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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服者的天堂

一辆黑色的霍希敞篷车从德国边境驶入法国,一路向西疾驰,风驰电掣,仿佛在追赶落日一般。汽车从兰斯出发,沿马恩河谷飞驰,再转向巴黎北部塞纳河右岸。从5月初起,盟军的战斗机和轰炸机摧毁了从法国首都到英吉利海峡的河流上的所有桥梁,共26座。前往诺曼底的旅途本来令人心旷神怡,现在却变得迂回曲折、令人烦恼。这辆霍希敞篷车的车身光滑如镜,散热器上方装了一枚翼状铬合金装饰,前挡泥板下还配有两个备用轮胎。

汽车驶过沉寂的山村和农庄时,招来了人们惊异的目光。然而,引人注意的不仅仅是这辆汽车,还有坐在前排的那名德国军官。此人身穿皮大衣,额头狭窄而倾斜,长着一副明显的双下巴,膝盖上还铺着一张地图。他是希特勒手下最年轻但最著名的陆军元帅,就连法国的农夫也认得出这张脸。当敞篷车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时,他们不禁大声喊道:“那是隆美尔!”

此人正是隆美尔。此前一天,为了给即将迎来50岁生日的妻子露西·玛丽亚一个惊喜,他带着一双购自巴黎的灰色麂皮鞋返回德国西南赫尔林根的家中。他本来打算等事情结束后,到位于阿尔卑斯山脚下贝希特斯加登的别墅去,与元首商讨战情,并针对修建大西洋壁垒的人员和物资严重短缺的现象抱怨一番。但星期二(6月6日)一早,当有关盟军在诺曼底登陆的报告传来后,他意识到了情况的严峻,立即动身赶回法国。“快点!”他不停地催促司机道,“快点!”隆美尔转过头去,对后座上的一名副官说:“如果现在由我担任盟军司令,我可以在14天内结束战争。”

晚上9点30分,当漫长的白天过去,夜幕即将降临时,身穿迷彩服的哨兵挥手示意霍希轿车继续前行。拉罗舍居伊翁城堡位于巴黎以西40英里,是塞纳河旁的一座村庄,村子里到处坐落着红色屋顶的建筑。在经过圣参孙教堂和16棵四面锯切的菩提树后,汽车一个右转,穿过了一道装有尖钉的铸铁门,在一座石砌庭院内猛地停了下来。从12世纪起,拉罗舍居伊翁城堡就负责管理因塞纳河在此地环绕而形成的圆形地带。自3月起,这里成了隆美尔B集团军群的司令部。这位元帅紧握着他那两端包银的元帅权杖拾级而上,来到一扇大门前。他决心力挽狂澜,扭转当天的败局。

“世界似乎如此平静,”4月底,隆美尔在日记中写道,“人们却对我们充满了仇恨。”正如一名德国将军所言,如果法国真是“征服者的天堂”,那么拉罗舍居伊翁城堡就是隆美尔在这天堂中的世外桃源。在塞纳河畔,绚丽的罂粟和鸢尾花田随风起伏,旁边有一座19世纪的吊桥,歪七扭八地躺在河底。1885年夏,塞尚和雷诺阿曾一起在这里作画。在他们之前,印象派大师卡米耶·毕沙罗也到过此地。1909年,立体主义画家乔治·布拉克曾用米黄色和蓝色临摹了这座城堡。

走上250级陡峭的台阶后,可以看见一道垛墙,垛墙下就是这座中世纪城堡的圆形主楼,隆美尔就住在这栋主楼里。在郊外射猎野兔或与达克斯猎犬散步后,每当暮色降临,他就会站在楼上,望着装满燃料和军火的驳船匆匆驶过。

在塞纳河北岸,拉罗舍居伊翁城堡胡椒磨形状的房顶上,是一道道白垩悬崖,悬崖上矗立着一排高射炮。为了在此安营扎寨,又不破坏公爵的橘子园和地下历代诸侯的遗体,隆美尔下令炸出深深的隧道给部队当军营。现任公爵身材纤弱瘦削,是一个纳粹同情者。对于与德军共处一地,他并没有表现出不安。4月20日,公爵夫人还特意捐赠了4瓶1900年的上好红酒,以庆祝元首诞辰。城堡祖先祠的天花板是木制的,四壁悬挂着家族先人的肖像,现在成了隆美尔手下的乒乓球室。在这位陆军元帅的寝室内,有4扇装有顶篷的高15英尺的窗户,窗外的阳台上栽满了芬芳馥郁的玫瑰,可以从这里俯瞰塞纳河的美景。

