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与“霸王行动”的舰艇一艘接着一艘,从墨黑宽广的入海口驶入塞纳河。开路的扫雷艇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设置了闪烁的浮标,辟出了一条条迷宫般复杂的航道。水手和士兵们惊讶地发现,在瑟堡东部,巴夫勒尔的灯塔仍然亮着。这座灯塔是世界上最高、最引人注目的灯塔之一,它发出的旋转双闪光可以照亮方圆30英里。据说前方漆黑的海岸就是诺曼海盗出没的地方。海盗把灯笼挂在牛角上,模仿轮船发出的闪光,如果有船只上当而撞上暗礁,他们就会剥下溺水身亡者手指上的戒指。
远处,在科唐坦半岛和奥恩河港口停泊的船上,可以看到有金灿灿、红彤彤的光芒在闪烁——空降部队显然已经找到了作战目标。在一架P-51“野马”战斗机上,一名飞行员看着浩浩荡荡的舰队从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驶过,道出了一个由来已久的、肮脏的秘密:“短期来看,战争在这种情况下是一件绝妙好事。”
然而,在下方颠簸的甲板上,人们很难感受到这种壮志豪情。英国皇家海军舰艇“鲍德温王子”号和“利奥波德王子”号是两艘长期在英吉利海峡服役的蒸汽轮船,驾驶室翼桥上的步兵严阵以待,提防着船艏波前方的水雷。“恐惧也是一种强烈的感情”,第88号步兵登陆艇上的一名海岸警卫队员沉思道。“贝菲尔德”号上的一名军医承认,由于喝了“太多咖啡,他的心脏每跳动四五下才会收缩一次”。
来自弗吉尼亚州的一名老兵在登上“塞缪尔·蔡斯”号后写道:“等待的过程是最痛苦的。人们很容易胡思乱想。”大战来临前夕,每个人都开始浮想联翩。“马克,”第16步兵团一个年轻的士兵问身旁的战友,“如果我被射中,子弹会不会直接穿透身体?”一位随军牧师无意间瞥见,英国皇家海军舰艇上的一名军官正在翻阅贺拉斯的《讽刺诗集》:“如果我过于轻谑,还请多多包涵。”
凌晨2点,美国军舰“塞缪尔·蔡斯”号的扬声器响起,打断了船舱里士兵们的扑克游戏,通知他们到餐厅就餐。身穿白色上衣的服务生端出了薄饼和香肠。一些较小的餐厅供应的是冷三明治和乌拉圭产的罐装牛肉。在英国皇家海军舰艇“达娜厄”号上,一名军官打开了他“爷爷1821年收藏的一瓶1812年产的白兰地,品质绝佳”,并与众人分享。在“帝国宝刀”号上,一名英国陆军军官对皇家海军的突击队员说:“不要担心你们是否会在进攻中阵亡,因为我们还有大批援军会前仆后继。”
盟军方面并不清楚敌人对登陆舰队了解多少。德军的雷达网从挪威一直延伸到西班牙,在北海和英吉利海峡沿岸地区之间,每隔10英里就有一座大型监测站。但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这些监测站已经被盟军悉数摧毁。最近,盟军还出动战斗轰炸机,对加来港和瑟堡之间47个地区的120座军事基地进行轰炸,并实施了开战以来最大规模的电子干扰。据推测,德国早期预警系统的防范能力已被削弱到原来的5%。盟军还上演了各种骗术,包括向非作战区域部署了36只装有雷达反射仪的气球,假装舰队即将从此地大举登陆。
此外,盟军有意保留了加来港附近一座德军雷达站,并出动飞机向空中抛撒名为“窗户”的金属碎屑,模拟轰炸机编队飞往法国北部发出的电子信号。在勒阿弗尔和布洛涅以西,盟军的飞机一边沿着精心计算的椭圆形航线飞行,一边向空中抛撒金属碎屑,如此一来,就会令德军雷达感知到这样的信号:两支海军舰队正以每小时8海里的速度向法国沿岸逼近,每支舰队可以覆盖大约200平方英里。
