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龙童年时期,功夫在香港并不是特别流行。在这个国际性的大都市里,稳定的社会结构没有给武术太大的发展空间。老于世故的人会把功夫与农村、中国的封建传统以及三合会的犯罪联系起来。 直到1954年的一场比武重新点燃了人们对功夫的兴趣,这场比武也成为当时的热门事件。比武双方代表了传统与西方之间的冲突,撕裂了社会的既定结构。
吴公仪是位传统人士,53岁,时任香港鉴泉太极拳社社长;陈克夫更偏向现代,34岁,习练白鹤拳、日本柔道及西洋拳。 太极名师吴公仪发布了一封公开信,宣称他愿意随时随地与各个拳术的习练者比武切磋。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这算是一个非常大胆的举动。这封公开信也成了一系列事件的导火索。陈克夫公开回应,愿与之一战。香港小报借机进行炒作。它被塑造成了传统与现代、过去与未来、纯粹与融合、保守与开放以及民族主义与全球主义之间的较量。
当他们之间的冲突在报纸上被大肆宣扬之时,1953年的圣诞夜,一场灾难震动了整个香港。新九龙石硖尾的一个寮屋棚户区突发大火,造成五万三千人无家可归。政府称其为“毫无疑问,这是该地有史以来遭受的最为严重的一次灾难”。作为回应,两位备战者同意把他们的比武变成慈善救济活动的中心内容——“武术联合展览”,包括整晚的功夫展示和戏剧表演。该展览最终在澳门举行,因为香港的英籍官员对于义和团起义运动记忆犹新,所以严禁在香港进行公开比武。
一众名人、记者和赌徒乘坐渡轮从香港前往澳门,现场观看这场被媒体所宣传的“世纪大战”。老师傅吴公仪与年轻应战者陈克夫之间的比赛从一开始,就暴露出了两名经验不足的拳手在参加业余比赛时的所有特征——过度紧张、频繁打空。最后,在第一回合进行到一半时,陈克夫击中了吴公仪的下巴,把他撞到了围绳上,这位老师傅立刻对着年轻应战者的鼻子狠狠地反击一拳,陈克夫马上鼻血四溅。周边的裁判们甚至比对打的这两位更不专业,他们提前敲响了这一回合结束的钟声。紧接着在第二回合,陈克夫击中吴公仪,使其嘴角出血,作为反击,吴公仪在他已经流血的鼻子上又来了一拳。看到现场流血不断,惊慌失措的裁判们再次提前敲响了结束的钟声,中断了比赛。经过短暂协商,他们宣布比赛结束,双方打平。这种判决彻底激怒了现场观众,尤其是那些已经下了巨额赌注的赌徒们。
令人欣慰的是,这场混乱的、没有胜者的比武在后续几周内一直是大众谈论的焦点话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人们各有立场,激烈争论。一家华人报纸报道说:“这次比武过后,香港和澳门的每个人都热衷谈论它,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关于武术的讨论。”
几乎一夜之间,功夫在香港流行起来。受太极老师傅和年轻应战者比武事件的影响,很多年轻人拥入小型武馆,在天台上自行组织徒手比赛,在粤语中,这叫作“比武”。年轻的李小龙此前已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街头斗士了,见到这些天台比武,立刻被吸引了。这使他做出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决定——他准备开始正式学习功夫。
在一些友人的帮助之下,李小龙的母亲于1956年9月10日顺利将李小龙送进了圣芳济书院(St. Francis Xavier’s College)。与喇沙书院相比,圣芳济书院更像是一所现代学校——纪律严格,校风淳朴、谦逊。 圣芳济书院的天主教修士们从未放弃过任何一个有问题的孩子,并且擅长帮助他们改过自新。圣芳济书院的校友会成员洪中治(Johnny Hung)表示:“如果不是书院的这些修士们,可能很多孩子最终都会流浪街头。”
