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言,太多人许下过,有几人能做到?又有几人为了当初许下的承诺,甚至连死都不怕?
那个传说中抱柱被淹死的尾生是一个,李勉是一个,秋以桐与周潜光会是吗?
他们如今心意坚定,发誓一定要做到,可是世事难料,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
背信、欺骗这样的事,秋以桐看得太多。秋以桐不会忘记她母亲秋玉纹的那个小姐妹,她的小姨娘。那个说过要为她赎身的男子,背弃承诺或者根本就是有意欺骗,又去赎了别的女子;还有为她母亲自杀的少年,他那时哭着对秋玉纹喊,你说过的话都忘了吗?
这样的人太多了,还会有哪一个人不会背信弃义,不会欺骗吗?可是秋以桐与周潜要找到这样一个人,也需要找到这样一个人!
两个人熄了墓室内的灯火,走到墓门口拿起火把。周潜光正要按动机关,秋以桐突然问:“这一出去,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她的眼底有惶恐,那种对未知的惶恐。
周潜光便望着面前冷冰冰的青石墓门说:“走出去,必然是一条千难万险的路!锦衣铁面人会在暗中监视我们,我们必须小心自己的一举一动,才能不泄漏秘密。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我们拼命地找他们,却可能怎么也找不到。而他们在暗中看着我们,说不定还在笑我们。还有师伯,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我们根本不清楚……”
秋以桐不禁叹道:“天下之大,竟然只有这墓室是最安全的,最温暖的!”说到“温暖”,秋以桐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大雪天,在她又累又冷,身子将要僵住的时候,一辆迎面而来的华盖马车在她身旁停下,那个用黑色面幕蒙着脸的少年下车,将一件锦袍披在她身上。锦袍上,还带着少年的体温和一股淡而幽远的香气,不同于秋以桐已熟悉的任何香味,高贵温暖、庄严肃穆……为这些许温暖与幽香,她在心底感激得哭出声音……那少年还说:“姑娘,不如,我们一路同行……”她拒绝了,因为她想要走完完全全由自己选择的路。
她当时拒绝了,后知后觉地想要去寻找,却是这样难。可是如今她一定得找到,因为那人身上的香味与师傅之死有关!
秋以桐不敢想到这些,于是拼命让自己想拒绝与锦衣少年同行之后的事——
后来少年就顿住了,呆呆地望着她,任由大雪落在身上。一会儿,他遥望前方,念了一首诗,秋以桐只听到个模模糊糊的大概,然后他又说:“姑娘珍重,但愿后会有期。”不!脑子里突然一亮,久远的记忆明晰起来——
在这句道别之前,锦衣少年还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她哆嗦的声音不成句,只说一个“桐”字。少年问:“桐树的‘桐’?”她点点头。
锦衣少年还知道她的名字,可是她当时为什么就没有问他的名字呢?假如她答应了与锦衣少年一起走,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眼前突然明亮起来,秋以桐不适应地手遮挡,回过神来才知道只是周潜光把墓门打开了而已。她将火把熄灭,与周潜光一起走了出去。走向光明却又黑暗的天地……
周家祖坟在京城郊外,他们需得策马走过大片田野。京城地处北方,多种麦子。清明时节,大片的麦子长得很是茂盛,连成一片,像是绿色的湖水。“湖水”之上有粉蝶翩跹,好一派动人的的春景秀色。
河南府虽然也多种麦子,但凤尾地域多山多水,更适宜种植水稻,所以这样的景象两人都不常看到。安葬周青松时,两人也看到这般情形,心情沉重不曾细品。此时两人心情比那时更为沉重,反而有心细看了——因为他们知道,此生今后,很难再有今日这样的闲适了。
两人策马慢步,都没有说话。走着走着,不期然间看到一大片粉紫、雪白的颜色。原来,清明时节,正是桐花开了又落的时候。秋以桐惊讶道:“上次来时,这里的桐树不过稀疏的几棵。”
周潜光望着那片密密林立的桐树,不时有桐花坠下,空气里都有一股甜蜜的气味,微笑道:“上次咱我们来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桐树长得快,也许是这几年间又新种的吧!进去看看。”
秋以桐点点头。两人一起下马,牵着马走进桐树林里。这些桐树都高且直,长上去才蓬开了枝干,开出一蓬蓬或粉紫或雪白的花朵。清明的风中,总有一种凉意,带着花草的清香,缱绻在花间不愿离去。鸟儿在花枝间,叫声清脆。那长形的花朵一个个落下,别样的哀伤美丽。假如周青松还在,一定会与周潜光念诵一些有关于“桐花”的诗句;假如兰若华还在,一定会跟他们说,桐花是清明节气之花,绚烂至极……
可是,他们都已不在了,再也回不来了……
秋以桐抚着桐树干,想起自己的名字中有个“桐”字,这名字是她母亲秋玉纹取的。她母亲读书不多,只听一些有交际的文人墨客说桐树是一种高贵的树,唯有这样的桐堪配凤栖。秋玉纹给她取这样一个名字,就是希望她能摆脱这下作的身份。秋玉纹对自己身份是痛恨的,可是又不愿意委身于任何男子,因为她想要凌驾在情爱之上——这世间,一个女子不依靠男子,还能做什么呢?
