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年来,在那座被盟军取代号为“金融”的小岛上发生过许多事情。公元60年,因危害国家罪而被押往罗马受审的途中,圣保罗在马耳他北部的海滩遭遇海难。他用了3个月时间向那些不信奉基督教的人传教,再重新踏上命运之旅。在他之后,汪达尔人、哥特人、拜占庭人、阿拉伯人和诺曼人便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为修建农场和放牧牛群大肆砍伐森林,导致地表土层被海水冲毁,暴露出一片干枯、多岩石的丘陵,面积足有144平方英里。一些学者认为,马耳他是海之女神卡吕普索囚禁她的爱之奴隶奥德修斯长达7年的地方。
1530年,耶路撒冷的圣约翰骑士团进驻该岛。该修道会组建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期间,之后被土耳其人逐出罗得岛。在经历了一场困顿之后,马耳他骑士团耗时数年修建了一座复杂的城堡,包括棱堡、瞭望塔和厚达30英尺的城墙。英国于1800年夺取该堡垒,同时占领了岛上优良的港口及其首府瓦莱塔,这座美丽的城市是用当地采石场出产的赭石修建而成的。25万马耳他人大多是目不识丁的农民,依靠贫瘠的土地和牧场勉强维生。
二战期间,该岛遭受轴心国3 340次空袭,第一次发生在1940年6月11日拂晓。在接下来的3年里,这里成为地球上遭受轰炸最密集的地方。敌人试图通过狂轰滥炸迫使英国人离开位于直布罗陀与亚历山大之间的唯一一个港口,并使马耳他机场失去作用。而拥有这座机场,英军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攻击轴心国驶往北非的补给船队。
在一场堪称邪恶的空袭中,约有1.6万吨炸弹落在岛上,德国飞行员甚至从他们的座舱里向外投掷手榴弹。瓦莱塔被炸成赭石堆,随后又化为赭石粉。“美被毁灭,”马耳他诗人M.米齐写道,“一个庞大的恐怖王国应运而生。”然而,被毁灭的不只是美。这场空袭造成1.5万人伤亡(准确的数字无法统计,因为许多家庭隐瞒死亡人数以继续获取遇难者的口粮,这种情况相当普遍)。“圣母玛利亚,”马耳他人祈祷着,“让炸弹落入海里或田野中吧。”
侥幸活下来的人们只能默默忍受。每次空袭过后,妇女们在废墟中游荡,搜寻着四分五裂的家具,带回家当柴烧。1942年7月前,每人每天的口粮已被削减到可怜的地步,只有4盎司诸如肉、鱼和奶酪之类的主食,外加13盎司混入锯末烘焙而成的面包。报纸刊登文章介绍“土豆汤、土豆泥和炖土豆”的好处。餐厅提供“小牛肉卷”,一种用山羊肉和马肉制成的令人厌恶的甜点。马耳他人学会了在没有肥皂、剃须刀片、卫生纸、鞋带和书籍的情况下生活。避孕套用旧的内胎制成,直到人们太过疲惫,以至于无力性爱为止。为躲避炸弹,他们用手在岩石上挖掘掩体,但岩石坚硬无比,即便是经验丰富的矿工,每天也很少能挖超过8英寸。马耳他的渔船从附近岛屿带来食物和煤油,再带离死者妥善安葬。
得益于北非战役的胜利,自1940年以来第一支没有遭遇空袭的船队于1943年5月24日到达该岛。食物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开始运抵,但马耳他仍是一片荒凉的中世纪残骸。废墟中满是沙蝇,每走一步都会扬起白色的灰尘。一名到访者写道:“孩子们瘦弱、无精打采,甚至不在明媚的阳光下玩耍,而是颓废地待在破旧、满是坑洼的街道上。”瓦莱塔没有一家餐厅,整座城市只在早晨的两个小时和晚上的半小时内供应自来水。
