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尔外出时,她常从碗橱里取出那个绿绸雪茄烟匣,看着它,打开盖子,甚至闻闻烟草味。这是谁的呢?可能是子爵的情妇送给他的一个礼物吧。上面有刺绣,绣着一个小巧玲珑的漂亮图案,很难被发现,这得花上不少时间啊,刺绣人轻柔的卷发垂在上面,情丝绵绵。爱情的气息通过绣花底布上的一针一线透了出来,每一针扎下的不是希望,就是回忆。这些纵横交错的丝线,正是那无声无息的激情的延续。然后,一天早晨,子爵把烟匣带走了。
此刻,他正在巴黎,多么遥远!巴黎是什么样子的?多么含糊的一个名字!她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自得其乐。她买了一张巴黎的地图,指尖指着地图,游览首都。她走上大街,走到大街的交叉口,在表示房屋的白色方块前停下。最后,她看累了,就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又看见一辆辆马车停在雅致的巴黎剧院前,哐啷一声,放下脚踏板。
她买来杂志,一字不漏地阅读。她细读各种比赛和舞会的全部报道。她对歌手初次登台,对商店开张,都很感兴趣。她了解最新的时尚,知道一流裁缝的地址,也清楚歌剧院每天的节目。
她的思想脱离了她的生活。她周围的一切,沉闷的乡村,愚蠢的中产阶级,在她看来,都是人世间的一种例外,一次偶然的机会使她不幸身陷其中,而越过这一切,展现在眼前的便是一望无际的充满着幸福、洋溢着激情的乐土。她误以为追求奢华生活就能使心灵愉快,举止高雅就等同于情感的细腻。难道爱情不像印度的植物一样,需要特殊的土壤和特别的气候吗?
爱玛找了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弗莉西黛来接替娜塔西(她离开托斯特时,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弗莉西黛是个孤儿,模样乖巧。爱玛不许小姑娘戴棉帽,教她用第三人称称呼她,用银盘子端水,进房间之前要敲门,教她熨衣、浆裳,伺候她穿衣服。爱玛想把她培养成贴身女佣。新来的女佣很听话,不发牢骚,生怕被辞退。
爱玛给自己买了一本信纸、一个文具盒、一个笔架和一些信封,尽管她没什么人要写信。她渴望能去旅游,或者回修道院。她既想死,又巴不得住在巴黎。
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夏尔都骑着马到处奔波。他在农家的餐桌上吃饭,把胳膊伸进湿漉漉的床褥,检查便盆,撩起病人脏兮兮的内衣。不过每天晚上,等待他的总是温暖的火炉、准备好的晚餐和精心打扮的妻子。
她想出种种点子让他着迷。有时将桌子换种方式摆放,有时给女佣烧坏的一道家常菜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夏尔越不懂这些情趣,就越是觉得妙不可言。这些使他感官愉悦,家庭舒适。他身体好,气色好,也有了一点名气。
乡下人都喜欢他,因为他没有架子。他疼爱孩子,从不去酒馆,此外,他品行端正,靠得住。他特别擅长医治胸部疾病。其实,夏尔生怕医死病人,一般只开点镇静剂。他不怕动外科手术,相反,他给人放血,毫不含糊;拔起牙来,简直是“魔鬼手腕”。
最后,为了了解最新信息,夏尔订了份新出的医学杂志。餐后看上一会儿,但房间很热,加上食物正在消化,不到五分钟他就睡着了。爱玛看着他,耸了耸肩膀。她的丈夫再不济也该是那种寡言奋进、夜夜埋头苦读的人,可她怎么连这么个丈夫都没有呢?她多么希望她现在的姓氏,也就是包法利这个姓,能够名扬天下,在书店有作品陈列,在报上经常被报道,在全法国无人不晓。但夏尔根本就没有雄心壮志。