可是,修士们在李小龙这儿遇到了挑战。尽管他向父母承诺要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但他和他的小帮派成员们仍然会在九龙的后巷里闲逛,寻找各种打架的机会。虽然他赢的时候比较多,可还是有不少时候输掉了,他讨厌这种感受,于是决心提高自己的打架技术。李小龙在1967年10月为《黑带》杂志撰文时回忆道:“小时候在香港,我是个小混混,经常出去打架,并且随身带着铁链和笔,笔里面藏着小刀。然而,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如果没人在背后帮我,我独自去与人打架,情形会怎么样呢?” 与很多年轻的习武者一样,李小龙学习功夫并不是为了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而是要成为一个更厉害的街头斗士——不是为了自卫,更主要是为了主动进攻。李小龙坦承道:“我是在觉得安全感降低时才开始学习功夫的。”
他在圣芳济书院认识的第一位朋友是张学健(Hawkins Cheung)。和李小龙一样,张学健也是一个来自富裕家庭的孩子,同样身材矮小、好斗。张学健说:“我们出身于富人家庭,如果周末想出去玩,有时会让家里的司机互相接送。”他们的友谊发展很快,没多久就变成了亲密的朋友。“小龙在学校的绰号叫‘大猩猩’(Gorilla,常用来形容体格强壮且外表凶悍的男子),因为他肌肉发达,走路时两臂在身体两侧晃悠。每个人都很怕他,但我是唯一一个叫他‘鸡腿’的人。他很生气,总是在学校操场上到处追我,他上半身很壮,但下半身比较像鸡腿。”
在他们放学后的历险过程中,张学健和李小龙遇到了另外一个邻居:张卓庆(William Cheung)。他是一名探长的儿子,比李小龙年长一些,体形比李小龙大,街头打架的本事也比李小龙出色。他们日益增长的友谊迫使李小龙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要么避开他,保持自己在一群圣芳济古惑仔中的领袖地位;要么收起自尊,管张卓庆叫“大哥”,成为他的跟班之一。大多数自视甚高的男孩子都无法低头,因此难以接受。相比之下,李小龙聪明地选择了暂时跟随张卓庆,这样他会有充足的时间去学习张卓庆的打架技术,使自己成长为更强的街头斗士。短期内,他必须顺从,从长远来看,他计划尽快扭转这个局面,重新坐回“老大”的位置。李小龙一生都在运用这个策略,这也是他成功的关键。后来,为了学习如何成为一名电影明星,他在好莱坞的史蒂夫·麦奎因身上重复使用了这一方法。
李小龙发现,张卓庆的街头格斗能力是他通过研习咏春拳得来的,这是一种鲜为人知的功夫。在中国,有数百种武术形式。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你有可能会遇到六位不同拳种的师傅,他们传授的体系截然不同,每个人所代表的拳种都有着神秘的起源故事。咏春拳的起源非常独特,因为这一拳种的祖师是位女性,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17世纪时,满族人入关,推翻汉人的统治,建立了自己的政权,少林寺就成了汉人反清复明的基地。然而,最终还是逃不过被摧毁的命运,武僧和尼姑被迫开始逃亡。其中一位叫五枚的尼姑,根据女性的身高、体重和力量开发出一种适合她们的简化格斗系统。她的开门弟子是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名叫严咏春。当地有一土匪曾试图逼迫严咏春与之成婚,严咏春告诉对方,她只会嫁给可以徒手打败她的男人。后来,严咏春使用五枚师太传授给她的拳术,轻松击败了土匪,后人以她的名字命名了这门全新的拳术——咏春拳。
咏春拳在香港流行起来,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一个人——叶问! 1893年,叶问出生于佛山的一个富裕家庭。李小龙的父亲也是在佛山被师父发现并带走的。1949年,叶问背井离乡,只带着衣物来到香港。穷困潦倒的叶问开始以教拳谋生,传闻他还有吸食鸦片的习惯。 很快,他收到了第一批弟子,这是一群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他们被叶问的技能甚至是脾气和风趣所吸引。
为了让弟子们更能打,叶问开始教授他们咏春拳的基本技术。咏春拳是一种强调近距离作战的拳术体系——低踢、闪电般的短拳快打、连消带打以及封手技术——在狭窄的街巷中,这是一种非常理想的格斗方式。咏春拳的训练以“黐手”(Chi Sao)为主,即两个人前臂互相接触,在保持贴合的状态下,试图去格挡、封阻和攻击对方,与太极拳的推手类似,是一种手臂敏感性的训练。
