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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的最高统帅

下午6点刚过,艾森豪威尔乘坐凯迪拉克私人轿车穿过伦敦,向西南方向驶去。他深吸了一口烟。每逢这种令人忧虑的时刻,他差不多每天都要抽上80根骆驼牌香烟,从而加重了咽部不适和呼吸道感染。整个春天,他都饱受疾病的困扰。除此以外,他还患有高血压、头痛和一侧耳鸣。他甚至开始对红肿的双目进行热敷。5月中旬,他的海军副官、海军中校哈里·C.布彻写道:“艾克 (蒙哥马利对艾森豪威尔的称呼。——译者注) 看起来憔悴而疲惫,精神压力已经影响了他的健康。从我开始追随他起,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苍老。”当时,这位最高统帅已经53岁。

当轿车驶过阴暗的郊区时,丘吉尔临行前在圣保罗学校的一番言辞仍在艾森豪威尔的耳畔回荡。“对于这场战役,我还没有下定决心。”丘吉尔也不愿为了横渡英吉利海峡而损兵折将,他从未掩饰自己的这一顾虑及对安奇奥前车之鉴的气馁,因此艾森豪威尔对会上所做的承诺和种种疑虑感到忧心忡忡。4个月前,在攻入安奇奥后,由于物资奇缺,大批英美联军被困在滩头堡,日复一日地遭受炮火攻击。但“霸王行动”已成定局,艾森豪威尔已经从联合参谋长委员会那里接到了一份寥寥数字的命令:“你将挥师欧洲大陆,与其他国家部队开展联合行动,直捣德国的心脏,彻底摧毁其军队。”正如艾森豪威尔所言,“现在是我们横戈跃马的时候了”。

数年来,他一直在思考如何成功登陆欧洲大陆。从一开始的陆军部谋士,到1942年春夏交替之际的美军高级将领,再到登陆北非、西西里岛和意大利本土的总指挥,一路走来,艾森豪威尔从未松懈过。至于现在,他已经成为盟国远征军的最高统帅,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其中的风险;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西西里岛、萨莱诺和安奇奥登陆的盟军曾先后三次险些被德国人赶回海里。

登陆战役的策划者们甚至将盟军所面临的种种困难汇总为一个主题:PINWE,即“进入欧洲西北部的难题”(Problems of the Invasion of Northwest Europe)。在圣保罗学校集会时,有人已经提出了一些问题,但除此之外仍有不计其数的困难亟待解决。虽然艾森豪威尔认为其中有些只不过是小题大做的“废话”,但身为最高司令官的他却不得不做出回应。例如,美国陆军参谋长乔治·C.马歇尔将军抱怨,如果根据相关提议成立“英美联合影片策划委员会”,针对登陆行动的摄制工作就会偏重英国,从而有失公允。

在这份长长的问题清单上,除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之外,还有一些较为重要的事项:一项代号为“瑟肯”(CIRCON)的行动要求宪兵队和地方警察逮捕数以百计在英国境内游荡的、擅离职守的军人;艾森豪威尔亲自调研了机场,一名工作人员告诉他,用火焰驱散机场跑道的雾霭实际上非常浪费,每小时就要消耗6万加仑汽油;军方还用专业军人取代了平民工人以组装军用滑翔机,滑翔机对登陆行动至关重要。在此之前,因为后者组装的滑翔机粗制滥造,62架中有51架都被判定“无法起飞”,另外几百架滑翔机由于组装方式错误被狂风严重损毁。

类似的问题接连不断。在牛津,一批军官正在研究诺曼底城的建筑结构,以确定“哪个部分最容易起火”——由于救火设备供应不足,掌握相关情况有利于准确发放物资。情报人员正在拟订一份名单,该名单列出了18个“目前驻扎在法国、适合行刺的德国高级军事将领”,其中包括隆美尔。考虑到这些达官显贵身边总是戒备森严,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秘密下令,通过“刺杀德国民用铁路相关部门官员”破坏敌军的运输系统。随后,将有人把刺杀目标的详细信息暗中交给抵抗组织,并指示后者“将精力集中在这一类人身上”。

登陆行动在即,人们变得越来越不安。一名线人报告,德军计划向英国各大城市投掷数千只携带鼠疫病菌的老鼠。最高统帅部甚至高价收购老鼠尸体,以确认是否真的存在病菌感染迹象。另一名潜伏在法国的特工报告,德国科学家正在诺曼底一座经过改造的甜菜加工厂培育肉毒杆菌,而这只是他们发动的化学战的一部分。