英国守军在岛上的日子也很不好过,每人每周配发一品脱啤酒,外加“50支味道糟糕得难以形容的印度香烟”。轴心国的轰炸机仍在持续轰炸该岛,在盟军于7月初使用的密码中,提醒所有“斗牛犬”(英国人)和“裁判员”(美国人),要警惕“拍卖郁金香的邮递员”(德国飞机)。然而使用这些术语通常得到的答案只是一个等同于一脸茫然的电码:“冰山”(不明暗号的意思)。
“金融”所在的位置得天独厚,位于西西里岛正南方仅55英里处。7月8日下午,该岛在人们心中的地位顿时提高。“所有人都兴奋地翘首以盼。”一名英国军官说道,因为艾森豪威尔将于下午5点抵达,将马耳他作为他的总部。
背后标有号码的摩托车手们指引盟军指挥官的飞机和护航战机沿着跑道滑行至避弹掩体。艾森豪威尔于7月6日离开阿尔及尔,在突尼斯的指挥所里待了两天,随即飞赴马耳他。为对他的动向保密,一处设立在奥兰的假总部开始发送虚假的无线电信号,就连被派往瓦莱塔机场接他的指挥车的保险杠上也没有张贴军衔标记。在降落之前,飞入该岛最后一个导航点时,艾森豪威尔已经能看见沿着大港流淌的船坞溪和法国溪,人们正在那里为“爱斯基摩人行动”进行着热火朝天的准备工作。另外,在圣保罗湾的各个码头上,修建了许多救护车停车场。盟军规划人员预计,将有3万名伤者从西西里岛转移至北非,因此马耳他已被改造为一座医疗中继站。艾森豪威尔抚弄着他的幸运币:一枚银币、一枚法国法郎和一枚英国5先令硬币。出行时,他总是把它们放在一个拉链钱包中随身携带。
车队曲折地穿过瓦莱塔废墟,驶上城外的一座小丘,赶往韦尔达拉宫。这座正方形城堡建于1586年,是马耳他骑士团团长夏天居住的行宫,周围筑有护城河,每个拐角处都建有塔楼。在英国东道主的陪同下,艾森豪威尔逛了逛大厅和一间硕大的宴会厅,周围的墙壁上装点着以《圣经》为题材的壁画。在宫殿下方,一间昏暗的地牢中,钉入墙体的铁钩上依然挂着生锈的锁链。陪同艾森豪威尔一同到来的记者约翰·冈瑟指出:“这里的几间房间曾经都是地牢,仆人们认为里面有鬼,即便是今天,他们也不敢进去。”
攀上大理石制的螺旋楼梯(每级台阶只有两英寸高,这样一来,马耳他的牧师们便可以骑着蹄掌套上鞋子的骡子上台阶了),艾森豪威尔被带至他的卧室。这是一间堪称华丽的房间,天花板足有30英尺高,有一条粉刷过的甬道通向另一间地牢。“我觉得不错,”他说着,那特有的、闻名于世的微笑在嘴角绽开,“足够用了。”
9个月前,在发起“火炬行动”前夕,艾森豪威尔在另一座位于直布罗陀的英国城堡内接掌了指挥权,负责指挥366名美军高级军官。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被战事失利、政治失误和自身经验不足等挫折和缺陷打败,一直屹立不倒,成为盟军不可或缺的统帅。“只有艾克能让事情顺利进行下去,”丘吉尔的参谋长黑斯廷斯·伊斯梅中将在战后说道,“其他人都不行。”
北非战役的胜利巩固了艾森豪威尔的声望和信心。他具备一种天赋,总能公正处事、赏罚分明,加上他辛勤工作,再凭借一点点幸运币的帮助,能身居此位也是一种必然。将在“爱斯基摩人行动”中指挥英国军队的伯纳德·L.蒙哥马利将军认为艾森豪威尔是“真诚的化身”,拥有“将人心笼络到他那一方的力量,就像磁铁吸引金属那样”。另一位英国高级将领说:“他为人处事非常公正,我很羡慕他清晰的思维和承担责任的魄力。”
