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锚了!”一声庄严的呐喊在这个躁动不安的黎明响起,舰队从港口和河湾冲了出来。从索尔科姆到普尔,从达特茅斯到韦茅斯,从泰晤士河到深黑海峡再到鲸须沼泽,这支舰队浩浩荡荡地驶向白茫茫的英吉利海峡。59艘舰艇上搭载着近20万水兵和船员、13万士兵、2 000辆坦克和12 000辆机动车。“舰艇在灰色的波浪间沉重地喘息。”艾伦·穆尔黑德写道。
星期一(6月5日),清晨的阳光洒在海面上,照耀着小型快艇、轻巡洋舰、护卫舰、货轮、渡轮、拖网渔船、油轮、猎潜舰,还有那些用于设立标记、布设电缆、制造烟幕、冷冻物品、牵引车辆及储存食物的船只。轰炸中队从爱尔兰海出发,环绕“天涯海角”(Land’s End)飞行,为海面上一列列威武雄壮的纵队护航。
这些纵队由巡洋舰、战列舰、驱逐舰和翻新过的无畏舰组成。其中美国军舰“内华达”号就是在珍珠港之战后重新改造的,英国皇家海军铁甲舰“厄瑞波斯”号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建造的,专门用来轰炸德国的防御工事,但舰上两门15英寸火炮的精确度却值得怀疑。“厄瑞波斯”号的桅杆上升起了纳尔逊将军曾经在特拉法尔加也升起过的旗帜,上面写着:“英国希望每一个人都恪尽职守。”作为回应,美国重型巡洋舰“塔斯卡卢萨”号用旗语答道:“我们生龙活虎。”在经过埃迪斯通灯塔附近时,“贝菲尔德”号上的士兵向“霍金斯”号和“恩特普赖斯”号上的皇家海军士兵欢呼致意。
当天上午,海面风平浪静,海水也从青灰色变回了蔚蓝色。在英国葱茏湿润的田野上,出现了一道七彩斑斓、璀璨夺目的彩虹。彩虹背后,一轮红日光芒万丈,照亮了肯特郡的白垩峭壁,使它看起来仿佛一张巨大的白色幕布。美国军舰“昆西”号上的一名海军军官写道:“我认为,战争有利于增强人们发现美的能力,就像战争有利于让和平变得更加长久一样。”在舰艇沿着汉布尔河顺流直下时,一名风笛手靠在船头的斜桅上,吹起了《通向英伦之路》。在索伦特湾登船的士兵们站在船舷旁,为他欢呼喝彩。然而,最振奋人心的还是一则来自英国广播公司的报道:“经过长期激战,盟军终于攻克了罗马。”这条捷报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舰队。
扫雷舰作为先头部队,位居舰队的最前方。它们将开展海军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扫雷行动。255艘扫雷舰首先开始清扫Z区 (怀特岛下方一片直径约10英里的环形海域,被戏称为“皮卡迪利广场”。——译者注) 的水雷,并从这里开始,分别沿8条航道前往英吉利海峡中部一个雷区。一个星期以前,皇家海军舰艇在水深30英寻 (海洋测量中的深度单位,1英寻= 2码= 6英尺。——译者注) 处秘密设置了水下声波浮标。当电子计时器于星期日启动后,这些浮标的光亮能够将扫雷舰准确地引入10条宽度为400至1 200码的航道。扫雷舰将沿着这些航道航行35英里,清理沿途水域,直到诺曼底塞纳湾的5个海滩为止。但高达7英尺的巨浪以及每小时3海里的水流速度令舵手们手忙脚乱。为了确保不偏离航线,他们与风浪展开了较量。