她低头看到落了满地桐花,心想,自己能够摆脱这样的命运吗?一步步漫无目地地望前走,手在不觉间松了马的缰绳,也不管周潜光在什么地方。走着走着,觉得眼前有些暗,便抬头一看,见是一辆马车——不觉间又想,当年的锦衣少年,也是乘着马车来的……
向着马车走近,清明的轻风吹得她渐渐清醒,将马车看得分明,普普通通的一辆而已。马上前面一人靠车而坐,仰着头看桐花飘落。他手里还牵着缰绳,拿着鞭子,像是正在架车而行,偶然看到这片桐花,一时看住了。又像是在这里呆了许久,因为他身上、马车上落了许多的桐花。
他穿着黑色轻衫,仰着的脸上蒙着黑布。秋以桐心头不禁一愣,这情景似曾相识。她痴痴地走近几步,那人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秋以桐看到他长着一双偏近于圆形的幽深眼睛,双眉英气……
头脑里亮起一道闪电,照得她心里刹时间一片空白。看那蒙面人彬彬有礼地向她点头至意,然后赶车向林外而去,走到路上,渐渐离去……秋以桐才突然记起——他的眼睛多像锦衣少年啊!连忙向着马车驶去的方向追,一直跑啊跑啊,如同九年前那个大雪天,渺茫无目标,只知道要这样望前跑啊跑……
不知跑了多久,马车早已不见了,身后响起马蹄声,听到周潜光在喊:“师姐,师姐!”秋以桐不理,周潜光追上来,下马拦住了她。
秋以桐挣扎着说:“快放开我,我要追上那辆马车!”
“什么马车?”路上连个行人也无,又哪里来的马车!周潜光担忧地望着秋以桐,那时他们分明在看桐花,他看到好看的,想叫师姐一起看,却发现师姐不见了,只有师姐的马还在桐花林里。他牵着师姐的马,四处找不见人,便骑上自己的马,仍旧牵着师姐的马来到路上,却看到师姐正在路上跑着。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啊!”
“师姐,马车已经走远了,即使要追也来不及了!”
“可是,那个人的眼睛好像九年前的锦衣少年啊!”
“就是师姐珍藏的那件锦衣的主人?”
秋以桐抬头,看到周潜光那带着失望与妒忌的眼神,怕他因此不同意追过去,便说:“九年前的锦衣少年身上有那股香味,和那块布上的香味是一样的!是就那片,师傅从凶手身上抓下来的布……”
“那么,师姐追的是九年前的锦衣少年,还是凶手?”
秋以桐一下子愣住了,是哪个?杀师之仇不共戴天,她当时满脑子想的,居然是那人可能是九年前的锦衣少年!
还要去管他吗?假如是,这将会是多么叫人悲伤的故事;还不如不是,还能留着一份好回忆。她低下头,逼自己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骑上马,与师弟一起回凤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