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大火烧得天地变色,大火里那单薄的身影越来越薄弱,周潜光眼见到火苗吐着舌头,开始吞噬着他母亲的衣服。像是一把刀子割着心,周潜光一个箭步上前,想要冲进火里,将母亲救出来……
秋以桐拦住他,抬起一直低着头,周潜光望着她,哽咽地叫了一声儿:“师姐……”
秋以桐拉着他的手,叫他面对自己说:“不忍心,就不要看!”
“师姐……”他这样叫着,完全没有含义,只是想确认自己还拥有些什么。他们周家祖上也是名门,到他父亲周青松时,便已经衰败的只剩下一些田,几间宅。他父亲与母亲相识于幼年,后来又相逢,结为夫妻。周青松只是个读书人,还保持着对前燕朝的忠心,梁家天下已稳定,他这样的人只有无奈的份儿,索性卖了家产,与兰若华在这山中安了家。兰若华的身体一直不好,好容易才有了周潜光,对他疼爱有加。后来又有了秋以桐,算是一家四口,日子圆满。可是,为什么拥有的,不能一直拥有?先是他的父亲去了,现在又是他的母亲……他咬着牙,肩膀紧绷着,仿佛拉满的弓。
秋以桐强咽下泪水,咬着牙道:“咱们与世无争,竟有人对师傅下毒手!这凶手,我们一定要找到,将他碎尸万段!”
仇恨汹涌,竟将悲伤暂时吞下。周青松狠狠地说:“没错!凶手出手狠辣,必然是武功高强的杀手所为。娘亲的母亲虽不甚高,但在江湖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对了!娘亲临终前说,小心‘铁面’?”
“是!”秋以桐连忙说,“还说黑锦袍……铁面,黑锦袍……”秋以桐念着,一个熟悉的场景跃到她面前:少年用黑色面幕蒙着脸,身上是金丝黑锦袍……打了个炸雷一般,她盯着周潜光惊声问:“师傅临终前不是交给你一块布?”
周潜光连忙从袖子里拿出那块布说:“应该是从凶手身上撕下来的!”
那块黑色的布小小一片,是暗纹密织的黑锦,秋以桐在鼻前扇动:除了血腥味,还有那股香味……景云王梁岚璋告诉她,这香叫……明息香!
“师姐,你是什么线索了吗?”
秋以桐冷冷地说:“梁岚璋!昌德帝梁文肃五皇子,景云王梁岚璋!这块布上有一种不常见的香味,而昨天,我恰恰从梁岚璋身上嗅到这种香味。”
周潜光双眼一瞪,皱着眉说:“朝廷向来是不过问江湖中事……梁岚璋与娘亲怎么会有恩怨?”
秋以桐说:“师傅又会与谁有恩怨!师傅说,她抓伤了凶手手臂,是不是他,咱们看看便知——一两天这伤应该好不好吧!”
“是……”周潜光点点头,“一点线索也不能放过!若是,一剑杀了,斩下那人人头,带到京都祭奠父母!若不是,再一路查访……天涯海角,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咱们,一定要让那锦衣铁面人血债血偿!”秋以桐双手紧握着,自小便习惯留着的指甲嵌进掌心,火辣辣的疼。可是这一点疼,与里的疼比起来,实在微乎其微。
周家祖上是世家大族,祖坟在京都,周青松自然也葬在那里,要将兰若华与之合葬,也必然要到京都。火化兰若华的第二天,师姐弟二人收拾了家里的细软,准备先去凤尾城,查明梁岚璋与铁面锦衣人的关系,然后再取道北上。
周潜光把兰若华的骨灰盒子用一块锦布仔细包上,又包进包袱里,再小心摘下堂上挂着的那张“静”字,也用包袱包了——他要遵照兰若华的遗言,将这个卷轴带到京都,当着他父母的面烧掉。
秋以桐也去房里收拾包袱。她的东西不多,从春丽院出来,一心要摈弃那风月场残留在她身上的浮艳,几乎没什么首饰,衣服也都很素净。不过,她还是改不了留指甲的习惯,不甚长,修剪成漂亮的形状,保持着莹白透亮的颜色。
她拿上兰若华亲传她的兰华剑,将珍藏多年的金丝团纹黑锦衣拿出来,包进包袱之前,不禁捧到鼻边闻了一下——九年了,锦衣的味道早已没了……一想到“没”,心里突兀又狠毒地抽搐起来,想到疼爱她九年的师傅也像这锦衣上香味一样……没了……没了……禁不住俯着身子,“嘤嘤”地又哭起来。她的声音低而压抑,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连忙忍住,擦了一下眼泪。
周潜光敲敲她的房门,“师姐,我进来了……”
“进来吧!”秋以桐忍下嗓子里的哭腔说。
门“吱”地一声被推开,周潜光走了进来,看到秋以桐手中捧的锦衣,愣了一下,轻声叫:“师姐……”
秋以桐抬起头,看到周潜光一身白衫轻衣,系着黑漆漆头发的发带也是白色的,随意散落在肩头,一只手里拿着枝珠花。秋以桐还想着,师弟穿成这样得得格外清俊,一恍恍惚间明白过来:师傅死了,他们应该要戴孝的。周潜光手里拿的那枝珠花,是兰若华的,白色的小珠穿成,小小的。秋以桐看到,从心底里泛出酸涩海水,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她低下头去,刹时间又泪流满面。周潜光缓缓抬起手,把那朵白花儿戴在秋以桐发间,一滴眼泪也随之滴落进去。秋以桐再一次将脸上的泪水抹干,将锦衣包进包袱里,拿过披风披上说:“走吧!”
