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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名詞

關於上古漢語名詞的形態,還没有人進行過全面的研究。據我們初步觀察,上古名詞的前面往往有類似詞頭的前附成分,例如“有”字,它經常是加在國名、地名、部落名的前面,如“有虞、有扈、有仍、有莘、有熊、有庳”等。在《尚書》裏,這一類例子是很多的。現在試舉幾個例子:

何憂驩兜,何遷乎 有苗 ?(《皋陶謨》)

有夏 多罪,天命殛之。(《湯誓》)

殷既墜厥命,我 有周 既受。(《君奭》)

有殷 受天命惟有歷年。(《召誥》)

普通名詞的前面,也有加“有”字的。下面是《尚書》的一些例子:

予欲左右 有民 ,汝翼。(《益稷》)

盤庚遷于殷,民不適 有居 。(《盤庚》)

有王 雖小,元子哉!(《召誥》)

下面是《詩經》的一些例子:

有梅 ,其實七兮。(《召南·摽有梅》)

發彼 有的 。(《小雅·賓之初筵》)

豺虎不食,投畀 有北 有北 不受,投畀 有昊 。(《小雅·巷伯》)

下面是其他書的一些例子:

友于兄弟,施于 有政 。(《論語·爲政》)

及有夏孔甲,擾于 有帝 。(《左傳·昭公二十九年》)

我們很難由此得出結論説一切名詞都能具備這種形態。不過某些名詞却總是和“有”字黏在一起,例如“衆”字可能是奴隸的通稱,《尚書》裏常常把“衆”説成“有衆”,例如:

今爾 有衆 ……(《湯誓》)

有衆 率怠弗協。(同上)

乃正厥位,綏爰 有衆 。(《盤庚》)

簡孚 有衆 。(《吕刑》)

除了“有”字之外,還有“於”字和“句”字,見於“於越”和“句吴”,例如:

於越 入吴。(《春秋·定公五年》)

太伯之奔荆蠻,自號 句吴 。(《史記·吴太伯世家》)

古人以爲這是外族語言裏專有的“發聲” 。那也是有一定的根據的。

總之,假定上古時代名詞是有詞頭的話,它的規則還是不能十分確定的。到了戰國以後,除了仿古之外,就不再有這一類的詞頭了。

到了漢代,産生了一個新的詞頭“阿”字。“阿”本是歌部字,在上古念[ai],中古念[a]。現代於“山阿”的“阿”念[ə],於詞頭的“阿”念[a],這個分别是上古和中古所没有的。可以説,現代詞頭“阿”字保存了古音,山阿的“阿”字的讀音則跟着一般歌韻字發展了。

詞頭“阿”字最初用作疑問代詞“誰”字的詞頭(阿誰),而“阿誰”可能是從“伊誰”變來的。“伊誰”在《詩經》裏已經出現了,例如:

有皇上帝, 伊誰 云憎!(《小雅·正月》)

伊誰 云從?惟暴之云。(《小雅·何人斯》)

到了漢代以後,“伊誰”變了“阿誰”,例如:

道逢鄉里人,家中有 阿誰 ?(《漢樂府·十五從軍征》)

羹飰一時熟,不知貽 阿誰 ?(同上)

向者之論, 阿誰 爲失?(《三國志·蜀志·龐統傳》)

從此以後,“阿”字的用途擴大了,它不但可以作人名和親屬稱呼的詞頭,也可以作人稱代詞的詞頭。它作爲人名的詞頭是從小字(小名)開始的。《漢武故事》説漢武帝后的小字“阿嬌”,這還不一定靠得住,因爲《漢武故事》是僞書。但是曹操小字阿瞞,劉禪小字阿斗,總算是可靠的。現在我們再舉幾個作爲人名詞頭的例子:

阿恭 ,知元規非假。(《世説新語·雅量》)

阿連 才悟如此。(《南史·謝靈運傳》)

