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以万计的士兵陆续涌入英国。自1月以来,美国士兵的人数已经翻了一番,共计150万人,远高于1942年初首批抵达的4 000人。美国陆军的89个师中,有20个师已抵达英国境内,另外还有37个师正在赶往英国的途中或准备奔赴欧洲战场。他们大多数都从格拉斯哥和临近的格林诺克登陆,其他部队则分别从利物浦、斯旺西、加迪夫、贝尔法斯特、埃文茅斯和纽波特登陆。仅在4月,就有10万余名士兵以1.5万人为单位分批次乘坐“伊丽莎白王后”号和“玛丽王后”号抵达英国。每艘轮船每次可运载一个师,从纽约出发,横渡大西洋只需5天,其速度甚至超过了德国的U型潜艇。
当士兵们走下船时,会有人拿着笔记板一一核对他们的姓名。每一个士兵都头戴钢盔,身穿野战外套。外套上缀有一粒大号的赛璐珞纽扣,纽扣的不同颜色代表士兵在船上所属的不同区域。为了给货物留下空间,每人仅能携带四条毯子,但也有军官设法蒙混过关,把折叠椅、枕套和网球拍带上了船。一支军乐队和几名苏格兰风笛手正在码头上欢迎他们。孩子们纷纷举起手臂,摆出代表胜利的V字形手势。那些已经完成作战任务的战斗机飞行员正在等候登船返回故土,他们大声喊道:“趁早回国吧!”或者“你老婆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所有抵达英国的外国部队都会被列入一本名为《钢铁名册》的原始记录中,而《营地预告》记载了每一个连队暂时的露营地点。士兵们排成四路纵队,齐步走上了码头附近的运兵车。即使没有看过《营地预告》,他们也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绝非坦途。
“芸芸众生中,你非常渺小。”诗人兰德尔·贾雷尔毫不夸张地写道。在过去的两年里,美国陆军和海军一共征召了800多万名士兵,平均每天征召1.1万人。这些美国士兵大都出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际,平均年龄26岁。由于兵源紧缺,部队越来越年轻化。1944年在欧洲作战的美国士兵将近一半都是不足20岁的少年,其中1/3的人只有小学学历,1/4的人获得了高中文凭,只有1/10的人读过大学。陆军部手册21-13向他们保证,他们是“全世界待遇最好的士兵”。一名列兵每个月有50美元的薪俸,上士有96美元。其中表现英勇且获得荣誉勋章的美国士兵,每个月的薪水还可以增加2美元。
这些士兵平均身高5.8英尺,体重144磅。因为如果不降低体格标准,很多年轻人就会被拒之门外。如果一个人的裸眼视力只有20/400 (视力正常的人可以看到距离自己400英尺处摆放着的东西,被测者只能在距离20英尺处看到。——译者注) ,但至少有一只眼的视力可以矫正到20/40,那么他就有可能被招募入伍。为此,军方特地生产了230万副眼镜。
曾经有人开玩笑说,陆军征兵根本不检查视力,只是数人头,这则笑话在当时变成了现实。即使一只眼睛失明,或者一侧耳聋,或者失去了两侧外耳,甚至没有大拇指或缺少扣动扳机的食指的人,也仍然有可能被征召入伍。二战初期,要求应征入伍者至少有12颗完整的牙齿,但是在当时,即使牙齿全部掉光也没有关系。为此,当局招募了美国1/3的平民牙医。二战期间,他们一共拔掉了1 500万颗牙齿,填补了6 800万个龋洞,制作了250万副假牙,以确保每一名美国士兵都能达到军方的最低要求——“能够嚼得动军用口粮”。
