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上又死了人。警车压过路面的薄雪,往村西的方向去。大多数人聚在村西口的照壁前,矿上的保卫科在不远处拉了一条警戒线。警车穿过去,继续往西开。
这次的爆炸听起来跟以往没什么区别,拉煤的大车也照样从人们眼前开走。柴油燃烧的气味混在冬末有点发臭的空气中。唯一的区别,有人指了出来:“今年是煤矿重组的关键时期,跟往年可不一样了。刚才过去的小车,你们自己看,多了多少!”于是人们看着远处的小车,恍然大悟地“啊”起来。阿花敞着棉衣,把手里燃放过的二踢脚端给每个人看,她把下巴努力地伸向天空,然后又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小花拽着她棉衣的一角,跟在后面。
人群中冒出来一句话:“那赔偿就多了吧。”
有人接着说:“那倒不一定,上面要是压下来,跟往常差不了多少。”
“胡说,上面要是压下来,说不定钱会更多。”
又有人说:“多又怎么样,又不是给你。”
这时,又有车从村里压过来,黑色的商务车,一共三辆。最后一辆车在警戒线内停住,下来一个秃头胖子,勾了勾手指把保卫科的人叫过去。有年轻人朝那边喊:“刘老板,刚才过去的是什么领导啊?”
刘志笑嘻嘻地说:“回去歇着吧。”他走到警戒线前,掏出烟盒,点了半天没点上,甩手把打火机扔到地上,一脚踩住,说:“实话跟你们说,这次的事不小,管好你们的嘴,真因为你们出了事,别又跑我这里哭。”
人群中没了声音。刘志转身走开,地上的打火机“噗”的一声爆开。阿花拖着鞋跑过去跪在地上,仔细查看那只破碎的打火机。
有人想要跟那些保卫科的套近乎,但那些人都是最近从福建过来的,一点也听不懂土话。人群渐渐散开,像是因为天气回暖而化开的一团冰。只有这时候,才能看清楚这冰里藏着些什么。
雪越来越小,后来变成了细细的雨丝,村里的正街上满是汇聚一处的又小又脏的水洼。拉蒂在厨房做好了饭,往一个铁盆里放了菜和馒头,端到后间。后间连炕都没有,灰蒙蒙的地上晾着一口井。走近了看,会发现那并不是井,而是一个洞,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地道。拉蒂用筷子敲了几下盆沿就走开了。
拉蒂拿了马扎坐在院门口吃饭。信主的人沉默地往李杰斯家走,他们微微低着头,步伐稳重。走过那个路灯下的雨帘的时候,拉蒂觉得他们说不定真能听到主的话。她看了一眼从头顶慢慢展开的好像烂泥地一样的天空,站起来往回走。
到后间的时候,拉蒂看到那盆饭菜原封未动。她蹲下来拿起筷子狠敲了几下盆,又撑着地侧耳听地道里的声音,冲里边喊:“吃饭!”回声在地道里边碰撞推挤,传到最深最远的地方。
拉蒂把手里的筷子扔到地上,看着洞口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按以前的想法,这跟喂狗差不了多少。但最近她开始有了另一种想法:人永远是人。对待人,就要有对待一个人的样子。她绝不能像喂狗一样给他饭吃。让拉蒂感到烦躁甚至于恐惧的就是这一点。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结束,她怕自己会失去最后的一点耐心。她怕自己不把他当人看。
地下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她坐到地上。整个房间的地上都布满灰尘,西北角还有火炕被拆去留下的痕迹。一些水泥块和砖屑堆在墙角,里边混有很短的彩色粉笔。
声音停在洞口。拉蒂看到两只手一前一后落下,像大猩猩那样将手指弯曲撑在地上。接着,她看到从黑暗中谨慎地伸出来的脸。她丈夫的脸。老谢的脸。拉蒂有些搞不懂,长期混在黑暗中的脸,怎么会越来越白?不是那种雪样的白,而是粗糙的白。像是劣质白灰刷到砖墙上的感觉。拉蒂看着老谢灰白的满是皱纹的脸,看着那双不再有光的眼睛。
