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潜光从小耳朵就特别灵,这声凄厉的马嘶,不会是错觉,而且在那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脑后生凉,心中刺痛,无端端地面色苍白,一度失语。
秋以桐发觉周潜光神色的异常,便问:“周师弟,你怎么了?”
周潜光觉得自己的骨关节里仿佛生了青苔,潮湿的阴冷,转头的动作也是艰难的。他呆呆地转过头来,望着师姐时,莫名就觉得中间是隔了无重云山——我看到的,便能触到吗?我触到的,便能拥有吗?我拥有的,便不会失去吗……他张一张口,嗓子里吞咽着干涩疑虑的声音:“师姐……师姐……我,我怎么觉得这么难过……母亲!”他突然叫出声儿来,透着种吓人的凄厉,是母亲!
秋以桐皱眉凝视着他,还无法明白师弟话语、神情中的意味,周潜光却已经开始在山路上飞奔而去。狭窄的山路,鲜有人至,被年复一年的杂草掩着,磕磕绊绊,又临着高崖,周潜光却飞奔着过去,秋以桐跟在后面一阵心惊。居然安然地过去了,回望时,看那高度,满头冷汗。
两人一路狂奔,接近木屋时,秋以桐便从空气中嗅出一股血腥味——许是因为九年间,一直追寻着锦衣少年留下的香味,她的鼻子格外灵敏。脚下的步伐更紧,眼前可见的小院子仍是寂静的,仿佛花枝投下的影子。
走进院子,悄无声息的。院子中央躺着的黑马尸首,惊得秋以桐在喉咙里叫了一声儿,步子一顿,俯下身来查看黑马。黑马是被人一刀割断喉咙而死,手法干净利落,狠辣至极。以黑马的身躯,这样干净地要了它的命,那么使刀的人,也必然武功高强——他们几时得罪了这样的人物?秋以桐拧着眉头,眯着眼睛,仿佛是黑马油亮的毛色,映衬着蜿蜒而流的鲜红血液太过刺眼,心里虽然悲痛,却又有丝丝的庆幸:好在她闻到的血腥味不是来自师傅……
周潜光略一顿步,已大跨几步走进室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娘亲啊!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仿佛有人把秋以桐的魂灵自她后脑抽走,那刹那的疼痛激得她闪电一般站起转身,望着幽暗的正堂,在半空飘着一般,无知无觉的身体来到门口。当她看见周潜光怀中满身鲜血的兰若华时,那被抽走被蹂躏得不像样的灵魂又回来了。那灵魂被伤得单薄如纸,支持不起这肉体,她几乎是爬着来到兰若华身边,迅速环视四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时她离开时,还一切都好好的,明明那时正堂香鼎内的檀香燃着,幽然的香烟,袅袅而起;明明她师傅在安稳的素棉麻布帐后念着经,木鱼敲着百世的安心;明明她师傅是跪在佛像之前,喃喃倾诉她的虔诚……
为什么此时却成这幅样子:香鼎被踹翻,撞坏了正堂靠墙而立的长案,佛像被拦腰斩断——如同斩杀黑马一般的利落手法,而她师傅满身是血!小伤有几处,致命的伤在腹部,鲜血浸红了身上的素衣,口中呜咽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
兰若华已是气若游丝!她白而瘦的脸上,眼睛显得圆而空洞,黑漆漆地泛着点点光芒,唇张合着,见到两个人回来,挣扎出一点声音。可是周潜光被吓着了,只是在那里手足无措,秋以桐听不到声音,又急又痛,一拉师弟说:“听师傅说什么!”
周潜光的脸像是沉到极致的云,随便一点震动便会暴雨哗哗——因为他得兰若华真传,亦是精通医术的,他深知兰若华这是存了最后一口气等着他们。说完了,便会死……
可是,他们还是得听着。只见兰若华抬着瘦弱的手臂,尖细纤长的手指向正堂墙上挂着的“静”字。“那是你父亲……亲手所书……”她说着,声音虚弱得与她的肤色一般,苍白透明,仿佛沾着一点暖气便会消融到不见。
“师傅!”秋以桐好怕她就这样离开,握着她的手,想要紧握,却又怕太用力伤了她。
她眨一下眼,静了一会儿,喘一口气,然后运着一口气,手也紧握住秋以桐的手说:“小心铁面!”
“铁面?”
“对!铁面!穿着黑锦袍……黑锦袍……我抓伤了,他的……他的右臂……”兰若华将另一只紧攥着手张开,把掌中一沾着血的布片递给周潜光。
“娘……”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周潜光手捏着布片哭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与世无争,怎么会……”
“听我说!”她爆发出一股绝望的力气,漆黑的眼睛紧盯着他,“我死后……把我的尸首烧掉……与你父亲合葬,那幅字,是你父亲写了,送我的……你也要烧了……在你父亲面前烧……你可懂……”她紧紧盯着周潜光,喉咙里“啊,啊”的询问语气,像是鸣咽一般。
“与……与父亲合葬,那幅字,也一起……”
“要烧……烧……那幅字,一定要在父亲面前烧了……”
“是!”周潜光的泪水很温热,一滴滴在兰若华细瘦的臂上绽出小小的晶莹的泪花,却根本温暖不了她越来越冰冷的身体。“儿子都知道了,娘亲,你不要再说话了。让我给娘亲诊治……”说到“诊治”他的声音已哽咽的不像样子——精通医理不是什么好事,若是不懂,还能乱想,哪怕是痴心妄想……
“记住!”兰若华又最后望了秋以桐一眼,“记住,记住……小心啊……一定要小心……”她的声音带着无限的牵挂与无奈,一点点低下去,秋以桐却还在追着听……追啊追,追到尘埃,追到地面,追到地底,追向那无底的深渊……漂浮着漂浮着,突然,兰若华的手臂无端的一落,带着他们的师姐弟的身体,狠狠下坠,直摔碎在地上!
