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是江苏人,他们大学毕业留在了上海。我在上海出生没多久,妈妈就把我送到了无锡的外婆家,长到10岁才被父母接回上海自己家中。
我1976年在无锡开始上小学,一直是成绩很优秀的孩子,尤其是理科、英语非常好,后来转学到上海,初中考入区重点,高中考入市重点。家人希望我当医生,我很顺利地考入了上海医科大学(简称上医,今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英语班。
我们这一批是上医最后一批六年制学生,1993年毕业时正赶上中国最好的时代,整个国家生机勃勃,我们有很多的选择机会:出国潮正值最高峰;全球各大著名制药企业也刚刚进入中国,都在招兵买马;各大医院、科研机构等都急需人才。
我们英语班的同学各有选择,其中三分之一的同学出国了,剩下的大部分都去了跨国制药企业,我是为数不多的留在医院当医生的。
在当时,医生的收入和其他职业相比,差了很多。最初我也是有些不甘,总想着要出国,但慢慢地我越来越喜欢临床工作。我被分配到中山医院后选了大内科,这也是大部分医学院女生的选择。中山医院是百年老院,在对年轻医生培训方面有很多老的传统,比如住院医师阶段只是大方向,我们先是大内科,要晋升主治医师的时候才分专业。本科毕业后第二年,也就是1994年,我考上了硕士研究生,我的导师是消化界著名的王吉耀教授,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虽然还没晋升主治医师,但基本已经确定是消化专业。
王吉耀教授是我职业生涯的第一位贵人。王教授是国内消化界著名的女强人,也是将循证医学引入中国的第一人。她一生的坎坷并未成为她取得成就的阻碍,可想而知她那坚强的意志力和强大而坚定的目标。有这样一位导师,对我的职业观的影响是巨大的。我本科是英语班,所以英语功底不错,这在20世纪90年代是很有优势的,所以跟在王教授身边参加了各种医学大会,当大会翻译,接待外国的教授,等等,大大打开了我的眼界。现在王教授已经70多岁了,还在工作,而且比我们任何人都努力。
2018年王吉耀教授从医执教50周年时,我们这些学生聚在一起给她办了一个内部的小型庆祝活动。现场每个学生都要说几句话,我也没做什么准备,脑子里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的一件事。
那是我大学毕业后分到中山医院的第一年,一般来说第一年住院医师不会被派去急诊,但那年春节我被通知去急诊值班,说是有医生带我,不用担心。结果那天接诊了一个病人,我开好药之后,给坐在对面的一位主治医师确认,他看了一眼说没问题,我就让病人照着处方取药了。春节过完后,有一天王老师突然把我叫去,说这个药开错了剂量,幸好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当时王老师只是告知结果,并没有批评我,她说:“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让你失去了做医生的信心。”
虽然都知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医生在医疗上犯的错,性质比较严重,可以说每个病例都非常考验人。在老师从医执教50周年的活动上,我讲述了这件事,正好那段时间,我科里也有一个年轻医生开错了药。我想起自己当年犯错时老师说的话,当我自己坐在管理者的位置上去处理别人犯的错时,我也不想给年轻医生太大的压力。医生开错药性质很严重,但是人都会犯错,医学更是在错误中发展进步,医生也总是在错误中成长,而结果取决于我们对待错误的态度,如果没有真正去反省,依然屡教不改,错误不断循环重复,这就是不能被原谅的;如果个人吸取教训,团队从管理和制度层面来杜绝这种事再发生,错误才不会被浪费。
回过头来继续讲我的成长经历。
1997年,我硕士毕业后留在了中山医院的消化内科,但很长一段时间,我变得比较迷茫。首先,这个专业太过传统,学术上的进展比较慢,很难有新鲜的东西刺激我;其次,消化科是我们医院一个传统的大科室,人才济济,和我同年资的医生不少,我虽然算是其中比较优秀的,但个人发展还是个未知数。那些年,这种想法一直在脑子里无法去除,我终于在几年后迎来了一个机会。