隆美尔登上宽大的台阶,匆匆穿过台球室来到位于客厅的办公室,耳边不时传来打字机清脆的“咔嗒”声。留声机正在播放瓦格纳歌剧,由销钉固定的镶木地板在他脚下嘎吱作响。房间里原先挂着四幅巨型挂毯,上面画着犹太皇后以斯帖的故事,如今被暂时挪进了储藏室。在25英尺宽的天花板上,名家绘制的白云栩栩如生。此外,还有一张桌子被镶嵌在地板上。1685年,废除《南特敕令》的文件就是在这张桌子上签署的,而它现在成了隆美尔的专用物品。他双手紧扣,背在背后,站在那里听参谋讲述6月6日发生的事情。“不出众人所料,他面色铁青,”炮兵部队的一名军官写道,“但他异常镇定。”

让隆美尔面色铁青的事情很多。由于盟军实施了电子干扰,切断了德军的电话线,德军很难得到任何准确消息。数以千计的舰艇竟然在他们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渡过了英吉利海峡。6月1日至5日,德国空军没有出动任何一架侦察机。6月5日,由于天气恶劣,海军巡逻队的巡弋任务也被临时取消。当第101空降师从英格兰出发时,德军截获并破译了一封密电。该密电显示,盟军有可能在接下来的48小时内登陆法国。但星期一(6月5日)晚间,德国位于西欧的司令部在报告中宣布:“迄今为止,没有迹象显示盟军即将入侵。”

驻法国的德国B集团军群司令,陆军元帅埃尔温·隆美尔,1940年拍摄。4年后他在盟军战斗机的一场扫射袭击中身负重伤。

星期二一早,除了隆美尔之外,德军还有4名高级指挥官在西线,但其中两人离开了岗位。一些驻扎在诺曼底的校级军官也驱车来到布列塔尼半岛的雷恩,进行图上演习。子夜前夕,虽然有报告称卡昂附近和科唐坦半岛有伞兵出现,加来港附近的第十五集团军也为此进入了警戒状态,但隆美尔B集团军群的另一部分,即占领诺曼底的第七集团军,直到凌晨1点30分才发出紧急警报。即便如此,凌晨2点40分,西欧司令部仍然坚称:“这不是一次大规模行动。”

直到盟军庞大的舰队从薄雾中现身,德军才了解了实情。但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德国海军却无所作为。按照计划,德国空军本应该每天起飞5个架次,以防盟军登陆,但在过去5个月里,空军已经损失了1.3万余架飞机,其中超过一半毁于意外事故及其他非战斗因素。此外,负责法国西部的第3航空队中仅有319架飞机可供使用,而盟国空军却拥有1.3万架飞机。因此在登陆日当天,盟军每起飞37个架次,德军只能起飞1个架次。只有12架战斗轰炸机抵达登陆区域,但其中10架投弹时机过早。德国士兵不无酸楚地开玩笑说:“美国的飞机是灰色的,英国的飞机是黑色的,德国的飞机压根儿就没有出现。”

即便如此,第七集团军仍然宣称,6月6日当天盟军的登陆部队至少有一部分被堵在了岸边。“突破了我军防线的敌军已经被赶回海中”,下午1点35分,第352步兵师在报告中称。但这种幻觉一触即溃。下午6点,该师不得不承认战局“于我方不利”,盟军部队已经渗入内地,先头装甲部队正向巴约方向进发。

隆美尔的脸色愈发铁青。1940年6月,他曾率领第7装甲师,在4天之内推进了200多英里,最终将法国卫戍部队围困于瑟堡,并首次被一名传记作家誉为“斗兽”。不久之后,在非洲战场上,他虽未能阻止盟军赢得突尼斯战役,但因为骁勇善战且善于谋略,他再次赢得了“沙漠之狐”的绰号。这一次,他告诉自己的一名战友,希望“赢回自己在西方的盛誉”。