除了技术方面的指导,叶问还会不断告诫弟子们要控制情绪,不要轻易动怒,尽力改善身心状态。此外,叶问也教授弟子们心静如水的道家思想,并充分发挥他的幽默感。“他总是提醒我,‘放松,放松点儿,别激动!’” 张学健说,“每当我在黐手练习中被对方打中时,我就会变得很生气,恨不得立刻弄死对方。可是我看到师父和别人黐手时,就显得非常轻松,还能跟对方聊天。他从没有真的打过他的学生,但是他会把对方逼入一个尴尬的境地,旁边观看的师兄弟们总会忍不住笑起来。他是个非常有趣的老人,从未表现过他的杀心,当学生们晃动手臂试图攻击时,他总是微笑面对,从容控制着整个局面。”
在没有知会父母的情况下,李小龙请求张卓庆把他引荐给叶问。叶问收下了这位15岁的年轻电影演员,然后让黄淳樑(Wong Shun Leung)教授他基本技术(在大多数的拳馆里,师父只教授入门时间长的弟子,入门时间长的弟子再指导新入门的弟子)。21岁的黄淳樑参加过数十次赤手空拳的比武切磋,被公认是拳馆里最能打的一位,也是整个香港最好胜的一位,被人尊称为“讲手王”。
黄淳樑对李小龙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当时李小龙戴一副墨镜,头发梳得很整齐。“张卓庆带来了一个类似猫王一样的年轻人,”黄淳樑回忆说,“态度有些不羁,好像自认很聪明的样子。他走后,我告诉张卓庆,我不喜欢这个家伙。”后来,张卓庆一定是狠狠地训斥了李小龙一顿,因为他们第二次见面时,李小龙表现得很好。“他穿着得体,变得有礼貌了。”一直以来,李小龙总是习惯反抗权威,但这一次他决定再次低头,直到他变得比张卓庆和黄淳樑更强。李小龙以他那典型的鲁莽、直率的表达方式,丝毫没有隐藏自己的意图,“他问我什么时候能打得过我和张卓庆,”黄淳樑回忆道,当时的情形让他很意外,“他问得太多了。”
李小龙想要变得更强的决心非常强烈,以至于他会跟师兄弟们使用个小伎俩,来保证自己可以被单独教授。他先确保自己是第一个到达黄淳樑家的人,在打过招呼后,声称他马上有事要做,但会很快回来。“请等我一下,别出去,拜托了,非常感谢。”他一边说着,一边往楼下跑。当其他师兄弟到达黄淳樑家的楼下时,李小龙对他们说:“师兄刚刚出去了,他家人说他有重要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我们改天再来。”之后,他会陪他们走到路边,看他们坐上巴士离开。然后,他再返回去,接受一对一的训练。当黄淳樑知道他这个诡计后,忍不住会嘲笑他的小聪明:“我没有想过收拾他。这就是李小龙,好胜心强,咄咄逼人。如果他想要什么,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它。”
他的咏春师兄弟们可就觉得不那么好笑了。他们中大部分人来自工人阶级家庭,此前已经对这位相貌英俊、享有特权的电影演员心怀不满了。李小龙的鲁莽和自以为是让他们更加愤怒。他们中的一些人去找叶问告状,要求开除李小龙。根据张卓庆的说法,他们提出的观点是功夫应该只教授给中国人,李小龙是欧亚混血,他必须离开。“他们说,‘我们不能把中国功夫教给一个血统不纯正的中国人’,”张卓庆回忆道,“李小龙既不是白人,又不是中国人,他介于两者之间,是混血儿。当时很多中国人不接受这样的人。” 叶问拒绝开除李小龙,但他鼓励李小龙专门和黄淳樑一起学习,避免大班人群,直到事情平息下来。
眼见无法开除他,他的那些咏春拳师兄们开始在课堂上拿李小龙当陪练,借机把他打得团团转。李小龙后来回忆说:“我刚开始学咏春时,跟我对练的那些家伙已经是助教了,他们总是借机收拾我,我当时还只是个15岁的孩子,非常瘦小。” 被欺负的李小龙更加坚定决心要把拳练好,这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动力,他想证明自己比他们更强。他的哥哥李忠琛说:“他开始变得狂热起来,不分昼夜地勤奋练习。” 如果李小龙对待学业也有这种热情的话,那么他的学习成绩肯定会飞快地提升。他喜欢咏春拳,就好像他生来就应该掌握一样。张卓庆说道:“小龙在拳馆训练不到一年,进步特别大,很多师兄在和他黐手对练时都占不到便宜了。”
虽然李小龙学拳很下功夫,但并不是只有他这么做。叶问让徒弟们互相较劲。张学健说:“每个人都想成为最强的那一个。我们会故意隐瞒我们的真实水平,不让别人知道我们究竟学了些什么。”叶问还鼓励他的弟子们到街头去实践他们所学的技术。张学健补充道:“师父说,别总是信我说的,我可能在骗你,出去打一架,到底管不管用,试试看嘛!”