最近,一名被马歇尔将军派往英国的军官向艾森豪威尔汇报了制造原子弹的绝密计划——“曼哈顿计划”。据该军官报告,德国有可能针对“霸王行动”使用“放射性毒素”,这又引发了新一轮恐惧。为此,最高统帅部不得不在伦敦安装了大批盖革计数器。5月初,各地军医接到命令:立即上报所有“未知原因引起的X光片阴影或雾斑”,密切监控“某种病因不明的传染病”,其症状包括恶心、呕吐及白细胞数量锐减。

针对以上情况,人们的反应或许有些过激,但以下担忧却不无道理:希特勒有可能在盟军最不堪一击的时候使用毒气,港口登船和在诺曼底海滩登陆对于他来说都是绝佳的时机。虽然最高统帅部一致认为“德国不太可能发动化学战”,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可怕遭遇仍然历历在目:从德国1915年4月对伊普尔发动氯气战开始,交战双方共使用了20多种毒气,造成100多万人伤亡。

在英国,1 500名平民接受了净化毒气的训练。美国储备了16万吨化学武器,很有可能将其用在欧洲和地中海。对此,最高统帅部还制订了一项秘密计划,经艾森豪威尔批准,向从圣洛到勒芒地区的电话交换台、驻法德军防区及凡尔赛和阿夫朗什等地的铁路交会点发动报复性空袭,投掷光气弹和芥子气炸弹,还声称这场袭击甚至“有可能危及平民”。另外,盟军将对十几处德军指挥部和西北欧地区的桥梁发动袭击,以尽量减少平民伤亡。截至当时,英国两座机场的地下仓库里已经储存了1 000枚芥子气炸弹和500多枚光气弹。

“所有人都越来越不安,”艾森豪威尔在一封写给他朋友的信中说,“对于这项行动来说,幽默感与坚定的信念至关重要,没了它们,我们的想象力就会丧失殆尽。”说是这么说,但事已至此,他唯有继续厉兵秣马。

★★★

离开圣保罗学校30分钟后,这位最高司令官的凯迪拉克缓缓驶过一座岗亭,穿过了布希公园的大门。在泰晤士河的U形转弯处,一堵10英尺高的石墙环绕着这座古老的皇家园林。高大的栗子树一直延伸到汉普顿宫,这座由克里斯托弗·雷恩设计的建筑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派,内部设施齐全,连鹿圈、鸡舍和羊脚池都有。建筑外部被迷彩网和绿色油漆掩饰,还有一营伪装过的士兵在此待命。临时搭建在砖石平台上的营房破旧不堪,屋顶是用镀锡薄钢板做成的。防空洞狭窄而拥挤,很难用于藏身。

这里就是同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的中央司令部,代号“宏翼”(WIDEWING)。

在成百上千名参谋中,有大批佩戴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勋饰的上校。他们个个“身宽体胖、两鬓灰白、暮气沉沉”,绞尽脑汁地应对有关登陆西北欧的各色难题。无论是窗户上的塑料贴膜,还是裂开的油毡和矮墩墩的火炉,都无法抵御河谷的潮气。大多数军官都穿着长内衣和双层袜子。C区的将官餐厅只接待少将军衔以上的军官,其他人只有到附近一所夜校上法语课时才有机会享受片刻的温暖。

艾森豪威尔办公室的门牌号为C-1,由众多宪兵把守。房间里配有壁炉和皮革安乐椅,地板上铺着褐色地毯,胡桃木办公桌上放着他母亲、妻子和儿子的照片。墙上悬挂着一面四星将军的旗帜、一面米字旗和一面星条旗。

有时候,来访者会看到艾森豪威尔假装在地板上打高尔夫球,但是现在他可没这个心情。他坐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看着公文格里堆积如山的文件,眉头深锁。一本褐红色皮革封面的日志记录着当天的电报和情报摘要。每天晚上,这些文件都令他忙得团团转。随着烟灰缸里的烟头越堆越高,他眉宇间的皱纹也越来越深。

黄昏时分,艾森豪威尔来到了金斯顿路上一座都铎王朝风格的平房前。这座石板屋顶的平房占地10英亩,共有5个房间。前门附近建有一个防空洞,一名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独臂老兵正在那里站岗。这座“电讯屋”是艾森豪威尔在英国唯一可以稍事休憩的地方。在这里,他可以趿着在马尼拉担任军官时穿的那种草鞋走来走去,当时他还年轻,是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的下属。除此之外,他还会打打桥牌和羽毛球,翻阅一下艾比利尼高中1909届的年鉴。附近的里士满公园里开满了紫色的杜鹃花,到处都是布谷鸟的啁啾啼声。艾森豪威尔喜欢这美景,所以偶尔会和他美貌的司机兼秘书凯·萨默斯比小姐一同骑马外出。这些活动招来了人们的闲言碎语,因此这位来自爱尔兰的美丽姑娘总说自己是一个“坏女人”。当天晚上,一摞描写牛仔的通俗小说正在那里等着艾森豪威尔。他告诉萨默斯比,这些亡命之徒单枪匹马闯天涯的故事让他心驰神往,阅读的时候可以“不再思考任何事情”。