此外,军方正着手修改征兵的精神与性格健康标准。1944年4月,陆军部颁布命令,应征入伍者只要“有可能”适应军队生活即可。精神科医师接到建议,密切观察20多种“性格反常”的表现,包括傻笑、闷闷不乐、桀骜不驯及有别于美国普通青少年的其他特征。军方甚至接受“适度”的强迫症患者与口吃者,但不接受恶性肿瘤患者、麻风病人及可以证明的精神病患者。1944年初,随着一种名为“青霉素”的灵丹妙药问世,每个月都有1.2万名性病患者通过体检应征入伍,其中大部分都感染了梅毒。
然而,与艾森豪威尔缔造和平的理想和内心的信仰相比,士兵们又是怎样一种状态?很少有人表现得雄心万丈,像一名真正的军人。一名军官认为,大多数人只不过是“暂时加入行伍之中的外行”。当年4月,有人在英国对新兵做了一次调查,询问他们如果有机会,想要问艾森豪威尔什么问题。调查结果中,至少有一半人的问题就连最高司令官也无法回答:“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国?”第101空降师的一名伞兵写道:“我始终不习惯由他人为我思考一切。几个月过去了,我骨子里仍然是一介平民。”几个月后,这名伞兵殒命荷兰。
负面情绪在军中泛滥,怀疑和嘲讽就像摄像机上的两个镜头,完整记录了士兵们的军旅生活。一名美国士兵在莎士比亚的故乡,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观看了《皆大欢喜》( As You Like It )后,在剪贴簿里引用了第二幕中的一段话:“逆境自有其妙处/就像一只蟾蜍……头上却顶着一颗珍珠。”他还在旁边添加了注释:“一语道出了我对军队的态度。”士兵们的俚语往往能反映出很多信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俚语花样百出的同时,变得越来越粗俗不堪。
士兵们有一句口头禅,简写为“SOL”(shit out of luck),意为“倒了血霉了”;他们用“山姆的马戏团”(Sam's circus)指代美国军队,将步兵简称为“脚”(foot);另外,还有一句“SFA”(sweet fuck-all),最早是由澳大利亚人说起来的,意即“什么他×的都没有”;“两栖部队”(amphibious force)在大家口中变成了“模棱两可的闹剧”(ambiguous farce)。一名军官甚至写道:“没有冷嘲热讽,就没有战争。”尽管如此,大部分人都还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至于愤世嫉俗。一个名叫欧文·肖的通信兵兼小说家写道:“我已经预料到,这支军队也会像其他所有军队一样,被腐败无能、暴戾恣睢和挥霍无度等不良风气笼罩。而且事实已经证明我说的是对的,只是程度远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严重。”还有一名士兵兼小说家弗农·斯坎内尔认为,在那些参加过北非与西西里岛战役的老兵当中,“某种荒谬的狂热心理一触即发……几近疯狂”。
战斗机飞行员塞缪尔·海因斯说:“如果你身处疆场,需要关注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战争。”借用滑翔机步兵兼诗人路易斯·辛普森的话来说——即使是那些认为自己“即将创造历史”的士兵也毫不怀疑这位诗人的看法:“面对这些由我们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金字塔,我看到的只是一个个拎着灰浆桶的埃及奴隶。”很少有人赞成美国再次出兵西北欧,因为他们认为那是一个“动辄家反宅乱的大洲”。对驻英部队最近的一次调查显示,超过1/3的士兵偶尔会怀疑参与这场战争的价值。与1943年7月相比,这一比例翻了一番,但所幸没有继续增加下去。