下课后,这帮孩子会去石硖尾地区打架生事。张学健介绍当时的情形时说道:“我们真的是一群坏孩子。我们选定目标后,会上前挑衅,故意与对方发生碰撞。如果那个家伙脾气暴躁,准备推开或揍我们时,我们就会抓住时机,反揍回去。如果他受伤了,我们会故意说,‘你怎么了?陈先生,我刚要和你说话,你就想先打我。’对方会说,‘我不是陈先生。’我们紧接着会说,‘哦,对不起,我们认错人了,我们以为你是陈先生呢。’”
对于叶问的拳馆来说,这是一种口碑相传的营销方式。但也因此,他的弟子们被认为是街头最坏的孩子而名声大噪。不幸的是,这引起了警方的注意。李小龙和张学健被列入了警方的青少年罪犯名单。李振辉说:“对于小龙拜师学咏春一事,开始时家里并无人知,爸爸妈妈也是差不多一年后因为小龙惹出很多麻烦,才知道原来小龙拜了叶问先生为师。”
为了躲避警察的干预,这帮孩子跑到楼宇天台上与其他拳馆的对手秘密进行讲手切磋。 此类事件虽然火药味十足,但水平却相当一般——极少出现重伤,因为参与者的技艺水平实在有限,切磋常因一方流血而随时终止。他们的目的是吹嘘自己有多厉害,结果导致了各拳派之间长期冲突不断。洪拳、蔡李佛拳、白鹤拳、螳螂拳等其他拳术习练者也因此与渐成圈中新贵的咏春拳手积怨日深。
随着李小龙的咏春拳技艺不断进步,很快就轮到他代表咏春出战,参加各种比武。在众师兄弟的怂恿下,李小龙向蔡李佛拳馆的钟姓助教发起挑战。他请黄淳樑做他的场边教练。1958年5月2日,李小龙和黄淳樑穿过九龙城街道,来到位于联合道的一间公寓楼前,楼顶天台是本次比武的地点。黄淳樑惊讶地发现大楼附近挤满了前来观看比武的人,都站在那儿谈论这件事。“气氛显得非常紧张、沉重,好像一场大的暴风雨就要来临。”黄淳樑说,“在我们来的路上,许多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会用手时不时指向我们。小龙很高兴,我感觉他非常自豪。”
眼看人越来越多,黄淳樑问李小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是你叫他们来的吗?”