就在扫雷舰清除水雷的同时,另外一些舰艇紧随其后,每隔一英里便在航道两侧各设置一个发光的浮标,右侧为红色,左侧为白色。“这些浮标看起来就像一盏盏指引我们前往法国的街灯。”一名记者写道。在向Z区进发的过程中,登陆舰艇的适航性受到了英吉利海峡的种种考验。底部平坦的坦克登陆艇一路上摇摇晃晃,体形较小的步兵登陆艇也表现欠佳。但最糟糕的还是坦克登陆艇,它在英吉利海峡中的航行速度约为每小时6海里,在迎浪行驶的情况下速度还要减半。就连海军方面也承认:“坦克登陆艇设备结构存在缺陷,导致其适航性差、速度缓慢,不适合在海里航行。”其中一个重大结构缺陷在于,登陆艇主体的三个部分是用螺栓固定连接在一起的,这令人们“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自己有责任用搭扣对连接部分进行加固”。登陆艇上的士兵们处境悲惨,互相交流应对晕船的诀窍。一名水兵建议同伴“吞下一块系着绳子的猪排,然后再把它拽出来”。
事实上,第16步兵师当天除了供应猪排之外,还有冰激凌,但晕船令大部分人都没有了胃口。前往奥马哈海滩的第116步兵师登上“托马斯·杰斐逊”号以后,每天都有“享用不尽的火腿和鸡蛋”。士兵们有的填装手榴弹,有的磨砺刺刀,还有的再次拆卸检查自己的步枪。一名海军军医建议他们用海绵好好洗个澡,以防皮肤滋生细菌。美国士兵们引吭高歌:“登陆日快乐,亲爱的阿道夫·希特勒,登陆日快乐。”英国士兵则更喜欢一首名为《耶路撒冷》的歌曲,这是由威廉·布莱克的一首慷慨激昂的诗歌改编而成的:“上帝赐予我们燃烧的金色之弓。”
士兵们升起了战旗,将餐桌改造成手术台,进入备战状态。在“内华达”号甲板下面的防水隔间里,船员们收起了自己的礼服、瓷器、玻璃杯、书籍、桌布、办公室档案、扫帚和镜子等私人物品。一名海岸警卫队中尉在日记中写道:“扩音器传出刺耳的声音,命令某某人到某某舱去见某某人。”在美国军舰“塔斯卡卢萨”号上,犹他海滩轰炸中队的指挥官,海军少将莫顿·L.德约正在客舱内击打沙袋。
为了鼓舞士气,军官们慷慨激昂地宣读了艾森豪威尔和蒙哥马利传来的信息,并陈述了自己的预测和建议。第16步兵师的乔治·A.泰勒上校在“塞缪尔·蔡斯”号上对记者说:“最初的6个小时是最艰险的,敌军会连续向海滩开火。我们的计划非常简单,顶住火力,不停地冲锋,直到打开缺口为止。”即将在星期二(6月6日)清晨登陆奥马哈海滩的乔治·诺曼·D.科塔准将在“查尔斯·卡罗尔”号上的军官面前发表了演说:
你们将发现战场一片混乱,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登陆艇没有按计划抵达,支援在错误的地点登陆,甚至很多人根本无法登陆……我们必须懂得随机应变,同时咬紧牙关、坚持到底,绝不能失去理智,更不能违反命令,忙中添乱。
一名坦克营营长言简意赅:“为了这一刻,政府已经耗资50亿美元,就是死也值了。”奥马尔·布拉德利站在“奥古斯塔”号的前甲板上,“他虽然孑然一身,但格外显眼。”一名上校回忆道。布拉德利向所有正破浪前行的坦克登陆艇发出了V字信号 (V代表“victory”,即“胜利”。——译者注) ,祝愿他们凯旋。而后,他返回了自己的客舱,躺倒在一把扶手椅上,开始阅读《阿丹诺之钟》( A Bell for Adano )。
“我们即将开展一场大规模冒险行动”,特德·罗斯福在美国军舰“巴尼特”号上写信给妻子埃莉诺,“甲板下面拥挤不堪,还有人在甲板上闲逛。几乎没有人参加过战斗。”在登陆行动开始后的前几个小时里,56岁的罗斯福俨然是犹他海滩资历最老、军衔最高的军官。他参与过一战,还在二战中参与过奥兰和杰拉两地的登陆战,可谓久经沙场。他告诫众人:
我们都曾拥有美好的人生,而且我相信将来还有更多美好的事情等着我们。但是,假如我们没有这个机会去体验,至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在我们并肩作战的岁月里,并没有虚度生命。我们见证了欢笑与悲哀、成功与失败,所有这些都值得珍藏……我们致力于一项伟大的事业,即使不幸牺牲,也没有遗憾。
返回甲板后,罗斯福对第8步兵师的士兵们说:“明天早上六点半,我们海滩上见。”
滑翔机部队和2万名伞兵分布在英国各地的十几座机场上,已经准备就绪。英国第6空降师的士兵们用茶壶底上的煤烟灰把脸抹成黑色,他们一边等待登机命令,一边用粉笔在机身上画下身材窈窕的女郎。“我狠狠地跺了跑道旁边的土地一脚。”一名列兵在报告中写道。
美国伞兵也用可可、亚麻籽油和燃烧过的木炭把皮肤涂黑。有些活宝甚至模仿演员艾尔·乔尔逊的滑稽动作,开玩笑说他们这一跳“价值万金”,因为根据政府的保险政策,他们的死亡抚恤金最高为10 000美元。一名随军牧师高声祈祷,却被一名士兵打断:“别废话了,我才不会死呢。”所有人都不堪重负:从钢盔网上缠着的粗麻布条,到塞进靴子里的军刀,还有降落伞、救生衣、工兵铲、口粮、杀伤手榴弹、发烟手榴弹、起爆雷管、TNT炸药包、黄铜袖珍指南针、“蟋蟀”响板、雨衣、毛毯、子弹带、步枪、整条的香烟及吗啡注射剂。信鸽被塞进多余的袜子里,用夹子固定在跳伞服上,鸽子的头部可以从袜子脚趾部分挖开的小洞中钻出来。为了能够多带几发子弹,一些军官甚至剪掉了地图的边缘。
“除了满身的口袋和鼓鼓囊囊的裤子之外,我们身上唯一可以看到的部分就是两只手,”诗人兼滑翔机士兵路易斯·辛普森写道,“有些人拿起纸笔,开始写信。”第82空降师副师长詹姆斯·M.加文准将是一位37岁的父亲,他在寄给年幼女儿的信中写道:“今天下午,我努力想要睡上一会儿,却根本做不到。即将到来的跳伞行动很可能成为我一生中遇到过的最为艰险的事情。”加文在西西里岛战役中表现英勇,在地中海,其卓越战绩可谓尽人皆知。但这一次,他在日记中直言不讳地写道:“这次行动要么会成为第82空降师历史上最辉煌的壮举,要么会演变成另一场小大角河战役。总之,这将是一场极为残酷的战斗。”
艾森豪威尔不顾利·马洛里的警告,向法国派遣了两个美国空降师。在登陆前的几个小时里,他非常担心这次行动将演变成另一场小大角河战役。在目送英国军队从朴次茅斯的南巡游码头登上步兵登陆艇后,他返回了代号“削笔刀”的临时营地。为了消磨时光,他与布彻在西洋棋盘上玩起了“狐狸和猎犬”的游戏。随后,他坐了下来,开始起草认责书。“我们没能在瑟堡-阿弗尔地区拿下令人满意的据点,因此我下令撤回了部队”,艾森豪威尔写道,“如果这次行动有任何闪失,责任都将由我一人承担。”由于过度疲劳和连日焦虑,他在纸上签下了错误的日期——7月5日。他把这张纸对折,塞进了钱夹,以作应急之用。
下午6点,艾森豪威尔乘上了由凯·萨默斯比驾驶的凯迪拉克,车子保险杠上的四星将军标志被罩了起来。车子向北疾驰,另外三辆负责保护的汽车紧紧尾随。一个半小时后,他们驶上了一条挤满了军用卡车的狭窄公路。“如果你担心自己下达的命令会让一名士兵送命,你就很难直视他的眼睛。”艾森豪威尔告诉萨默斯比。伯克郡丘陵的格林汉姆公地机场位于古镇纽伯里郊外,第101空降师的总部就设在那里。艾森豪威尔随意吃了些晚餐,便急匆匆地乘车来到飞机跑道前。他双手插袋,在那些已经被人用白色油漆刷了三道条纹的C-47运输机间漫步。