拉蒂把饭盆拿过去。这次没有直接递给老谢,她用一个中年农妇所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说道:“来上面吃吧,老谢,来吧……”她一直看着老谢,手中的饭盆慢慢从洞口上方往边上移动。
老谢伸长了胳膊和脖子往上面看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那盆饭。
“上来啊,没事的,老谢……”
老谢尽量伸长了胳膊和脖子,但他的双手并没往前移动分毫,就那么“蹲伏”在那里,眯着眼,松软拖沓的皮肤下能看到喉结上下滚动。
拉蒂朝着倾斜向下的缓坡伸出手。她嘴里发出很轻的“嘘”声。她清楚地看到老谢胳膊和脖子上的肌肉慢慢绷紧,同时,脖子和脑袋开始往后缩。拉蒂突然想到家里被大车轧死的那条黑狗。
老谢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拉蒂停住了手,张开手掌,重新退回洞外。她把饭盆放到斜坡上,往里推了推。老谢嘴里持续发出更尖的声音。他猛地朝前探身,一把抓到馒头,双脚蹬地,迅速转身,冲入地道。
斜坡上,炒白菜沾满了土粒,散落在潮湿的脚印上面。拉蒂正准备收拾,听到外面大门的响声。
她拉好后间的门,走到厨房,看见赵堂站在屋檐下抽烟。她叫赵堂进去,问他吃了饭没有。赵堂扫了一圈厨房,从兜里抽出手来,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烟使劲抽了一口,吐着烟雾说道:“早吃了。”
拉蒂出去关了大门。
赵堂坐在炕沿上,正在脱去外套。拉蒂走进来,被赵堂一把拽进怀里。
拉蒂贴着赵堂满是烟味和汗味的羊毛衫。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真的是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她双手钩着赵堂的脖子,喘着气说:“窗帘,拉住。”
赵堂翻身上炕去拉窗帘。用床单缝制而成的窗帘被上面的铁丝钩住,刺啦一声裂开一条缝。他正要站起来去看,却被拉蒂扑倒。两个人手忙脚乱地脱着对方的衣服。半天也没脱掉。于是他们又开始喘着气自己脱自己的。拉蒂伸手把叠在旁边的被褥拉倒,抓着赵堂的胳膊骑到他身上。
他们一连做了两次。
之后,赵堂起来,靠着堆成一团的被褥抽烟。拉蒂下去倒了两杯水。赵堂又让她去外面拿两个油饼放在灶台上烤着。
拉蒂爬到赵堂身边躺下。她感到有些不自然,找了衣服盖在身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拉蒂整理着盖在身上的衣服,把散落的头发从脑后拢到身前。
赵堂说:“今天刚回来。”他试了试油饼的温度,掰了一小块接着说道,“从北京回来的。”
“北京?你不是去的天津吗?”
“北京。”赵堂找到他的外套,从里边掏出一沓用胶布裹着的报纸,用窗台上放着的发卡划开胶布,一层一层揭开报纸。
“这是三万块钱。”
“什么意思?”
“放你这。”
拉蒂不要。她说:“你自己存到银行里去。”
“放你这我放心。”
“开玩笑,我还能比银行更让人放心?”
赵堂站起来开始穿衣服。他说:“先放你这里行吧?我明天出去办点事,回来再说。”
拉蒂说:“那行。你不再待一会吗?跟我说说你在外边都干什么了。”
赵堂穿好衣服坐下,从灶台拿了油饼凑近闻了闻,掰开半个递给拉蒂。他咬了一口,胳膊搭在曲起来的腿上。他沉默而专注,一下又一下地咀嚼,双眼平视,看着紧靠墙壁的组合柜。十几年前的刷着浅绿色油漆的柜子在灯光下反射着粗粝劣质的光芒。有的地方因为较其他地方凹而显得更亮。那上面的每一笔他都记得,一幅是鸳鸯戏水,一幅是野叟晚钓。他还从未去过那样山清水秀的地方。他感到嘴里一股苦味,吐出来,看到一小块濡湿的霉块。他扭头看着拉蒂。
拉蒂不说话,咬着嘴唇笑。
赵堂把那一小块油饼扔进火里,下了炕。他看着坏掉的窗帘笑起来,点了根烟,问道:“老谢怎么样?”
