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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两场葬礼的故事

1973年7月24日晚上,一群哀悼者开始在九龙殡仪馆外聚集,等候参加第二天早上的葬礼。随着第二天上午10点的预定时间越来越近,前来哀悼的人不断增加,有15000多名香港市民站在警察设置的路障后面,有的从阳台往下看,有的坐在城市著名的霓虹灯招牌上,只为再看他们偶像最后一眼。4天前,李小龙去世,享年32岁。为了控制人群,数百名警察增派前来,他们穿着石灰绿色短裤、短袖衬衫、黑色鞋子、及膝袜子,连同佩戴的警帽,看上去像是正在参加夏季旅行的童子军。

《南华早报》(South China Morning Post)甚至将这一幕描述为一场“狂欢”。 每当有李小龙的名人朋友走进殡仪馆时,被围观群众认出来之后,人群中会立即响起一阵掌声和欢呼声。佩戴着眼镜以掩藏伤悲的明星们陆续赶来吊唁,向这位将香港电影推向全世界的男人致以最后的敬意。其中包括:石坚,《龙争虎斗》中的大反派;关南施,出演《苏丝黄的世界》的女星;苗可秀,与李小龙合作最久的女演员;许冠杰,流行歌手,李小龙的童年好友;罗维,曾执导过两部由李小龙主演的电影。丁珮也到场了,她是为数不多的仅露了下脸的明星之一,李小龙是在她的公寓内去世的。此前有媒体报道说丁珮一直待在家中,处于非常冷静的状态。她当日还送来了花圈 ,上面写着:丁珮敬上。旁边,一个6岁的小男孩哭着敬上一束鲜花,上面写着:来自一位小影迷的敬意。

《中国邮报》(The China Mail,俗称《德臣西报》《德臣报》)报道说:“对于在这里整晚等候的影迷来说,琳达的到来无疑是最悲伤的时刻。” 一辆黑色的梅赛德斯轿车停靠在路边。李小龙的生意伙伴,同时也是嘉禾影业老总的邹文怀打开车门,搀扶琳达下车。此时的琳达穿着一身素服——一件白色及膝的双排扣长款外套、一条白色长裤、一件白色高领毛衣。在中国,白色是葬礼时使用的主要颜色。琳达的浅棕色头发也剪短了,超大的太阳镜挡在了那双哭红的眼睛前面。她看上去显得异常瘦弱,像是几天没有进食的样子。琳达撑着邹文怀的手臂,由嘉禾员工护卫着,帮她开路。“周围全是拥挤的人群,太吓人了。”琳达后来说,“这让我想起了鲁道夫·瓦伦蒂诺(Rudolph Valentino)葬礼时的新闻短片。”

当这位年仅28岁的李小龙遗孀走进那间拥挤的殡仪馆时,里面的500名贵宾悼念者瞬间安静下来。祭拜的位置在告别室最前面,正中摆放着一张电影海报大小的李小龙佩戴着眼镜的照片,旁边摆上了丝带和鲜花,还有一条中文横幅,上面写着:艺海星沉,哲人其萎。在他的照片前面,燃着三支香和两支蜡烛。四周墙上挂着数千副挽联——一种在白色丝质布条上,用中国书法书写的颂词。

邹文怀陪同琳达在李小龙遗像前三鞠躬过后,护送她到了预留给家属的位置上。李小龙的哥哥李忠琛及前嫂子林燕妮严肃地站在一旁。琳达由人帮着脱掉了那件白色时尚外套,换上了一件中国传统样式的白麻粗布带帽长袍。她的两个孩子,8岁的李国豪和4岁的李香凝同样穿着白麻粗布长袍,被人从旁边的入口领了进来。国豪的头上还系了一条白色的头巾。香凝还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顾自地玩耍起来,国豪一脸不高兴地盯着自己的妹妹。

此时,哀乐响起,听起来像是《友谊地久天长》(Auld Lang Syne)。价值四万港币的青铜灵柩被工作人员抬了进来,李小龙躺在其中,灵柩的盖子打开着,里面是一层玻璃材质的保护壳,防止有人碰触到他。李小龙身上穿着那套他在《龙争虎斗》里的服装,看起来就像是他在家时的装束,因为这套衣服最舒服。 在玻璃罩下面,浓重的妆容仍然掩盖不住李小龙那张灰色的、变形的脸。来宾们排成一排,逐个环绕经过李小龙的灵柩,看他最后一眼。媒体的摄影师被人群推挤着,试图寻找一个更好的角度,有些摄影师将摄影机举过头顶,尽全力在抓拍。当琳达走到丈夫的身边时,她掩面而泣,看上去伤心欲绝,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后来,她跟朋友倾诉时,承认当时“真是个可怕的时刻”