实际上,参与“霸王行动”的舰队正在开展一场空前复杂的电子战,这种战术预示着21世纪新型战争的到来。为了避开敌军炮台的搜索并干扰火控雷达,盟军共设置了603台干扰机,其中包括在奔赴对岸的坦克登陆艇和其他小型舰艇上安装的240部发射机,以及120部大功率干扰机,以确保大型战舰的安全。晚间9点30分,在第一批舰艇距离巴夫勒尔灯塔尚有15英里时,盟军就启动了干扰措施。
最令人担心的是滑翔炸弹的问题。德国飞行员可驾驶飞机在舰队上空投放这种炸弹,并通过操纵杆和无线电发射器加以引导。1943年8月,纳粹空军首次使用名为“弗里茨-X”的滑翔炸弹击沉了意大利的“罗马”号战列舰,并差点儿在萨莱诺炸沉美军巡洋舰“萨凡纳”号。为抵御登陆盟军,希特勒囤积了大量“弗里茨-X”和与之类似的Hs-293滑翔炸弹。英国破译的绝密情报“超级机密”显示,145架装有无线电控制系统的轰炸机已从法国机场起飞。但盟军已经不再像在地中海战场时那样毫无防备,舰长甚至命令手下打开所有电动剃须刀,以扰乱纳粹空军的无线电信号。在塞纳河入海口处的海湾,盟军设置了十几种不同型号的、包括专门用于对付滑翔炸弹的干扰机。在美国军舰“贝菲尔德”号狭窄的前甲板上,示波仪操作员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分辨滑翔炸弹的蛛丝马迹。“一段向上直立的脉冲,看起来就像男人勃起的生殖器。”一名水兵打趣说。在确定敌机的准确频率后,一支反制小队有望于10秒钟内开始实施干扰。
子夜时分,盟军加强了轰炸攻势。“每当我们在夜间惊醒,总会有人说‘盟军登陆了’,但每次希望都落了空,”美国B-17轰炸机飞行员伯特·斯泰尔斯写道,“直到6月6日,登陆才变成了现实。”当天凌晨,1 000余架英国重型轰炸机对沿岸的炮台和内陆目标发动了袭击,在诺曼沿岸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弹坑。防空炮弹就像一道道珍珠帷幕,被击中的盟军飞机喷出条条火舌,挣扎着返回英吉利海峡对岸。一名加拿大飞行员在无线电中说,他已经开始下降,在撞向法国陆地前,他发送了最后一条信息:“晚些时候,请为我点一份下午茶。”在“奥古斯塔”号上,人们惊恐地看到,一架轰炸机在被击中后,四部引擎冒出熊熊火焰,径直向舰艇冲来。随后,飞机在“奥古斯塔”号右舷一个急转,在距离船尾1英里的地方坠入大海。
美国1 635架轰炸机紧随英军之后。由于科唐坦的伞兵正向半岛东缘的公路逼近,一群B-26“掠夺者”轰炸机在6 000英尺的高空沿着海岸线飞行,并极为准确地在犹他海滩沿岸投掷了4 414枚炸弹。
但美国的主力部队——第8航空队的1 350架B-17“空中堡垒”轰炸机和B-24“解放者”轰炸机在投弹时却没有达到如此精确的程度。它们从英国出发,沿着一条宽约10英里的航道呼啸而来。导航飞机每隔1英里就会抛出一枚照明弹,仿佛夜空中燃烧的面包屑。第8航空队的袭击目标是沿岸的防御工事,它们大多处于从东部剑滩到西部奥马哈海滩之间涨潮线的范围之内。由于重型轰炸机的飞行高度为1.6万英尺,因此很难精确投弹,即使在最理想的条件下,也仅有不到一半的炸弹在袭击目标方圆1/4英里的范围内坠落。盟军的主要目标不是摧毁敌人的防御工事,而是瓦解负隅顽抗的德国人的军心。
