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大派,陈广生又身为五峰山少主,前来贺寿当然不能失了体面,身上的蓝布衣被一身得体的华服取代。
其它五峰山人也都换了装束,绣服剑袖,抹额依旧。五个男子中仅有一人未系抹额,年纪也较大些,暗自手下用劲强按着陈广生端坐下。红衣弟子奉茶离去后,那人便忍不住数落陈广生:“你也快十八了,个子长得这样,怎么心性一点没长!怎么就不明白,青楼女子的话是信不得的!”陈广生刚要出口辩驳,就被他一挥手止住,“你知不知道你爹被气成什么样?还有你两个姐姐,因为你,不知道劝了师父多少。要不是她们劝着,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呢!你看寒梅山庄的两个少主,别说功夫了,就算行事稳重,你也一百个比不上!”
陈广生皱着他的粗眉道:“大师兄你说够了没有?我为什么要和他们比!”他的声音真似洪钟一般,有一种金石的质感,充满阳刚之气。
这五峰山大弟子还要再说什么,一眼瞥见秋以桐,也觉得当个女子面数落陈广生逛花楼的事不好。于是忍下心中的千言万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你啊你……”和一串敲桌子的声音。
秋以桐茶已喝完,也歇够了,便起身往山上走。寒梅山庄的这次寿宴果然办得声势浩大,极尽铺张之能事,一路而上的山路两旁高挂着书“寿”字的红灯笼,夜晚点上灯,肯定如游龙一般。树上系了彩绸,随风飞舞,一派灿然。隔一段就有红衣弟子迎客引路,很是周到。
在春丽院,秋以桐见多了穷奢极欲,铺张做作,一路视若无睹,只管快步走自己的。
到底是女子,走了一会儿,秋以桐便听到身后稳健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便见五峰山的人已赶上了自己。她看到陈广生还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又不得不向迎客的红衣弟子点头致意,便忍不住笑了一下。刚刚好,陈广生目光投向前方,便看到秋以桐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笑容。忽地眼睛一亮,大大的三两步,跨过中间相隔的八九级台阶,来到秋以桐身边,笑着大声道:“是你啊!”一脸的惊喜,真像是老友重逢。
秋以桐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愣,见他暗暗向自己使眼色,想先弄明白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于是顺着他的话,笑着说:“怎么,我还以为,你就认不出以桐来了!”
秋以桐自称“以桐”,无非是想把名字说给陈广生听,好叫人相信他的确认识自己。可是陈广生偏偏没听明白,暗暗念着“一统……一桶?一通?一……”自己的名字被曲解得这么难听,秋以桐暗瞪他一眼说:“看来你果然是不认识你秋姐姐了,前两年见了你秋姐姐,还总要跪下谢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呢!”心里不满,就在言语上占他一点便宜。
陈广生是个少年,正是爱面子的时候,又当着自己师兄弟的面,怎么愿意秋以桐一个小女子说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还见面对她下跪?他脑子转得快,连忙就要扳回一局,便说:“秋妹妹,广生哥哥只是觉得随便当着人叫你的闺名不好,所以才犹豫起来!那一年,不还是我救你一命!刚才在茶棚里我还在想,怎么这个女子这样眼熟,原来就是秋妹妹啊!”
秋以桐无奈地一笑,转头向正好奇地望着自己的五峰山弟子点头致意。陈广生便向他们解释:“前年我下山,无意中看到这位秋姑娘被人追杀,便出手相救,因此结识了!她方才说她救了我,下跪称谢,都是反话……”
“追杀”二字实在严重了些,众人连忙问:“秋姑娘是得罪了什么人么?”
秋以桐便一笑道:“小女也是看不过有人强抢良家妇女,便出手相助,不想反而被那恶霸记恨,前来寻衅。原来也是不碍事的,小女虽然功夫微浅,也敌得过。只是陈少侠古道热肠,出手相帮,也算是省了小女的一些事。”言外之意也就是说,陈广生帮与不帮都一样。
这些话虽不至于贬低,也称不上多高的夸奖,五峰山的大弟子便只笑了笑说:“原来如此……在下五峰山大弟子岳志泽,倒不知姑娘师承何派?”
秋以桐笑道:“家师兰华仙子。”
“兰华仙子”的名声也不响,不过出于礼貌,他们还是抱拳说:“失敬、失敬!”
客套毕,陈广生与秋以桐在前走着,岳志泽领着四个弟子跟在后面。陈广生有意与他们保持距离,便示意秋以桐跟着他的脚步快走。距离拉大些时,便小声问:“秋姑娘,我们是不是还在别的地方见过?”
秋以桐嘴角轻撇说:“在天香楼,我见你被景云王一掌打下楼来!”为了报复他之前为了拔高自己,说对她有救命之恩,秋以桐有意说出他的丑态。
提到景云王,陈广生既愤恨,又羞怒。望了秋以桐一眼,又朝身后的师兄弟瞥一眼说:“姑娘可不可以帮在下一个忙?”
秋以桐便明白了:他是见自己望着他笑,还以为是旧识,便套近乎,求帮忙。虽然心底已然清楚他想让她帮什么,却还是问:“帮什么?”
“伺机帮我甩了他们……”他暗暗指着身后的人,轻声说。
秋以桐想说,你果然还要去找绯樱,真是蠢人一个!但见高大魁梧的他竟为此露出祈求的眼神,也不忍拒绝,头扭过去,冷冷地说:“尽力而为……”
“多谢多谢!”