看到李小龙的灵车马上要离开,影迷们悲痛不已,开始躁动起来。300名警察不得不将手臂连接成一堵人墙,以抵挡涌动的人群。最终,当女人和孩子们反复拉扯警戒线时,增援赶到了。年长的男人在痛哭,年轻的女孩有晕倒的,也有很多人因为休克及轻伤被送往医院进行治疗。李忠琛回忆说:“这太可怕了。”在那之后的几个小时里,警察一直拿着扩音器在街上巡视,提议大家赶紧回家。

哀悼者之所以迟迟不肯离开,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有机会近距离陪伴他们的偶像了。香港的通俗小报愤慨地报道了琳达欲将李小龙带回美国安葬的计划,这对于中国的普通影迷而言,将很难再有机会亲赴李小龙墓地进行拜祭。《东方日报》(Oriental Daily)的头条下面写着“李小龙遗体明天将空运回美国”。 关于李小龙安葬的问题,琳达坚持自己的立场,让很多人感到不满。一开始,琳达想将李小龙的遗体航运回美国进行尸体解剖,但由于各种客观条件所限,她没能如愿。最终,只得将遗体送往美国直接下葬。

李小龙生前在东西方自由穿行,死后在何处安葬,不得不由他的西方遗孀为他做出选择。琳达选择了自己的家乡。“我希望将小龙安葬在平静的西雅图,” 琳达解释说,“我觉得他最快乐的时光是在西雅图,我也决定重返西雅图和孩子们继续在那儿生活。”西雅图是琳达成长以及上学的地方,也是她与李小龙相识、相爱的地方。

与香港大众的狂热不同的是,选择她的家乡作为李小龙最后的归属地有一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足够安静。在亚洲,李小龙比披头士还要出名,但在美国,《龙争虎斗》还没上映,他还只是一位默默无闻的电视明星,大众只是通过几篇简短的讣告得知了他的死讯,其中甚至还留有明显的错误。《洛杉矶时报》(Los Angeles Times)将琳达描述为李小龙的“瑞典出生”的妻子,并轻蔑地称两人的结合看起来就像个错误,还添油加醋地将李小龙描述成“如同《天下第一拳》这类电影的主角”。 (《天下第一拳》是由邵氏兄弟电影公司发行的功夫电影,由罗烈主演。)为确保这场葬礼能平静、顺利地进行,琳达给华纳兄弟的高管发了电报,表达了自己的坚持:“希望这是一场不引起公众注意的平静且私人性质的葬礼”。

原本华纳兄弟公司(Warner Bros.)已帮李小龙和琳达订好了去纽约的机票,他们将以嘉宾身份参加约翰尼·卡森(Johnny Carson)的节目《今夜秀》(The Tonight Show),结果只得为其改签,前往西雅图。 7月26日,星期四,琳达和孩子们由香港启德国际机场搭乘美国西北航空4号航班返回美国。陪同他们的有嘉禾影业的代表安德鲁·摩根(Andre Morgan),他负责筹办李小龙的葬礼,并支付相应费用;陆正(Charles Lowe),他是一名中国摄影师,负责记录整个事件; 还有琳宝·弗莱明(Rebu Hui,许冠杰的太太),她是琳达最好的朋友。 琳达说:“她让我清醒、平静,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琳达接着说:“上飞机后,我立刻昏睡过去——我的大脑终于停止工作了。”

除李小龙的哥哥李忠琛住在香港外,李小龙其他的直系亲人,如弟弟李振辉、姐姐李秋源、李秋凤以及母亲何爱榆都在他生前移居到了美国。当琳达和孩子们抵达西雅图机场时,亲人们已经在那里哭着等候了。李小龙母亲何爱榆紧紧地抓着琳达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安德鲁·摩根约了巴特沃斯殡仪馆(Butterworth Mortuary)的丧葬主管在东松树街300号见面,他们商量究竟应该买下湖景墓园(Lake View Cemetery)的哪块墓地。

丧葬主管问道:“你想把他与同种人葬在一起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丧葬主管深吸了口气,目光闪烁、摇摆不定,最后他说:“我们这儿有专门为中国人准备的区域。”

“哦?真的吗?带我看看。”

中国人的墓地在设备间旁边的一小块隔离区内,而白人的墓地却“大得如同阿灵顿国家公墓”,安德鲁·摩根说道。 安德鲁选择了后者,他挑选了其中一个位置,在大树下,可以俯瞰整座山的美景。安德鲁·摩根回忆说:“我当时买了两块墓地,两块墓地紧挨着,一块给李小龙,另一块留给琳达。”安德鲁·摩根当天下午来到琳达的母亲家中探望琳达,并跟她解释说:“我买了两块墓地,希望你不要介意。”

在西雅图的葬礼于1973年7月30日举行,那是个星期一。 与在香港不同的是,只有20来个影迷以及两个记者等候在外面。葬礼上聚集着100多人,包括李小龙的亲戚、朋友,以及教过的学生,其中有杰西·格洛弗(Jesse Glover),他是一位美国黑人,成长于20世纪50年代的西雅图,痴迷于武术,但起初根本找不到愿意教黑人学生的老师。李小龙是美国第一位有教无类的功夫老师,他不在乎他们的种族身份。多年来,李小龙和杰西·格洛弗亲如手足。“我无法掩盖自己的悲伤,”杰西说,“我崩溃了,哭得像个孩子。”