但情况显然并不尽如人意。当6个飞行中队组成的轰炸机编队沿着与海岸垂直的航线准备着陆时,天空阴云密布。一个星期前,艾森豪威尔已经同意,在必要的情况下实施“盲目投弹”,即在阴雨天气时利用H2X雷达分辨海岸线并确定大致的投弹位置。6月5日夜,经第8航空队请求,他再次改变计划:为避免意外击中正在逼近法国沿岸的登陆舰队,轰炸机的投弹手将在越过投弹点5至30秒钟后再投掷炸弹。在一个半小时里,300吨炸弹将诺曼地区变成了一座地狱、一片焦土。内陆的雷区、电话线和火箭坑全部毁于一旦,但仅有不到2%的炸弹击中了袭击目标,几乎没有炸弹落在滨海或沿岸的防御工事上。由于上级反复警告不要自相残杀,“其结果是让大多数投弹手变得畏首畏尾”,第8航空队后来在分析报告中总结道。一些人不仅按照规定“推迟投弹”半分钟,甚至擅自延长了“许多秒”。几乎所有炸弹都在距离海岸一两英里甚至更远的地方被投掷,数以千计的炸弹白白浪费,躲在水泥巢穴内的敌军毫发无损。至于他们是否会被熊熊燃烧的烈火和地动山摇的声音吓倒,只有等第一批登陆部队登岸后才能见分晓。
滂沱的大雨敲打着塞纳湾里的锚链筒。随着一艘艘舰艇陆续抛锚,海面浪花四溅,铁锚迅速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黑漆漆的甲板上传来一个痛苦的声音:“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为什么不能给德国佬拍个电报,好让他们知道我们到了?”另一个声音喊道:“长官,已在水下17英寻处抛锚。”
在距离剑滩6英里的地方,“阿斯特丽德公主”号的扬声器响起:“全体列队!全体列队!”要求突击队员到住舱的甲板上集合。美国第116步兵团的舰艇停泊在距奥马哈海滩11英里的地方,士兵们排成一列纵队,穿过双层遮光帷幕,来到露天甲板上。一艘艘登陆艇就像一个个“大号的金属鞋盒”,在吊柱旁摇摆不定,等待美军登船。在舰艇下方,还有一些登陆艇空空如也,水手们在船身一侧展开吊货网,士兵们依次爬下,跳入登陆艇中。“贝菲尔德”号上一名海岸警卫队中尉在日记中匆匆写道,士兵们“一边整理背包,把刺刀装上步枪,一边吞云吐雾,仿佛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烟。到处都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感到,他们即将走向无边无际的地狱”。
6月6日凌晨5点16分,太阳从东侧地平线以下12度的地方冉冉升起,诺曼底的海面上终于被一线曙光照亮。在接下来的42分钟里,直到5点58分,随着天色破晓,海面上出现了敌军雷达没有搜索到的景象。在维耶维尔附近,一名德国士兵看到,盟军的舰队突然出现,就像一座漂浮着的“巨大的城市”。在格朗康,一个法国男孩向窗外望去,只见“海面上布满了舰艇”。
扫雷艇小心翼翼地向岸边靠近,为紧随其后的140艘战舰开辟航道,准备对沿岸地区发起猛攻。在距离英国海岸2英里的地方,闪烁的信号灯显示,敌军毫无动静,而奥马哈海滩也同样风平浪静。但凌晨5点30分,在接近犹他海滩时,黑色的巨浪撞上了英国皇家海军舰艇“黑王子”号和美军舰艇“昆西”号高耸的船头和船尾。紧接着,远处的岸边传来了轰隆隆的炮声。两艘驱逐舰在距离海岸3英里处起火,一艘扫雷艇在被圣瓦斯特的炮弹击中后逃回海中。5点36分,海军上将戴约下令出动P-51“野马”战斗机和“喷火”校射飞机,寻找德军炮口的准确位置,“开始进行反炮兵轰炸”。