李小龙否认了:“也许他们是从对手那儿听来的消息。”
他们走到楼下正门处,李小龙准备进去时,黄淳樑把他拉住说:“往前走。”他们走进一条小巷,从后门进去,尽管他们很小心地躲开了围观的人群,但当他们到达天台时,已经有二三十个看热闹的坐到屋顶的墙边了。
当李小龙的对手钟和他的人出现时,大家彼此打了声招呼。钟这方面建议黄淳樑担任裁判。黄淳樑试图拒绝他们,“我代表的是咏春拳馆。”但他们坚持,认为他很公正。“他们非常真诚,我没办法拒绝他们。”
他把李小龙和钟叫到18英尺(约5.5米)见方的一块屋顶中央,宣布规则和注意事项:“比武必须遵守规则,不要伤了感情。你们都还很年轻,没资格代表你们的拳派。更重要的是,这不是生死决斗,只是切磋交流。我们共进行两个回合,每回合两分钟。无论哪一方获胜,两个回合过后,比武结束。友谊第一,胜负第二。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李小龙和钟点头示意。
李小龙站在中间,摆出咏春拳的桩架,左问手向前,右护手置后。钟围绕着李小龙开始走步,寻找机会,当他看到李小龙的一个空当,大喊一声,向前打了过去,击中了李小龙的下巴,迫使他痛苦地向后退开。李小龙嘴里流血了。钟转了一圈后,又打了一拳,这次击中了李小龙的左眼。李小龙愤怒至极,以咏春典型的连环冲捶打了回去,但由于不够冷静,没有击中对方,反而让自己暴露了空当,被对方的反击打中了鼻子和脸。就在他们疯狂地挥拳时,时间到,第一回合结束。从李小龙脸上的伤痕来看,这个回合他输了。
“樑哥!”李小龙冲着他的场边教练喊道,“我的眼睛肿了吗?”
“对,”黄淳樑说,“瘀肿。你鼻子也出血了,不过没事。”
“我今天的表现很糟糕,”李小龙沮丧地低着头说,“如果我伤得太厉害,爸爸会看出来的。我觉得可以判成平局,现在就结束吧。”
黄淳樑哄骗这位萌生退意的小师弟:“小龙,如果你放弃第二回合,那就意味着你投降了。怎么能算是平局呢?你有能力继续打下去。你的对手现在气喘吁吁的。如果你退出,你会后悔的。你赢不赢不重要,但你必须尽力而为。如果你接着打,一定能赢!”
“我真的会赢?”李小龙问他的师兄,他那好胜的天性正在与自己内心对羞辱的恐惧做斗争,“樑哥,你确定吗?”
“确定!”黄淳樑以肯定的语气回复他,“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别总去想你的技巧。这是一场打斗,不是表演。当你贴近他时,猛地向前,冲捶对准他的脸打。不要担心你是否会被击中。试着靠近他,然后发起攻击。保持冷静。”
李小龙在师兄的鼓励之下,点了点头,示意他明白了,可以继续打下去。这时,计时员也宣布第二回合马上要开始了。
李小龙站回场地中央时,整个人多了一种他在第一回合中所缺乏的镇定。他先是佯攻对方,对方迅速向后躲开。李小龙笑了一下,并不上前,等钟回来后,李小龙再次佯攻,钟继续向后躲开,李小龙再次一笑,等他第三次佯攻时,钟只是略微后退了半步,李小龙迅速打出一拳,对手有些失去平衡,李小龙抓住机会,上前打过去,先是左拳打到对方脸上,紧接着上步,一记右拳又打到了对方的下巴上。钟的一颗牙被打了出来,掉到了屋顶上。钟的嘴里出血了,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开,双腿有些站立不稳。李小龙大叫一声,继续以雨点般重拳冲着钟的脸打了过去。最终,钟摔倒在屋顶的水箱旁边。钟的朋友们跑上前阻止了这场比武,其中一些人责怪黄淳樑没有及早叫停。李小龙喜出望外,举起双手表示胜利。
李小龙一回到家就立即躲了起来,因为他的眼睛已经瘀血肿起,嘴唇也破了,他怕被父亲发现。家中一位仆人给他拿了一个煮熟的鸡蛋让他敷眼,帮助消肿。当弟弟李振辉问他是否受伤时,李小龙得意扬扬地说道:“我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你应该看看那个家伙,我把他的几颗牙齿打飞了。” 在他的日记中,李小龙这样写道:“对战中国拳术习练者(训练四年)。结果:赢(那个家伙被打晕了,掉了一颗牙齿,但我的眼睛被打青了)。”