这些士兵互相信赖,情同手足。正如斯坎内尔所言:“在这个褐色的世界里,充斥着无聊、寒冷、疲惫、污秽、单调和丑恶。人们缺乏隐私,经常对未来感到忧虑。”仅存的同袍之情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就像在凯塞林山口或卡西诺战役中一样,就像在葛底斯堡或默兹-阿尔贡战役中一样,为了战友,士兵们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当一名曾在意大利作战的日裔美籍士兵再次前往法国参战时,他告诉自己的兄弟:“我为爱与恨、生与死、偏见与友爱、毁灭与重建、背叛与勇气及上帝那看不见的力量而深深折服。”这正是他们的精神所在。
在码头,他们四个四个登上列车,分别奔赴英伦三岛的1 200座营地与133座机场。“这个国家总是让人联想起托马斯·哈代。”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尉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但事实上,这里就像白天鹅的故乡,村民们大都骑着自行车前往古老的教堂。正如记者埃里克·塞瓦赖德的报道:人们个个举止古板、从容不迫,只是面无表情地碰碰礼帽以示问候。1940年,前往各教堂祈祷的人们仍然会默诵:“请主保佑我们深爱的土地免遭入侵。”但地方志愿军已经无力继续使用破旧的步枪或长矛在多佛尔抵抗德国人。二战初期,为了迷惑敌军伞兵,当局拆除了一些路标。但美国的卡车司机抱怨,由于迷路浪费了太多汽油。因此,这些路标后来又被放回原处。
美国士兵分散住在近40万座预制营房和27.9万顶帐篷里,甚至还借用了英国11.2万座建筑物和累计面积达2 000万平方英尺的储藏室。由美国陆军卫生学校提供的用于焚烧粪便的燃煤焚化炉经常散发出阵阵恶臭,因此他们将这些新的宿营地称作“垃圾场”。虽然后勤条件有所改善,但混乱场面屡见不鲜。美国一共向英国运送了2 300万吨军用物资,其中大多数都是通过货轮横渡大西洋,但是由于军队搭乘的“伊丽莎白王后”号和“玛丽王后”号速度较快,这些物资大都是在他们登陆几天甚至几个月后才陆续运抵。
因此,卡车司机找不到卡车、鼓手找不到鼓槌、随军牧师找不到圣餐杯的情况时有发生。成千上万的货物积压在港口,不是因为抵达时清单已经难以辨认,就是丢失了送货地址,或者仅有GLUE(该代码通行于英国南部)、BANG(该代码通行于北爱尔兰)或UGLY(使用地区未知)代码。当年5月,交通部为美军舰艇分配了120个锚位,但随后又有38艘多出来的货轮陆续抵达。虽然白宫与白厅之间就此进行了协商,但仍有一大半运送地点不明的货物堆在港口以外,其中包括5 000吨花生和5.5万台便携式电台,最终都不见了踪影。有人不禁揶揄,也许美军正在严打官僚作风,只不过效果适得其反。
事实证明,在这场战争中,没有哪个民族比讲英语的民族更朝气蓬勃、坚韧不拔,但美军在英国大片土地上安营扎寨却使两者之间的手足之情变得脆弱不堪。陆军部手册劝诫美国士兵:“你们也许会把英军当作敌人,但是我们可没有时间为了宿怨再兴刀兵。”这本手册上还详细罗列了英美两国词语的差别,比如chemist/druggist(药剂师),geyser/hot water heater(热水器)及tyre/tire(轮胎)等。除此之外,两国士兵的薪水也存在很大差异:美国列兵的月薪是英国列兵的3倍,而一名美国上士的月薪为96美元,与一名英国上尉的月薪相同。为了掩饰这一差别,美国士兵每半个月发一次薪水。