每逢深夜,艾森豪威尔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思考一些事情。当年4月,他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无数年轻将士一去不返,战争使人们变得越来越铁石心肠。”当时,英国在战争中伤亡的人数已经超过50万。丘吉尔的后备力量仅有蒙哥马利手下的16个师,其中还包括加拿大和波兰的部队。英国利用“埃维茨比率”公式推算出了可能伤亡的人数,以此将战争的激烈程度划分为平静、一般和激烈三个等级。但考虑到即将在诺曼底爆发的鏖战,策划者们不得不在上述三个等级之外增加了第四个等级——惨烈。英国的一份研究报告显示,如果敌军对一片面积达200码乘400码的海滩开火,2分钟内就可以重创一个突击连,造成其中40%的人员伤亡,残酷程度不亚于1916年的索姆河战役。

美国也根据一个名为“洛夫表格”(Love’s Tables)的复杂公式进行了推算。结果显示,在登陆当天,突击部队的伤亡人数有可能达到12%。如果爆发毒气战,这个比例甚至会更高。据预测,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于奥马哈海滩登陆的先头部队第1步兵师的伤亡人数比例最高可能达到25%,其中近1/3的人阵亡、被俘或失踪。负责在犹他海滩指挥炮兵的海军上将也向各舰舰长发出警告:“我们有可能失去1/3到1/2的船员。”在6月的战斗中,美军可能溺水身亡的人数(不包括伞兵)将达到16 726人,形势极为严峻。此外,为了搜索阵亡者的遗骸和失踪者,由最高统帅部副官掌管的搜索队将扩编至300人。由于计算过程极其烦琐,该部门使用了还处于雏形状态的计算机,并利用打孔卡进行运算。

当时部队的演练情况也不容乐观。从1月开始,在英国各河湾和峡湾驻扎的部队陆续转入浅滩。一名舰长对此做出了解释:“将我们容易遭受攻击的部队转移到陆地上。”另一个名叫伊夫林·沃的英国军官后来写道:“有时候,他们占据海滩,将想象中防御阵地的敌人逼入山中;有时候,他们将假想的来犯者赶回海中……还有的时候,他们与假想敌争夺主干道,并将其击退。”

但是在代号为“鸭子”“水獭”“野鸭”的一系列演习中,他们经常表现得十分拙劣。“其中代号为‘河狸’的演习更是令所有参与者都感到失望”一份秘密评估中写道,“海军、陆军和空降师完全摸不着头脑。”在一次演习中,28架飞机上的529名伞兵没有跳伞就返回了机场,虽然军事法庭认为他们“在面临敌军时做出了错误反应”,但实际上,他们压根儿没有见到敌军的踪影。

4月28日,在“猛虎”演习中,盟军遭到假想敌“真实”的打击。调查人员断定,由于“一系列失误与误解”,T-4护航队在向德文郡南岸的斯拉普顿沙洲进发时几乎毫无掩护可言。在此之前,由于地形与诺曼底相似,斯拉普顿被选为演习地点。凌晨2点,9艘德国鱼雷艇躲过了距离岸边12英里的英国护卫舰,用鱼雷击中了3艘美国海军坦克登陆舰。由于敌军的火力非常猛,在那些毫发无损的舰艇上,船员们也以为自己遭到了攻击。目击者称,火势“迅速从舰艏蔓延到舰尾”。两艘舰艇先后沉没,其中一艘仅用了7分钟。很多船员曾经猜测,由于坦克登陆舰吃水较浅,鱼雷将从其下方通过,但事实证明这种猜测是错误的。

黎明时分,舰艇上的幸存者唱起了《美丽的清晨》,但这个清晨其实并不美好。数百具身着美军军装的尸体随着潮汐四处漂荡,海上营救队用钩头篙把他们从海里打捞了上来。40辆卡车载着这些尸体来到伦敦附近的一座公墓,由23名持有执照的尸体防腐师 (二战时期,这个职业尚未在英国流行。——译者注) 协助下葬。这些尸体被防水布包裹后,埋葬在一片雪松林下。在随后的数周里,陆续有溺水身亡者的尸体被冲到岸上,最终的死亡人数将近700人。潜水员一直在寻找遇难者的遗骸,直到确认十几名了解“霸王行动”整体计划的失踪军官均已身亡,搜寻行动才告一段落。时至今日,斯拉普顿海滩的伤亡人数仍然是个谜。

