黑而变得一文不值。他转过身,朝着地里走去。
他朝西走了一段路,看到矿上的灯火后停住。他曾经在那里上过几个月的班。因为本地人不让下矿,他找关系进了护矿队。后来福建老板来了,护矿队也不要本地人了。他坐在田垄上,点了根烟。他从来不知道在地底下干活儿是什么样。有时候他觉得难以置信。人们生活在地上,却要挖空地下。这就像一只啄木鸟啄掉了所有的树木,它再也无法立在树上,任风穿过它潮湿的羽毛。
赵堂躺到地上,一只手枕在脑后。他摸到脖子上方很长的一道疤,那是在他离开护矿队前一天留下的。他站在照壁后面,看着人们在地上打来打去,有人还爬到三轮上去打。后来有人开了铲车过来,顶翻好几辆三轮,还差点轧死一个孩子。那些带着一股蛮横意味的吼叫声混着红色的血。小孩们哭起来,大人啊呀啊呀地叫着。就在那时,他感到一种厌倦。人们出卖了土地的过去和将来,却因为没拿到一点点钱而大打出手。他们踩着土地,在上面撒尿流血。他看着照壁上的“宾村人民欢迎您”笑起来。他转身往村里走,想好了晚上吃葱油饼。半块砖头砸上他的后脑勺。好了以后,他就去了城里。
他抓了一把刚刚解冻的土在手里揉搓着。他在村里从来没种过地。他把八亩地租了出去,每年能够拿到三千二百块钱。只有在上坟的时候,跪在地上,他才像个真正的庄稼人。他把头顶在春天复苏的土地上,心情好的时候会挤出一点眼泪来。他几乎从未在平常的日子里想起他那死去的父亲。如今他攥着那把土,在冷风吹过的时候想起他父亲死前呼出的最后一口气。他坐起来。此时他觉得夜空就像一口大锅,被火烧得黢黑,扣在大地上,扣住了所有人。他感到一种爽快。把他短短的几十年放到天上,放到古人和他父亲的眼里,放到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上,谁也不会比谁活得久。在城里的时候,他租住在地下室,旁边有大学生和穿西服的上班族。有时候他们会在通道里相遇。赵堂每次都打招呼,但少有人回应。后来他也不打招呼,只管埋头走路。
在正街上走着的时候,赵堂看到铁狗家里亮着灯。他推开门,走到屋檐下,看到屋里有人支着团桌打麻将。他走进去站在旁边看,抓了一把花生吃起来。等他们打完算钱的时候,才有人注意到赵堂。他们朝他点了个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问在外面赚了多少钱,有没有拐一个媳妇回来。
赵堂正要回答,发现他们又聊起打麻将的事情。他插着说了一句,没人听到。他把剩下的花生扔回果盘。茶几上铺着深绿色的油毡,上面摆着果盘、香烟、烟灰缸、剪刀、杏花村,还有一件淡蓝色的大码胸罩,上面散着红色的点和线条。胸罩扣在茶几一角,肩带从茶几边上耷拉下来。
等其他人走了以后,赵堂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铁狗喊他“堂子”的时候,他恍惚中以为是他父亲。就在刚才,他梦到父亲坐在三轮车上朝他挥手。三轮车没有轮子,停在一片不知道大小的浑浊的水洼里,上面没有任何影子,像是另一片土地。
他睁开眼,看到铁狗拿了杏花村往陶瓷酒盅里倒。旁边放着猪头肉和红肉合碗。
“在天津怎么样?”
“还好,我在那干了一个月,去了北京。”
“北京?”铁狗在赵堂肩头重重拍了一下,举起酒盅说:“来来来,干一杯,竟然去了首都北京,胆也够大的!”
他们碰了一杯。嘴唇离开酒盅,发出“啧啧”的声音。
“在北京怎么样?”
“不怎么样。刚开始做保安,后来就一直做搬运工。不过北京的人是真多,轮休的时候我去街上,到哪都挤着一堆人,虱子一样。后来我就改成晚上去,有一次我还花两个小时跑到天安门。你知道吗,白天的毛主席和晚上的毛主席看起来不太一样。白天的时候你觉得他就是一张画像,可到了晚上,你会觉得是真的看到他在城墙上挥手。”
铁狗用手夹了一块猪头肉,边吃边说:“工资都给了吗?”
“给了三万,垮了两万。”
“这么赚钱,过年还去吗?”
赵堂摇摇头,说没定下来。“北京不是能待住的地方,你去了那连路都找不到。再说了,你走了,阿花小花怎么办?”
“嗐,她们怎么都能活,天天出去野逛。不过好在她们从来不出这个村。我在这里实在是待够了,一月就挣个两千出头,而且我听说这次省里要关掉许多小煤矿,洗煤厂也受影响。”
赵堂说:“外边挣得多,开销也多啊,你知道我住哪里?地下室,白天晚上见不到一点光,哪有你这两间楼板舒服?”
