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师姐的话,周潜光眼里有微光一闪。
秋以桐接着说:“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正是因为我喜欢你,才会那样坚决地拒绝。我来到这里时,刚满十三岁。你的父母亲收养了我,并不对我的过往过多盘问,大约是觉得一个才十三岁的姑娘,再凄惨也不过无父无母。所以,你们不问,我也不愿提,所以你们至今也不知道,我其实出生在妓院……”
周潜光现出惊讶的神情。这叫他如何相信,他的师姐怎么可能!
秋以桐却继续说着:“便是凤尾城中那间有名的春丽院……”
惊诧之中,周潜光想起九年前腊月的那天,天空飘着鹅毛般的大雪,他们一家人筹备着过年的事宜,自山下采买年货归来。周潜光与其父周青松,一路看着这南山雪景,念着关于“雪”的诗句,兴致高昂。然后,他们在山路上发现昏倒在一旁的秋以桐。
当时的她身上披着一件黑底金丝锦袍,娇柔不堪的身子。兰若华为她把脉,发现她衣饰讲究,肌肤娇嫩,昏倒的原因与其说是因为冷,倒不如说是劳累——看她一双娇嫩脚掌磨出的许多血泡,便知是走了许多路。所以,他们全家都以为秋以桐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养尊处优,一时在山中迷了路,走得久些便昏了过去。
他们把秋以桐带到家中好生看护,待她醒来问她是哪家人,她说她没有家……又问她父母何处,她说她没有父母了……秋以桐对于自己的身世三缄其口,让周潜光一家也不忍再问,就这样将她收养。兰若华为了改善她孱弱的体质,教她些功夫,她便拜兰若华为师。成为周潜光的师姐,纯粹是因为秋以桐年长些,功夫才学都不及周潜光。
周潜光也一直以为,秋以桐是个历经不幸的富家小姐——那件华贵的锦衣,秋以桐娇嫩的,一点风霜未着的肌肤,以及多走一些路便累得昏过去的体质足以说明一切,更何况秋以桐卓然高贵,清冷孤傲的气质!他甚至还觉得,单单富贵根本养不出秋以桐这般人物,必定还要诗书传家,一门清高才是……
一直觉得秋以桐是名门之后,秋以桐又对自己的出身沉默再三,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清高名门,是容易得罪“乱臣贼子”的梁家天子的。
原来真相既不是名门,更谈不清高,也不富贵,甚至根本算不上……清白……
“怎么会!”周潜光脱口而出,觉得秋以桐的那一段话根本就是她在羞辱自己!
秋以桐不禁苦笑着说:“师弟这便嫌弃我了吗?”
“怎么会!”又是这句话,周潜光极力说,“师姐!我怎么会嫌弃你……只是,你怎么可能出身……出身在那种地方……”“妓院”二字在周潜光心里原本也算不上多污浊,只是此时要与秋以桐联系在一起,便是万分不堪了。
秋以桐望着她师弟,眼睛里有无奈且幽然的淡光,微微摇一摇头,想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长叹一声,吸一口春暮的凉气说:“如果可以选择,我当然希望自己不是!我与母亲都是清白人家,安安稳稳的一生多好……”声音低了下去,有种凄婉的意味,那是她心底卑微祈求。
“我不明白……那种风月场,怎么可能是一个孩子长大的地方?”
秋以桐接着说:“我的娘亲是春丽院的头牌红妓……原本妓者是不被允许生育的,常年服用寒药避孕,这药大损女子身体,长此以往,这些女子纵然想要孩子,也是无法怀上的。所以,母亲能怀上我,完全是个意外。当她发现自己有了孩子,却根本想不出哪个男人会是孩子的父亲……”她冷笑着,也许是因为寒气重了些,浸进体内,使她一阵酸楚,眼睛里满是泪水。
母亲是头牌红妓,父亲是谁都不知道,风月场中长大……这居然便是他这位卓然高贵,清冷孤傲师姐的出身?周潜光的父亲周青松是名门之后,虽然在燕景帝一朝时便衰落了,可仿佛越是衰落的名门越是注重正、大、光、明的传统。因为内里,早不复当初的辉煌,甚至腐败不堪,所以外在,更要把架子端得高高,以免落得寻常。周青松虽不是迂腐之人,到底也没能完全逃过,周潜光深受其影响,当然也千万看不上那些风月场中人。可是,他心里又敬又爱的师姐,竟是其中的“名门”之后,这对他是怎么的震动!