很快,800门舰炮在长达50英里的战线上齐声发出怒吼。水手们在耳朵里塞进棉花,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们身上的制服也跟着瑟瑟抖动。“就连空气也在震动。”记者唐·怀特黑德写道。弹药车轰鸣着升到顶端,炮弹砰的一声坠入输弹槽,被猛地推进填炮口。炮塔开始向陆地方向转动,威风凛凛。两声尖锐的蜂鸣意味着“预备!”一声蜂鸣即“开火!”“无烟火药的黄色烟雾腾地向上蹿起”,A.J.利布林写道。他站在88号步兵登陆艇上,望着不远处的“阿肯色”号战列舰。
“无论是炮口蹿出的浓烟,还是随后发出的吼声,都像勇猛的雄狮一般。”“阿肯色”号和“得克萨斯”号两姊妹曾经战功赫赫,轰鸣的舰炮射出一枚枚12英寸和14英寸的炮弹,那声音“就像被抛向天际的列车”发出的,欧内斯特·海明威写道。作为一名战地记者,他登上了英国皇家海军舰艇“帝国铁砧”号,手持蔡司望远镜观看战况。在炮管的炙烤下,“内华达”号船身上的油漆纷纷脱落,露出里层青色的钢铁。水兵们正将软木制成的炮弹套和烧焦了的火药袋抛入大海。在美国军舰“塔斯卡卢萨”号上,时任战略情报局特工、后来出任美国驻3个欧洲国家大使的戴维·K.E.布鲁斯在日记中写道:
陆地和岸边的炮火齐发……空气中充斥着火药的刺鼻味道,破碎的纤维填料就像火山灰一样,纷纷落在我们身上……甲板在我们脚下不停地颤抖,舰艇的连接处咯吱作响、越拉越紧……巨大的冲击将螺丝震出了插孔,将灯泡震成了碎片。
德军的炮弹在海湾上空划出一道道深红色的弧线。“弧线的尽头看上去似乎就是‘昆西’号”,眼看炮弹越来越近,一名军官说,“我错了,但这是个令人愉快的错误。”舰艇左躲右闪,桅杆上的旗帜猎猎作响,船尾的波浪变成了白色,就像沸腾了一样。久经沙场的水兵可以根据喷溅水花的高度测算敌军炮弹的尺寸,包括从圣马尔库炮台发射的炮弹。该炮台由3门口径为210毫米的大炮组成。“对我们自己的领土开火本来是一件可怕而又怪异的事情,”法国巡洋舰“蒙特卡姆”号上的一名海军上将告诉手下,“但是今天我希望你们这样做。”居住在法国沿岸的一名妇女在日记中写道:“钢铁从天而降,窗户纷纷爆裂,地板不停地震动。空气中的火药味令人窒息。”随后,她把孩子和被褥塞进马车,匆忙逃往内陆。
为阻挡德军炮手的视线,盟军飞机开始向航道四周释放白色烟雾。美军驱逐舰“科里”号仅在1小时内就发射了400枚炮弹,当水兵们给咝咝作响的5英寸炮管浇水降温时,舰艇暂时放慢了速度。一阵微风吹散了烟幕,圣马尔库的炮台趁机发射了4枚炮弹,命中了距离港口150码的地方。在此之前,“科里”号船长刚刚下令以每小时25海里的速度右满舵行驶,突如其来的爆炸将船上的所有人都掀了起来,差一点儿就跌下船去。
“我们被震得几乎离开了海面”,一名水兵后来回忆道,“一道巨大的裂纹穿过主甲板,穿过舰身。”强烈的爆炸让这艘驱逐舰如蛋壳般裂了开来,龙骨和烟囱之间出现了一个1英尺宽的缺口,轮机舱和锅炉房内顿时洪水滔天。锅炉炸裂后喷出的灼热蒸汽烫死了数名水兵,断裂的舱壁和残骸将其他人困在了甲板下面。由于供电中断,舰艇上一片漆黑,方向舵突然卡死。“科里”号背部严重受损,船尾和船头高高翘起。船上的水手用旗语发出“请求援助”的信号。
舰艇上大多数水兵都以为,是岸上德军的炮火对他们发出了致命一击,但后来的报告显示,造成这场灾难的是一枚水雷。事故发生后,盟军才出动了80艘扫雷艇,对通向犹他海滩的区域展开了拉网式搜索,排除了200枚水雷,但没有发现位于卡登奈沿岸登陆艇航道两侧的敌营。绝密情报“超级机密”早就对该地区的水雷进行过警告,并转告了美国海军的高级将领,但后者“显然对此麻痹大意”,英国的一份情报报告后来分析道。