走出去,将门上了锁,抚一下冰冷的铁锁,转头离去,没有回头。一路无言,两人先来到凤尾城中最大的酒楼天香楼住下。虽然根本吃不下饭,两人也拣了个位置坐下。
已过了晚饭时候,酒楼里仍旧热闹。交际的人有,吃饭的也有,喝小酒的有,打发时间的也有,还有的只是为了听听天香楼新请的唱小曲的如何。
楼下东南角一群带着兵刃的人正说的热闹,但话题并不怎么令二人感兴趣。不过是在说从寒梅山庄拜寿而归,寒梅剑派的排场如何如何,带着妒忌之心,将突发的绿衫人射青玉飞燕镖的事说得神乎其神。还说寒梅剑派得罪了高人,日后的日子不太平了!
两人听得不耐烦,对视一眼,觉得再坐下去也听不到什么线索。正准备起身走,看到天香楼的小二哥笑眯眯躬着身子,小碎步赶到门口迎去,欢快的声音说:“王公子,您来了!”
随着话音,一个身着剑袖华服的年轻公子由两个贴身小厮护卫着走进来,在门口略停了一下,眼睛向里面一扫,黑亮的眼神里怒气冲冲的。两旁的小厮小心地劝着,他不耐烦地一甩手,喝问:“姓傅的呢!”
那小二哥看情形不对,声音就哆嗦起来说:“傅……公子……在楼上……”
王公子一扯前襟,“登登”地走上楼去,又拿那怒冲冲的眉眼将人扫过。见散桌上没有,便走到一个雅间门口,一脚把门踹开骂着:“姓傅的,你给我出来!”
周潜光不禁一乍舌说:“这谁家的公子,好大的脾气!”
踹开一间没找到,便又踹开下一间,口中喊着:“傅展图,你给我出来!小凌,把小凌交出来……”惊得里面的客人喝骂,他的两个小厮连声劝着。
小二哥眼见情形如此,自己是对付不了,便撒手请账房,帐房又去请总管,总管请老板。酒楼的客人都巴不得这样的热闹看,乌压压的一群人都伸着脑袋看。
赶过来的酒楼老板,喘着气跑上楼,看到这情形连连抚额说:“这些公子哥们怎么回事啊!我这儿百年的酒楼啊,又得遭罪……前儿景云王跟五峰山的人争妓女,今儿这又是争谁啊!”
帐房连连叹着气说:“还不是那个唱花旦的小子!”
这王公子已经连踹了五个包间还没有找到人,整个酒楼的人都被闹了起来。雅间里的人也都纷纷出来看情况。来到第六间门口,抬脚正要踹,那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王公子伸头向里一看,便喊着:“姓傅的你躲在这儿!小凌呢?你把他藏哪儿了!”他冲进房里一面寻着,一边问。
只听一阵打斗的声音,然后便见王公子被人掐着脖子直推着退了出来,瞪着掐他脖子的人说:“傅展图,你京城待的好好的,回来干什么!一回来就跟我抢!”
这个傅展图亦是个年轻公子,俊秀的眉眼,长身潇洒,阴笑两声松了手说:“我说王远啊,你可真出息!追着一个十几岁的小戏子满城跑,真难为你们家老爷子好肚量,竟没打断你的腿!”
王远气得一抬脚又要踹向傅展图,他的小厮连忙抱住说:“祖宗,您又打不过他!哎呀……咱别闹了,被老爷知道又是一顿好打!”
傅展图摇一摇手中的扇子说:“王远你说你,你的小厮都比你清楚!你在我这儿闹也没用,你的小凌,在景云王那儿!”
“景云王?你少唬我!”
“你不信,自己看看去!”傅展图摇着扇子说,“本公子就是为景云王寻了你的小凌去。”
王远满脸狐疑,“景云王寻他做什么?”
傅展图不怀好意地干笑两声说:“谁知道!或者是如你一样好这儿口,或者就是为了明个晚上的请人听戏……”边说边抬脚走了。这架没打起来,让天香楼的老板松了一口气,一直在那儿陪着笑。
王远紧紧傍着傅展图走着问:“你说真的!真在景云王那里?景云王那戏准备在哪儿摆,是在城东青园吗?能带小弟去吗?傅大公子你只要肯帮我,我……”拉住傅展图,附在他耳旁说着什么,然后又笑眯眯地说:“傅大公子,怎么样?咱们可是发小……”傅展图被他说出的秘密话弄得哭笑不得,一边摇头一边往前走。
目送这群人离开,秋以桐便小声对他师弟说:“梁岚璋明晚在青园摆戏,咱们正好趁热闹混进去查看!师弟……”她说着,发现周潜光还眼望着大门口出神。“师弟,你在想什么?”
周潜光回转过来,眼望着秋以桐又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微皱着眉头说:“那个叫傅展图的公子,怎么那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奇怪了,听他们话里意思,这人是刚从京城回来,我不应该见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