由于无法长时间向父母隐瞒自己的伤势,他的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他怒斥儿子让家人难堪,并将时间浪费到了打架上。李秋源回忆说:“我清楚地记得小龙对爸爸说,‘我学习不行,但我打架行,我会因此而出人头地的。’”
后来,叶问知道这次比武的具体情形后,他的反应和李小龙的父亲有很大的不同。他把黄淳樑拉到一边称赞他说:“如果有一天小龙在武术方面有所成就,那么起因在于你没有让他在比武的第一个回合失败后退出。”
李小龙受到比武胜利的激励,信心倍增,斗志昂扬。他对咏春拳更加痴迷了。“比武让他明白,成功不是白给的,必须要付出训练,去真正对打,”黄淳樑说,“他每天练习出拳、侧撑腿、木人桩等内容。当他把这一切都练完后,他会停下来反思他所练习的内容。他以这种方式自我训练了很长时间。”
随着李小龙咏春拳技艺的提高,他开始在圣芳济书院教授他那些小跟班。他时常在操场上训练,并在休息之余指导同学。由于此前李小龙在喇沙书院两次留级,导致他比班上大多数同学要大两岁,他们把他视作“大哥”。罗尔夫·克劳斯尼泽(Rolf Clausnitzer),他的弟弟是李小龙的校友,他说:“李小龙最乐意展示的一项技术是单腿站立,以另一条腿去抵挡来人的进攻,并能随意转动。他的速度、移动转换能力以及控制能力都非常出色,只要贴近他,就必定会被他踢到。”
李小龙在课间操场上的行为引起了学校体育老师穆德华修士的注意,他是一名德国传教士和前职业拳击手。“他一来到我们书院,我就立刻知道他是打拳的了。”爱德华修士说,“他妈妈经常来这里,想让我们多多照顾她这个儿子。” 穆德华修士极为呵护李小龙,并鼓励他加入圣芳济书院新成立的西洋拳击队,而且建议他戴上拳击手套,参加一场校际西洋拳击比赛。凭借此前所学的咏春拳打法,李小龙能够很好地护住自己。张学健说:“有一天,学校发布了一则公告,宣称有一场校际西洋拳击比赛。李小龙和我是学校里公认最调皮的,所以穆德华修士建议我们去报名参加。”
每年,两所全英制私立学院——以英国商人家庭子女为主的英皇佐治五世学校(King George V School)和以英国军官家庭子女为主的圣乔治学校(St. George’s School)——都会举办校际西洋拳击比赛。该比赛为就读于圣芳济书院的中国孩子和欧亚混血儿提供了一个机会,他们可以从街头走上擂台,名正言顺地“痛打英国佬”。前一年,也就是1957年,圣芳济书院只有一名叫史蒂夫·加西亚的学生报名参加了比赛,并夺得了他所在量级的冠军。穆德华修士说服李小龙和另一名叫罗尼(Ronnie)的同学与史蒂夫·加西亚一起去参加1958年在圣乔治学校举办的校际西洋拳击比赛。
李小龙只有几个月的时间用来备战。穆德华修士给他上了几堂西洋拳击的基础训练课,李小龙还专门向师兄黄淳樑请教如何修改他的咏春拳技术才能适应戴拳击手套的打法,以及如何应对禁止踢腿的规则限制。黄淳樑说:
“我伺机攻击小龙的弱点,并引导他充分发挥出自己的优势。”
1958年3月29日,约有30名青少年参赛者及其家人、朋友和同学聚集在圣乔治学校的体育馆内。除圣芳济书院的三位参赛者——史蒂夫·加西亚、李小龙和罗尼外,其余都是来自英皇佐治五世学校和圣乔治学校的英国孩子。参赛者被不平均分布在六个级别。李小龙所在的级别中,他需要面对两个对手,一位来自圣乔治学校,一位来自英皇佐治五世学校。其中,来自英皇佐治五世学校的盖瑞·埃尔姆斯(Gary Elms)是他所在量级连续三年的卫冕冠军。每组对打的选手由圣乔治学校和英皇佐治五世学校的体育老师们安排决定。在第一轮比赛中,他们让盖瑞·埃尔姆斯和来自圣乔治学校的选手先行对决,李小龙直接进入决赛,与胜出者争夺冠军头衔。史蒂夫·加西亚说:“小龙没有任何名气,体育老师们认为盖瑞·埃尔姆斯是这个级别中最为厉害的选手。”
