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从弗吉尼亚起锚前,一艘小型登陆先锋艇已先期抵达非洲沿岸。这支特遣队不到12人;无论是勇气还是胆识均过人一筹,他们要执行的任务将是彪炳二战史册的一次秘密行动。
10月21日,一束光线闪过,马克·W.克拉克少将登上皇家潜艇“六翼天使”号的舰桥,扶着望远镜看着阿尔及利亚岸边一座雪亮的灯塔。他双脚稳站在颠簸的潜艇上,扶着望远镜掠过2英里外波光粼粼的浪花。潜艇以4节的速度半潜,悄悄从直布罗陀历经数日横穿地中海后,克拉克恨不得立刻上岸。虽然“六翼天使”号每晚浮出水面充电,但舱内本就腐臭的空气愈发浑浊,想点根火柴都难。为了打发日子,克拉克和艇上的4名美军突击队员打了不知多少局桥牌,在吃了艇上英军突击队员的亏后,他们又改玩克里比奇牌。克拉克额头上青一块紫一块,他那6.3英尺(约1.9米)的身高,怎么都躲不过潜艇内密密麻麻的管子和把手。
“左边是一座圆锥形的小山,我可以看见它在天际下的轮廓。”克拉克对“六翼天使”号副舰长诺曼·L.A.朱厄尔说道。一点若隐若现的灯光标明了歇尔谢尔渔港( 阿尔及利亚西北一个临地中海的小渔港。——译者注 )的方位,传说这座渔港是马克·安东尼和埃及艳后( 公元前70~前30年,古埃及女王。——译者注 )的女儿塞妮涅所建。克拉克又将望远镜对准一座孤零零的农舍面海一侧耀眼的山墙,说道:“农舍下是一片海滩,海滩后是一个黑影,是一丛树。对,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朱厄尔下令备车。“六翼天使”号缓缓驶到距岸边400码处。一轮初升的明月将银色的月光洒在甲板和漆黑的海面上。突击队员熟练地组装好小艇,也就是一种胡桃木骨架、帆布外板的两人小划子。克拉克和美国人又检查了一遍各自的装备,以及装满了美钞和1 000加拿大金币的钱袋,这些金币是星期天(10月18日)下午从伦敦市中心英格兰银行地下保险库好不容易搞来的。一队人都穿了军装,在此之前有6名身着便装的德国破坏分子在由潜艇送上纽约和佛罗里达后被俘,两个月后又在哥伦比亚特区的电椅上被处死。这次执行任务,谁都不想被误当成间谍而送命。
3组队员抓住横档,顺利地上了小艇。克拉克正要跨出潜艇,一个浪头掀翻了一艘划子和身在其中的突击队员及戈弗雷·B.考特尼上尉。克拉克吼道:“我要上去!现在!”另一艘小艇被叫了过来,一名美军将位子让给了克拉克。艇员翻过倾覆的小艇,又从海中救起考特尼。一切最终准备停当,一队人操起双头桨划离“六翼天使”号,然后呈“V”字队形划向海滩上方的灯塔。
挑选被朋友们唤作“韦恩”的马克·克拉克带队深入敌后执行秘密任务,着实令人匪夷所思。克拉克身为艾森豪威尔的副手和参谋长,他比谁都了解“火炬行动”。他还是屈指可数的几个了解ULTRA(“超级机密”,同盟国最高情报统合机构)的美国人,该机构收集了英方破译的德军电报,由于情报极为机密,被士兵们戏称为“BBR”(Burn Before Reading,阅前烧毁)。万一维希军方俘虏了克拉克,将他交给盖世太保,无论是对“火炬行动”还是盟军的大业,后果都不堪设想。
艾森豪威尔力排众议,将这项任务交给克拉克,说明他对这位刚刚走马上任的盟军副总司令非常信任。克拉克的父亲出身行伍,母亲是罗马尼亚犹太移民人家的女儿。初入西点军校时,克拉克信奉“胸怀大志的将军必然多受磨砺”这条教义,受洗入了圣公会。在学校里,他凭借投身军营这个幌子私下在军营买卖甜点出了名。最重要的是,他结交了一位名叫艾克·艾森豪威尔( 也就是后来的艾森豪威尔将军。——译者注 )的学长。1918年,克拉克遭到榴弹炮轰炸,身负重伤。两次大战期间,这名小上尉受命带领一支由口技、话剧演员和瑞士敲钟人组成的文工团,巡回各州宣传从军的好处。
最近担任陆军部参谋期间,克拉克奉命拟定扩充军队的方案。1941年6月,他的顶头上司评价他是“一位集勇敢和机智于一身的难得的人才”。珍珠港事件后,乔治·马歇尔让克拉克列出10位才华出众的准将名单,看谁最适合出任一项新作战计划的主帅。克拉克答道:“我要把同一个名字列10次,德怀特·D.艾森豪威尔。”几年后,艾森豪威尔对克拉克说:“我幸蒙你的提携。”
1942年8月,艾森豪威尔调克拉克到伦敦任参谋和“火炬行动”副司令,还了他这个人情。没多久,这两位深受丘吉尔宠爱的美国人时常半夜出没于唐宁街10号或首相的乡间官邸契克斯别墅,以磋商要务。克拉克绘声绘色地描述丘吉尔,说他一身宽松的罩衫,趿一双便鞋,一边喝着白兰地或大口吃着消夜,一边阐述作战方针。
汤一端上桌,他一把捧过,弓着背,嘴凑近汤,只见勺子在嘴和盘子之间纷飞,没等你看清,他就咕噜咕噜、吧嗒吧嗒地将盘子一扫而空,继而大喊一声:“添汤来!”然后转身对着客人说:“好汤!”
