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5月11日(周二)早上,天空雾蒙蒙的,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穿透了低低笼罩在纽约湾上空的薄雾。在低沉的低音A之后,紧紧跟着两个八度音和两个中音C之下的音符。不同于安装在前向烟囱上的双联装7英尺汽笛发出的尖啸,它的汽笛音量已经被调低,以免惊扰在长廊上漫步的乘客。它在和平时期的红、白、黑涂色已被青灰色的油漆覆盖,尽管这遭到了伪装专家们的强烈反对——他们更倾向于使用蓝绿色相间的迷彩图案,并称之为“西向航路伪装计划”,以便能更好地迷惑试图判定它航速、方位和身份的敌方潜艇。即便有人看到它那著名的三层甲板、长达1 000英尺的巨大船体和庄严而独具特色的尖形船头,也未必会想起它的真实身份,因为灰色油漆甚至盖住了它的名字。但是,绝不会有人忘记它的存在,无论是和平时期还是战争时期。它就是“玛丽王后”号皇家邮轮。
离开苏格兰古罗克整整5天20个小时50分钟后,“玛丽王后”号于早晨8点30分驶过安布罗斯灯塔,负责护航的美国驱逐舰随即调转船头,驶向远海。与它战前涂色的命运一样,“玛丽王后”号上精美的内饰已被拆除,存放于纽约的一座仓库中,其中包括6英里长的威尔顿地毯,200箱骨瓷及水晶器具,以及和平时期一次航行中用来保存1.4万瓶美酒和5 000根雪茄的酒柜及雪茄保湿盒。为执行这次代号为“WW#21W”的航行任务,它已被改装为一艘运囚船。船舱内可用作武器的固定设施已被拆除,还安装了警铃、门锁,以及用沙袋堆成的机枪垒,并在食堂和运动区布设了铁丝网。船舱深处不时传来5 000名德国战俘躁动的声音,他们在刚刚结束的北非战役中被俘,并被关入了苏格兰的监狱,几经波折,才被押上当时停靠在古罗克的“玛丽王后”号。300名英军士兵时刻保持警惕,监视着这些俘虏,而因为同情,想为战俘提供帮助的卫兵则会受到提醒:“牢记他们的野蛮。”
实际上,本次跨越北大西洋,长达5天的“之”字形航程,已令这些野蛮人变得温顺。他们会被送往美国西南部的一座战俘营,其人数是美国国内在押德国战俘总数的3倍,而且这个数字最终会增加至27.2万。为节省取暖费,大多数战俘营建立在北纬40度以南的地区,一些战俘营指挥官为战俘提供熏肉和鸡蛋,鼓励他们在营区内喂养宠物,还开办钢琴课,并允许通过西尔斯·罗巴克百货公司的商品目录订购窗帘。这样做同样是为了让他们变得顺从。
但此次航行却另有目的。秘密乘客名单上列出了英国最高级别军事将领的名字,其中包括英国陆军、海军和空军的指挥官。他们将赶往华盛顿,参加为期两周、代号为“三叉戟”的英美战略会议。轮船悄然驶过韦拉扎诺海峡时,军官们挤在围栏前,试图穿透雾气望见位于北方7英里外的曼哈顿。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他们最终选择了出现在右舷康尼岛的模糊景象,以及左舷处史泰登岛的沃兹沃斯堡,自欺欺人地认为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乘务员和副官们匆忙整理着成堆的行李,并用写有巨大“W”的红色纸片将运往白宫的物品标示出来,其中20多袋都属于“空军准将斯宾塞”。整理过的机密文件放在上了锁的箱子里,堆在上层甲板旁边的儿童游乐室内,一些作废的保密资料将被送往105号套房,扔进用浴缸临时改造成的焚化炉进行销毁。
为误导苏格兰各港口潜伏的敌方间谍,此行的计划者们煞费苦心地掩盖了航行的细节。在古罗克,“玛丽王后”号专门印制了荷兰语菜单,让人认为此番赶赴纽约的神秘贵客是流亡的荷兰女王威廉明娜。工人们还安装了轮椅坡道和扶手,反间谍机构也刻意在港口附近的酒吧散布谣言,称“玛丽王后”号被派去迎接即将秘密访问英国的美国总统罗斯福。上午9点,所有伪装宣告结束。轮船巨大的螺旋桨转动了最后一圈,船锚被抛入海中咯咯作响,激起大片水花。空军准将斯宾塞在甲板上漫步,“看上去状态很好,肥胖、面色红润”,似乎满怀着对战争的渴望。