当时的英国一贫如洗,酒馆甚至要求顾客自带啤酒杯。由于肥皂奇缺,英国仿佛到处都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尘,英格兰也被美国士兵戏称作“羊格兰”。此外,英国军需处仅提供18个尺码的鞋子,而美军可以提供105个尺码。美国政府教育士兵宽以待人并心存感激,为此,《大不列颠简介》中写道:“批评主人是一种失礼的行为,羞辱盟友更是愚不可及。”更为重要的是,英国生产商向美国的储藏室和补给仓库供应了2.4亿磅土豆、1 000副蛋糕模具、240万根帐篷桩、1 500万个避孕套、26万块碑石、8 000万袋饼干和5 400万加仑啤酒。
尽管调查显示,仅有不到一半的英国民众对美国人持友好态度,但英国人仍表现得十分克制。“他们经常让人恼怒,但又很难用语言表达,”一名家庭妇女抱怨道,“他们大嗓门、夸夸其谈、大言不惭、自以为是、品行低下、虚荣伪善。”
在伦敦出版的一本名为《认识美国人》的手册中,有些章节的标题为“酒、性与脏话”以及“他们是我们的手足吗?”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专门为英国军队撰写了一篇文章,试图解释“美国人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幼稚”。乔治·奥威尔也在报纸上发牢骚说:“如今,英国已经被占领了。”有时候,某些人的行为的确加深了英国人对美国人粗野无礼的印象。在纽卡斯尔附近,国王避暑行宫里的皇家天鹅成了美国士兵的盘中餐。如果托马斯·哈代在世,必定会瞠目结舌。
第101空降师的伞兵向私人池塘投掷手榴弹,捕猎其中的鱼类。一些无聊的士兵还会架起干草堆,并用曳光弹将其点燃。虽然陆军部表示,“性行为节制的人们由于养精蓄锐往往会更加强壮”,但仍有许多英国妇女怀上了美国士兵的孩子。因此,美国政府不得不同意将这些“混账的诉讼案”移交当地法庭。法庭判决:在这些英美混血儿13岁前,其抚养费为每周1英镑,13岁至20岁之间为每周5至20先令。有些路标上写道:“全体美国士兵注意:请谨慎驾驶,因为前方冲出来的可能是你的孩子。”
然而,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后方,双方仍然保持着横跨大西洋的友好关系。一名英国将军将其喻为“一株脆弱的温室花朵,必须精心呵护才能避免凋谢”,因为西方文明的生死存亡有赖于此。大批美国士兵陆续乘船涌入英国“垃圾场”般的营地。一名英国少校道出了许多同胞的心声:“他们的作用至关重要……如果没有他们,我们就不可能打赢这场战争。”
5月4日,人们开始往准备登陆彼岸的舰艇上装载物资,并不断加快这一工作的进程,打算在月底前完成任务。从外科手术刀到反坦克火箭筒等7 000多种物资必须在最初的4小时内抵达诺曼底海滩。随后几天里,还将有数万吨物资陆续运抵。负责装船的三个军事机构分别为MOVCO(交通指挥)、TURCO(转向指挥)和EMBARCO(装载指挥),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喜剧演员马克斯三兄弟。在伦敦塞尔福里奇百货商场附近一间与世隔绝的地下室内,货船船长在一张巨大的桌子上摊开了甲板与货舱的蓝图,设计装船方案。他们把代表着吉普车、榴弹炮和集装箱的木质模型推来推去,好像下棋一样不断演练,以确保万无一失。士兵们也在营地的地板上摆出了与实物尺寸相同的甲板模型,练习推动卡车和大炮上下甲板。
22座英国港口都是一派繁忙景象,码头搬运工人吊起运货板和装卸网,将它们推入货舱或放在甲板上,装运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的无线电设备、来自得克萨斯州的润滑油和来自马萨诸塞州的步枪。美国军方为“霸王行动”囤积了30.1万辆汽车、1 800个火车头、2万节车厢、260万件轻武器、2 700门大炮、30万根电话线杆和700万吨汽油、石油和润滑油。最高统帅部甚至计算出了这次战役中每人每天的物资消耗量为41.298磅,其中包含了燃料、弹药和口香糖等。此外,6 000吨口粮也被运上了船,这些食物足够全军支撑一个月,每包重达500吨。