和艾森豪威尔一样,在过去的两年间,克拉克平步青云,从少校一路晋升至少将。谨慎和精明让克拉克脱颖而出,但也开罪了不少朋友,惹恼了对手。巴顿就属于后者,他在9月末的一篇日记中坦承:“我看克拉克是一门心思地经营自己的未来,而不是要打赢这场仗。”还有一位将军称克拉克是盟军中的“奸臣”,这个绰号贬损了他的贡献。其实,克拉克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助手,每天提交给艾森豪威尔的备忘录都堪称精准高效的杰作。他为身负的重任担惊受怕。他曾说:“所得荣誉越多,爬得越高,你暴露的问题也越多,人们始终在找机会曲解你的一举一动。”
此行是应查尔斯·伊曼纽尔·马斯特将军的密约而仓促启程的。这位维希政府驻阿尔及尔的高级指挥官传话称,他要和美军高官共商盟军“不费一枪一弹,即可登陆北非”的大计。克拉克主动请缨,对参与这一冒险且肩负此战中美国最伟大的外交使命,他高兴得如同“一个新得了一把匕首的孩子”。
除了靠ULTRA收集情报,同盟国还通过引诱和窃取等途径获得了意大利、维希法国和西班牙的外交密电。华盛顿在北非组建了一个间谍网,即12名美国副领事,人称“十二使徒”,借维希和华盛顿间尚且有效的贸易协定,以食品检查员的身份做掩护。可惜“十二使徒”多半是外行,一位曾是密西西比的可可粉销售商,另一位不过是“巴黎酒吧的一件摆设”,第三个后来承认“我连撬办公桌抽屉都不会”。前哈佛考古学家、使徒之一的肯尼斯·彭德坦承:“我们犹如飞到非洲这片仙境的爱丽丝。”一名目空一切的德国间谍向柏林汇报:“他们满脑子的性和烹饪。”虽然“十二使徒”收集了一些港口、海滩和沿海工事等方面的情报,却解答不了最根本的问题:“法国会不会参战?”克拉克就要解答这一问题。
克拉克和考特尼上尉等在离岸200米外的水中,只有一只狗的吠声和沙沙的浪花打破了夜空的宁静。此刻刚过10月22日午夜。月光和天窗里的一只灯泡照见悬崖上这座红瓦、藤蔓绕着粉墙的农舍。海滩上发出“无危险”的信号:一长一短一长,“K”字母的摩斯密码。两人按下手中的桨,敏捷地掠过碎浪,跟上已将划子拖上沙滩的突击队员。
悬崖边上一丛橄榄树中闪出一位身穿圆领毛衣、脚蹬一双帆布胶底鞋、头戴一顶棒球帽的高大驼背的男人——罗伯特·墨菲,他是美国驻阿尔及尔首席外交官,同时也是“十二使徒”的头子。“北非欢迎你们。”他随口说道,犹如一个精于世故的主人在迎接客人。克拉克抛开早用法语准备好的一大段寒暄,只答了一句:“我总算到了。”一行人扛起小艇,跟墨菲上了山,穿过一扇绿漆大门,进了一个棕榈成荫的院子。站在暗处的房东叫亨利·泰西耶,是一名法国的爱国者。一眼看见克拉克手上的卡宾枪,另一名法国人嘟囔道:“带步枪的将军!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将划子在厨房的储藏室藏好后,一行人走进一间杂乱的小屋,举起斟满威士忌的酒杯互道问候,然后才去好好睡上一觉。
