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7月15日,我从纽约家中给美国国内和世界各地我所敬仰的一些社会名流发出了下面这封信,当然,信的内容会因收信人的不同而有所区别。
尊敬的_____:
恕我冒昧打断您手头的工作,您可以跟我玩一个哲学游戏吗?
我有个困惑已久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们这一代人似乎总在问,也许比其他任何时代的人问得都更频繁,却永远答不上来,那就是人类生命的意义或价值是什么?到目前为止,主要是一些理论家在探讨这个问题,其中就包括古埃及第十八王朝法老埃赫那吞、中国古代思想家老子、法国哲学家柏格森和德国历史哲学家斯宾格勒。其结果就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杀:就思想发展本身而言,它似乎让生命失去了价值和意义。知识的增长和传播一方面是许多理想主义者和改革者孜孜以求的,但另一方面,它又给人类带来了一种幻灭感,人类的精神支柱因此几近崩塌。
天文学家告诉我们,人类活动只是星辰轨迹中的一瞬;地质学家说,文明不过是冰期之间一段跌宕起伏的插曲;生物学家说,所有的生命都是战争,是个体、群体、国家、联盟和物种之间为生存而进行的斗争;历史学家告诉我们,“进步”是一种错觉,其辉煌终究会以衰败而告终;心理学家则告诉我们,意志和自我是受遗传和环境操控的工具,人们一度认为,不朽的灵魂不过是大脑转瞬即逝的一线亮光。工业革命摧毁了人类的家园,避孕用品的发明正在摧毁家庭、传统和道德,甚至还会毁灭人类(通过控制聪明人的生育能力)。有人将爱情解读为一种生理上的充血现象,婚姻也不过是为了解决生理上的一时便利,仅比滥交好一点儿。民主已经堕落为腐败,其程度就如米罗任保民官时期的罗马共和国。当我们日复一日地目睹人类无穷无尽的贪婪时,我们也就放弃了年轻时憧憬的社会主义乌托邦梦想。每一项新发明的出现都让强者更强,弱者更弱;每一种新机械的面世都意在取代人类,同时也加剧了战争的恐怖。
上帝曾经是我们短暂生命的慰藉,是我们遭受丧亲之痛时的避难所,而现在上帝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用望远镜和显微镜也看不到其影踪。从哲学的总体观点来看,地球上的生命变成了密密麻麻、不停蠕动的人形昆虫,地球就像得了一种很快就可治愈的湿疹;除了失败和死亡,没有什么是确定无疑的——宛如永远沉睡不醒的休眠。
我们不得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错误是发现了“真理”。真理让我们摆脱了妄想和克制,但并没有让我们获得真正的自由。真理也没有让我们变得更快乐,因为真理不美,不值得我们如此热烈地追求。真理夺走了我们存在的一切理由,只留下了今天一时的快乐和对明天可有可无的希望。现在再来审视真理,我们不明白为什么当初要迫不及待地去追寻真理。
这是科学和哲学带给我们的通行证。多年来,我一直热衷于哲学研究,现在我回归生活本身,我请求您,作为一个既有生活经验又勤思善悟的人,帮我指点迷津。也许那些更贴近生活的人和那些仅仅会思考的人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请您在百忙之中拨冗赐教,告诉我生命对您来说有什么意义?您前进的人生动力是什么?宗教信仰对您有什么帮助(如果有的话)?您的灵感和力量的源泉是什么?您辛勤工作的目标或动力是什么?您在哪里寻求慰藉与幸福,您最终的财富又是什么?
必要的话简短回复即可,如果方便,回信也可以写得长一点儿,轻松一点儿。您的每一个字对我来说都是宝贵的。
此致
敬礼!
威尔·杜兰特
纽约
1931年7月15日
我不认为这封信非常准确地表达了我对人类生存意义的观点,这封信的内容也没有那么悲观失望。但我希望从一开始就正视最坏的可能情况,不全凭意愿行事。我希望用信件交流的方式来探讨这个问题,以免得到的回答浮于表面的乐观,无法触及生活中更为深刻的问题。
只有经得起质疑,才能让人相信你。因此,我先是花了一些笔墨表达我自己对人类活动的价值和意义的质疑,然后,我们再来看看世界各大洲不同国家的人对这封信的答复。在最后一章,我会坦陈我自己对这一问题的看法,而要做到这一点实属不易,因为我们在各种诱惑面前难免会撒谎。年过半百的我,还有多少真诚留在心底?不管怎么说,我会努力真诚地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