“还不是那样?”
“我去看看他。”赵堂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扔给拉蒂。他关好门,来到后间。房间里只有一点惨淡的月光渗进来。赵堂长久地站在门口,看着地上模糊的洞口。他想张嘴喊一声,却只听到被压在嗓子里含糊不清的声音。他垂下头,鼓起胸膛呼出一口气。他多想把来回内蒙一路上的见闻跟老谢说一说。他往后退到门外,捏起手里的烟抽了一口,对着沉寂的房间低声说道:“再见了。”
“再见你妈个头!”邱书记把手里的安全帽甩了出去。刘志没能躲开。他小跑着把安全帽捡起来,在身上擦干净,递给邱书记:“是是是,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会处理好的。”邱书记没有理他。安局长等书记走远了些,对刘志说:“这事要是处理不好,就等死吧你。”
刘志站在一根坑木上挥着手。他清楚地知道邱书记是什么样的人。他跑回办公室,从保险箱里取出两万块钱让人给安局长送过去。之后换上工服和大衣,去了现场。
去现场的路上,停工的工人们三五成群地蹲着。他们的表情都很坚硬,像是被什么人胡乱套上去的。有少部分惊慌的面孔混在其中。他们身上带着那股从地底冒上来的气味,还有因为生活困窘而渗在眉眼中的阴霾。有几个人因为打牌争执起来,看到刘志赶紧闭上嘴巴,捏着扑克的手举在空中。刘志没有理他们,径自朝前走。
临时组成的救援队正在商讨方案。梁桥跑过来喊了一声舅舅,刘志点点头问下面什么情况,梁桥说:“现在还不清楚。救援队的方案没下来。”
“下个屁的方案。”
刘志挤到救援队的中间,看到桌子上铺着一张图纸。
“下面压了几个?”
救援队没人说话。梁桥挤到跟前说:“刚才清点了一下人数,不见了六个。跟各个班长对了一下,确定是六个没上来。”
“那就是六个了?”
“是。”穿着橘黄防护服的一个老头应道。
“我不管你们最后采用什么方案,下面人的安全是第一位。”
“这个是肯定的。但是,发生爆炸的地方是在……”
“我说了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刘志瞪着那个老头。
老头被刘志强硬的语气激得脸颊通红,握紧了拳头,脸侧松弛的皮肤耷拉下来。最终,他还是开口了:“刘老板,我想最好还是先说清楚。下面的位置不太好,以我们的技术很难全部救上来。”
“要不全救上来,要不一个也别救。”刘志丢下一句话就挤开人群走了出去。
梁桥跟上去,对刘志说:“舅舅,邱书记走了吗?”
