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 出现了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就是威廉·宾。由于此人的缘故,贵格会才在美国站稳脚跟,甚至还有机会在欧洲得到人们的尊敬——要是普罗大众能透过可笑的外表,看到它内里的品德的话。宾是海军中将宾的独子,后者自詹姆斯二世即位后就一直深得约克公爵的宠信。
威廉·宾二十岁时在科克,和一个他在牛津读书时就认识的贵格会教徒 不期而遇 。就是这个人,把他变成了贵格会信徒。威廉·宾年轻活跃,天生能说会道,生得玉树临风,很容易博得人们的好感,很快就把身边的一些亲戚近友也发展成了贵格会信徒。不知不觉地,他组织起了一个由年轻贵格会友组成的社团,经常带大家去他家里聚会。才刚刚二十岁出头的他 ,就成了这个教派的领袖。
之后,宾回到当海军中将的父亲家中。他没像一般人那样在父亲面前双膝跪地,祈求祝福,而是戴着帽子走到父亲身边,说:“朋友,见你身体健康 ,我心里实在高兴。”海军中将开始还以为儿子疯了,但没过多久就发现,他不过变成了贵格会教徒。父亲小心翼翼地使用各种手段,想让儿子表现得和常人一样。然而儿子对他的话却充耳不闻,反想把他也拉进贵格会。父亲无计可施,最后只好让步,只求儿子去见国王和约克公爵的时候能把帽子夹在胳膊下面,也别以“你”来称呼他们。威廉却回答,他的良知不允许他这么做。老父亲气得发疯,把他扫地出门。年轻的宾却感谢上帝让他早早地经历考验,然后就到城里传道去了 ,还收了一大批信徒。
每天去听牧师讲道的信徒越来越少 。而宾年轻英俊、风度翩翩,无论是宫廷还是城里的妇女都非常积极地跑来参加他的聚会。贵格会长老乔治·福克斯也久闻其名,千里迢迢特地到伦敦来看他。两人商量一番后,决定到国外去传教。于是他们留下足够的工人去照顾伦敦这个葡萄园 ,然后登船去了荷兰。
他们在阿姆斯特丹的传教大获成功。此时发生的一件事,既彰显了他们当时无与伦比的荣耀,又考验了他们谦逊的品格:他们得到了英王乔治一世的姑母伊丽莎白·帕拉亭公主(Elizabeth Palatine)的接见。这位公主才识过人,笛卡儿就曾题词并把《哲学小说》献给了她。
公主当时隐居海牙,在那里见了这些朋友。正因如此,当时荷兰人也把贵格会信徒称为“教友”(friends) 。这位公主多次把他们请到自己的府邸,和他们相谈甚欢。虽然他们没能把她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贵格会信徒,但也承认她离天国的境界已经不远了。
教友们也在德国播撒了种子,不过收获不多,因为这个国家的人讲话不喜欢用“你”来称呼对方,时时刻刻都得把“大人”“阁下”这类话挂在嘴边 。威廉·宾听闻父亲抱病在床后立即回国,赶在父亲临死前见他最后一面。这位海军中将终于向儿子妥协,虽然他有着不同的宗教信仰,但仍深情地抱了抱儿子。宾竭力劝说父亲别接受圣礼,以贵格会信徒的身份咽气;这位善良的老人也再三恳求儿子穿件带袖扣的衣服,在海狸帽下面再戴顶镶边的黑绉纱帽子,可两人谁都没能说服对方。
威廉·宾继承了一笔丰厚的遗产,其中包括皇室欠款,因为有几次海军中将是自行垫款出海征战的。当时,国王是最不靠谱的欠债人。宾为了讨债,不得不上下奔走,跟国王大臣软磨硬泡——当然,用的还是“你”这个称呼。最后,政府就把美洲麦尔朗南边一个省的产权和主权让渡给他,以资抵债。于是,一个贵格会教徒摇身一变,当上了君王。宾扬帆起航,前往他的新领地,同行的有整整两船贵格会教徒,陪他一道去开发新国。于是,人们就用宾的名字给那个国家命名,叫它“宾夕法尼亚”。宾在那里创建的费城,如今已是该国最繁华的一座城市。他到了那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他的美洲邻居结盟。这是当地土著和基督徒结下的唯一一个未经宣誓却从未遭到破坏的协约。这位新君主同时也是宾夕法尼亚的立法者,创立了许多开明得当的法律,这些法律沿用至今,半个字都没被改过。而法律的第一条,就是不得以宗教为名义伤害任何人,并把所有信仰上帝的人都视为会友。