第一次爆炸发生8分钟后,主甲板上的积水已经深及膝盖,“科里”号的舰长下令弃船。无线电密码被绑上负重袋抛入海中。2个小时后,当救援船抵达时,幸存者们正在54华氏度(约12.2摄氏度)的海水里挣扎。一名海军少尉试图用军装上的领带将自己系在救生艇上,但最终还是死于冻伤。德军一直在猛轰“科里”号的残骸,不仅摧毁了后者的发烟器,还引爆了多枚40毫米的炮弹,造成了更多人员伤亡。当舰艇沉没到水下6英寻时,船上的美国国旗仍在迎风飘扬。由于时值低潮,从岸上3英里以外的地方仍然可以看到船艏和主桅杆。本次事故导致22人丧生,33人负伤。在接下来的10天里,在卡登奈沿岸,还有5艘舰艇被击沉,24艘舰艇遭到重创。根据太平洋战场的经验,面对敌人强大的临海防御,海军的轰炸应当持续数日甚至数周才能发挥作用。但两个战场的情况存在天壤之别,前者是包抄某座与世隔绝的孤岛,而后者是从水深较浅、狭窄逼仄的英吉利海峡对法国漫长的海岸进行炮轰,敌军在内线作战,可以迅速加强增援。此外,德国炮塔的四壁和顶部均由水泥砌成,厚达12英尺,使盟军的轰炸变得更加困难。
最终,为了配合登陆部队,盟军仅对“霸王行动”中美军负责攻打的海滩进行了不足半小时的轰炸。6月6日当天,盟军舰艇共发射了14万枚炮弹,但几乎没有摧毁任何一座敌军炮塔。根据相关记录,对准乌尔加特炮台发射的218枚巨型炮弹和近1 000枚6英寸的炮弹中,只有一枚直接命中目标。德军共有28座炮台,111门大炮的火力范围可以覆盖犹他海滩,但在黎明时分的轰炸行动中,盟军未能彻底捣毁其中任何一座炮台。尽管盟军出动了3艘战列舰、1艘重型巡洋舰及各式轻型舰艇对圣马尔库炮台发起猛攻,但令人丧气的是,直至6月12日才将其攻克。就像此前发动的空袭一样,这次海上进攻究竟对德军造成了多大打击,要到登陆日才能见分晓。
小西奥多·罗斯福(特德·罗斯福)准将虽然患有先天性弱视和轻微的斜视,但他仍然打算亲眼看看敌军的防御到底有多强大。由于英吉利海峡的潮汐变幻莫测,所以5个滩头的登陆需要在1个小时内完成。盟军将首先在最西侧的犹他海滩登陆,罗斯福一马当先,与第4步兵师的20艘突击艇首先登陆。在美国军舰“巴尼特”号上,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救生带不见了,顿时怒气冲冲。“我已经给了你两条了。”一名副官恼火地抱怨道。罗斯福踢了被海水打湿的栏杆一脚,拍了拍身上的枪套,声音低沉地说道:“我只带手枪、弹匣和拐杖,有这些就足够了。”
当一名士兵弯下腰,从左摇右晃的登陆艇上伸出手来,罗斯福猛地拍开了他的手:“你给我让开,我自己能跳上去。要知道,我不比你们任何人差。”只见他纵身一跃,跳进了离船帮5英尺的地方。当有人转动绞盘,将登陆艇放到波涛起伏的海面上时,他借助拐杖站稳了身躯。罗斯福一边看着水手解开缆绳,一边取笑身旁脸色苍白、面露惊恐的士兵,就像他曾写信告诉埃莉诺的那样:“一旦他们停止思考,恐惧就会出现在心头。”“所有登陆艇均已驶离”,上面传来一个声音。冰冷的海水拍打着这30名士兵们的脚踝,他们像鲱鱼一样挤在长度仅有36英尺的船上,浑身发抖并开始呕吐。一名舵手加大柴油发动机的油门,猛地调转沉重的船头,驶入汹涌的海浪之中。特德·罗斯福终于重返战场。