刘志说:“不走他还下井啊?”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刘志停下来,看着远处笼在细雨中的山影,突然想抱着一个女人睡过去。他把手放在梁桥的肩膀上,说:“你先把工人看好,吃喝给够,别让他们生事。然后给村里守线的人送点吃喝,告诉他们一整夜别睡觉,回头每人多给两千块钱。”
“放心吧舅舅。”
“我得去找人问问情况。你在这守着,一旦找到下面的人,就给我打电话。还有,如果下面已经有人死了,先暂停营救,封锁消息。死一个人跟死六个人一样麻烦。”
“知道了舅舅。”
梁桥办完了刘志交代的事情,给周晴打了一个电话。周晴在电话里询问矿上的事,梁桥没跟她说,只是说过几天会带她去日本旅游。
快走到爆炸区域的时候,有人跑过来告诉梁桥说找到了下面的准确位置。
救护队的人已经开始打孔,那个老头告诉梁桥:“人是找到了,但这救生孔也不是那么容易打通的。”
“尽力就好啦,这种事七分靠天成。天要不成,谁也没招。”
梁桥走到旁边去看了一会打孔,又跑去值班室里吃了一桶泡面。从窗户看出去,跟往常唯一的区别就是厂子里声音小了很多。拉煤车都停在最远处,司机们搭了一个塑料棚子赌钱。梁桥很想过去玩两把,但怕这边又出什么事。下过雨的天空什么都没有,灰蒙蒙的一大片,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他看着天空的最深处,不知道那里的黑跟地下的黑是不是同一种黑。
地下一处塌陷的巷道里,五名矿工又开始说起话来。他们听到从上面传来的打孔机的声音。虽然很难听懂对方的土话,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交流一种积极的情绪。他们在有限的空间内打着手势,想象头顶广阔无边的世界。昏暗的头灯照得他们的脸像壁画一样生动。来自四川的矿工唱起了歌。他们关掉头灯,在彻底被围困的黑暗中闭上眼睛。歌声压住了打孔机的声音,于是四川人唱了一首就停下来。他们在彼此的呼吸中听着从上方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后来,有人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紧接着,大家都听到了。
“咕噜……咕咕咕噜……”
矿工们打开全部头灯,在狭窄的空间内交换视线,确定那个声音的真实性。他们跪起来,关掉一部分头灯。有人示意安静下来,摘下头盔扣在墙壁上,把耳朵凑上去。
除了怪异的“咕噜”声,还有“啪嗒啪嗒”的声音。他们无法确定声音来自哪里,但肯定不是来自上面。那声音有时候很近,有时候又很远。四川人尝试着喊了一声“哎”,很快被旁边的人捂住嘴巴。他们身处地下一个岌岌可危的废墟里,这声音带给他们的除了疑惑,更多的是恐惧。有人说起矿里之前流传过的一个故事。他刚说了个开头就被人捣了几拳。那故事所有人都知道,但从没有人在井下说出来。他们觉得说出来就会遭到矿鬼的纠缠。
那声音消失以后,他们再也没关掉头灯。就在救生孔即将打通的时候,他们听到了呼救的声音。四川人听出来是他的同乡,高兴地站起来,结果一头撞在顶木上。顶木连着被压在土里的支护垮下来,将原本狭窄的空间压缩得更小。旁边的人把四川人拉起来,警告他别再乱动。四川人嘴唇动了动,不再出声,而那呼救声也消失了。
救生孔打通之后,上面吊了水和电话下来。
刘志问老头:“那第六个人怎么回事?”
老头答道:“按照他们的描述,我推测那个人应该是躲在安全洞里。要不然根本不可能躲过爆炸,更别说因为爆炸引起的塌陷了。”
“有多大的把握?”
“现在还不好说。单是这五个人也不好说。救生孔是打下去了,但口径太小,最关键的是,巷道那里太乱了,得在稍微远一些的位置打一个倾斜的大口径救生孔。”
“不行。”
“什么?”
“天亮之前必须救出来,六个人全都救出来。”
“不可能。”老头看着刘志。
“为什么不能?找到第六个人,救生孔直接打下去,打大点,拉上来。”
“现在的情况根本不合适,搞不好会死人的,一个都上不来。”
刘志龇着牙,右手按了一会太阳穴。他咳出一口痰,连着嘴里的烟一块吐出去,对老头说:“你可以走了。”
“你什么意思?”