忽出城唤曰:“ 阿鼠 !”子文不覺應曰:“諾!”(《法苑珠林·漁獵篇》)

作爲親屬稱呼的詞頭的有下面幾個例子:

阿翁 詎宜以子戲父?(《世説新語·排調》)

阿爺 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木蘭辭》)

阿奴 火攻 ,固出下策耳。(《晋書·周顗傳》)

阿婆 ,佛法言有福生帝王家。(《南史·齊本紀下·廢帝鬱林王紀》)

隆昌之末, 阿戎 勸吾自裁 。(《南史·王思遠傳》)

孝琬呼 阿叔 。帝怒曰:“誰是爾叔?”(《北史·河間王孝琬傳》)

作爲人稱代詞的詞頭,有下面幾個例子:

阿你 酒能昏亂,喫了多饒啾唧。(王敷《茶酒論》)

鷯隔門遥唤: 阿你 莫漫轍藏。(《燕子賦》)

阿儂 孔雀樓。(《异苑·鬼仙歌》)

現在北京話裏的詞頭“阿”少見,衹有受方言影響的“阿姨、阿婆”等。粤方言詞頭“阿”還可以用在姓氏的前面,如“阿王、阿劉”;又用在排行的前面,如“阿三”。

詞頭“老”字來源於形容詞“老”字,最初是表示年老或年長的意思。後來由這種形容詞“老”字逐漸虚化爲詞頭。詞頭“老”字可以用於人和動物兩方面。這兩種“老”字都是在唐代産生的。

某些稱謂之前可以加詞頭“老”字,如“老姊、老兄”。這些都見於唐代的史料。《晋書·郭奕傳》:“大丈夫豈當以 老姊 求名?”這種“老”字不像是表示年長的意思,而僅僅是一個詞頭。後來一直繼承着這種用法。現在衹舉出《儒林外史》裏的例子:

匡超人走到跟前,請教了一聲“ 老客 ”,拱一拱手。(第十七回)

原來是 老弟 !幾時來的?(同上)

那人見牛玉圃,嚇了一跳,説道:“原來是 老弟 !”牛玉圃道:“原來是 老哥 !”(第二十二回)

姓上加“老”,好像是起源很早,如《論語·述而》:“竊比於我老彭。”但是“老彭”無論是指兩個人(老子和彭祖)或指一人(殷賢大夫),“老”字都不能算是詞頭。姓上加“老”,實際上是起於唐代。白居易《戲贈元九李十二》詩:“每被老元偷格律。”“老元”就是指元稹。後來這種用法也一直沿用下來,例如:

包貴善畫虎,名聞四遠,號爲 老包 。(元 夏文彦《圖繪寶鑒》)

老戴 ,忘其名,吴郡崑山人。(同上)

這潑魔這般眼大,看不見 老孫 。(《西游記》第二回)

既然姓上可以加“老”,名字上也就有可能加“老”了。就現在所看到的史料來看,名字上加“老”比姓上加“老”晚些,最初見於宋代的史料,例如:

老可 能爲竹寫真,小坡今與石傳神。[可,指文與可。坡,指軾子過。](蘇軾《題過所畫枯木竹石》)

快讀 老坡 秋望賦。[坡,指蘇東坡。](范成大《寄題永新張教授無盡藏》)

排行上加“老”起源最晚。中古於排行衹用“阿”,如今粤語,例如《南史·臨川王傳》:“ 阿六 ,汝生活大可。”到什麽時候才可以用“老”字呢?現在還没有研究清楚。不過至少在清代已經可以這樣用了。現在衹舉出《儒林外史》的一些例子:

趙氏有個兄弟趙 老二 在米店裏做生意。(第六回)

楊執中定睛看時,便是他第二個兒子楊 老六 。(第十一回)

阿叔道:“好呀! 老二 回來了。”(第十六回)

潘三出去看時,原來是開賭場的王 老六 。(第十九回)

老三 ,你又來做甚麽?(第二十九回)