被称作“战争公寓”的美军大型轨道车负责将坦克和推土机拖至码头。弹药在从波士顿、纽约和巴尔的摩征收来的汽车轮渡上堆积如山。将与第二批物资一同登陆奥马哈海滩的摄影师罗伯特·卡帕,目睹了这些“巨大的玩具”被吊在半空中的景象,他写道:“远远望去,所有这些看起来都像是某种新型的秘密武器。”
分别来自10座不同制图机构的卫兵将仅登陆日当天就需要的3 000吨地图送上了船,这是将运往欧洲的2.1亿份地图中的第一批,其中大部分都是由5种颜色印刷的。除了普通地图之外,还有28万幅水文测量图、100万张侦察机在2.5万英尺高空中拍摄的德国防御工事的航空照片、不计其数的村镇小型地图 (主要是瑟堡与圣洛等村镇。——译者注) ,以及用水彩绘制的风景画 (登陆艇艇长用于辨认登陆海滩的具体位置。——译者注) 。法国地图的复印件上除了标明历史遗迹与文化胜地的所在地之外,还附有艾森豪威尔的命令,要求登陆军在制造混乱的同时“保持克制并遵守纪律”。
美国第一集团军在“霸王行动”中的作战计划甚至比小说《飘》( Gone With the Wind )还要长。仅对第1步兵师而言,第35号战地令就包含15个附件和18个附录,并不厌其烦地提醒众人“在路上靠右侧行驶”。一系列暗语被汇编成册,从发动进攻的那一刻到登陆后第一天的凌晨2点,盟军将使用“粉色清单”上的代号,随后就要开始使用“蓝色清单”上的代号。如果“蓝色清单”暴露,盟军将启用“白色清单”,但前提是有人在无线电中提到“吞咽”一词。对于如此浩繁的暗语系统,普通士兵只能望洋兴叹。
登陆战役所需的军用物资被运抵各个码头,它们品目众多,清单冗长到了壮观的地步:数以千计的无线电晶体管、数百只信鸽、100枚银星勋章、300枚紫心勋章及1万个“哈金森包裹”。这种包裹实际上就是装有塑胶炸药的帆布袋,由英国各地的修帆工在阁楼里缝制而成。按照合同,一家公司需要向英国输送1万个金属十字架,而它却没能如期交付,墓葬登记处只能用木制十字架临时代替。军方预计,在法国战场上,每375名士兵中就会有一人阵亡,并根据这个数字购买了一批棉布床罩作为裹尸布。但事实证明,这个预测过于乐观。当年7月,由于补给吃紧,军需处不得不从海上另外运进了5万条棉布床罩。
4艘医疗船已经准备就绪。它们“通体雪白……船身和船板上印着鲜红的十字架”。记者玛莎·盖尔霍恩写道。为了及时抢救伤员,每一艘两栖登陆艇都将搭载至少2名医生与20名海军医护兵。手术室建在露天舱位的甲板上,活像一个“冰冷肮脏的陷阱”。蒸汽保温餐桌被用于加热消毒罐。“霸王行动”一共需要8 000名军医、60万支青霉素、10万磅磺胺制剂和80万品脱血浆。出于谨慎,这些血浆按照捐献者的肤色分开保存。每个重达半吨的货盘里装满了各种药品,将被拖过海滩,这样的货盘多达1 600个,里面的药品足够维持两周。
新的《治疗手册》上增添了新的医疗知识——这些大都是从地中海战役中总结出来的。但还有一些问题没能得到解决,例如怎样避免吗啡的毒性,被注射吗啡的伤员毒发身亡的情况在意大利战场时有发生。再比如,英国的二氧化碳罐与美国的氧气罐表面都刷着绿色油漆,麻醉师不小心弄混,从而导致至少8名伤员死亡。此外,人们还认识到,用全血 (医学术语,将人体内血液采集到采血袋内形成的混合物,包括血细胞和血浆的所有成分。——译者注) 补充血浆对救治重伤员极为有效,因此军方计划为“霸王行动”第一阶段储存3 000品脱全血,平均每2.2个伤员1品脱,比意大利战役中的储存量增加了4倍。
但是全血最多仅能保存两个星期。随着5月最后一周的到来,登陆日近在眼前,医用血浆被装进印有鲜明标记的大型罐子里,运抵英国。