墨菲兴奋得难以入眠,此次接头是他的功劳。他相信,此行倘若成功,不必流血,他即可将北非交到盟军手中。他是美国密尔沃基市人,现年47岁,皮肤白皙,是个“快乐可以感染他人的人”,早年电梯事故导致他一只脚残废,一战期间他未能从军。
在投身外交事业前,墨菲学过法律,通晓德语和法语,性情随和、温文尔雅,在巴黎待过10年。德军南下时,他应华盛顿的指示随残余政府去了维希。他曾协助安排一艘美军巡洋舰暗中将2 000吨黄金从“法兰西银行”运至塞内加尔首都达喀尔。一向赏识人才的罗斯福任命墨菲担任自己在北非的私人代表,叫他“不必费神得到国务院的批准”。几个月间,他不时假扮一名中校,频繁来往于华盛顿和伦敦,用马歇尔将军的话说,“中校是个不起眼的人物”。借频频出入北非之机,他在外交行李中夹带了不少无线电发射机。
由于性格较保守,墨菲遭到自由法国领导人戴高乐的猜忌,以“他动辄就认为法国人都是当初和他共进晚宴的人”为由将他解职。英国外交官哈罗德·麦克米伦下过定论,说墨菲“可看出人性的每一个善良之处,且一一予以赞赏,这是他改不了的毛病”。墨菲坚信自己一直在遵从罗斯福的指示,对这些讥讽,他一笑了之。
上午6点,马斯特将军率5名参谋驱车从阿尔及尔赶过来。墨菲叫醒克拉克等人,一一为他们作了介绍,然后去客厅享用咖啡和沙丁鱼。马斯特五短身材、孔武有力,通晓英语。1940年,他曾被德军俘虏,在萨克森的柯尼希施泰因一座臭名昭著的监狱度过几个月,后被遣返回国。尽管他身居维希第十四集团军副司令这一要职,但一直不忘起义。马斯特告诉克拉克,美军要登陆北非,不妨考虑春天行动,届时起义军会鼎力相助。克拉克接到严令,不得透露已然启动了的“火炬行动”,只含糊地答道:“最好趁早采取行动,我们有兵力和能力。”
两位将军言不由衷地交谈了4个多小时。马斯特劝美国人与自己的恩人亨利·吉罗结盟,这位新近逃出柯尼希施泰因的上将已激起法国人新一轮的抵抗热潮。马斯特保证,美方若能将吉罗从法国南部的藏身处接到阿尔及尔,整个北非将“纷纷起义”,团结在这个重振法国的偶像周围。提起衣衫褴褛的维希军队,马斯特近乎哽咽道,有了足够的装备,在吉罗的号召下,北非可投入30万兵力,与盟军结为联盟,同仇敌忾。他还劝盟军同时登陆法国南部,以免这片维希统治下的领土落入德军之手。
在审慎考虑了马斯特的提议后,克拉克即刻答应送北非2 000把自动武器,这注定是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他以罕见的率直承认,同时登陆北非和法国超出了盟军的能力。但他要马斯特放心,在法国本土的进攻不外乎8月在迪耶普的游击战,而登陆非洲则要出动50万士兵和2 000架飞机。他将这一数字夸大了5倍。
“请问谁出动这50万士兵?”马斯特问,“他们身在何处?”
“美国和英国。”克拉克答道。
“那岂不是太远了?”
