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峰镖局的两个人,就立在进城的大道旁,注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看到竹家的马车,相互一询问,仿佛在确定什么,然后便走了过来。两人抱拳致意,一人笑道:“竹公子,我二人是五峰镖局的,在归云山,咱们见过的。”
子靖认出,这一个正是昨日过来找郭家兄妹的随从之一,连忙跳下马车抱拳回礼道:“失敬,失敬,两位大哥有何贵干?”
“我家夫人与少爷,想到贵府今日可能动身去京城,特地命我二人在此等候,请诸位务必赏脸到城中临仙楼一见,也好一路同行,前往京城。”
子靖便道:“待在下问过家姐的意思。”于是转头,向车内道:“姐姐可都听到了,姐姐的意思呢?”
端绮并不言语。她和子靖想到与五峰镖局同行,便有机会见山居道长周潜光一面,心底自然愿意。不过依昨日之景,梁薇明显与郭湘婷合不来,不敢确定她的意思,因此只看梁薇的意思。然而梁薇经过昨夜的深思,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想早早地见到周潜光,便一挑帘向那两个笑着说:“你们是猜着我们今天要走,如果我们今天不走,你们不就白等了?”
那人笑道:“我们夫人少爷,已整好行装在临仙楼中,今日等不到,那就明日接着等!”
“哟,好在我们今日出发了,要不然让两位哥哥久等,可要良心不安了!”
梁薇二十六岁的圆滑,配上十六岁的清秀容颜与清脆声音,令五峰镖局两个人忍不住都脉脉含笑,互相看了一眼。
梁薇拍子靖一下道:“还不快走,要他们家夫人与少爷等咱们,像什么话!”然后就头缩了回去。
端绮微笑着向梁薇凝望,柔声道:“你竟这样懂事。”
“那是。”梁薇笑了笑,将一些秘密的,算不得计划的计划放在心中默默盘算。
子靖于是向那两个人道声“请”,他们骑马在前引路,自家的车就在后跟着。将要行至临仙楼时,一人快马加鞭,先行一步去禀明。因此,梁薇等人到酒楼门口时,五峰镖局的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端绮一看,郭岸行与郭湘婷兄妹簇拥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那妇人虽然有些年纪,但气韵不凡,眼中晶亮的神彩与之郭家兄妹神似,必然就是他们的母亲了。她于是率领弟妹过去,恭恭敬敬地施礼道:“想来,您就是郭夫人,小女姓竹名端绮,贱字猗猗;这是舍妹竹英姿,小字薇薇;这是舍弟竹子靖,义兄桑彪。见过郭夫人。”
梁薇在姐姐报出自己的姓名后,蹲身一福,她不惯行这样的礼,笨拙的动作反倒很调皮可爱,郭湘婷觉得她是有意要讨众人喜欢,便一撇嘴,紧紧地依攀着母亲。梁薇且不去理她,先细看郭夫人形容。
郭岸行与郭湘婷之母,闺名唤作周念秋,正是山居道长周潜光的女儿,她有个龙凤胎的兄长,叫做周平章。梁薇远远看到她时,觉得她个子很高,挺拔中直,然而走近才知,并不比她姐姐端绮高。梁薇想到“骨秀”一词,所谓骨骼精奇,骨头生得高,比例好,人自然不会难看,并且这种美丽很能长久。梁薇心中暗喜,想有女如此,其父必然更是出色!
不等大家客套,郭湘婷就先开口了,向梁薇道:“小呆子,你一双眼睛盯着我娘亲看啊看的,想怎么样啊!”说着,更紧紧抓住了周念秋的衣袖,显示这是我私人的娘亲。
梁薇暗笑她幼稚,你的亲娘,还能被我看成我的么?然而想到有求于她外公,便不和她斗嘴,偏要有意奉承,于是微笑道:“我看令堂大人相貌好生清朗温柔,就跟菩萨似的,看着她时,就像有奇光在头顶一般,实在好看。所以,我就观之不足了,却没有想到,你跟你哥哥,一个金童,一个玉女分立在菩萨左右,竟是为了不让我等凡俗之人,多瞻仰菩萨尊颜?”
郭湘婷都准备好了跟她吵架,郭岸行、竹端绮、竹子靖也准备好了劝架,却不想梁薇说出的是这些话。几个人彼此望一望,既惊又喜。郭家人受到奉承,心里自然欢喜,都含着笑,只有郭湘婷撇一撇嘴,在心里嘟囔着,对梁薇各种不满。
周念秋笑道:“我们婷儿遇险那次,只是家父去了贵府,一直未能当面谢过,心中好生不安。这一回若能一路同行到京城,互相照顾,才好略表寸心。”
“郭夫人实在客气……”
梁薇暗向人群中张望,发现除了周念秋,郭氏兄妹,便只是几个镖师随行,并不见有什么仙风道骨的老人。她张口想问,犹豫间一想,许多人在打周潜光的兰华剑的主意,他们肯定不会轻易透露他的形踪,还是要慢慢地才能知道,便什么也没有说。
郭湘婷的注意力全然在梁薇身上,这时“嗤”地一笑,望着她道:“小呆子,你张了张嘴却不说话,我知道是为什么。”
梁薇笑问:“为什么?”