“窝囊废!窝囊废!”她咬着嘴唇,低声说。此外,她看他越发不顺眼。年纪一大,他的动作也越来越笨拙。餐后,他老拿舌头舔牙齿;他喝汤时,每喝一口,就咕噜一声;人也开始发福,眼睛本来就小,被胖鼓鼓的腮帮往上一挤,似乎离太阳穴更近了。
在内心深处,爱玛一直在等待生活中发生点什么事。她就像遇难的水手,遥望天边朦胧的雾色,希望看到一点白帆。她睁大了绝望的眼睛,在她孤寂的生活中苦苦寻找。但是每天早上,她一睡醒,就希望它会在这一天降临,她侧耳聆听,冷不丁跳起身来,心中诧异它怎么还不来。日落时分,她会更加伤感,又把希望寄托在第二天。
春天又来了,当天气变暖和了,梨树开花时,她患了支气管炎。从七月初开始,她就掐着指头算,还要再过几个星期才到十月,心里暗想,安德威烈侯爵也许还会在沃比萨开舞会呢。但整个九月过去了,她既没有收到信,也没有人登门拜访。
失望之余更添厌烦,她的心又变得空落落的,于是,同样无聊的日子又开始了。未来就像一条黑暗的长廊,而长廊的尽头又是一扇紧闭的大门。
她放弃了音乐。弹琴干吗?有谁来听?何苦再费神练习?她的画板和刺绣也都被扔在橱柜里了。有什么用?针线活让她心烦,看书也一样。“所有的书,我都看过了。”她自言自语。
冬天很难熬。光线从窗户透进屋来,灰蒙蒙的,有时整天如此。下午四点,就得点灯了。天气好的日子,她就下楼到花园里走走。听不到鸟声,仿佛一切都在沉睡。她想下楼去跟女佣聊聊,可又拉不下这个面子。但让她最难忍受的是吃饭的时候,人生的辛酸仿佛都盛在她的盘子里了。夏尔吃得很慢;她摆弄几枚榛子,或者支着胳膊肘,用刀尖在桌布上画线来消遣。
现在,她对家务事都听之任之,包法利老太太到托斯特过节时,看到这种变化,感到非常惊讶。爱玛过去是那么细心,那么讲究,而现在整天都懒得梳妆打扮。她再三说,他们不是有钱人家,不得不省吃俭用,还说她很满足,很快活,很喜欢托斯特。另外,爱玛过去还假装听从婆婆的劝告,现在似乎不想再听了。有一回,包法利老太太谈到女主人也该管管用人的宗教信仰,爱玛非但没有恭恭敬敬地表示赞同,还白了她一眼,冷冷地笑了一声,吓得老太婆不敢再多管闲事。
爱玛变得越来越乖戾任性。她给自己点了几道菜,却碰也不碰;有一天光喝纯牛奶,第二天却一连喝上十几杯茶。她常常赌气不出门,然后又嫌气闷,便打开窗户,换上薄衫。她会因某件小事责骂女佣,过后后悔了,便又送她礼物,或是让她到隔壁家串门。有时她会把钱袋里的银币统统送给乞丐,尽管她并不是大发慈悲,也不是动了恻隐之心。
二月底,卢奥老爹为了纪念女婿医好他的腿,给他送来了一只又肥又大的火鸡,在托斯特住了三天。爱玛看不起任何事、任何人,包括她父亲,对此,她毫不掩饰。有时,她发表奇谈怪论,别人说好的她偏说不好,那些伤风败俗的事,她却大加赞许,她的丈夫也听得目瞪口呆。
难道这种痛苦的生活会永远过下去?难道她永远没法从中脱身?然而,她和那些生活幸福的女人一样好。她头倚墙壁伤心落泪,她渴望假面舞会,渴望恣意放纵的欢乐,所有这些放浪形骸的生活都是她未曾体验而理应享受的。
她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夏尔给她开了些镇静药。但经过种种努力后,她似乎更加烦躁不安。她不断抱怨托斯特,夏尔心想,她的病根一定是水土不服。有了这个想法,他便开始认真考虑迁居的事了。
紧接着,她喝醋,得了轻微的干咳症,完全没了胃口。他决定他们必须迁到别处去了。要夏尔离开托斯特,那真是损失巨大,他在这里住了四年,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但他又不得不离开。他带她去卢昂看他以前的老师,老师说爱玛应该换换环境。
夏尔四处打听,听说有一个重要的集镇,叫永镇,需要一名医生。他打定主意,如果到了春天爱玛的病情还不见好转的话,他就只好迁居了。
三月,当他们离开托斯特时,包法利夫人已经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