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为19世纪奠定基础之时,它把一切都押在这样一个理念上:用科学取代神学。有了科学,人们很快就会拥有财富,而财富使人幸福;有了科学,人们很快就会拥有真理,而真理使人自由。普及全民教育可以传播科学发现,将人们从迷信中解放出来,使民众适应民主制度。杰里米·边沁预言,普及教育一百年,将解决所有的重大问题,并进入乌托邦式的理想社会。孔多塞说:“除了受地球寿命限制,人类的进步永无止境。”伏尔泰说:“年轻人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可以见证那些伟大的事情。”
年轻人确实看到了。他们看到了法国大革命和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看到了滑铁卢战役和1848年欧洲革命,看到了巴拉克拉瓦战役和葛底斯堡演讲,看到了色当和奉天(今沈阳),看到了《圣经》中世界末日善恶大决战的战场哈米吉多顿,也看到了列宁。他们看到了科学的发展和胜利:达尔文的生物学、法拉第的物理学、道尔顿的化学、拉普拉斯的天文学、巴斯德的医学以及爱因斯坦的数学。启蒙运动的所有理想都得以实现:科学得到了解放,并且正在重塑世界。但与科学家用科学改造地球不同的是,哲学家正在用科学改造宇宙。各门学科纷纷宣布它们的最新发现,一幅描绘世界各地斗争和死亡的图像在我们面前展现开来。19世纪的乐观情绪渐渐演变为今天的悲观主义。
基督教认为,地球是上帝的脚凳和赎罪的基督的家园,而现在天文学家告诉我们,地球是围绕着小恒星旋转的一颗渺小行星,它在宇宙大爆炸中诞生,然后在碰撞和烈焰中走向灭亡,人类的一切也将随之灰飞烟灭,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地质学家说,地球上的生命只能听凭严寒和酷暑主宰,任由熔岩和干旱摆布,它们多灾多难,苟延残喘;海洋和山脉正在进行一场永无休止的侵蚀与反侵蚀的斗争,互有胜负;大陆因为地震而惨遭破坏,而且这种破坏还会继续。古生物学家说,有一百万种动物在地球上生活了一两个微不足道的世代,到最后,这些动物只不过是地球上的匆匆过客,留下的只有一些骨头和石头上的印记。生物学家说,所有的生命都是以牺牲其他生命为代价的,大鱼吃小鱼,然后被更大的生物吃掉;强大的生物永远以各种方式利用和欺负弱小的生物;杀戮能力是生存的终极考验;繁衍就是自杀;爱情是生命更替和死亡的前奏。
我养了一条名叫“沃尔夫”的狗,它可以作为所有生命的代表和象征。它来到这个世界,要归功于它的警犬妈妈成功地用气味吸引了它的牧羊犬爸爸。它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但对酒精饮料保持着节制(尽管喝酒在当下成为一种时尚,但它滴酒不沾,拒绝一切含有酒精的饮料)。不管我们扔什么,它都会去追,它霸占了屋子里最舒适的座位,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我们对它的宠爱。它进入了发情期,把几十个“追求者”吸引到我家门口,不肯离去。邻居家的艾尔谷梗更是整夜守在我们家门口低沉呻吟,就如游吟诗人在吟唱一首爱情诗。除了艾尔谷梗的诗歌比较拙劣,这和爱情还有什么区别呢?
后来,“沃尔夫女士”在无数次的骚动和痛苦,并对这一切的意义进行冷静思考之后,生下了一屋子的小狗。它耐心地哺乳,时刻保护着它的孩子,见有危险靠近,就狂吠不止。狗崽们也很贪吃,好几次沃尔夫差点儿因为奶水不足而丧命。有时,它从碗里舔食牛奶,它的孩子则用嘴拉扯着它的乳房。然后,我看到的就是生命漫无目的地循环和重复。小狗一只一只地被送走,沃尔夫刚开始还会到处寻找自己的孩子,但仅过一天就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最后留下的一只小狗欺负它,虐待它,偷它的食物,咬它的腿,但做妈妈的沃尔夫“大人不记小人过”,任凭小狗撒泼胡闹,就像圣母对她的孩子那般宽容慈爱。等最后一个孩子也走了,沃尔夫并没有表现出失子之痛。它又回到少女时代,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爱情之火再度燃烧,村子又变得骚动不安起来。它再次交配,再次生产,又开始了一次完整的生命轮回。
人类生命的本质不也是如此吗?抛却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人类的生死轮回难道比沃尔夫的故事所揭示的更有意义?我们平常读到的有关“出生”、“婚姻”和“死亡”的新闻,揭示的正是人类的基本历史,其他一切都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从狗的角度反观人类,埃洛伊丝和阿伯拉尔的崇高爱情,抑或描写伦敦温坡街的抒情短诗,都只是大自然狂热演变进程中的偶然事件。男人对女人的追求,两性的身体展示,女人的半遮半掩欲露还羞,诱人的香水,优雅的动作,对异性的偷瞄,对妇科知识的了解,所有影视剧中的爱恨情仇,各种生财之道,裁缝浆洗,梳妆打扮,载歌载舞,招蜂引蝶,高谈阔论,心痒难耐——所有这一切都是繁殖仪式的一部分。人类的这个仪式越来越复杂,但结局始终未变:男人和女人有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曾经拥有不朽的灵魂,而现在各种腺体取代了不朽的灵魂。在物理学家眼里,这个孩子只是一团分子、原子、电子或质子;在生理学家眼里,他是肌肉、骨骼和神经的松散结合;在医生眼里,他是一个会有病痛的血肉之躯;在心理学家眼里,他只是遗传和环境的被动传声筒,是饥饿和爱情引发的一系列条件反射。这个奇怪的生物产生的每一个想法几乎都是错觉,每一种感觉几乎都是偏见。他会创造各种有关自由意志和不朽生命的精辟理论,而自己却难抵岁月的涤荡,渐渐老去,最终化为尘土;他还将构建伟大的哲学体系,达到观滴水可知沧海的境界。这个叫人的“叉形萝卜”很少会想到他只是亿万物种中的一员,是大自然心血来潮时的实验杰作,正如屠格涅夫所说,大自然对人和跳蚤一视同仁,谁也不偏爱。
诗人罗伯特·彭斯曾经天真地企求诸神赋予他超脱人类、旁观自己的能力,然而最终只有科学才能给我们一双看清自己的慧眼。最后,我们恍然大悟,对于狗来说,我们只是一群聒噪的空谈者;对于蚊子来说,我们只是它们吸血的对象。有些人最终达到客观的至高境界,同时放弃了最后的偏见——对审美的判断。我们承认,祖鲁人以胖为美的审美标准不无道理,而火星人除了喜欢牧羊犬和母马,也可能对女性之美情有独钟。渐渐地,我们不再处于宇宙的中心和顶峰。以科学的眼光来看,我们人类这个物种只是宇宙中四处飞散、微不足道的碎片,正逐步走向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