李小龙生前在好莱坞的朋友们也专程从洛杉矶飞来参加他的葬礼。 其中包括华纳兄弟的总裁泰德·阿什利(Ted Ashley)、詹姆斯·柯本(James Coburn)和史蒂夫·麦奎因(Steve McQueen)。史蒂夫·麦奎因的出席让所有人都感到特别惊讶,因为他通常不太愿意参加葬礼。 史蒂夫·麦奎因为此解释道:“小龙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想亲自送这位好朋友最后一程。”

致悼词时,泰德·阿什利说:“在我35年的电影制作生涯中,我从未见过比李小龙更精益求精、更追求完美的人。在他意识到自己马上要‘获得成功’时,突然去世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遗憾。除了伤心,我也在想,或许他暂时还没能达到顶峰,但至少他已经踏上了通往顶峰的阶梯。”

在葬礼音乐的选择上,琳达没有选择传统的葬礼音乐,而是选用了李小龙生前最喜欢的音乐:弗兰克·辛纳特拉(Frank Sinatra)的《回首来时路》(My Way)、汤姆·琼斯(Tom Jones)的《难圆之梦》(The Impossible Dream)

以及BS&T乐队(Blood,Sweat & Tears)的《当我与世长辞》(And When I Die)。琳达在悼词中提到,最后一首歌中的歌词暗含了李小龙的人生哲学:“当我死亡时、当我离去时,将会有一个新生命降临于世,继续前行。”

回到家乡后的琳达看起来要平静一些。她说:“李小龙坚信每个人都代表着全人类,不管是东方人还是其他种族的人。人总是努力向身外探寻,却没有意识到生命的真谛就在自己的内心。灵魂是人类身体的胚胎。死亡之时亦是觉醒之日。人身已逝,精神永存。” 之后,琳达又加上自己的话作为总结:“当我们的觉醒之日到来时,我们将再次与他重逢。”

仪式过后,哀悼者朝着李小龙的灵柩走去,李小龙的灵柩敞开着,上面铺着由白色、黄色和红色的鲜花所构成的一幅道家阴阳太极图。杰西·格洛弗回忆道:“当我望向灵柩时,映入眼帘的是李小龙那张熟悉但又极度苍白的脸,这让我感到特别悲痛,我真的想敲打什么东西来宣泄内心难受的情绪。”

李小龙的墓碑是在香港手工雕刻并航运过来的。根据琳达的要求,石匠师傅在墓碑的最上方凿出一个特定区域用以放置李小龙的照片,紧接着下面刻着李小龙的中英文名字,以及他的出生和死亡日期:1940年11月27日至1973年7月20日。琳达也要求将“截拳道创始人”(FOUNDER OF JEET KUNE DO)刻在墓碑上。墓碑底下有一本用大理石雕刻的书,书呈打开状。其中,左边那页刻着道家阴阳太极图;右边那页刻着如下文字:“你的在天之灵依然指引我们走向个人的解放(Your Inspiration Continues to Guide Us Toward Our Personal Liberation)。”

为李小龙扶棺的人有史蒂夫·麦奎因、詹姆斯·柯本、李小龙的助教木村武之(Taky Kimura)与丹·伊鲁山度(Dan Inosanto),以及李小龙的弟弟李振辉和从洛杉矶赶来的亲友秦彼得(Peter Chin)。在墓地旁,詹姆斯·柯本走上前,做最后的告别:“一路走好,我的兄弟。很荣幸能够与你相识,很怀念我们共处的时光。作为朋友、老师,是你带给我身体、精神和心灵上的震撼,是你告诉我如何协调它们之间的关系,使之能和谐相处。谢谢你!安息吧,我的兄弟。” 之后,他将扶棺时所戴着的白手套摘下来,恭敬地放进了敞开的李小龙灵柩中,其他扶灵人员紧随其后。

最后,琳达站起来,向每一位前来参加葬礼的人士致谢。李小龙的母亲何爱榆女士身穿蓝色外套、戴着深色的太阳镜,悲痛欲绝,只得由两名亲戚搀着离开。 当人群散去,前来哀悼的人都回到自己的车上时,最后一位留在那儿的人是杰西·格洛弗。工作人员开始填埋坟墓,杰西·格洛弗从工作人员的手中拿过一把铁锹,并赶走了他们。这个场景很特别——一位身穿西装的黑人在白人的墓葬区,泪流满面地为一位中国人填坟。杰西·格洛弗说:“为李小龙填土安葬的不应该是陌生人。” EJY0h/CWB/NRL/+1+5oYKVG4EPKWc6l/QvFWK3ospzVGjh+ACM/Tk3rlB1yyjml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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