“老婆、老師”的“老”,最初都不是詞頭。到了宋元時代,妻子也可以稱“老婆”了,這時,“老”字才變成了詞頭,例如:

時運來時,買莊田,取 老婆 。(宋 吴自牧《夢粱録》)

家中有錢財,有糧食,有田土,有金銀,有寶鈔,則少一個標標致致的 老婆 。(元曲《秋胡戲妻》)

我兩個不曾娶 老婆 哩。(同上,《兒女團圓》)

“老師”出現很早,《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爲老師。”但是這個“老”字衹表示年輩最尊的意思,而不是詞頭。到了宋代以後,“老師”的“老”才真正變成了詞頭,例如:

屬句有夙性,説字驚 老師 。(金 元好問《示侄孫伯安》)

兩人見是 老師 的位,恭恭敬敬,同拜了幾拜。(《儒林外史》第七回)

動物的名稱上加詞頭“老”字,唐代也已經有了,例如:

我今日形容,正是汝 老鼠 所爲。(《南史·齊宗室傳》)

大蟲 老鼠 ,俱爲十二屬。(唐 劉納言《諧噱録》)

到了宋代,虎也可以稱“老虎”,例如王惲《趙邈齪虎圖行》:“眈眈 老虎 底許來,抱石踞坐何雄哉!”烏鴉也可以稱“老鴉”,例如陶榖《清異録》:“巴陵陳氏累世孝謹,鄉里以 老鴉 陳目之。謂烏鴉能反哺之。”現代方言(如吴語和一部分粤語)也稱烏鴉爲“老鴉”。

現在談談名詞詞尾的産生及其發展。

詞尾“子”字比詞尾“兒”字産生得早。當然,要把詞尾“子”字和非詞尾“子”字區别開來是相當困難的。就現代普通話來説,鑒定詞尾的主要標準是輕聲,但是古代的史料并没有把輕聲記録下來。現在我們衹能憑意義來看它是不是詞尾。有六種“子”字不應該認爲是詞尾:第一,是兒子的“子”,例如《詩·小雅·斯干》:“乃生 男子 ……乃生 女子 。”其中的“男子、女子”實在等於説“男兒子、女兒子。”第二,是作爲尊稱的“子”,如“夫子、君子”。第三,是指禽獸蟲類的初生者,如“虎子、龍子、蠶子” 。第四,是指鳥卵,如“鷄子、鳳子”。第五,是指某種行業的人,如“舟子、漁子”。第六,是指圓形的小東西,如《史記·高祖本紀》:“左股有七十二 黑子 。”

但是,在某些情況下,我們就不容易斷定了,例如:

童子 佩觽。(《詩·衛風·芄蘭》)

胸中正,則 眸子 瞭焉。(《孟子·離婁上》)

又聞項羽亦重 瞳子 。(《史記·項羽本紀》)

鄉者夫人 兒子 皆以君。(《漢書·高帝紀》)

拜請百福,賜我 喜子 。(《易林·明夷·萃》)

因此,我們至少可以説,在上古時代,“子”字已經有了詞尾化的迹象。特别是像《禮記·檀弓下》“使吾二 婢子 夾我”(疏“婢子,妾也”),衹有把“子”字認爲詞尾,才容易講得通。《釋名·釋形體》:“瞳子……子,小稱也。”小稱就是它詞尾化的基礎。

魏晋以後,到了中古時代,詞尾“子”字逐漸普遍應用起來了,例如:

谷中有 石子 ,紫色。(晋 葛洪《神仙傳·介象》)

以上晋代。

凡五穀 種子 ,浥鬱則不生。(後魏 賈思勰《齊民要術》)

在馬坊教諸 奴子 書。(北齊 魏收《魏書·温子昇傳》)

以上南北朝。

崔行功與敬播相逐,播帶櫚木霸 刀子 。(隋 侯白《啓顔録》)

快牛爲 犢子 時,多能破車。(《晋書·石季龍載記上》)