他的听力很好,说话也很清晰。“我不得不说,”丘吉尔告诉一位英国同僚,“我已注意到,在诸多优秀的将领中,并没有多少人能像他这样拥有出色的表达能力。”很少有人能抵御他那颇具感染力的微笑,对其他人而言,他的活力也不啻为一针强心剂。“他总是动个不停,”记者德鲁·米德尔顿指出,“走过来走过去,不停地在地毯上踱步,用单调、刺耳的嗓音说出一个接一个想法,就像从一具砂轮上甩出的火花。”
“我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艾森豪威尔曾说过,“无法改变。”他对儿子约翰(西点军校的一名学员)说,想要掌握高效的领导技能,必须通过“认真思考和实践,你必须忠于职守、真诚、公正、开朗”。有时候他也会吹毛求疵,抱怨“五十个军官里也找不出一个知道该如何正确使用英语的人”,据说一名副官被撤职是因为其无法准确区分“shall”与“will”的用法。尽管艾森豪威尔曾在道格拉斯·麦克阿瑟这位自负至极的将军手下工作过数年,但他依然谦逊而公正。麦克阿瑟总是不肯承认错误,且总以第三人称称呼自己,这令艾森豪威尔深感不解。“火炬行动”后,当得知乔治·马歇尔将为自己颁发荣誉勋章时,艾森豪威尔警告说:“我会拒绝接受。”就在他离开阿尔及尔前,他收到一位出版商发来的电报,说如果艾森豪威尔能亲自挑选一位“国内著名作家”讲述自己的故事并出版成书,就“至少能获得2.5万美元。”艾森豪威尔回复说:“太过繁忙,无意于此。”
艾森豪威尔的宇宙哲学非常简单。“你们正为自由生存的权利而战,从此以后,将不必再仰人鼻息。”6月19日,他在阿尔及尔对士兵们说,“你们正为人类灵魂的自由和尊严而战。”他承诺,要是有机会,他会毙掉墨索里尼,“我很容易痛恨我的敌人。”他的儿子约翰·艾森豪威尔是个精明的观察者,约翰指出,出色的计算能力使他的父亲成为桥牌高手,而这种能力也被他用于指挥作战。艾森豪威尔相信“上帝会给他一手好牌……他似乎从未提起过,上帝会在某些特定的事情上辜负他的超自然感,例如某天需要的好天气”。
但作为一名战地统帅,他在北非表现出的指挥水准却时好时坏,才能还尚未得到证实。“他是一名协调员,而不是个统帅。”一名英国将领写道。另一个人宣称:“他不是军人,只是个和事佬。”马歇尔认为他太过专注于盟军中的政治纷争,以至于“几乎没有机会与部队接触”。事实上,他缺乏一名伟大统帅的禀赋:从时间和空间的高度掌控战场、凭直觉了解对手的意图、以钢铁般的意志克服一切阻力。
他确实是个和事佬,是个协调员,但这正是这场战争——这场席卷全球的战争所需要的。艾森豪威尔早就认识到,在这样一场生存之战中,只有最坚定的联盟才能获胜。他还凭直觉感受到,无论是国家自豪感还是个人虚荣心,都会对联盟造成威胁。他是个明智的人,是个懂得妥协的高手,他深知自己作为一名盟军统帅,必须站在不同国家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有时候单纯地下达命令并不能解决问题,必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约翰·冈瑟曾指出,“许多英国人和美国人之间都存在一种返祖现象般的反感。”
一位英国高级将领在“三叉戟”会议上提醒布鲁克将军:“很有可能陷入撕破脸公开争吵的局面,除非有人能带上一罐润滑剂居中斡旋。”艾森豪威尔就带着润滑剂,而且几乎每个人都相信他会明智地加以使用。他的英国政治顾问、未来的英国首相哈罗德·麦克米伦认为艾森豪威尔“完全没有受过普通意义上的教育”,但“与我曾见过的许多英国军人的榆木脑袋和不开窍的心灵相比,他是位胸怀博大、充满智慧的伟人”。