虽然他曾与突击队一起,在阿尔及利亚的奥兰和意大利的杰拉出生入死,并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荣获杰出服役十字勋章;虽然他在突尼斯的盖塔尔,面对德国坦克时勇不可当,并被A.J.利布林形容为“就像一个天生的男子汉般无所畏惧”,但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开路先锋。罗斯福个头矮小,外形粗犷,长着一双罗圈腿,看起来就像一个“疲惫不堪的老兵”。1918年,由于在坎提尼吸入毒气,他的双目和肺部都受到了损伤。随后,他在苏瓦松一役中中弹,从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就在前不久,他还因为肺炎从地中海返回,并在英国住院3周。他总是在背包里装一本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 The Pilgrim ' s Progress ),并喜欢引用其中的一句话:“我将带走满身的创伤和疤痕。”然而,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光鲜耀眼的绶带下,他的胸口经常疼痛不堪。
罗斯福的母亲说,他最大的愿望是“取得与父亲一样伟大的成就”。他的父亲是美国第26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曾身穿布鲁克斯兄弟的骑兵服,带着12副钢框眼镜用作备用,在圣胡安冲锋陷阵,从此声名大振,成了儿子的榜样。虽然特德没有像父亲那样,在拉什莫尔山上竖立起自己的总统雕像,但考虑到他只是康涅狄格州制毯厂的一名纺织工人,并差一点儿因为成绩不及格而从哈佛大学退学,他所取得的成就已经足以令人赞叹。
30岁时,他就已经是一名富有的投资银行家,并先后担任海军助理部长、美国运通公司董事长、驻菲律宾总督和波多黎各总督。在波多黎各期间,他学会了西班牙语,解决了该岛的卫生保健问题,并自费出资10万美元,成功阻止了银行垄断的状况。此外,他还出版了包括《印度支那三国》在内的不少著作,海明威也在《历史名家战争叙事合集》中编入了他一战时期的逸事。他曾与欧文·柏林、罗伯特·弗罗斯特、奥维尔·莱特、鲁德亚德·吉卜林和巴比·鲁思等人有过书信往来。1924年,他在竞选纽约州长时输给了阿尔·史密斯,从此仕途就颇为不顺。特德的远房堂兄富兰克林·罗斯福的妻子也叫埃莉诺,富兰克林曾与他在竞选活动中针锋相对,并乘坐一辆大型卡车环游全州。卡车的外形酷似一把冒着热气的茶壶,以讽刺他卷入了“茶壶山丑闻”,但实际上特德是清白的。
“谁会不羡慕你的胆识?”1917年,西奥多在法国写信给儿子特德。事实证明,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军旅生涯自始至终都是特德“首要的和最佳的归宿”,一名仰慕者写道。1941年,他终于重返军营,担任第1步兵师副师长。但由于对纪律涣散、惯于横冲直撞的部下过于宽容,罗斯福惹恼了奥马尔·布拉德利。
西西里战役即将结束时,罗斯福和第1师师长特里·德·拉·梅萨·艾伦均被撤职。罗斯福一面为此“痛心疾首”,一面立即开始谋求东山再起。“只要能让我上前线,”他写道,“我还有的是力气。”在反复游说艾森豪威尔的参谋长比德尔·史密斯却无功而返后,他恳请妻子向乔治·马歇尔求情,并辩称“如果你想要从事的工作比过去更加危险……就算要走后门也没有关系”。埃莉诺私下拜会了马歇尔,后者却不为所动。无奈之下,她给马歇尔寄了一张字条:“难道事情真的这么严重,他再也没有机会率兵出征了吗?”