“不远。”
空话和误解也许在所难免,即使马斯特信誓旦旦,克拉克也不敢透露即将采取的“火炬行动”。到了上午10点左右,他们在登陆时间、维希于北非的政治用意、双方出手相助的多寡、最关键的谁领导谁等问题上产生了分歧和猜疑。11点,马斯特起身说自己必须返回阿尔及尔,以免因外出而引起怀疑。上车前,他提醒克拉克:“我们手下只有陆军和空军,海军不归我们管。”
马斯特重申了一遍早前的意见,吉罗将军要统领包括盟军在内的北非部队。克拉克未置可否,马斯特挥手作别,驱车缓缓驶过有人在打牌的咖啡馆和老人在玩保龄球的歇尔谢尔广场,带着要为盟军登陆准备几周甚至几个月的美梦上了路。
亨利·吉罗将军在阿尔及尔检阅阿尔及利亚骑兵和殖民地步兵。他英勇无畏,一位法国人曾形容他的眼睛像瓷猫一样扑朔迷离。
窝藏这次密谋者12个小时后,泰西耶先生的焦急非常明显。尽管如此,他还是拿出丰盛的辣鸡、红酒和橙子款待这帮谋士。马斯特将军手下的几名参谋留在农舍商量细节,呈上标着秘密汽油和军火库、机场、兵力部署等军事机密的地图和海图。克拉克则和法国人换了一身衣服,到院子里透透气。
傍晚前,这场愉快的会晤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中草草收场。泰西耶接了电话,继而惊呼一声扔下听筒。克拉克事后说,当时泰西耶喊的是:“警察5分钟内赶到!”这条消息不啻往“桌上扔了50只死臭鼬”。一名法军参谋操起装着地图的包裹夺门而出,其他人则翻窗逃进了灌木丛。美国人叮叮当当地将法郎、加拿大金币和美钞抛在地板上,方便泰西耶行贿。克拉克撵着英军突击队员,要他们带步话机到海滩上提醒“六翼天使”号,然后带着6个人挤进天井下一个潮湿的酒窖。他喊道:“请别把我们锁在里面。”泰西耶砰地关上了暗门。蜷缩在黑暗中的几个人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步枪和装满文件的折叠袋。
墨菲和泰西耶说好佯装醉汉闹酒,骂骂咧咧地行着酒令,丁零当啷地碰着酒瓶。晚上9点半,一名和泰西耶交好的海岸警卫队士官生来到门口,解释早先电话通风报信的缘由:一名下班的官吏汇报一座农舍形迹可疑,警察怀疑存在走私活动,准备来个突然袭击。墨菲请士官生尽量敷衍那帮警察,说道:“我们开了个小派对,请了几个姑娘,吃个饭,喝点酒,大家这就走,我保证不干违法的事。”
克拉克等人即刻钻出地窖。“快去海滩。”墨菲催道。一行人翻出小艇,飞奔下悬崖。不远处风车欢快的吱嘎声表明起了风,让克拉克叫苦不迭的是,海面上卷起六七英尺的大浪拍向岸边。他脱下裤子,将钱袋和卷起的裤子塞进划子的座位下,踏着浪一阵疾奔,和一名突击队员上了划子,拼命地划桨。一个排浪掀起船头,克拉克倒着栽进汹涌的浪花。“别管裤子,”不知是谁在岸上喊,“保住船桨。”
赤着下身、浑身哆嗦、落汤鸡似的克拉克躲进农舍要了一条内裤,一眼瞧见吓破了胆的泰西耶。“行行好,”这个法国人央求道,“赶快走吧。”克拉克一句话打断了他:“我不喜欢慌慌张张。”克拉克带了一片面包、两件“借”来的毛衣和几瓶酒,裹着一条台布赤脚跑回海滩。为了取暖,克拉克拼命地做着下蹲运动。与此同时,一行人掂量了一番,看是否要冲进歇尔谢尔偷一艘渔船。兴许可以买一艘,墨菲建议出20万法郎。一名法军参谋指出,这两个方案不是招来警察,就是引来士兵。
凌晨4点,不知是谁注意到一个风浪相对平静的隐蔽处。克拉克和一名战友爬上划子,另外4组人涉着齐肩深的海水推着划子。浪卷又倒着掀起划子,但划子这次处于浪尖。朱厄尔上尉驾驶潜艇缓缓滑向岸边,由于离海床过近,龙骨一阵抖动。另外几艘小划子至少都倾覆了一次,但终于冲出浪区,划向若隐若现的锥形小山。墨菲沿着海滩欢呼雀跃,兴奋地抱着法国参谋,后者正在收集突击队员丢掉的冲锋枪,并扫平沙滩上的足迹。
克拉克的手下将湿透的文件铺在船舱内烘干。在喝了两杯“六翼天使”号朗姆酒桶中的“纳尔逊之血”( 即朗姆酒,纳尔逊是英国人心目中的英雄,他每次出征前都要带上大量朗姆酒以激励士气。1805年特拉法尔加海战中,纳尔逊不幸战死。他死后,水兵们把他的遗体浸泡在朗姆酒中运回国内。据说饮用了浸泡纳尔逊遗体的朗姆酒,可以增加勇气。——译者注 )后,克拉克给伦敦拟了一份电报:
艾森豪威尔亲阅……除法国下达最高指令的时间,所有问题都圆满解决……预计法国陆军和空军大部分都不会抵抗……海军情报指示法国海军和沿海守军负隅顽抗,但随着我军登陆,这一抵抗将迅速全线崩溃。
朱厄尔掉转船头,向西驶向直布罗陀,同时响起下潜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