夏季漫长的黄昏在西面徘徊。艾森豪威尔喝完一壶茶,走出韦尔达拉宫,赶往不远处的指挥部。他向一名副官透露,感觉自己的胃“就像一只握紧的拳头”。自从1920年长子死于猩红热后,他20多年来一直忍受着因巨大压力而造成的肠胃疾病的折磨。战前,他曾因肠炎和肠梗阻多次住院治疗。(1912年,在西点军校对阵塔夫茨大学的橄榄球赛中,他的左膝严重受伤,7次入院治疗。)直布罗陀11月潮湿的空气造成的呼吸道感染始终未能彻底康复,而他接连不断地吸烟(平均每天抽60支“骆驼”烟,有时更多)也令其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他不准约翰吸烟,并为此每周奖励他1.5美元,但艾森豪威尔自己的烟瘾却大得难以抑制,有时甚至在飞行途中也会点上香烟,尽管他那架B-17“空中堡垒”的机组人员已提醒过他机内有易燃气体。
在随行人员和保镖的簇拥下,艾森豪威尔夹着香烟,登上了大港上方的峭壁。登陆艇和军舰挤满了港口和通往位于圣埃尔莫堡的海港的水道。水手们散布在两艘战列舰上,这也是两年多来,他们第一次回到马耳他。马耳他人站在码头上方岌岌可危的阳台上不停地挥手。皇家海军“纳尔逊”号战列舰上,一支乐队不停演奏着“许多好姑娘都喜欢水手”。
艾森豪威尔和助手们走入拉斯卡里斯堡垒,这座隧道式建筑最初是由马耳他骑士团建造的,如今已变成了一座皇家海军指挥部。石灰岩墙壁上布满了闪烁的凝露,这里是一处防空洞,虽然便利却十分破旧。在这里,军装穿一天就会生霉,许多参谋军官都被沙蝇叮咬,染上了肺病和白蛉热,饱受折磨。而且,堡垒内某些地方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很多房间又冷得令艾森豪威尔不得不穿上大衣。就连赶来迎接艾森豪威尔的地中海战区英国海军司令安德鲁·布朗·坎宁安海军上将也承认,这地方“臭气熏天”。待在拉斯卡里斯堡垒里的人们为了增强抵抗力,每天下午两点都要喝点杜松子酒、橙汁或香蕉甜酒。
艾森豪威尔和坎宁安大步穿过平托隧道,走过一排供工作人员使用的房屋,房门标牌上刻着神秘的符号,代表着他们的工作职能。艾森豪威尔的办公室约有140平方英尺,屋内摆着一张藤椅和一个燃烧着的油炉,旁边有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条灰色的毛毯。铺在黏土地面上的一小块地毯勉强缓解了“已聚集了四百年的寒意”。艾森豪威尔发现,在这里他的香烟很难保持干燥。
对于环境的不适,艾森豪威尔并没有过多在意。他跟着坎宁安来到一间面积巨大的作战室,拱形天花板足有40英尺高,每一面墙上都悬挂着巨大的地图。通过500次航空侦察拍照任务才完成的一幅260平方英尺的航拍镶嵌图,展示了面积为1万平方英里的西西里岛的全貌。看见这幅地图,冈瑟惊呆了,对其“展现的无穷的细节、现代化程度及出色的制图和印刷技术”深感惊讶,并对“德国人是否拥有与此堪称超级的地图同样优秀的地图”表示怀疑。
坎宁安红润的面孔在军装白色衣领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艳,他指出,地图上的彩色线条代表盟军前进中的舰队,从黎凡特到“赫拉克勒斯之柱”,用来表示3 000艘舰船上搭载的16万名士兵、1.4万部车辆和1 800门火炮。这位海军上将补充说,各舰队已进入无线电静默状态,所以几乎无法掌握他们的进展,暂时只知道有3艘从苏格兰而来的加拿大船只已被U型潜艇击沉于地中海西部,有几十名加拿大士兵死亡,同时还损失了几十门火炮、500部车辆以及许多通讯设备。在这寂静的夜晚,即便是在马耳他岛上,也能听见西西里岛传来的爆炸声,在盟军无情的轰炸下,岛上大多数幸存的轴心国飞机已逃回意大利本土。而至于幸存的敌人会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进攻,仍然是未知数。