时任陆军参谋长的马歇尔终于做出了让步。同年初春,罗斯福加入了第4步兵师,并立即要求率军攻打犹他海滩,但两次遭到师长——绰号“水桶”的雷蒙德·O.巴顿少将拒绝。5月26日,罗斯福再次向巴顿递交了一份包括6点内容的备忘录,指出“只有先发制人,才能在行动上占据主动”。他还表示:“如果有将军同行,他们就会认为,这次行动并没有那样危险。”巴顿终于被他打动。清晨6点30分,登陆艇的跳板在距离岸边100码的地方缓缓落下。虽然浑身早已被冷水浇透,罗斯福还是异常兴奋,迎着扑面而来的海浪,踏过齐腰深的海水,登上了法国的陆地。
事实上,他来到了错误的海滩。这里的海岸线本就十分平坦,空中弥漫的灰尘和海军的轰炸掩盖了仅有的几处陆标。两艘导航船负责为这支由众多小艇组成的舰队引路,但其中一艘的螺旋桨突然被绞住,另一艘的船艏左舷被卡登奈沿岸的水雷炸开了一个洞而沉没。因此,罗斯福及其率领的先头部队未能在对岸的3号通道和与沼泽地毗邻的堤道上登陆,而是在将近2 000码以南的2号通道上岸。
更为糟糕的是,8艘坦克登陆艇上装载着32辆谢尔曼坦克,它们本可以借助配备的推进器和可充气帆布气囊轻松登陆,但其中一艘绊上了水雷,耽搁了时间。“她腾空而起,跃起的高度甚至超过了艇身,”海军上将德约在“塔斯卡卢萨”号上写道,“然后缓慢转了个身,船尾向下跌入海湾。”4辆坦克随之沉没,约20名士兵葬身海底。剩余的谢尔曼坦克未能在突击步兵登陆后立即抵达,20分钟后才姗姗到来。
就算罗斯福眼神再怎么不好,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身陷困境。他一瘸一拐地登上沙丘,向北望去,看到了远处的一座风车和其他建筑物。“这不是我们应该上岸的地方,”他对第8步兵团团长詹姆斯·A.范·弗利特上校说,后者也已于上午7点抵达,“看到我们右前方的那座砖石建筑了吗?我们在航空照片中经常可以看到它们,但它们总是在照片的左侧……我敢肯定,我们向南偏离了一两英里。”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误打误撞登上的海滩并不太危险,几乎见不到任何防御工事、障碍物和敌军炮台。面对突如其来的空袭和海上袭击,德军似乎不知所措。随着一拨又一拨登陆艇陆续上岸,海滩上很快就人满为患,这不禁让海明威联想起“中世纪的长矛兵”。罗斯福在登陆艇旁往来奔波,“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地图边走边看,仿佛在考察某处房产”,一名中士回忆说。偶尔也会有敌军的炮弹在沙丘上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像“一记沉重的铁拳”,海明威写道。但很少有炮弹命中目标。“小伙子们,你们觉得这片海滩怎么样?”罗斯福扯开嗓门,对刚刚抵达的第12步兵团喊道,“今天可是杀敌的好日子。很高兴你们都成功上岸了!”
大批工兵涌向岸边,用“地狱之箱”(Hell Box)火药炸毁海滩上的障碍物,在石砌的防波堤上打开一个个缺口。“卧倒!”的吼声此起彼伏。爆破队原计划在12小时内清除海滩上的障碍,但在罗斯福涉水上岸90分钟后,他们就通知所有登陆艇可以安全登陆,而且“不用担心被尖桩刺穿”。
数以千计的美军和3.2万名U编队第一批士兵穿过沙丘和海滨公路,用手榴弹、冲锋枪和坦克炮将敌人的巢穴夷为平地。在谢尔曼坦克的履带下,一名德国士兵的尸体“就像连环画里的人物一样被压得扁平”,盟军的一名参谋说,“灰色制服的袖子向右压在扁平的衣服上,黑色的靴子和靴子里的双腿又瘪又瘦,仿佛是从肮脏的硬纸板上剪下来的。”盟军必须在6月6日攻克通往科唐坦内陆的4条公路,其中一条公路上的积水深达1英尺。为避免堵塞本已十分狭窄的公路,第12步兵团会游泳和不会游泳的士兵结成对子,一起穿过洪水泛滥的地区。“在我挥手示意后,”第12步兵团团长在报告中写道,“3 000名荷枪实弹的步兵跳入了人工湖内。”