士兵们涂黑了自己的脸,头发蓬乱,看起来很像莫霍克人。他们在降落伞绳索的桎梏下不安地扭动身体,同时不忘好好品尝临行前的最后一杯咖啡。“我的秘诀就是保持移动。如果你停了下来,或者胡思乱想,注意力就会分散”,艾森豪威尔告诉一名来自堪萨斯的年轻士兵,“相信我,集中注意力的最好方法就是保持移动。”
艾森豪威尔登上了第2716号飞机,和麦克斯韦·D.泰勒少将握手,并祝愿他大获全胜。随后,艾森豪威尔返回总部大楼,爬上屋顶,想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的部下。“他们的眼中斗志昂扬。”艾森豪威尔在给乔治·马歇尔的信中写道。但他却向萨默斯比坦言:“我真希望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晚上10点过6分,太阳已经落山,红绿相间的导航信号灯不停地在丘陵间闪烁。苍茫的暮色中飘荡着阵阵歌声:“给我一些勇敢的男人/为了他们所珍视的权利/他们将不惜一战……”歌声突然被一阵刺耳的吼声打断,伞兵们高高举起军刀,做好了浴血奋战的准备。他们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机舱,跪下身来,把笨重的装备放在椅子上。香烟的微光和机舱灯柔和的红色光线照亮了他们的面孔。“鼓起勇气吧,”一名士兵开始祈祷,“让我鼓起勇气吧。”飞机的引擎隆隆作响,螺旋桨迅速转动起来,机长猛地关上舱门。“现在振翅高飞吧,你这只大屁股小鸟。”一名士兵大声喊道。
白昼即将过去,最后一缕微光照在铝制的机身上。“但愿阳光不要消失,”一名年轻的士兵喃喃自语道,“永远不要消失,这样我们就永远到不了诺曼底了。”
但阳光还是消失了。在英吉利海峡深处,59艘黑漆漆的舰艇经过一排排光亮黯淡的浮标,悄无声息地行进着,慢慢组成了战斗阵形。“指挥中心一片死寂。”海军少将德约在“塔斯卡卢萨”号上写道。“昆西”号上的一名军官说:“这就好像趁众人熟睡之际溜进某个房间一样。”
小型舰艇在风浪中颠簸。“海浪冲上了甲板,很多人都晕船了,”一艘坦克登陆艇的日志上记录着这些文字,“炉火已经熄灭,没有任何食物,炸药也泡湿了,而且无法晾干。”两根绳索在颠簸中断掉,海浪涌进了引擎室内,溅湿了士兵们的隔间。为了保持航向,舵手们将舵逆风偏转了30°。舰艇喘着粗气,在海浪中挣扎。信号灯闪烁着,发出了一条仅有两个字的信息:“晕船。”
舰队涌入了那10条已经被扫雷舰清扫干净的航道,其中两条留给了将于犹他、奥马哈、金滩、朱诺和剑滩五地登陆的部队。大小舰艇的尾流像辫子一样交织在一起、分开,然后又交织在一起。琥珀色的满月挂在天空中,被薄薄的阴云笼罩。大海低吟浅唱,浪花飞快地掠过船身。他们即将驶向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哈利路亚,大海唱道。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1944年6月5日,艾森豪威尔在伯克郡丘陵的格林汉姆与第101空降师的伞兵们在一起。他建议道:“最好的做法是保持移动。”身穿深色军装的高个子军官是艾森豪威尔的海军副官哈里·C.布彻中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