5月23日星期二,大批突击部队迅速奔赴英国海岸,驻扎在沿岸的十几个地区。美军占据了西南岸,英国与加拿大军队位于南岸,登陆前最后一个阶段就由他们开始。车队以每小时12.5英里的速度行进,车辆之间保持60码的间距。每两小时,车队就会停下来,休息10分钟。宪兵上臂佩戴的袖章全都经过特殊处理,可用于检测毒气。他们挥舞手臂,指挥队伍穿过那些可能会有埋伏的十字路口和村庄。在看到路旁“单行道”的标志时,士兵们大都付之一笑,以掩饰心中的不安。
“我们坐在一座山顶上,向下望去,山谷里十几条道路上,不计其数的车辆和士兵浩浩荡荡地行进,一路向南。”陆军历史学家弗里斯特·C.波格中士写道。他这番话不禁令人想起亚瑟·柯南·道尔描写奔赴战场的将士的句子:“当军队从温彻斯特向狭窄的海域进发时,整条古道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尘土之中。”
母亲们站在人行道上,高高举起手中的孩子,观看这场浩大的行军。一名英国上尉在报告中记载,一位老人“弯腰的幅度和回力镖有得一拼”,他推着一辆木车,大声喊道:“祝你们好运,孩子们!”士兵们用粉笔在坦克和卡车上写下自己心上人的名字,几乎每辆坦克或卡车都有一位女性保护神。一夜之间,各式各样的军装从伦敦街头消失,这座城市重新变得人烟稀少。有人在报告中写道:“餐厅和夜总会里空荡荡的,出租车很容易就能找得到。”一家美国军官为了幽会情人经常光临的客栈,现在已经被人戏称为“勾栏哀歌”。
临近周末,所有营地都封闭了起来。哨兵们接到命令,对潜逃者格杀勿论。防护栏上挂着“禁止四处游荡”和“平民不得与军人交谈”的警告标志。一群身着敌军制服、手持德国武器的美军士兵在营地间游走,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使盟军熟悉敌军的外貌特征。“这次登陆行动越来越像一场过火的演习。”通信兵艾伦·穆尔黑德抱怨道。匪夷所思的流言不胫而走:英国突击部队已经拿下了瑟堡;柏林有意进行和谈;为了牵制敌军,盟军将牺牲一支特别部队;纳粹国防军掌握了某种可怕的光学武器,能瞬间将大片土地化为灰烬,并且研制出了一种巨型的冷冻设备,能在英吉利海峡制造冰山以阻挡盟军的进军脚步。
为了安抚惊惶不安的士兵,《星条旗》报表示:“震惊只会让伤员更加疼痛。”还有人在专栏里发表文章,忠告大家:“如果一个法国人走上前来亲吻了你,请不要感到意外。这并不代表他是同性恋,只能说明他感情丰富。”
保密问题仍是重中之重。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断定,如果敌军在行动开始前48小时听到任何风声,“霸王行动”成功的机会将变得十分渺茫。“如果这个时间再早一些,我们将满盘皆输。”因此,丘吉尔要求采取“严格、广泛和绝对的”保密措施。4月初,英国政府颁布禁令,严禁游客靠近北海、布里斯托尔海峡与英吉利海峡沿岸地区。陆军方面派出了2 000名反间谍特工,防止任何人走漏消息。通晓22种语言——包括乌克兰语和斯洛伐克语的审查人员用美工刀拆开士兵的信件,检查其中是否有泄露机密的语言。出于谨慎,5月25日,所有寄往外地的邮件都被暂时搁置,10日后再寄出。
为防止德国侦察机发现部队已经大规模迁徙,巡警伪装成士兵穿梭于英格兰南部,让敌军以为盟军部队仍然驻扎在英国。新建的公路被数万吨煤渣和油泥掩盖。帐篷和临时营房均被伪装起来,迷彩网成了抢手货,仅英国就需要100万平方码。医疗担架和手术器具盒也被刷上了色彩黯淡的油漆,不是标准迷彩色1A(深褐色)就是SCC15(草绿色)。所有车辆只要停下超过10分钟,就必须在车身以外撑起迷彩网进行遮盖。