1943年11月,希特勒做出决定,巩固大西洋壁垒的防御,以防“盎格鲁-撒克逊人登陆法国”。这项决定为隆美尔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作为B集团军群50万人的总司令,这位陆军元帅负责防御从荷兰到法国卢瓦尔河沿岸地区,并致力于打造“隆美尔防御带”。为此,他一共修建了2万座临海防御工事,设置了50万处海滩障碍,埋放了650万枚地雷,并将其称为“死亡地带”。5月19日,他在寄给露西的家信中写道:“如果敌军发动进攻,他们必将陷入困境,最终大败而归。”希特勒也同意他的看法,并且扬言:“敌军一旦落败,将再也不敢兴师入侵。”

尽管隆美尔信心十足,甚至在战事吃紧时返回家中为妻子庆祝生日,但从未掉以轻心。他永远不会忘记,在凯塞林山口一战中,美国那不计其数的高质量作战物资。虽然当时美军被打得晕头转向,但他知道,他们一定会积聚力量、卷土重来。在非洲作战的两年期间,他对地雷战抱有极大信心。但现在,他希望将地雷的数量增加到2亿枚,而不是区区600万枚。一些部队的士兵年迈体弱,还有很多部队并非是由德国人组成的。仅仅为了那些在国防军服役的苏联公民,纳粹的薪水簿就不得不使用8种不同语言。前线只有不到1.5万辆卡车,B集团军群只能依靠6.7万匹马调兵遣将。诺曼底的一名军长抱怨说:“炮台上没有大炮,军火库里没有弹药,雷区也没有地雷,大批人员身着军装,却几乎没有一个真正的战士。”

更为糟糕的是,英美两国在制空权和制海权上占据了优势,双方力量之悬殊已经到了令人恐惧的地步。对于这一点,隆美尔在地中海战场上有过亲身体验。那些只有东线作战经验的德国军官对盟军在西线的优势做出了误判。“我们来自东线的朋友无法想象,他们将在这里面临什么。”隆美尔在5月中旬警告道。与占据空中优势的敌人作战,就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此外,盟军投放的7.1万吨炸弹已经使德军西线的运输系统陷入瘫痪。从3月开始,法国的火车班次比原来减少了60%。这正是因为塞纳河上的大部分桥梁已经被摧毁,其中近一半是铁路桥。在法国北部,火车的班次甚至更少。由于盟军飞机火力异常凶猛,5月26日以后,德军禁止军队在白天通过法国铁路进行调动。德国4.5万名荷枪实弹的铁路工人被调往法国,专门防止盟军蓄意破坏铁路。德军另外还从大西洋壁垒调来3万名工人,抢修已经被炸毁的铁路。但隆美尔仍然不满地表示,一些战地指挥官“似乎没有认清当前形势的严峻程度”。6个星期前,他曾经警告部下:

在炮兵和轰炸机发动猛攻后,敌人极有可能趁着夜晚,在大雾的掩护下登陆。他们将动用数以百计的船只和舰艇,运载两栖战车和潜水坦克。我们必须阻止他们上岸,而不仅仅是拖延……我们必须在敌军抵达主战场之前将其全歼。

正如一名德国将军所言,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面临着一场“斗鸡般激烈的争论”。几个月来,最高统帅部一直在为如何击退盟军进攻的问题争论不止。隆美尔认为,“主战线应该在海岸上”,装甲预备队必须在海滩附近待命。“如果不能在24小时之内把敌军逼回海中,”他对把守诺曼底的军官们说,“我们就会走向末路。”当年3月,隆美尔就曾提议,西线的所有装甲部队、机械化部队和炮兵要在他的指挥下集结起来。此外,他还需要控制驻扎在法国南部的第一和第十九集团军。

这个大胆的想法并没有得到巴黎或柏林的支持。西线司令部总指挥、陆军元帅龙德施泰特甚至将这个胆大妄为的下属称为“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和“愣头青元帅”。他认为,将突击部队分散在长达1 700英里的海岸线上,暴露于大西洋和地中海沿岸,无疑是一种有勇无谋之举。最好的办法是在巴黎附近集结一支中央机动预备队,无论侵略者何时发起进攻,都能握紧拳头发起反击。正如一名装甲指挥官所言,最好的办法是遵循拿破仑的格言:“先投入战斗,然后再见分晓。”

希特勒犹豫不决,最终下达了一道令所有人不快的折中命令:沿岸前线部队要死守“到最后一个人”。对于远离战场的人们来说,这句话倒是容易出口。西线共有10个装甲师,B集团军群将指挥其中的3个。

