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话却很长,很长,
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给我吧,姑娘,那朵簪在发上的
小小的青色的花,
它是会使我想起你的温柔来的。
——它是到处都可以找到的,
那边,你瞧,在树林下,在泉边,
而它又只会给你悲哀的记忆的。
——给我吧,姑娘,你的像花一般燃着的,
像红宝石一般晶耀着的嘴唇。
它会给我蜜的味,酒的味。
——不,它只有青色的橄榄的味,
和未熟的苹果的味,
而且是不给说谎的孩子的。
——给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的火一样的,十八岁的心,
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的。
——它是我的,是不给任何人的,
除非有人愿意把他自己底真诚的
来作一个交换,永恒地。
走进幽暗的树林里,
人们在心头感到寒冷。
亲爱的,在心头你也感到寒冷吗,
当你在我的怀里,
而我们的唇又黏着的时候?
不要微笑,亲爱的,
啼泣一些是温柔的
啼泣吧,亲爱的,啼泣在我的膝上,
在我的胸头,在我的颈边:
啼泣不是一个短促的欢乐。
“追随你到世界的尽头”,
你固执地这样说着吗?
你在戏谑吧!你去追平原的天风吧!
我呢,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
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
哦,不要请求我的无用心了!
你到山上去觅珊瑚吧,
你到海底去觅花枝吧;
什么是我们的好时光的纪念吗?
在这里,亲爱的,在这里,
这沉哀,这绛色的沉哀。
夜是清爽而温暖,
飘过的风带着青春和爱的香味:
我的头是靠在你裸着的膝上,
你想微笑,而我却想啜泣。
温柔的是缢死在你的发丝上,
它是那么长,那么细,那么香;
但是我是怕着,那飘过的风
要把我们的青春带去。
我们只是被年海的波涛
挟着飘去的可怜的沉舟,
不要讲古旧的绮腻风光了,
纵然你有柔情,我有眼泪。
我是害怕那飘过的风,
那带去了别人的青春和爱的飘过的风,
它也会带去了我们底,
然后丝丝地吹入凋谢了的蔷薇花丛。
房里曾充满过清朗的笑声,
正如花园里充满过百合或素馨,
人在满积着梦的灰尘中抽烟,
沉想着凋残了的音乐。
在心头飘来飘去的是什么啊,
像白云一样地无定,像白云一样地沉郁?
而且要对它说话也是徒然的,
正如人徒然向白云说话一样。
幽暗的房里耀着的只有光泽的木器,
独语着的烟斗也黯然缄默,
人在尘雾的空间描摹着白润的裸体
和烧着人的火一样的眼睛。
为自己悲哀和为别人悲哀是同样的事,
虽然自己的梦是和别人的不同,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过眼泪,
而从外边,寂静是悄悄地进来。
再过几日秋天是要来了,
默坐着,抽着陶制的烟斗;
我已隐隐听见它的歌吹
从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着管弦乐:
这个使我想起做过的好梦;
我从前认它为好友是错了,
因为它带了烦忧来给我。
林间的猎角声是好听的,
在死叶上的漫步也是乐事,
但是,独身汉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没有这闲雅的兴致。
我对它没有爱也没有恐惧,
你知道它所带来的东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着,安坐在我的窗前,
当飘风带着恐吓的口气来说:
秋天来了,望舒先生!
怀乡病,怀乡病,
这或许是一切
有一张有些忧郁的脸,
一颗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缄默着,
还抽着一支烟斗的
人们的生涯吧。
怀乡病,哦,我啊,
我也许是这类人之一吧:
我呢,我渴望着回返
到那个天,到那个如此青的天,
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灭,
像在母亲的怀里,
一个孩子欢笑又啼泣。
我啊,我是一个怀乡病者:
对于天的,对于那如此青的天的;
那里,我是可以安憩地睡眠,
没有半边头风,没有不眠之夜,
没有心的一切的烦恼,
这心,它,已不是属于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抛弃了
像人们抛弃了敝舄 一样。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向我诉说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它是被截下来的,从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手上,
它是惨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样,
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为我保存着这可笑又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望舒,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了。”
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的,像一个叹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是含着泪水,虽然微笑是在脸上。
关于他的“可怜又可笑的爱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是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的;
随后是酷刑吧,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
随后是死刑吧,那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于他“可笑又可怜的爱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他从未对我谈起过,即使在喝醉酒时。
但是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故事,他隐藏着,
他想使它随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底痕迹,
是赤色的,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
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
正如他责备别人底懦怯的目光在我底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黏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
我会说:“好,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