骗术与伪装相得益彰。在这次战役中,最大规模的一场骗局“附件Y”后来被正式命名为“坚忍”。联合参谋长会议要求,盟军要“诱骗敌军做出错误的战略部署”。盟军派出1 500名专业情报人员,利用虚假的无线电通话暗示德军,苏格兰的8个师即将联合苏联人袭击挪威,并将于7月中旬登陆加来港,大规模入侵法国——此地距“霸王行动”计划登陆的海岸仅150英里。从5月20日起,盟军有意将280吨“大块头” (一种用帆布和油桶制作的登陆艇模型。——译者注) 作为诱饵,部署在泰晤士河的入海口。此外,仿制的发报机不断制造嘈杂的声音,好让敌军相信,美军第一集团军群的15万人将在错误的月份进攻错误的海滩。
英国的情报人员都是天生的骗术高手,他们开始设置陷阱,利用一批被策反的德国间谍向德军传递虚假情报。在英国的间谍网络中,一批代号类似“垃圾工”或“三轮车”之类的双面间谍也展开了行动。他们将500多份虚假无线电报发给潜伏在马德里的德国间谍首脑,通过他把电报传往柏林。
“坚忍”骗局无疑是成功的,它让德国人产生了幻觉。纳粹的分析人员断定,驻扎在英国的79个盟军师实际上只有52个。截至5月底,包括英国通过拦截和破译德国密码电报获得的“厄尔特拉” (Ultra,即超级机密。——译者注) 在内,盟军的情报中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敌军已经掌握了我们袭击的主要地点”。在得知这一消息后,艾森豪威尔如释重负。
皇家陆军财务队的克里夫顿·詹姆斯中尉外貌酷似蒙哥马利,他花了大量时间研究后者的行为举止。5月26日,在登陆行动前的最后一场骗局中,詹姆斯头戴一顶黑色的贝雷帽,先后飞往直布罗陀与阿尔及尔,并接连数日趾高气扬地出现在公众场合。盟军希望传递给柏林方面一个错误的信息:蒙哥马利还在地中海优哉游哉,盟军不会立即横渡英吉利海峡发动袭击。
5月渐尽,6月来临,进攻前的准备工作愈发紧张起来。按照要求,每一辆即将在法国沿岸登陆的坦克和卡车都要能够在54英寸深的水中正常行驶,因此需要在车身上涂抹一种由润滑油、石灰和石棉绒混合而成的胶状物。为防止引擎进水,人们还在排气管上装了长长的漏斗,“直挺挺的,就像鹪鹩的尾巴”。仅仅对一辆谢尔曼坦克进行防水处理就需要300个人工作一小时,如果5个人一组,则需要一星期。5月29日,最高统帅部下令,盟军1.1万架飞机两侧的机翼上必须绘制三道宽阔的白色条纹,作为识别标志。盟军凑齐10万加仑白色涂料和2万把刷子时正值圣灵降临节,英国政府不得不动员油漆业工人加班。一些机组成员甚至用推帚在机翼上涂上了白色条纹。
由于需要携带晕船药、呕吐袋、救生衣及其他随身物品,步兵们的作战装备平均重达68.4磅,远远超出了突击部队的推荐重量43磅。位于多塞特的第116步兵师即将进攻奥马哈海滩,其中一名连长在报告中称,他的手下“一边背着背包绕营地慢跑,一边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们之所以要发出这种驴叫似的声音,是因为他们要像蠢驴一样驮着沉重的装备行军”。6月2日,士兵们穿上了“臭鼬制服”。这种制服不仅质地僵硬,而且恶臭扑鼻,但可以抵御毒气的侵袭。
“现在我们已经万事俱备,”5月30日,第4步兵师的小西奥多·罗斯福准将在给妻子埃莉诺的一封家信中写道,“一只黑鸟对他的兄弟说:如果这是你的绝唱,那就放声唱吧,因为你也许再也无法歌唱。”就像蜕去旧皮与过去作别一样,所有士兵都要把个人物品交给军需处,放入一个12英寸长、8英寸宽、4英尺高的盒子,这些盒子会被存放在利物浦的一座仓库里。此后,他们将踏上列车,奔赴法国战场。在这个夏天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和平。