另外3个装甲师将被调往法国,其余4个由柏林掌握,盘踞在巴黎附近,被称为“西线装甲集群”。无论是龙德施泰特还是隆美尔都无权对空军或海军直接发号施令,但空军和海军方面却接到含糊不清的命令,要求他们配合陆军指挥官。“在东线,我们只有一个敌人,”巴黎的一名军官抱怨道,“但是在这里,情况却十分复杂。”就在几天前,希特勒刚刚将部队从西线调往意大利和东线。因此可以预见,当天清晨,陆军方面心急如焚地向柏林和贝希特斯加登请求出动装甲师,但8个多小时过去了,装甲师才奉命开往诺曼底,踏上这段漫长而艰辛的旅程。隆美尔痛斥这种磨磨蹭蹭的做法“愚蠢至极”,并且表示,“他们虽然已经到了,但一切都为时已晚”。还是那句话,他们只能“先投入战斗,然后再见分晓”。

★★★

在塞纳河谷,暮色四合时,仍有燕子在河中觅食。白昼的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拉罗舍居伊翁城堡的白垩悬崖上。盟军的轰炸机越飞越近,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德国的高射炮兵惶惶不安。隆美尔的作战室里传出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声,传令兵拿着最新消息,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木地板。在柏林,人们纷纷传言,隆美尔患上了悲观主义的“非洲病”。对此他回应道:“我有元首的信任足矣。”他始终是“元首的元帅”,一名同僚称。隆美尔虽然向来我行我素,但希特勒对他来说,就像磁铁对铁屑一样,有着强大的吸引力。战争和纳粹统治给他带来了不少好处。他喜欢收集邮票,为了充实自己的集邮册,他会不择手段地掠夺。在草木葱茏的赫尔林根,他有一座美轮美奂的别墅,而别墅原来的犹太主人早已被送进了特莱西恩施塔特集中营。

“希特勒是抵御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坚强堡垒。”他曾经告诉自己的部下。如果他们能够击退入侵者,西方国家也许会“改变主意,与纳粹德国同心协力在东线作战”。几周以前,隆美尔就预言,大西洋壁垒的鏖战将是“一场决定性战役”,“德国人民的命运危在旦夕”。而同样,他的命运也危在旦夕。

德军在诺曼底挣扎着,其胜败将取决于唯一一支处于登陆海滩近距离攻击范围内的装甲部队,即第21装甲师。这支来自非洲战场的部队虽然身经百战,但在突尼斯战役中几乎全军覆没。重建后,该师共有1.6万名士兵和127辆坦克,其中一些士兵仍然穿着热带制服。当天下午,在赶回法国的路上,隆美尔停了下来,通过电话确认,第21装甲师正迅速开展行动。但事实十分残酷:由于接到的命令互相矛盾,再加上盟军飞机和炮火的猛攻,该师已陷入一片混乱。此外,第21装甲师还面临着种种困难,其中包括指挥官临时离开了营地。

6月6日凌晨,有消息称这位将军正在巴黎的红灯区取乐。卡昂北部的海军炮火摧毁了该师的防空营,英国的空军和炮兵重创了该师的装甲团。当天晚上,一个装甲掷弹兵团从加拿大与英国军队之间一个2英里宽的缺口杀向剑滩,差一点儿就到达岸边。9点刚过,近250名英国滑翔兵在战斗机的掩护下,对奥恩河谷发起了突袭,不仅加强了英国在法国的空中作战力量,还将德军掷弹兵困在了海滩上。

晚上10点40分,自1939年就开始指挥第十七集团军的弗里德里克·多尔曼将军打电话到拉罗舍居伊翁城堡,报告了一条坏消息:“第21装甲师虽然发起强攻,但遭到了刚刚着陆的空降部队无情的绞杀。”这次反攻行动以失败告终,该师损失了近2/3的坦克。由于敌军的飞机蜂拥而至,即使是在夜晚,他们也不敢开展行动。掷弹兵带着20多门88毫米口径大炮从岸边悄悄返回,撤退到卡昂附近的山里,转攻为守。隆美尔放下电话,把双手背在身后,凝视着墙上的地图。卡昂市最重要的几个十字路口仍然处于德军的控制之下,英美军队至多只能再深入几英里。最终,党卫军第12装甲师和装甲教导师还是向着诺曼底方向开去,盟军的战斗轰炸机立即朝着暴露目标的尘埃扑来,如同俯冲而下捕食的猛禽。“我们不可能保住一切”,隆美尔对身边的参谋长说。第一个24小时至关重要,并且即将过去,但德军也许能在海滩之战中挽回败局。他转身对一名副官说,仿佛是在提醒自己一样:“迄今为止,我几乎从未失败过。”就像往常一样,他仍然是元首的元帅。