2001年,我拿到了WHO(世界卫生组织)的奖学金去比利时学习,由于这一次消化专业对口的只有肿瘤专业,所以我只能选肿瘤,其实我对肿瘤一点都不懂。这半年的学习,让我意识到肿瘤专业将很有发展前途,因为研究空间很大,推陈出新的频率很高。但由于中山医院没有肿瘤科,我从比利时回来之后,又回到消化内科工作,没想到这半年的肿瘤学习成了我人生转折点的重要基础。
2002年,上海纺织第三医院整建制划入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成为中山医院分部。综合性三甲大医院的肿瘤科成立得都比较晚,我们中山医院一直没有肿瘤内科,只有一个单独的肝肿瘤科,专门做肝癌治疗和研究。相反,很多二级医院都有肿瘤科,主要收治终末期的肿瘤患者。纺织医院的肿瘤科是一个年头很长的科室,2004年,肿瘤科主任同时也是以前的院长即将退休,中山医院希望派本部的人接管分部肿瘤科,于是在医院内部发布了招聘启事。
自从在比利时学习、接触肿瘤,我一直对肿瘤专业很有兴趣,这是一次换专业的好机会,我有点动心,于是试着报了名,竟然真的被选上了。上任之前,高鑫副院长找我谈话,我才知道,原来她在管理层内部也推荐了我,她认为我有这个能力,而且医院对这个分部有很好的规划,在那里会有很好的前景,对我来说是一次提升的机会。
就这样,35岁那一年我更换了跑道,从消化专业转向了肿瘤专业,但也暂时离开安稳的中山医院本部,成为一个在外漂泊的孩子。
人在35岁的时候,有一定阅历,有工作经验,又有冲劲,不怕困难,最重要的是对未来有很多美好憧憬。尽管我的导师王教授觉得我留在消化内科更好,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接受了这个前途未卜的挑战。去了之后才知道,工作上面临的困难比我想象中大得多,这种落差,就像从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出来的大家闺秀,去了破落户家生活一样。
对我来说这就像一次白手起家的创业。病房又旧又破,医生、护士也都没有经过太好的训练,肿瘤科原有的四五位老医生,观念和知识结构都比较陈旧。我是空降来的科主任,才30多岁,还是半路出家的肿瘤科医生,要想把这个存在了几十年的肿瘤科管起来,难度可想而知。也是在这一年,我决定要继续攻读博士学位。于是一边要兼顾博士研究生的课题和刚刚起步的肿瘤专业的学习,一边要抓临床工作和科室的建设,还要照顾刚满两岁的儿子。所以,刚到分部的头几年,我忙得焦头烂额,好在年轻身体好,这么巨大的工作量和压力都能熬得住。
中国人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转到肿瘤专业时,正赶上国内肿瘤专业处于快速上升阶段,国际上肿瘤诊疗也取得很大进展,新药层出不穷,靶向药物开始进入中国,新药的临床研究开始兴起。肿瘤治疗慢慢多样化,疗效也越来越好,我此时进入这个领域,正好踩准了步点,加之我有内科基础,尤其是消化内科的基础,这对我后来主要研究消化道肿瘤很有帮助,我在专业上突飞猛进。
此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我在中山医院的人缘不错,总部的同事对我的支持力度很大,尤其是外科。以前手术后需要化疗或者手术后复发的病人,都是送去肿瘤医院,在我的专业能力和科室逐渐得到他们认可之后,他们开始给我输送病人。更重要的是,我要让我的团队用真正的实力留住病人,为此我花了很大力气改造科室,提升治疗效果,提高服务质量。慢慢地,我的肿瘤科病人结构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都是终末期的肿瘤病人,后来大部分是正在治疗中的病人,再加上科室的口碑在病人中逐渐建立,病人数量也渐渐多了起来。
改造科室是最难的。我们团队刚开始只有几名老医生,需要新鲜血液才能更快发展。但是,虽然我们挂着中山医院的牌子,实际是一个经济独立核算的分部,很难招到好的医生。2007年我博士毕业,并成了硕士研究生导师,可以开始招收硕士研究生,队伍慢慢扩大,科研力量也增强了。
创业时期,整个团队同甘共苦,但是从零到一容易,从一到十就很难。业务发展到一定阶段,再往后压力越来越大,受限于硬件、软件,再去做一些扩展性的工作有时很艰难,科室的发展遇到了瓶颈。一方面我们肿瘤科在发展成熟,另一方面分部的发展却并没有按当年的预期实现,反而越来越糟糕,这让我们这个科室的前途迷雾重重。
漂泊的日子,就像一座孤岛;身份的迷失,常常被有心无力的沮丧裹挟,好在我自认方向感一向还不错。这期间,也曾有过不少颇具诱惑力的事业发展机会,我动摇过,但是最终还是想着再等等,想看看最后的结果。我也经常对科里的人说,我们一有机会一定要搬回总部,只有搬回总部才会有发展。