枪炮声在长达3英里的战线上不断回响,猩红的曳光弹迅速掠过水面,仿佛一块块灼热的石头。士兵们一面挥动手中橘色的布条,一面透过烟雾向西望去,等待第101空降师也通过挥动布条做出回应。远在南侧的1号通道附近,一名中尉跳下谢尔曼坦克,想要救起一个受伤的伞兵,却不幸触发地雷,双脚被炸飞。最后,他的部下只好用绳子将两人拖到安全地带。一名阵亡的德国兵上身裸露,剃须膏仍然残留在两颊。其他敌兵不是被击毙就是被活捉,包括50名操纵3门88毫米口径马拉大炮的炮手。一名敌兵在被喷火器烧伤后逃到了岸边,已经形同焦炭、浑身水泡,但仍然一息尚存。“为了干掉德国人,我们无疑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一名海岸警卫队中尉在日记中写道。美国士兵从敌军的袖子上剪下袖标,交给情报人员进行分析。
在普皮维尔以东,出于谨慎,第101空降师的一个班叫来了公路对面第4师的侦察员。“哪里在打仗?”一名第8步兵团士兵问道。一名伞兵指了指内陆,模棱两可地答道:“从这里往前的某个地方。”没过多久,罗斯福就开着自己刚刚运抵的吉普车“莽骑兵”疾驰而来。在听到前方的炮声后,他冲一名军官喊道:“嘿,小子,他们在那儿开炮呢!”随后咯咯笑了起来,并迅速向炮声方向驶去。
上午9点45分,在距离岸边11英里的美国军舰“贝菲尔德”号上,U编队的海军司令唐·P.穆恩少将发来了一份振奋人心的报告:26个波次的军队中已有15个波次成功登陆;障碍物已经被全部清除;作战车辆正向内陆挺进。穆恩的消息虽然鼓舞人心,却同时掩盖了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由于“科里”号等舰艇在卡登奈沿岸被击沉,他不得不推迟7批突击队的登陆时间,并决定暂时终止登陆行动,直到扫雷艇将所有浅滩筛查完毕。
50岁的穆恩将军深谋远虑。他的父亲是印第安纳州的一名律师。1916年,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军械、枪炮和工程”专业。随后,他又前往芝加哥大学深造,对弹道学进行研究,并成功在“马里兰”号和“内华达”号上开展实验。此外,他还写了不少短篇小说,获得过刀片支架的专利,曾在进攻摩洛哥期间指挥驱逐舰中队,“在战场上表现英勇、率军有方”。在华盛顿担任参谋1年后,他被擢升为将级军官,并在“霸王行动”的登陆海滩从三处增加到五处后负责指挥U编队。在下属眼里,他一向“勤奋刻苦,不苟言笑”。有时候,他还会问起手下的军官:“你都有哪些长处?你是做什么的?”4月底,在“猛虎行动”中,700人在他的眼皮底下阵亡,他几乎为此发狂。“穆恩突然失声痛哭。”一名参谋在报告中写道。随后,他暗下决心,决不能让悲剧在这里重演。
在“贝菲尔德”号临时办公室里,穆恩冷不防地向陆军第7军军长透露,要停止登陆的计划。J.劳顿·柯林斯少将长着一头浅黄色的头发和一副稚气的面孔,是一名来自瓜达尔卡纳尔岛的老兵,人称“闪电乔”。一旦U编队抵达岸边,他将负责科唐坦半岛的所有行动。柯林斯早就发觉穆恩“过于谨小慎微”,此事虽在他意料之中,但他仍然深感震惊。
少将在5月中旬写给妻子的家书中说:“在我认识的人里,他是第一个下毛毛雨时就要穿雨鞋的海军将领。”柯林斯既坚定刚强,又和蔼可亲。他向穆恩简要陈述了盟军必须继续向前推进的原因:犹他海滩的敌军力量薄弱,第4师仅有200人伤亡,部队正在稳步向内陆地区挺进。海军的损失虽然令人痛心,但相对在可接受范围内。更为重要的是,第101空降师急需增援,第82空降师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我必须当机立断,说服穆恩将军。”柯林斯后来回忆道。
他的确说服了穆恩。后者虽然顾虑重重,但最终还是向柯林斯妥协,并强打起精神,在旗舰上发表了简短的声明。“值得庆幸的是,U编队已经成功登陆,所有事情只要计划周全,就一定能成功,”他说,“我们初期的行动已经旗开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