★★★

一轮暗淡的圆月从海滩上冉冉升起。盟军15.6万名士兵开始挖掘地洞,以尽可能争取1个小时的睡眠。隆美尔是对的:无论是在黄金海滩和朱诺滩6英里以外的地方,还是在奥马哈海滩2 000码以外的地方,登陆部队对法国的控制仍然薄弱。晚上9点15分,在犹他海滩沿岸,美军开通了第一处临时机场。在未来的11个月里,美军将横跨西欧,修建241处军用机场。然而,截至子夜时分,仅有100吨物资运抵岸边。按照原计划,盟军将在“奥马哈”卸下2 400吨补给物资。在几十场混乱的交火中,位于西翼的19个伞兵营不得不与敌军短兵相接,分散作战。正如一名伞兵写的那样,每一个幸存者都明白,“我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干掉对方”。

尽管党卫军第12装甲师未能按照隆美尔的命令,在24小时内把敌人逼回海中,他们却成功阻止了盟军攻占卡昂。盟军一旦攻占卡昂,就可以从此进入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区,直捣巴黎。“我必须拿下卡昂。”3周前,英国第二集团军司令迈尔斯·登普西中将曾在圣保罗学校宣布。但无论是现在,还是不久以后的将来,他都未能如愿以偿。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因为他所指挥的登陆部队没有做好立即迎战敌军装甲部队的准备。即便如此,一名英国上尉仍写道:“我们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

盟军攻城未果,最难过的还是卡昂的百姓。盖世太保杀手冲进城市监狱,每6人一批,共杀害了87个法国人。其中一人在被枪决之前还高声哭喊:“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们!”6月6日,盟军飞机向该地空投了传单,警告众人,1小时后会有轰炸机队抵达诺曼底的17座城镇,卡昂就是其中之一。从下午1点30分开始,为阻止德军增援部队,盟军用烈性炸药和燃烧弹对铁路及其他目标发动了攻击,将卡昂市中心的中世纪建筑变成了一座座废墟。直到11天后,轰炸引燃的大火才逐渐熄灭。成千上万的人来到卡昂南部的采石场避难。征服者威廉当年就是使用这里的石料建造了威斯敏斯特教堂和伦敦塔。在这次轰炸行动中,一所殡仪馆里存放着的500副棺材全部化为灰烬。“我们甚至没有一口可以用于埋葬死者的棺材。”副市长在日记中写道。

6月6日至7日,共有3 000名诺曼人死于炸弹、舰炮及其他不幸事件。此外,在盟军进攻之前,长达数月的轰炸已经造成了1.5万名法国平民身亡。一些受伤的百姓不得不使用卡巴度斯酒(当地用苹果酿造的一种白兰地)为伤口消毒。“在最初的几个月里,‘解放欧洲’意味着过多的苦难。”记者穆尔黑德写道。

迄今为止,岸上共有8个盟军突击师,其中1.2万人阵亡、负伤或失踪。此外还有成千上万人下落不明,其中大多数人只是在混乱中迷失了方向。在这次进攻行动中,盟军共损失飞机127架。在欧洲战场上,盟军共有40万人受伤,7 000人被截肢,8.9万人骨折。仅在登陆日当天,美军的伤亡人数就高达8 230人。许多人倒在了速度为每秒2 000至4 000英尺的9.6克子弹或者速度更快的炮弹碎片下,这些钢铁制造的武器足以摧毁整个世界。

在美国军舰“塞缪尔·蔡斯”号上,早上还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务生,现在就像屠宰场里的硬汉一样,浑身血迹斑斑,把一具具尸体装进袋子,并将袋子缝好。一名英国军医在报告中称,星期二晚上他是在剑滩度过的,但对于伤员他“无能为力,因为没有血浆。整个晚上,他们只能躺在那里,等着被炸弹炸死或被机枪射死”。在犹他海滩,人们把手帕盖在死者脸上。一名海军中尉解释说:“把他们的面孔盖上,他们看起来似乎就不再那样重要。”