他的政府建立没多久,就有一些美洲商人迁居到这里。当地土著不仅没躲进丛林,反而在不知不觉中与平和的贵格会信徒结成了朋友。他们有多憎恨其他那些只会征服和掠夺美洲的基督徒,就有多喜欢这群新来的人。没过多久,就有大批人们口中所谓的蛮人被他们谦逊温和的邻居所吸引,纷纷来到威廉·宾面前,恳求宾收他们为臣民。堂堂一国之君却毫无架子,和子民们以“你”相称,百姓们见了他也从不摘帽,这已是咄咄怪事了。更稀奇的是,这个政府居然没有牧师;百姓家里不藏武器,既不犯人,也不防人;除了公职人员外,公民一律平等;邻里之间毫不相互嫉妒,这也真算是古今未有的罕事了。
威廉·宾在人间建立了这么一个令人称羡、只在宾夕法尼亚才得一见的世外桃源,这足以成为他毕生最大的骄傲。后来他回到英国,去处理和新领地有关的一些国事。那时查理二世已经去世,继位的是英王詹姆斯。詹姆斯二世当年就对宾的父亲很有好感,如今看到宾更是心生欢喜。英王不把他看成一个籍籍无名的贵格会信徒,而像对待大人物一样接待了他。英王此时执行的政策也正好合他自己的意愿。为了拉拢贵格会,他废除了先前针对非国教信徒而制定的许多法律 [1] ,想通过建立一个宗教宽容的环境把天主教扶起来。英国所有教派都知道这是个陷阱,不肯往里面跳;一旦要和它们的共同敌人——天主教对抗,所有教派都能团结起来 [2] 。然而宾却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违背自己的原则,况且此举有利于憎恶他的新教徒,不利于爱他敬他的国王;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他已在美洲建立了信仰自由,又怎能在欧洲摧毁这个自由呢?所以,他坚决支持詹姆斯国王,以至于后来流言传开,大家都说他是耶稣会士。这种血口喷人的污蔑之词让宾倍感受伤,他不得不登报力证清白。可惜,詹姆斯二世和斯图亚特家族的许多成员一样,既伟大又怯懦,做起事来有时火候过大,有时又少了点力度,最后莫名其妙就把国家弄丢了。
当初詹姆斯二世要给他们宗教自由,可英国所有教派不肯要;后来威廉三世继位,他们又欣然接受了国王和议会提出的宗教宽容的主张。也就是从这时起,贵格会在法律的保护下,开始享受起了他们今天拥有的所有特权。宾最后终于看到贵格会在自己的祖国站稳根基,便放心地回到宾夕法尼亚去了。那里的人民和美洲土著含着热泪夹道迎接他,仿佛终于看到父亲回来了的一群孩子似的。他不在的期间,人们严格遵守他制定的所有法律,这可是其他任何立法者都不曾有过的殊荣。他在宾夕法尼亚待了几年时间后,又不情不愿地回到英国,处理推动宾夕法尼亚商业发展的一些事情。然而,他再没能回到这块土地上。1718 年,威廉·宾在伦敦去世。
我不知道贵格会将来在美洲是何命运,但我发现英国的贵格会在日渐衰落。在任何一个允许宗教自由的国家里,但凡它有一个主导宗教,这门宗教最后定然会把其他教派都吞并了。贵格会信徒不得进入议会,不能担任公职,晋升更是无从谈起,因为担任这些职务就必须宣誓,对此贵格会信徒是拒绝的。所以,他们只好经商赚钱。他们的后代躺在父辈打下的家业上一事无成,只追求物质享乐,天天就关心袖扣怎么钉、褶边怎么弄这类事;他们已经耻于被人称为贵格会信徒,就干脆赶赶时髦,改宗信了英国圣公会。
[1] 詹姆斯二世在 1687 年颁布了《信教自由宣言》( Declaration of Indulgence ),以代替 1673 年和 1661 年政府为保障圣公会神职人员在地方和国家的垄断大权而出台的《宣誓与结社法案》( Test and Corporation Acts ),但此法失败。
[2] 伏尔泰在《哲学书简》中从来没说过,英国人引以为傲的《宽容法案》( Toleration Act )明说了,要把天主教徒、苏西尼教徒以及否认三位一体论的再洗礼教派信徒都排除在法案保护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