何物 漢子 ?我與官,不肯就。(《北齊書·魏蘭根傳》)

可憐 青雀子 ,飛來鄴城裏。(同上,《神武帝本紀下》)

今本無上書年月 日子 。(《南史·劉子遴傳》)

之才爲剖得 蛤子 二,大如榆莢。(《北史·徐之才傳》)

貴妃放康國猧 於坐側。(唐 段成式《酉陽雜俎》)

俗謂之嫁 茄子 。(同上)

道士脱衣,以 刀子 削之。(唐 李復言《續玄怪録·杜子春》)

案上有一小 帖子 ,曰:“錢三萬貫,乞不問此獄。”(唐 張固《幽閑鼓吹·張延賞》)

不得他諸道金銅茶 籠子 。(同上,《崔遠》)

因命取玉 龍子 以賜。(唐 鄭處誨《明皇雜録》)

客户有一小 宅子 。(唐 薛調《無雙傳》)

車子 十乘下訖。(同上)

汝於東北舍 閣子 中紫褥下,取書送郎君。(同上)

至第三 車子 ,果開 簾子 。(同上)

姑子 作好夢也未?(唐 蔣防《霍小玉傳》)

忽見自門抛一斑犀鈿花 合子 。(同上)

楊枝晨在手, 豆子 雨已熟。(杜甫《别贊上人》)

泥融飛 燕子 ,沙暖睡鴛鴦。(杜甫《絶句》)

小片慈菇白,低叢 柚子 黄。(元稹《景申秋》)

莫抛破 笠子 ,留作敗天公。(李群玉《嘲賣藥翁》)

一騎紅塵 妃子 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杜牧《過華清官》)

未戴柘枝花 帽子 ,兩行宫監在簾前。(王建《官詞》)

緶得紅羅 手帕子 ,當心香畫一雙蟬。(同上)

以上隋唐。

詔宫人及近侍官人皆服 衫子 ,亦曰半衣。(後唐 馬縞《中華古今注》)

北齊有長帽、短靴、合袴、 襖子 。(《舊唐書·輿服志》)

賊平之後,方見 面子 。(同上,《張濬傳》)

驢子 今日偶來不得。(五代 王仁裕《玉堂閑話》)

遂襟帶間解一琥珀 合子 。(南唐 沈汾《續仙傳·元柳二公》)

於時 舉子 率皆以白紙糊 案子 面。(南漢 王定保《唐摭言·鄭光業》)

以上五代。

宫中號 娘子 ,儀禮與皇后等。(《新唐書·貴妃楊氏傳》)

臨民訟,以 骰子 擲之,而勝者爲直。(《新五代史·吴越世家》)

好遣秦郎供 帖子 ,盡驅春色入毫端。(蘇軾《次韻秦少游王仲至元日立春》)

劄子 ,猶堂帖也。(宋 徐度《却掃編》)

即以 釵子 插冠中。(宋 孟元老《東京夢華録》)

家家無酒,拽下 望子 。(同上)

或戲謂此二詩乃落葉及柳 謎子 。(宋 胡仔《苕溪漁隱詩話》)

居民目爲 蜆子 和尚。(宋 釋普濟《五燈會元》)

天平 船子 過華亭。(范成大《送壽老往雲間行化》)

指笛竅問曰:“何者是浣溪沙 孔子 ?”(宋 孫光憲《北夢瑣言·孔緯》)

患蜀人鐵錢重,不便貿易,設質劑之法……謂之 交子 。(《宋史·食貨志》)

户部司郎錢端禮被旨造 會子 。(同上)

以上宋代。

一切都可以證明,在中古時代,名詞詞尾“子”字已經很發達了,并且它有構成新詞的能力。交子是我國紙幣的開始,會子是後來另一種鈔票,這些新詞都由詞尾“子”字來構成。

詞尾“兒”字的起源比詞尾“子”字晚些。

“兒”的本義是小兒,《説文》:“兒,孺子也。”因此,凡未脱離小兒的實際意義的字都不能認爲是詞尾,例如:

黄鬚兒竟大奇也。(《三國志·魏書·任城威王彰傳》)

何物老嫗,生寧馨兒!(《晋書·王衍傳》)

有些“兒”字雖不用本義,但是表示舊社會所謂下等人(如“侍兒”)或不道德的人(如“偷兒”),也不算詞尾,例如:

從史嘗盗愛盎 侍兒 。(《史記·袁盎晁錯列傳》)

偷兒 !青氈我家舊物。(《晋書·王獻之傳》)

“兒”字用作詞尾,是從小兒的意義發展來的,可能開始是用作小字(小名)的詞尾。這種用法一直傳到後代,例如:

世祖武皇帝……小字 龍兒 。(《南齊書·武帝紀》)

梁高祖武皇帝……小字 練兒 。(《南史·梁本紀上》)

昨見 羅兒 ,面顔憔悴。(同上,《孝義傳下》)

已而有娠,而生 敬兒 ,故初名 狗兒 。又生一子,因 狗兒 之名,復名 豬兒 。宋明帝嫌狗兒名鄙,改爲敬兒,故豬兒亦改爲恭兒。(同上,《張敬兒傳》)

洛陽進合蒂迎輦花……帝命 寶兒 持之。(唐 顔師古《隋遺録》)

谷兒 抹琵琶。(白居易《小庭亦有月》)

鄜州籍中有 紅兒 ,善爲音聲。(《唐摭言》)

雪兒 者,李密之愛姬。(《北夢瑣言》)

克用少驍勇,軍中號曰李 鵶兒 。(《新五代史·唐本紀》)

周太祖少賤,黥其頸上爲飛雀,世謂之郭 雀兒 。(《新五代史·東漢世家》)

鳥獸蟲類也用“兒”字,但是其中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確指鳥獸蟲類的初生者,例如:

可憐巢裏鳳凰 。(庾信《楊柳歌》)

代北有豪鷹,生子毛盡赤。渥洼騏驥 ,尤异是龍脊。(杜甫《送李校書》)

衆中見毛骨,猶是麒麟 。(杜甫《奉送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廣》)

養得新生鵓鴿 。(花蕊夫人《宫詞》)

病起巢成露鶴 。(李洞《贈二惠大師》)

第二種情況才是用作詞尾,例如:

蘆笋穿荷葉,菱花罥 雁兒 。(王維《戲題示蕭氏甥》)

細雨 魚兒 出,微風燕子斜。(杜甫《水檻遣心》)

驚起沙灘 水鴨兒 。(李羣玉《釣魚》)

平白地涌出一條八爪金龍,把這 鴛鴦兒 拆散了。(《宣和遺事》亨集)

飛下一個 仙鶴兒 來。(《宣和遺事》亨集)

京師民有似雪浪,盡頭上戴着玉梅雪柳鬧 鵝兒 ,直到鰲山下看燈。(同上)

由於文字上缺乏輕聲的表示(而且當時詞尾不一定就用輕聲),我們在古書上不容易劃清這兩種情況的界限。

“孩兒”的“兒”也不一定是詞尾。可能像“嬰兒”一樣,“兒”字有它的實在意義,例如:

一雙前進士,兩個阿 孩兒 。(《唐摭言》)

至今洛中人呼應天禪院爲香 孩兒 營。(孔平仲《談苑》)

鄜州田氏作泥 孩兒 名天下。(陸游《老學庵筆記》)

彭祖尚聞年八百,陳郎猶是小 孩兒 。(宋 錢易《南部新書》)

至於無生之物,或雖有生而無所謂初生者,“兒”字的詞尾性就非常明顯了,例如:

車兒 上看青天。(邵雍《小車吟》)

船兒 傍舷回。(梅堯臣《重送楊明叔》)