他一脸的喜色叫秋以桐收在眼里,禁不住在心底留下一连串又无奈又冷淡的笑,暗暗道:高大的外表,单纯简单的心地,这样的你若受情伤,又该是怎样的神情?
一行人来到寒梅山庄的正大门前,先看到的是一片空旷的广场,想像得出红衣弟子在这里练功的壮观场面。走进堪称雄伟的大门,迎面而来的地面由汉白玉铺就,雕栏阶梯之上的宏伟大殿,让人惶然间以为自己是进了皇宫——皇宫也不过如此吧!
宾客云集,豪杰聚首,见到寒梅山庄这样的大阵仗,一面不以为意好显示出“不过如此”见过大世面的体统;一面又在心里暗叹艳羡,自然也提醒自己:寒梅剑派不得不防啊!
从大殿穿过,来到后庭,风格陡变,令陈广生不适应地“咦”了一声。秋以桐便望着他,他显出一丝尴尬,憨憨一笑解释说:“我是觉得前面的大殿雄壮,怎地后面这样小巧雅致,不像是一个地方了。”其它五峰山人也是第一次来,听他这么一说也意识到,纷纷点头说“可不是”。
秋以桐笑了笑,倒没想到陈广生虽然生得五大三粗,却是个细心肠。眼睛一转,见周围没有红衣弟子便小声说:“的确,这个地方原本归前朝燕武帝的九弟安乐王所有。安乐王燕行修不问政事,爱好园林建筑,在这一方面也很有建数,深懂得因地制宜。西山秀雅,安乐王修建的这个庄园,亭台轻掩,曲廊婉转,虽然宽广却与自然风光浑然一体。以安乐王之才,又怎么会让前面的大殿破坏这里的美景秀色呢!那是寒梅派后来生生在前面加出来的,才修建不久!”
陈广生“呵呵”冷笑两声说:“真是暴发新荣!”
陈广生的大师兄岳志泽在后面轻咳两声说:“兰华仙子与梅庄主是师兄妹……秋姑娘,贵师伯一手创立的寒梅剑派,吾等莫能望其项背啊!”
陈广生正想怎么大师兄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一回味才明白过来:大师兄这是在提醒我!他方才当着秋以桐的面说她师伯是“暴发新荣”也不知道有没有触怒她。他当然觉得自己的话不错,只是怕她生气不帮自己,暗暗在心里后悔。
秋以桐明白他们话中的意味,冷笑道:“如今的梅师伯亦不是小女能高攀的!”
陈广生听秋以桐这么说,放下心来,便又问:“我一直奇怪着,这里本是安乐王的,怎么又到了与之不沾亲不带故的梅庄主手中?”
转眼间,他们已随着人群,穿花度柳地接近梅若虚待客的栖云堂——这当然是旧日安乐王的手笔。大殿门口站着的梅济棠看到五峰山人来到,连忙迎了过来。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秋以桐只丢下一句:“自然是用了一些手段!”
话音刚落,梅济棠已来到众人面前,他是梅若虚的小儿子,正值少年却行事稳重,待客之礼很是客套周到。这会儿满面含笑迎来,就已经使众人端起精神,准备着与之客套了。又见他郑重地抱拳,深深施礼,一副受宠若惊惶惶不安的样子说:“几位远来辛苦,家父心里着实思念着江湖朋友,也是想着借寿宴的名头,与朋友们聚一聚。想必因此,让诸位受累了。在下梅济棠,先替家父谢过诸位远来!再要赔罪,未曾远迎,该罚该罚!”说得自己好像真的罪大恶极一般。
陈广生不禁在心里想,那你就劝你老子不办寿宴,省了多少事!想是这么想,自然是不能说出来的,款款还礼道:“梅二少庄主客气。”这句客气话跟梅济棠的比,真就显得薄弱了。
梅济棠一脸儒雅的微笑望着陈广生说话,陈广生话完了,他脸上未尽的套近乎表情显出些寂寥的意味。不过,梅济棠不以为意,继续说:“怎么不见陈帮主?”那个样子,仿佛说客气话是他的任务。
陈广生又在心里暗自说,我爹若是来了,我怎么还可能站在这儿。这么想着就有些忘了说话,岳志泽身为五峰山的大弟子,连忙致谦说:“我师傅早些天就念叨着梅庄主的大寿,一心是要来的。只因帮中事务缠身,我等又不争气,无法分担,事事都需得师傅亲为。因此便耽搁住了,特派了少主与在下来!”
梅济棠立刻表现出不能得见陈帮主的遗憾,秋以桐不想再听他啰嗦半句,便开口道:“不知梅师伯何处,我等等不及要拜见了!”
不等梅济棠认出没见过几次的秋以桐,陈广生便指着栖云堂的大堂道:“梅庄主在大殿内,我等快点去拜见!”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进入栖云堂且不说陈设,单单人物就足够惊人了。中原各大门派不必说算是齐聚了,甚至于江南一代,亦大有人在。寒梅剑派,虽然是暴发新荣,但到这个地步,也叫人不得不侧目了。
陈广生等人进去时,梅若虚正与“玉煞”谈笑。
“玉煞”姓白名谦,字心让,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公子。面若冠玉,常着白衫,今日是来拜寿,身上的衣服带着些花绣,稍微显得热闹些。此人常年手中握一把褶扇,谈吐文雅,风度翩翩,通诗书,别人一看只以为是位风雅文士,断然想不到竟会有“玉煞”的绰号。
当然,这绰号是有些由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