终于,“漂泊”12年之后,我遇到了生命里的另一个贵人——樊嘉院长。
樊嘉院长是中国科学院院士,也是肝脏肿瘤领域的专家,我2004年去分部时,他刚刚担任中山医院副院长。2015年时,他已是中山医院的院长,在对分部进行了充分调研之后,他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撤掉分部,人员整体搬回本部。
这个决定的确很冒险:这个分部的前身上海纺织第三医院,也是历史很悠久的医院,年头可能和中山医院差不多,它的退休职工、现有职工数量都是很可观的。中山医院整体接收,就意味着退休、现有职工全部要接收安排,这的确会增加很大的负担。最简单的方案就是把我们这种总部派去的医生调回来,然后把分部直接切割掉,甩给医院所在的长宁区。所以,当樊院长决定整体搬回时,医院班子成员很多人是反对的,分部的很多人也不想来本部,他们担心以前的编制优势没有了,担心适应不了大医院的水平和要求。樊院长在巨大的压力下,花了很大力气终于说服了大家,分部的所有人员都得到妥善安置。有一次樊院长和我谈起这件事,他说,他觉得当院长期间做过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把分部成功搬迁,没有留下一点后遗症。
这个决定对我个人来说是受益的,因为如果只是把我调回本部,本部没有肿瘤内科,我一个人成不了气候。而如今整个搬回,我的肿瘤内科直接填补了医院的空缺,成为本部一个成熟的独立科室。我和我的团队真正完全回到了中山医院的大平台上,这从名分到实际都是一个质的提升。
2016年1月,我的整个科室原班人员全部回到中山医院。肿瘤圈同行知道我这段经历的人,都觉得我很不容易。现在回头看这一段经历,我也挺佩服自己当年有胆量去接受那个挑战。我个人的确是有一些损失的。由于分部的财务是独立核算,所以虽然我还是中山医院的医生,但我的奖金是按分部的标准来发放的。这个起点本身就低于本部,更何况这10多年,也正是老中山医院再次腾飞的阶段,无论是医院规模,还是职工收入,都整体上了很大一个台阶。这一减一增,我个人面对的收入差距就不是一星半点了,好在我这人有方向感,知道轻重,个人金钱上的损失都是小事,也就不那么计较这方面的得失了。
我更感恩这12年的历练。这个事业的转折点,风险与机遇并存,我坚守住了,并快速成长起来。
分部是一个很单纯的环境,在分部时就是学习和业务,不像现在回到本部后每天三头六臂应付各种行政事务。虽然是半路出家,但我有内科基础,而且到那个年资,我已经可以自主学习,比如看文献,向病人学习,总结、研究病例,在学术会议上学习,因此我的肿瘤学知识水平突飞猛进。对外学术交流时,我们是中山医院肿瘤内科,在全国的学术平台上也有很多的机会,最终我们用实力获得了业界的认可,我们在全国的学术平台上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尽管我们挂着中山医院的牌子,但分部对本部来说更像一个自力更生的“养子”,所以我们没有大医院那种天生的优越感。科室要活下去并且活得好,我们必须治疗有效、态度谦和、服务人性化、管理高效,这样才能留住病人。2016年搬回本部以后,科室的软硬件都提升很大,生源质量也好很多,但这些新成员一进门就遇上“风华正茂”的科室,根本想象不到我们当初打拼时过的苦日子。其实,我们一直在打拼,无论是医生队伍还是护士队伍,我们都知道科室走过的路,一切来之不易,这对于科室保持好的风气很重要。
有人说过,人生沉默的时间,正是学习的最好时候。这12年,我也有过很多迷茫,不知未来究竟会怎样,当时我的一个师弟对我说:“你现在一定要让自己变得枝叶繁茂。”我听进去了,沉默下来慢慢打造我的枝叶,把根基扎得更深,让科室更丰满成熟,我相信,后面的出路其实也是自己前面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最重要的是,在我最低谷的时候,我先生在精神上给予我极大的支持。我遇到的很多事情,只能回家和他说,他不是医生,所以会从另一个视角来看这些事情,的确帮我排解掉很多想不通的东西。
总之,这十几年里,我在一个自己能说了算的小角落里,安安静静地成长起来,打造了一个团队,我也从35岁走到了47岁,走过了一个女人职业生涯的黄金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