当然,情况最糟糕的还是奥马哈海滩。抬担架的人用起泡的双手把骨折的战友从悬崖上抬到伊西红区——这里现在被人们戏称为“深红”,却发现医疗队在登岸时仅仅带着打字机和办公文件,没有携带任何手术设备或吗啡。在德军猛烈的炮火下,毛毯要么是从死者身上剥下来的,要么是从失事船只上打捞上来的。

由于担心绊到地雷或被卷入汹涌的海浪,天黑以后,大多数登陆艇都不再接载伤员。只有一辆装有猫眼灯的救护车沿着沙丘小心翼翼地行驶,把伤员们统一送到集中地点。军医们甚至从美国士兵被地雷炸开的伤口中取出了皮靴的碎片。如果听到伤口有气泡爆裂的声音,那就意味着伤口感染了气性坏疽。当伤员要求直接给自己脑袋上来一枪时,军医只能尽力让他们平静下来。一名士兵返回奥马哈海滩,想要寻找一些弹药,却发现很多战友已经“神志不清,到处都有人在哭喊、呻吟和吼叫”。

还有很多人已经无法再发出声音。沙丘旁的死尸就像“一只只膨胀的灰色麻袋”,一名记者回忆说。“我一边缓步前行,一边数着身旁的尸体,”星期二晚上,在奥马哈海滩上徘徊的通讯记者戈登·加斯基尔写道,“400步之内,共有221具尸体。”随后,有人将“奥马哈”上的尸体摆放在一起,总数相当于这个数字的2倍还多。这487具尸体被对齐排列,排成一条线,像是在进行阅兵典礼。“有人蓦地走上前去,想要再看看他们,”一名海军中尉写道,“但我觉得这种注视十分无礼。”

为了便于分辨,登记人员在每具尸体上都绑了#52B的紧急医疗标签,用床罩裹住尸体,再用安全别针别上。盟军本来选定了两座岛屿作为墓地,但这两座岛屿仍然处于炮火的攻击之下,所以只得在悬崖下挖掘了一座临时公墓。在白兰地的作用下,挖掘队紧咬牙关,匆匆埋葬了战友。

★★★

划时代的一天到此结束,这一天很快就将为全世界的人们所知。英国皇家空军历史这样记载:“这是自亚历山大从马其顿出发以来,战争史上最重要的一天。”据玛莎·盖尔霍恩报道,一艘坦克登陆艇载着首批“优等民族”俘虏抵达英格兰南部。她凝视着“这群身穿土灰色军装、衣衫褴褛的人们……试图从他们脸上看出,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名身负重伤的美国中尉被抬到手术担架上,他旁边是一名胸部和腿部中弹的德国兵。这名中尉忍不住咕哝道:“如果我还能动,我一定会干掉他。”

在过去的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里,盟军的确需要这种枕戈饮血的决心。但是现在,盟国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我们再也不用在敌军的炮火下登陆了”,6月7日,一名海军军官在写给妻子的信中说,“德国和日本的末日已经来临。”这句话也许过于乐观,因为仍有突击部队正在法国南部及太平洋岛屿上艰难登陆,但这种情绪仍然占据了主导地位。4年来,希特勒始终在加强沿海的防御,近日刚刚把这项最重要的任务托付给了心腹爱将。然而,盟军的突击部队仅用了不到3个小时就突破了大西洋壁垒,杀入了欧洲堡垒。虽然这场战争远未结束,但胜利已经遥遥在望。

“决战的时刻已经到来,”星期三(6月7日)上午,《纽约时报》的一篇社论宣布,“我们即将迎来对我们的武器和精神的最终考验。”连队的文员已经开始整理堆积如山的信函,在信封和邮袋上草草写上“阵亡”“负伤”或“失踪”。那些在行动中阵亡的人员会被列入“死亡将士”名单。在月光的照耀下,他们脚趾冲着天上的星星,静静地躺在诺曼的沙滩上,他们的生命将永垂不朽。“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片海滩。”威廉·普雷斯顿下士在寄往纽约的家信中写道。黎明时分,他刚刚乘坐两栖坦克来到岸边。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沙滩上看到的一名阵亡士兵。“我不禁想问”,普列斯顿接着写道,“他还有哪些遗愿?是什么样的命运将他带到此地?还有谁在家中为他守候?”命运已经将他们筛选出来,并且会一遍一遍地筛选下去,直到他们为之奋斗的事业取得成功。 WPoNYeFR/JDkApwBD6LiDv65IAbETaO8WsfV5MMxt+w4jcfR716PiJjUHx61CRn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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