让艾森豪威尔感到悲痛的不仅有阵亡的将士,还有沉没的坦克登陆舰。这种运输艇在登陆行动中至关重要,现在却悉数化为乌有。“这件事情令人十分不安。”他在写给马歇尔的信中说道。

这位最高统帅经常引用拿破仑对军事天才的定义,即“当身边所有人都失去理智时仍然表现正常的人”。大约18个月前,由于突尼斯凯塞林山口之战的惨败,艾森豪威尔认为自己有可能被解除职务,甚至被永远降为中校。但他始终表现得镇定自若,从而挽救了自己的命运,成为“霸王行动”中不可或缺的人选。艾森豪威尔的威望如日中天,一名好莱坞经纪人甚至开价15万美元购买他生平写下的所有作品的版权(并为他的妻子、母亲和岳父每人开价7 500美元)。登陆行动开始前,蒙哥马利在日记中写道:“他生性慷慨,备受拥戴,我对他的信任至死不渝。”还有人认为,艾森豪威尔不仅擅长交际、能言善辩,而且为人正直、胸怀坦荡。他的海军司令、海军上将伯特伦·H.拉姆齐爵士高度概括道:“他是一个伟人。”在指派艾森豪威尔担任“霸王行动”总指挥时,富兰克林·D.罗斯福表示,他是“行伍之中最杰出的政治家,也是一位天生的领袖,能够感染他人,令他们忠心追随”。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位伟大的领袖。作为一名总指挥,除了要具备空间和时间两方面审时度势的能力,凭直觉感知敌人的意图之外,还要能够让所有反对者屈服于自己钢铁般的意志。蒙哥马利认为艾森豪威尔的人品完美无缺,却并不完全肯定其军事才能。私下里,他对艾森豪威尔既有赞美也有抱怨:“一旦开战,艾克就会分不清圣诞节与复活节。”就在艾森豪威尔于“电讯屋”心不在焉地翻阅西部通俗小说的那天晚上,英国陆军元帅、帝国总参谋长艾伦·布鲁克爵士在日记中对这位最高司令官做出了评价:

他并不能在思想、计划、力量或其他方向上指引人们,所以他不是一位真正的领导者,只能算是一个协调者——一个善于团结朋友、支持盟国间合作的人。在这些方面,很少有人能望其项背。但仅有这些就足够了吗?或者说,根本不可能有人能集所有指挥官应有的品质于一身?

艾森豪威尔察觉到了人们的怀疑,或许他心中也暗藏着一丝疑虑。他喟叹,英国报纸竟然将他描述成一个管理者,而不是战地指挥官。“他们不愿相信我具备任何与作战有关的特殊本领。在谈到我时,他们不会使用‘积极主动’和‘英勇无畏’这些词语,”艾森豪威尔写道,“他们总认为我优柔寡断,那是因为我要做的事情往往十分危险,甚至几近疯狂。”

次日将是繁忙的一天,艾森豪威尔需要休息。清晨,他要到布希公园参加会议。接着,他将离开宿营地,登上“刺刀”号 (这是艾森豪威尔在长途旅行时乘坐的装甲列车,人称“怪物”。车身由两节车厢组成,搭载五辆大轿车、两辆吉普车,还有配备了汤米冲锋枪和布伦轻机枪的小型武器库,餐车可以容纳32人。——译者注) ,前往战地视察。他计划在月底之前视察20多个师、20多个机场,以及不计其数的战舰、仓库和医院。运气好的话,他会遇到另一名来自堪萨斯州的士兵,与此人相逢总能让艾森豪威尔春风满面。

虽然已经历尽了千难万险,但仍然有更多危险在前方等着他。艾森豪威尔既不是一位思想家,也不是一位军事理论家。但他认为,极少有指挥官能够正确对待那些在他看来“能够触及人类灵魂的东西——抱负、理想、信仰、情感和仇恨”。尽管这种观点并不高明,但在随后的几个星期乃至几个月里,他的统帅之职及即将开展的战役将受到上述标准的检验。因为,比起人类其他任何活动,战争往往更能体现一个人的英雄气概。 TlhUbjyrs3esthwHZEdzesj6EnOCBpb9+41l9eyxmsqy9MmsK0cVJRh039QzzI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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