罗尔夫·克劳斯尼泽曾就读于英皇佐治五世学校,据他回忆,盖瑞不是一个技艺特别好的拳手,但他是一个特别好斗的家伙,他曾向所有认识的人吹嘘自己的叔叔是位职业拳手。 罗尔夫说:“虽然他比我小很多,跟我不是一个量级的,但这并不妨碍他来骚扰我和其他人。我曾把他摔倒在地,捏住他的鼻子,把草塞到他嘴里,并让他管我叫‘叔叔’,但他从不屈服。当我沮丧地站起来时,他立刻就跑掉了。他是个非常强硬的疯子。”
盖瑞在下午第一轮比赛中轻松获胜。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和李小龙专心为晚上的决赛做着准备。和战争一样,两场拳击比赛之间也有相当长的等待时间,极为无聊,其间还会穿插各种惊心动魄的时刻。在无聊的等待中,张学健为他的好朋友李小龙打了一场小小的心理战:“我告诉那位冠军,他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大猩猩,那可是功夫高手,所以他最好当心点。”
长时间的等待过后,裁判把李小龙和盖瑞叫到拳台中央,讲明规则。铃声敲响,比赛开始。盖瑞以典型的西方拳击的姿势,踮着脚尖,轻轻跳动着。李小龙则摆出咏春拳的桩架。从直观来看,这是一场东西方文明的冲突:西洋拳击与中国功夫。黄淳樑说道:“在场的许多外国(英国)学生,无论男女,一开始都嘲笑小龙。”李小龙以闪电般的速度,迅速抢入对方的中线,以一连串短而直的连环冲捶猛地打向盖瑞面部,并把他逼到拳台围绳上。不过,盖瑞立刻跳开了。他们这第一个照面儿为接下来三场三分钟的比赛定下了基调。李小龙惯用一连串快速但力度稍弱的连环冲捶发起攻击,盖瑞偶尔以一两记刺拳进行反击。当他们的身体碰撞在一起时,盖瑞倒下了,然后又站了起来。黄淳樑说:“当李小龙逐渐控制局面时,观众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风格造就战斗,但规则造就风格。虽然李小龙在比赛中始终占据主导地位,但他特别不适应西洋拳击比赛规则对咏春拳的限制。咏春拳短平快式的连环冲捶是专为赤手空拳的巷战而设计的。在厚厚的拳击手套的包裹下,这种技术在拳台上杀伤力非常低。史蒂夫·加西亚认为:“虽然李小龙几次击倒对方,但由于佩戴了八盎司的拳套,并没有给对方造成太大的伤害。其中一些击倒被裁定为推倒和摔倒,小龙因此被多次予以警告。虽然小龙可以击倒他那位斗志旺盛、意志坚强的对手,但无法让其倒地不起。”罗尔夫说:“盖瑞完全被李小龙的速度和技术打蒙了,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因为他没有一拳命中李小龙。不过,盖瑞的身体恢复能力很强,虽然几次被击倒,但总能快速地站起来,而且伤势似乎并不怎么严重。”
在李小龙被一致裁定获胜后,朋友们围上前去,对他表示祝贺。他们原以为李小龙会很高兴,但正相反,这位年轻的完美主义者在摇头,看上去对自己刚刚的表现很不满意。“见鬼,我竟然没有完全击倒那个家伙。”李小龙抱怨道,“他不停地后退,我的力量没能全部发挥出来,都是因为这拳套太碍事了。” 李小龙发誓接下来要加倍训练,直到力量够强为止。
这是李小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正式组织的体育性质的格斗比赛,之后他还是继续在香港街头和楼宇天台上与人打架比武。他不喜欢规则对他的束缚,觉得这限制了他技艺的有效发挥。随着年龄的增长,乃至最终成为一名武术家,他刻意避免了拳击和寸止式的空手道比赛。只有在受到挑战时,他才会同意与人徒手切磋。
大约在1957年,李小龙和文兰一起跳恰恰舞(图片来源:David Tadman)
1957年,李小龙出演《雷雨》。这是李小龙唯一一次扮演“优雅的富家公子”(图片来源:香港文化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