深注 唇兒 淺畫眉。(蘇軾《成伯席上贈所出妓川人楊姐》)

又以油麺糖蜜造爲 笑靨兒 。(《東京夢華録》)

皆以新 葫蘆兒 、棗兒爲遺。(同上)

枕前泪與階前雨,隔個 窗兒 滴到明。(《北夢瑣言·徐月英詩》)

簾兒 下見個佳人。(《宣和遺事》亨集)

恁的,交(教)你兩 口兒 完聚如何?(同上)

有一隻 曲兒 ,唤做《賀聖朝》。(同上)

那游覽之際, 肩兒 厮挨, 手兒 厮把,少也是有五千來 對兒 。(同上)

見那酒店前掛着一個 酒望兒 。(《五代史平話·梁史》)

郭威被刺污了 (臉) ,思量白净面皮今被刺得青了。(同上,《周史》)

如果作一個比較謹慎的説法,應該説詞尾“兒”字是從唐代才開始産生的。

小稱容易發展爲愛稱。但是,就普通話來説,衹有“兒”字發展爲愛稱,“子”字没有發展爲愛稱。比較“老頭兒:老頭子”;“小猫兒:小猫子”。

在開始變爲詞尾的時候,“兒”和“子”不一定都念輕聲。至少是可輕可重,否則没法子把“兒”和“子”放在律詩裏。名詞兒化的情況也比較後起,所以詞尾“兒”字能在律詩中獨佔一個音節,甚至於用作韻脚。詞尾“兒”字獨成一個音節,在今天某些方言裏還是這樣,例如杭州和冀南。

名詞兒化以後,韻母在一定的條件下受兒化的影響,例如“盤兒”變爲[p‘ar],“小孩兒”變爲[ɕiauxar],等等。

在現代各地漢語方言中,名詞形態發展情況并不一樣,特别是在“兒、子”的問題上。南部方言(粤、閩、客家)基本上維持着上古漢語的情況,很少或完全不用詞尾“兒”和“子”。廣州話衹説“刀”,不説“刀子” ;衹説“鉸剪”,不説“剪子”;衹説“鐵鉗”,不説“鉗子”;衹説“竹”,不説“竹子”;衹説“禾”,不説“稻子”;衹説“葉”,不説“葉子”。像“筷子”一類的詞,在粤方言裏非常罕見,而且也不普遍,如廣西南部有些地方就衹説“筷”,不説“筷子” 。詞尾“兒”字在粤方言裏是絶對不用了

吴方言除個别地方(如杭州)外,一般衹用詞尾“子”字,不用“兒”字,如蘇州話衹説“桃子”,不説“桃兒”。“子”字的應用範圍也比較窄些,例如蘇州衹説“繩”,不説“繩子”;衹説“剪刀”,不説“剪子”。

除了“子”和“兒”之外,比較常見的詞尾是“頭”字。

首先我們要撇開似是而非的情況,例如“石頭”這個詞的時代很早,今天的南京,在東漢末就稱爲石頭城。但是,“石頭”又稱“石首”,可見“頭”字是有實義的。“碼頭”在唐代就有了,但當時寫作“馬頭”,可見“頭”字仍有實義。像下面所舉的“被頭、號頭、年頭”,其中的“頭”字都不能算作詞尾:

不暖空沾泪,釵股欲分猶半疑。(唐 韓偓《惆悵》)

凡役,數萬人曳一大木,千人置號 ,頭一喊,千人齊和。(《舊唐書·薛懷義傳》)

乃取年 月尾,孤經絶句。(《新唐書·楊瑒傳》)

真正的詞尾應該像下面這些例子:

(沔)水中有物如三四歲小兒……常没水中,出 膝頭 ,小兒不知,欲取弄戲,便殺人。(《水經注·沔水》)

前頭看後頭 ,齊著鐵 鉾。(南朝梁《企喻歌辭》)

兩邊角子羊門裏,猶學容兒弄 鉢頭 。(唐 張祜《容兒鉢頭》)