铁狗说:“不吃点苦怎么能赚到钱?不就睡个地下室嘛。”
赵堂说:“如果只是睡个地下室,这种苦谁吃不了?你没去过,你不知道北京是个什么样。”
“那你讲一讲。”
“我讲不出来,是一种感受,你还是好好想想。”
“那你还去不去?”
“我不知道。”
铁狗跷起二郎腿,那副胸罩被他踢到了地上。他的眼睛眯起来一点,盯着赵堂轻飘飘地说道:“去北京的车多的是。”
赵堂没有回话。他想劝铁狗多想想,但他也知道铁狗是那种三分钟热度的人。他推开门走出去,听到铁狗在后边说:“过几天我去找你。”
在大门口,赵堂遇到了阿花和小花。阿花从远处跑过来,双手举着一个破旧的灯笼,一边跑一边呜呜叫着。小花跟在她身后,手里拖着一根树枝。
她们跑过他身边,似乎没注意到他。他听到风穿过灯笼的声音,还有树枝拖动小石子的声音。他走在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村子里,走在同样的街上,那些树枝和小石子,跟四十多年前也差不了多少。他突然有了一种错觉:他过去的四十多年是一个缓慢恢复的过程。就像是雨林或者大地被破坏后的自然恢复,一种缓慢但是坚定的过程。他在心里想,或许他的出生就是对父亲这种“类自然”环境的破坏,之后的成长则是这种环境的恢复。即便是这样,他们依然在恢复中互相破坏,使得这个过程充满艰辛和灾难。等他父亲死后,他以为自己会好过一些,起码能不受阻拦地去过想要的生活,比如继续学习做一个木工,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事实上,他一个都没做到。父亲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里,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和父亲到底谁死了。
父亲死了的第二年,他试着去当一个木工学徒。但没人要他,嫌他年龄大。本村的木工则劝他找别的活干,时代不一样了。这时候他才想起来,想做木工是他十几岁时候的事。那时他跟着人学了两个月,父亲觉得赚不到钱,打发他去了货站。货站的活很累,但是总能在拉去仓库的路上偷摸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后来,他又去焦化厂、洗煤厂,赚的钱都交给父亲。等到他要娶一个女人的时候,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他去朋友家住了几天,回来带着人在院子中间砌了一堵墙。他还想把院墙另外打一道门,在朋友的制止下才罢手。
到家门口的时候,赵堂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生锈的锁打开。他撕掉套在上面的自行车内胎,推开大门。
院子里满是枯掉的草秆。整个院子看起来很深。立在屋檐下面的两间屋子带着一种很久没人居住的孤寂感,拒绝任何人的造访和理解。他从小到大都在这个院子里活动,如今看起来却没自己所想的那么熟悉。那些落在月光后面的阴影和角落,还有那些堆在旧棚子里的木料和煤块,给他一种比到陌生的地方还过度的紧张。他站在大门口,叹了口气。在受到他父亲的压力时,他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而当来自父亲的压力消失以后,他才发现,有更多让他不知所措的压力从周围挤过来。他并不渴望来自父亲的压力,但他渴望某种突出的压力,他就像一艘失去了动力之后在海面漂流的船只。他需要一场大风,甚至是一场灾难般的暴风雨。或者,他需要的不是方向,而是动力,能够让他脱离死水般的日常。
他进了屋,打开灯,用“热得快”烧了一壶水。他站着抽了一根烟,扫了地,擦了炕,把卷着的被褥翻开。由于没找到电褥子,他决定把火生起来。拧开电视,调到戏曲频道。他去院子里拿了木条和煤块。墙角的玉米秸秆都被刚才的雨夹雪浸湿。他回到屋里,没找到一张纸。最后,他把老日历撕下几张点着。
可能是潮湿的缘故,木条着了一小会就灭了。赵堂撕下更多日历,还是没点着。他去父亲那间堆满杂物的屋子里找了一点废机油,浇到木条上。煤块很快烧起来,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
赵堂泡了一杯茶,侧身躺在炕上。电视里正在播放《卧虎令》。他从不喜欢听戏,但听戏会给他屋里有人的感觉。他趴在炕沿上,用火箸捅了几下,添了几块煤。
他脱掉衣服,钻进被子,关掉电视,埋头哭起来。很长时间都是干哭,没什么泪。他尽量不让声音过高。过了一会,他把鼻涕和一点泪擦干净,重新躺好。
快睡着的时候,他想起来还没埋火,怕后半夜会冷。但他又想,马上就春天了,不会太冷的。于是掖好被子,在越来越响的火光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