“我是一个无牵无挂的自由人,所以没有任何事情需要隐瞒,”谢尔曼坦克上的一名英国炮手在日记中写道,“今天的地位是我努力的结果。”这群勇士们即将开始歌唱,他们会在战场上一鸣惊人。一名在诺曼底牺牲的士兵曾写信给家人:“如果我在这场战争中死去,我希望我的家人(特别是我的父亲)知道,为了和平——这个在我看来值得为之奋斗的目标,我已经竭尽全力。”另一名在战争中幸存的上尉也在信中告诉自己身在韦科镇的父母:“人生目标是一件难以捉摸的事情。”
6月2日星期五,艾森豪威尔离开了布希公园,前往代号为“削笔刀”的战时营地。在朴次茅斯港西北5英里处的索亚尔林地内,除了山鹑、犬蔷薇和毛地黄以外,到处都是拖车和帐篷。艾森豪威尔的“帅帐”内只有一张床铺和一张办公桌,像平时一样,桌上放着几本西部通俗小说和三部电话,其中红色的连接着华盛顿,绿色的连接着丘吉尔在白厅的地下地图室。
沿着煤渣路向南走大约一英里,就可以看到一栋乔治王时代风格的宅邸。宅邸正面呈弓形,排列着一排爱奥尼亚柱。这里曾被皇家海军征用,建立了一所航海学校,航海天文年历仍然摆在书橱里。现在,这栋绍斯威克庄园宅邸成了海军上将拉姆齐的总部,也是艾森豪威尔视察“霸王行动”的前哨站。
在过去的一周里,“种种负担有增无减。”艾森豪威尔在日记中写道。6月3日,哈里·布彻注意到,最高司令官在登陆日前显得格外紧张。的确,有很多事情都令人不安。每天清晨,情报官员都会仔细地看一遍新的侦察照片,有一次他们发现诺曼底沿岸出现了大量障碍。他们将有关评估送往绍斯威克宅邸,并在巨幅地图上标出了每一座地堡和每一片雷区。更加令人恐慌的是,一份“厄尔特拉”情报显示,敌军派遣了一个师加强对将被进攻地区西部边缘的防守。5月26日,最高统帅部的一份行动备忘录显示,德军有3个师占领了至关重要的科唐坦半岛,其中包括60辆坦克和一个伞兵团。此外,还有一个师死守在瑟堡等战略要地。
有证据表明德军正在调动部队,似乎准备突袭仅配备有轻型武器、计划漂流到科唐坦半岛的美国空降师。这一变故让“霸王行动”的高级空军指挥官特拉福德·利·马洛里中将心惊肉跳。一名英国军官表示,利·马洛里根本不具备指挥官的资质,就是“一个自负的傻瓜,尤其擅长误导大家”。5月29日,利·马洛里请求艾森豪威尔取消第82和第101空降师的空降计划,否则将损失至少一半伞兵和1/3的滑翔机。一天以后,两人私下会面,这位空军中将得寸进尺,威胁道:“这次大规模行动简直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屠杀。如果执意开展这次行动,无异于让两个空降师去送死,还会损失掉70%的滑翔机。”
艾森豪威尔却认为必须铤而走险。他独自走进帐篷,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权衡利弊。他认为,在登陆日当天,伞兵能够扰乱德军在东科唐坦半岛的反击,一旦取消空降行动,于犹他海滩登陆的突击部队就会遭受重创。虽然空军在北非和西西里战役的空降行动中的惨重伤亡让一些军官开始怀疑伞兵的作战能力,但艾森豪威尔仍然认为,如果能够集中力量对敌军进行垂直包围,就能令伞兵发挥出惊人的威力。几天前,他已经把第82空降师计划降落的地区向东移动了12英里,以便与第101空降师的作战区域紧密相连。这两个空降师会合在一起,就可以在犹他海滩附近集结6个伞兵团,约1.3万人的兵力。
从帆布帐篷里出来后,艾森豪威尔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打电话给利·马洛里,下达了命令:坚决执行两年前就开始制订的计划。他还命令所有指挥官,要仔细检查“可能减少风险的所有事项”。“对该地区发动空降袭击是整个行动中必不可少的一环”,艾森豪威尔接着说,“因此必须继续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