願隨仙女董雙成,王母 前頭 作伴行。(唐 項斯《送宫人入道》)

可見詞尾“頭”字的産生,應該是在南北朝。宋元以後,詞尾“頭”字用得更加普遍了,例如:

徐步當車饑當肉, 鋤頭 爲枕草爲氈。(黄庭堅《次韻胡彦明同年羈旅 京師寄李子飛》)

歇處何妨更歇些, 宿頭 未到 日頭 斜。(楊萬里《山村》)

一時 念頭 差了。(《京本通俗小説·菩薩蠻》)

則離得半個 日頭 。[半個日頭,半天。](王實甫《西厢記》第四本第四折)

衹見一般的囚徒……却在晴 日頭 裏曬着。(《水滸傳》第二十八回)

衹見厨桌上有些鷄毛和鷄 骨頭 。(同上,第四十六回)

戴宗撚指間走到跟前看時……有二十副 座頭 。(同上,第三十九回)

又將那各 房頭 搬搶出去的箱籠物件,從頭仔細尋遍。(《西游記》第十六回)

牙齒變做門扇, 舌頭 變做菩薩。(同上,第六回)

“五四”以後,由於西洋語言的影響,現代漢語有了一些新興的名詞詞尾。

首先應該指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情況。在“工人、詩人”等詞裏,“人”字不能認爲是詞尾。無疑地,“工人、詩人”在現代漢語裏都是單詞,不是仂語,但是,它們的構成方式是和上古“匠人、穡人”相同的,“人”字也有它的實義。況且《國語·周語》裏已經有“工人”出現(“工人展車”),更無所謂新興的詞尾了。

“主義”也不是詞尾,因爲“主義”可以獨立成爲意義,和西洋詞尾-ism不同。

“者”字情況稍有不同。古代漢語的“者”字一般衹放在動詞和形容詞的後面,如“作者、隱者、來者、老者、大者、小者”,或者放在叙述性仂語的後面,如“將命者、負版者、竊鈎者”。至於像“帝國主義者”之類,“者”字放在名詞性仂語的後面,的確是屬於詞尾的性質。

“家”字也有詞尾的性質。中國古代早有“法家、名家”之類,但那和今天的“藝術家、文學家”之類到底有些不同。“法家、名家”的“家”是學派的意思,我們不能説“一個法家、一個名家”。可是現在我們説“一個藝術家、一個文學家”。不過“藝術家”等的“家”也是從“法家”的“家”發展來的。

真正新興的名詞詞尾是“品、性、度”等。

“品”字當物品講,是鴉片戰争以後的事。《易·乾卦》:“品物流形。”“品”衹是衆多的意思。《書·禹貢》:“厥貢惟金三品。”“品”衹是種類的意思。“品”字又有等級(品第、品級)的意思。至於“品”字當物品講,則是來自日本。日本人把英語的things譯爲“物品”,food譯爲“食品”,work譯爲“作品”,production譯爲“産品”,我們就照樣采用了。

“性”字和英語詞尾-ty、-ce、-ness大致相當。這也是受了日本譯文的影響。日本人把英語的possibility譯爲“可能性”importance譯爲“重要性”(或“重大性”),impermeability譯爲“不滲透性”(或“不可滲透性”),等等,我們都采用了。當然我們自己也創造了一些。

“度”字大致相當於英語詞尾-th,如length譯爲“長度”,strength譯爲“强度”等。也有不是-th的,如height譯爲“高度”,speed譯爲“速度”等。這也是受了日本譯文的影響。

應該指出,“度”字這個詞尾的産生是比較晚的。大致在20世紀20年代以前,它還没有産生,這可以從當時出版的英漢字典(例如《英華合解辭彙》)得到證明。 jS728pDyUZ6/3qAs8e0EDdyWx3WB+F/UnOAhaB9nHFsjJFMT9q6vHp2MD3HNcyv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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