与“玛丽王后”号一样,温斯顿·S.丘吉尔太过显眼,根本无法隐藏,正如当时人们所说的:“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丘吉尔抽着据说有“长号那么长”的哈瓦那雪茄——这只是他每天八根中的一根。在那张为人熟知的圆脸上,额头布满了皱纹。他眉头紧蹙,不时用洒了香水的手帕擦脸。当天早上,给“玛丽王后”号上的服务员留下10英镑小费后,他脱掉了在航程中大多数时候穿在身上的连体工作服,换上了皇家游艇中队的制服,活像“一个舞台上的流氓牧师”。前一天晚上,丘吉尔摆下盛宴,庆祝“即将到达美国暨出任首相三周年”。这场盛宴是对“玛丽王后”号战前的奢华生活,也是对日不落帝国昔日辉煌的一种缅怀:酥皮馅饼、法式干煎比目鱼、温莎薯条和朗姆糕,除了这些菜肴之外,还有一大瓶1926年的玛姆红带香槟。
“我们都是小虫,”丘吉尔曾吟诵道,“但我相信我是一只萤火虫。”谁能否认呢?他已奋战了三年,起初是孤身一人,随后便与他努力构建起的强大联盟一同作战。他早就提醒过他的警卫,只有在英国遭到入侵的情况下,才能在夜间将他唤醒,但他却从未被叫醒过。他断言,自己在这场战争中的使命是“纠缠、不停地唠叨和促成”一场远征。罗斯福对此非常清楚,整个战争期间,他将从丘吉尔那里收到1 300封电报。这位首相的陆军参谋长写道:“他的脾气像电影明星一样多变,暴躁得如同被宠坏的孩子。”丘吉尔的妻子补充说:“温斯顿会冲我大声喊叫,所以我从不跟他争吵,要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我就给他留张便条。”
“在大事上,他非常伟大,”南非政治家扬·史末资元帅说道,“可在小事上就不那么伟大了。”当然,小事也让他忙碌不堪:因士兵们缺乏纸牌而提出抗议,为英国饲养家禽的农民供应谷物,为军事行动拟定代号(他严厉地废除了“惊心噩梦”“黄疸”“开胃酒”“邦尼哈格舞”这些代号)等。但他的伟大总能在大事中显现出来,一位仰慕者的赞誉最能说明这一点:“他的心中没有‘失败’这两个字。”海上航行总是能给丘吉尔注入新的活力,而且,没有哪次能与“WW#21W行动”相比。随行人员私下里戏称他为“主人”,因为丘吉尔总喜欢发号施令,让他们每天都忙碌不已。从密码员到陆军元帅,所有被选定为于周三(5月12日)召开的“三叉戟”会议撰写研究报告和备忘录的人员都被称作“祈祷者”。打字员们在一台特别设计的“雷明顿”无声打字机上轮班作业,记录下丘吉尔在滚滚的雪茄烟雾中低声嘟囔出的紧急文件和备忘录。为特别紧急的文件注上“当日即办”后,他会去玩上一把“比齐克牌”(他们使用多副纸牌,7以下的牌都被剔除),再喝点白兰地、香槟,或他最喜爱的“尊尼获加红方”威士忌。他坚持在自己的救生艇内安装一挺机枪,并宣称如果“玛丽王后”号被鱼雷击中,“我绝不会被俘。最好的死法莫过于在与敌人战斗的兴奋中死去……你们得跟我上救生艇,看看热闹。”
有时候他又显得心事重重——“弯着腰,盯着他的盘子”——以他朗读福勒《现代英语用法》的纯熟,指责那些倒霉蛋“分解不定式的邪恶及用‘特别’取代‘很多’的语法”。但大多数时候他的兴致都很高,会在船桥上与船长讨论航海技术,在休息室观看诸如《重击》( The Big Shot )和《渡过黑暗》( All Through the Night )之类的电影,或是在自己的舱室里,与同伴们共进晚餐,笑着说些段子。最令他高兴的是柏林的一家电台宣称:“丘吉尔在中东,可能正与罗斯福会晤。”他问道:“在这场残酷战争中,谁听到这样的消息不会笑出声来?”
丘吉尔曾提议在曼哈顿的巴特里公园登岸,以此来振奋美国表兄的士气,然后再畅游百老汇。“一个人总是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如果这出乎其他人意料的话,”他解释道,“那些密谋者就来不及策划他们邪恶的计谋了。”但考虑到安全问题,美国特勤局不同意丘吉尔的提议,选择从史泰登岛的汤普金斯维尔派出三艘汽艇,越过灰色的海港向“玛丽王后”号驶去,迎接丘吉尔。罗斯福总统最亲密的顾问哈里·霍普金斯在码头上等候,和他在一起的是“费迪南德·麦哲伦”,这辆7节车厢的总统专列车头已朝向华盛顿。
丘吉尔踏入为首那艘汽艇时,“玛丽王后”号的全体员工都站在围栏旁向他欢呼。在一片喝彩声中,丘吉尔下船登岸走上专列,向大家挥手道别。就在他们站在雾气中叫喊时,丘吉尔已经在心中摒弃了“失败”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