“这没你的事了。”
老头说:“你别乱来啊。我告诉你,刚才打这个救生孔的时候,地下的岩层就发生了三次坍塌,还有两次渗水现象,都是很危险的。”
“那就不打。”
在刘志的示意下,梁桥带着人把救护队都请到洗澡堂。门口留了四个人,有人拿着一把猎枪。
刘志从尚峪煤矿带来的人开始拆除救护队的机器。他站在打通的救生孔前,踮着脚往里看了一眼。
整个冬季,老谢都在想办法挖得更深更远。他给每一个弯道命名,避免搞混地下水的走向,特意避开大片的煤层,那些黑色的东西让他觉得难受。整日整夜,他穿梭在错综复杂的通道里,巡视它们,检阅它们,爱护它们。闲下来的时候用彩色的粉笔画画,大多数画在那些石壁上。休息的时候,他跑到最深的地道里。在那无人领会的被大地层层压迫的黑暗里,蜷缩着身子睡去。每隔一天,会上到后间——他年轻时候盖起的房子里,在那个女人的面前,用最快的速度安全地拿走食物。
有好多次,他被一种突如其来的紧张感击中。他在地下来回奔走,想要搞清楚到底丢了什么东西。他在黑暗中频频回头,从嗓子里发出尖利的“咕噜”声。那种感觉慢慢消失的时候,他趴在地上,双腿因为长期弯曲发力而无法伸直。他把头埋在土里,恍惚间被一种父亲的责任推动,他跪起来,伸开双臂,重新趴到地上。这种感觉充斥全身,让他兴奋。他不由自主地扭动身子,在前所未有的震颤中听到远处传来的爆炸声。
他跑到最深的地道里,做好被就此掩埋的准备。等这一天太久了。他脱掉挂在身上的衣服,把新挖出来的泥土抹到身上。抬起头,在震动的余波中轻声呜咽。然而,他什么也没等到。他在重新沉寂的地下继续挖掘,继续投入他往日的工作,并没有思考刚才的爆炸是怎么回事。
地下水冲垮岩层涌入地道的时候,他正在上面几层把一些植物的种子埋进土里,甚至埋了一些树叶和米饭进去。他严格按照残存在记忆里的种植间隔要求,在狭窄的地道里用手堆起一条条土埂,并且在旁边的墙上画了适宜种子成长的阳光。在他满意地继续往下开垦时,遇到了一点点升上来的地下水。他用手舀了一些,浇到田里。但很快意识到,地下水会一点点吞掉下面的空间,将那些“横梁”和“支柱”统统搞垮。
他进到冰凉的水里,摸到裸露着的岩层缺口。在那里停了一会,知道这一切算是完了。他能感受到在缺口处涌动的地下水那股磅礴的不被任何事物阻挡的力量。他了解这股力量,跟大地的力量一脉相承,是一切生命体所缺乏的永远前进的力量。他被这种力量压迫和吸引,朝着地下水的源头游去。
游了一会之后,他感到一种温暖,一种被包裹和接受的全身心的温暖。他摸着岩层壁上的纹路,那长久以来在黑暗中生长的形状。正陶醉于这种被挤压和冲刷的感觉的时候,他听到了人的叫声。
他在地下水上面一点的地方挖了一个洞。坐在上面,弯曲的下肢泡在水里。刚开始是很多人的叫声,不久就只剩下一个叫声。
老谢听了一会,嗓子开始发哑。他歪着头,伸长了脖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咕噜咕噜”地叫着。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到最后进了他脑子里,不断叫着。他双手抱着脑袋,张大了嘴巴叫道:“谁?!”
他开始挖地道。跟之前不一样的是,这次挖洞有了目标。在不断将手指插入泥土的时候,他忘掉了身后被泡在水里不久之后就会彻底塌掉的地道,忘掉了那些画在石壁上的粉笔画,也忘掉了那些埋在土里在黑暗中等着生长的种子和树叶。他听着那人的叫声流下泪来。
挖到煤层的时候,老谢停了下来。那人就在不远处。老谢能听到他哭喊的声音。他想起自己也曾发出过这样的声音,也曾处在那样的境地。尽管还没见到他,但能够想象一个人被压在地底的恐惧。那是一种被抛弃的恐惧,是一种掉在整个世界身后被阴影笼罩的恐惧。直到此刻,老谢也没能忘掉这种恐惧。他在这恐惧中浸淫过久,以至于为这种恐惧献身的想法愈演愈烈。但他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重新置身矿难的方式。
他下定决心。向着那人伸出了手,向着过去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