“你饿了,却又不好意思说,是不是?”
梁薇自牙缝里“呲”了一声说:“小丫头,你就自作聪明吧。”
周念秋却将梁薇与郭湘婷当成一样的“小丫头”,于是向郭湘婷道:“那你便和你这个竹姐姐,一起先上去找个雅间坐着,想吃什么自己点。”
梁薇向郭湘婷伸出手,嬉笑着说:“听到没?我是你‘竹姐姐’,走吧,小妹子,莫要饿坏了……”
郭湘婷伸手在她手上一打,抢先一步跑进酒楼里,回过头来说:“小呆子,我就不信你一变聪明就什么都知道,你过来看看这楼里挂的诗词,都能念出来么?”梁薇先“切”一声,跨进酒楼里,只见布置十分风雅,果然挂着许多字画。郭湘婷指着一幅狂草道:“你念一念那些字。”
梁薇抑脸一看,不由得先笑了,说:“这一副字写得龙飞凤舞,好看是好看,可是把写字的人叫来,让他自己去念,只怕他自己也念不出来。”
郭湘婷听了也忍不住笑,却骂道:“胡说,不识字就不识字,还说这样的话。你看一看这一副字。”她葱葱玉指,指向一副小篆字。
梁薇很认得一些篆体字,又因为那首诗极熟,便顺着念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是诗佛王摩诘的诗。”
郭湘婷不服气,“凑巧的吧……”
这时,店里的小二迎上问:“郭小姐,已等到客人了么?”
“正是,我们要个雅间。”
“好,您请。”
店小二便在前引路,她们便跟着上楼。楼上每一间包间的门上都有一首与酒有关的诗,郭湘婷时不时指出一首,让梁薇去念。梁薇仿佛一个成熟温和的长辈,面对“熊孩子”精灵古怪的“十万为什么”,一一作答。连续四五次对答如流,梁薇笑道:“你不必再问我这些诗啊文的,你该听你外公说过,我那‘一魂三魄’走失了另一处,所以之前心智才不正常。现今附了体,那‘一魂三魄’学到的尽是这些诗词、书法。”
郭湘婷很不服气,咬着牙将眸子转了转说:“那么,你没有学到武功吧?”
“那个……确实没有。我只懂得我爷爷总练的五禽戏、太极拳什么的。”
郭湘婷将手一拍,笑道:“你终究是有一样比不上我!”
“得意什么,我们过过招的,你也利害不到哪里去。”
“你哪里知道,昨天我让着你呢!”店小二已走至雅间门口,打开门在那里等候,郭湘婷便先快跑了过去。
梁薇将嘴撇一下,望着她得意洋洋的背影并不答话。顿了一顿,正要走时,却听到一声沉沉的叹息,寻声一看,正好看到身旁这间雅间门上写的诗,正是李白的《山中与幽人对酌》:“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这首诗他爷爷教她时,先念了一遍,没有说作者,她就先笑了起来,说写诗的肯定是酒鬼,喝酒“一杯一杯复一杯”,有酒喝了,心里的山花也便开了,就跟爷爷一样!她爷爷爱酒,爱诗,正以‘诗仙’自比,听了乐不可支,因而梁薇对这首诗怀有一种别样的感情。
忍不住在那里伫足,并非有意,却清晰地听到雅间里面在那一声叹后,一个娇媚的女声道:“这顿饭才刚吃,二哥就叹了七八次气,这是想干什么?”
一个油滑的男子声音道:“莫不是因为哪个美人?”梁薇听着这个声音,倒有几分熟悉。
女子道:“若为美人,二哥正该高兴才是,语气里都能滴出蜜了,怎么会是这样?”
男子道:“若这美人难缠,二哥可不该如此么?”
“在二哥这里,哪有难缠的美人。二哥说一说,所为何事?”
“哎……”长长的一声叹,这二哥道,“昨天也是在这里,我独自饮酒,无意间朝楼下一瞥,见到一个美人,真可谓天姿国色!”梁薇本来就要走了,听到这里便又停住。
“这是好事啊!”雅间之内,那娇媚的女声道。
“哎……”这一叹更是沉重,“我只是看了那人一眼,连忙要去细看时,却不见了美人踪影……”
“哦,原来是那一眼,犯了相思!不过一个人,咱们就替二哥好好寻找。”
那二哥道:“找就不必了……我正寻不见那个美人时,一个小姑娘跟我说了那美人的家住在哪里,我便去了,也找着了。可是……哎,这美人,居然跛足!你们也知道我的脾气,越美的美人,就越不能忍受她有缺点,就跟那玉一样……你说跛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