秋以桐望着早已一脸无措的师弟,仿佛着意要把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容一番摔打,摔到粉碎,再不能复初。脸上是残忍的笑,咬着牙,忍着泪说:“母亲觉得怀上我,是上天赐她的意外之喜,坚持着生下。老鸨允了,心里的打算是:生男为奴,生女能如我母亲那般美貌,又是一株摇钱树。其实她这想法,不过聊以自慰,实是我母亲已红了多年,羽翼已丰,又性子倔强,她法左右。可是怀了孩子,我母亲就算想从良,也没有收容的人。她在春丽院的后院生下我,让我锦衣玉食的长大,她所渴望的高贵生活,都尽自己的努力给了我……我对母亲,除了感激,便是愧疚……或许世人会以为,师弟也会那样想……我母亲……”秋以桐无法在她母亲后面缀上“妓女”、“下作”一类的词汇,一要提起,舌头上便想是挨了刀子似的。
“不会!”周潜光连忙说,“师姐的母亲也定然是这世上最高贵的人!”无论如何,面对秋以桐,周潜光都无法想到那些不堪的词,又不知如何安慰,便用坚定的语气表明心迹。
秋以桐望着他,感激而又苦涩的笑着,“可是……毕竟身处风月之场,满眼看的,满耳听的,甚至于闻到,尝到的全都是那些浮华虚假……师弟,我自小看到的男子,都只当女子是玩物!那些青楼里的女子,都在互相警告,千万不要动情!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情爱,是女子大敌……我还记得母亲的一个小姐妹,漂亮的模样,一双清澈的眼睛。她家里很穷,没饭吃了,自己把自己买了进来,拿了钱给家里人。接客也是被逼得无奈的,赚的钱很少,却很愿意贴补我母亲,为我请先生,要我读书识字……哈,这份清高是她骨子里的,实现不了,便寄托在我身上……”
周潜光默默地想,原本风月场中也有这样的女子,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女子影响师姐,她才出落得这般与众不同吧!
秋以桐又接着说:“我很喜欢她,见她不高兴,也不开心。有那么几天,她时而高兴,时而悲伤,听到“玉楼烟锁怨声悲,芳心夜语莲花泪。闲云袅袅,此情难倚,空待玉人归”的句子,便会垂泪。我当时不明白,叫她不要哭,她却说,虽然流泪,却是高兴的……因为,她遇到有情郎,不久便会赎她出去了。她含着泪水的明亮眼睛,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是又过了几天,她的眼睛便像死灰一样,无论我怎么跟她说话,都起不了一点波澜。母亲跟说,情爱是女子大敌,答应赎她的那个男子,却又娶了别的女子当小妾!再后来……她自杀了……”眼前,那具荡悠悠的尸首,不仅吓着了年幼的秋以桐,更似一条绳索将她心高悬,再也着不了地,漂浮而窒息……
“师姐……”周潜光再顾不上秋以桐讲述的是不是风月场中事。从她紧缩的眉头,手攥着心口动作,周潜光感受到她的钻心之痛,而他却无力分担。此时,他多想自己是五彩河东崖那座山,坚定地站着,足以成为她的依靠。
“周师弟!”秋以桐说,“我是不相信情爱的,更不相信男子……在我心中,师弟与师傅、还有周叔父都是亲人。正是因为我太喜欢,太看重你,所以我不会当你是普通男子,只当你是我的亲人、师弟……”嗓音里虽然有些呜咽,却是坚定的力量。
“师姐……你是不相信我不同于那些男子吗?”他无法因为秋以桐这样的身世,就放下自己的感情。
秋以桐望着他说:“我自然不会用看待那些男子眼光来看待你。只是,我怕了情与爱……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嫁人的,可是周师弟,你是这样好的男子,应该世上最好的女子匹配,而不应该是我。”
周潜光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问:“那么那件锦衣呢?师姐小心珍藏多年,视如珍宝的锦衣……那衣服应该是年轻男子所有,师姐又是如何看待那锦衣的主人……”
临着山崖而立,听到周潜光这话,秋以桐便仿佛是向前迈了一步,正在空中漂浮……这样的时节,空气中会有清甜的芬芳,触目可见的全是新颜换旧容的勃勃生机,崭新的希望叫人沉醉,想要一梦不醒。可是真实呢,非风非月,俗体沉重,肯定是要狠狠摔在地上……那一股淡而幽远,暖而高贵的香,怎么可能被她牢牢抓在手里!
周潜光看到师姐的神情便明白了,苦笑着正要说话,却仿佛听到一阵凄厉的嘶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