秋以桐发觉手中握着的,兰若华的手已了无生命的气息,顿时吓住了,伸手去试她的鼻息……手又抖擞着收回,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抬头去看周潜光。周潜光只是直直地盯着兰若华,嘴巴渐渐张开,脖子里的青筋暴起,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秋以桐还以为他僵成了石头,直到他爆发出一阵撕心的悲吼,她随着这声悲吼,又回到九年前的那个雪天,那个冷得骨头都结成冰,一碰就成粉状的雪天:
她隔着门,听到老鸨在跟她母亲秋玉纹商量:秋以桐也已经十三岁了,李家公子早看了她标致,这女子的第一夜,要个什么价才合适?
她的身体因为这话冷得僵住,才她刚过十三岁的生日,就被人谈论买卖!她知道,自己如果再在春丽院呆下去,只能沉沦进自己万分排斥的命运。她要逃,一定要逃!
她打定主意,再没有心思去收拾东西什么,寻个空子便一路往外跑。在门口,却偏偏遇见老鸨的盘问。大雪天里,她满身冷汗,不知该怎么说,考虑着要不要把这个又老又艳俗的女人狠狠推到一边,然后痛痛快快地跑出去。这时,她母亲秋玉纹出来说,是她让秋以桐出去买点东西,叫老鸨快过来,商量一件赚钱的大事!
老鸨听到“钱”字,便两眼放光,瞪秋以桐一眼就向秋玉纹而去了。秋以桐回望母亲一眼,她母亲却呵斥一声:还不快走!眼睛里有沉沉的光芒,扭头而去……
她便走了,走出春丽院一转头,出门左转是她的走路习惯,向左便是南。她开始狂奔起来,大雪纷纷,地上也是厚厚的一层雪,街上人很少,偶尔有一两个也是蒙着头匆匆而过,如若鬼魅。她形单影只,在春丽院中被母亲娇养,没受过冷,亦没有受过累。不久便又冷又累到不行,她只能尽着全力,一步步向前走……
全身要被冻僵了,她也没有回头的意思。她只想去到一个温暖、安静、超然的地方,为此绝不可回头!
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一辆迎面而来的华盖马车,在她身旁停下,一个用黑色面幕蒙着脸的少年挑帘问她:“姑娘这是去哪里?”
她用冻得颤抖的声音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少年的眼睛眨了一下,“那为什么,还要往前走?”
“我想逃出,那个我不想再待的地方!”声音虽然发颤到听不清,力量却是坚定的。
少年的眼睛,又眨了一下,刚被风吹到他睫毛上的雪片被抖落,略带戏虐的声音说:“那值得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总不能因为惧怕这一点点,就让自己的命运,落在他人手中!”她说。
少年的眼睛愣了一下,微圆的眼睛眯一下,脱下身上的黑锦袍。里面有年长女子的声音阻止,怕他受冷,他不理,坚持着脱下,然后下车,将锦袍披在她身上。锦袍上,还带着少年的体温和一股淡而幽远的香气,不同于秋以桐已熟悉的任何香味,高贵温暖、庄严肃穆……秋以桐想,这不正是自己所渴望,所追寻的吗?
为这些许温暖与幽香,她在心底感激得哭出声音,可是身体还僵着,连转头的动作都显得笨拙。少年又说:“姑娘,不如,我们一路同行。”
秋以桐艰难地转身,往后望一眼,白雪茫茫,正是她走过的路。于是说:“不,我不会回头的,也不会跟任何人走……我要……我要自己……”她想要说的是,她要走完完全全由自己选择的路。
少年顿住,呆呆地望着她,任由大雪落在身上。一会儿,他遥望前方,念了一首诗,秋以桐只听到个模模糊糊的大概,后来再听人念,怎么也对不上,只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最后说的那句:“姑娘珍重,但愿后会有期。”
然后,他们朝着各自的方向而去,都没有回头。再后来,秋以桐在木鱼与念经的声音中醒来,锦衣少年便被留在梦中,留着影子,散着香气,却触碰不到,她所珍惜的是真实温暖自己的。她想自己终于得到了吗?是啊,得到了!可是!她得到了,却又要失去吗?已然春天了,还要再下雪吗?
要将兰若华火化,得去寻柴,秋以桐扶着墙走进厨房。火熄了,无端的便掀开炉上的锅盖,看到里面的炖盅,又拿开炖盅的盖子,看到里面映日果与雪梨炖出的琥珀色汤水,脑中竟然还冒出一句:火候还不错……
她端起,往厨房外面走,走到廊上,嗅到空气中尚存的血腥味,望见远处周潜光刨坑要将黑马掩埋,忽然想起:师傅已经去了,汤炖好了,又给谁喝呢?眼泪猛然汹涌出来,又酸又苦,浓重的涩味,呛得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一点点蹲下身子,把汤放在地下,双臂抱住膝盖,恸哭失声……
看到的,便能触到吗?触到的,便能拥有吗?拥有的,便不会失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