坎宁安竖起眉毛,盯着花哨的地图,用他最喜爱的表达方式说道:“对我来说,这东西太过奢侈了。”作为一名爱丁堡大学解剖学教授的儿子,坎宁安第一次参加的战斗是布尔战争,当年他才17岁。现在,60岁的他依然无畏、好战,并深信在任何战斗中,近距离平射才是最好的选择。冈瑟注意到,在他那水手般眯起的眼睑下,“双眼布满血丝,就像一只斗牛犬”。
艾森豪威尔在地图上研究着地中海中部。西西里岛是一块三角形的岩石,面积与佛蒙特州相近,位于突尼斯北面90英里处,距离意大利这只靴子的趾部仅2英里。其东端屹立着埃特纳火山,这座活火山高达1万英尺,直径20英里。盟军一份地形研究指出,“海岸线呈扇形,海湾宽阔、大幅度弯曲,又被海角分隔开来”。盟军司令部的参谋对长达300英里的海岸线上的每一英寸都做了精确考量,并对32个可能成为登陆地点的滩头进行了仔细检查。
与马耳他相比,西西里岛曾经遭受过更多入侵者攻占:希腊人、罗马人、汪达尔人、东哥特人、拜占庭人、萨拉森人、诺曼人、西班牙人、波旁王朝……现在,这里又成为英国人和美国人攻占的目标。“从古至今,西西里似乎只学到了灾难和暴力,”美国作家亨利·亚当斯评论道,“一直处于无政府状态……西西里孑身孤立,并顽强地对抗进化。”
艾森豪威尔知道,在一片充满敌意的海岸上实施两栖登陆是战争中最为艰难的行动:冒着枪林弹雨涉水上岸,越过海滩,建立一片滩头阵地,再马不停蹄地突入内陆。在漫长的战争史上,人们一直无法掌握两栖作战的艺术与精髓。以至于每场成功的登陆战斗的灾难性都堪比英国1915年在加里波利的惨败,又如美国于1847年对韦拉克鲁斯的进攻。而每一次失败(如西班牙无敌舰队,或是蒙古人远征日本)都是因为其军事领导者太过气馁,不肯进行尝试,包括拿破仑和希特勒,这两个人都拒绝跨越英吉利海峡。
尽管两栖战本来就很艰难,但盟军似乎打定主意要让它难上加难。联合参谋长委员会曾于1月23日下令,由艾森豪威尔策划“爱斯基摩人行动”。初步计划的核心是夺取西西里岛的港口和机场,并在发起进攻的一周内将10个师送上岸。但艾森豪威尔和他的幕僚们仍被突尼斯战役牵制着。各个指挥部相距甚远,分布在从开罗到拉巴特的各地,仅仅为了递送文件、地图和消息,信使们每天就要来回奔波2 000多英里。总指挥部位于阿尔及尔城外一所没有取暖设施的高等师范学校内,工作人员不得不戴着手套打字。
艾森豪威尔曾在3月和4月两次警告,如果登陆部队遭遇“装备精良、有组织的德国部队”,且其规模达到“两个师以上”,“爱斯基摩人行动”将宣告失败。英国参谋长委员会指责他“严重夸大了”敌人的力量,丘吉尔也十分愤怒:“这是怯懦的说辞,是失败主义的论调……斯大林正在他的战线上面对着185个德军师,我无法想象他对此会作何感想。”遭受批评后,艾森豪威尔提出了一个计划,依照这个计划,英军将进攻西西里岛的东南海岸,以夺取奥古斯塔和锡拉库扎的港口,而美军则在西面登陆,负责攻占巴勒莫。
这意外地引来一些人的怒火。第八集团军司令伯纳德·蒙哥马利一直不肯参与“爱斯基摩人行动”的策划工作,因为他正忙于突尼斯战役。“先让我们打完这场仗再说。”他厉声说道。等到终于有精力顾及西西里岛时,蒙哥马利把一幅巨大的地图摊在卧室地板上,若有所思地说道:“好吧,现在来看看这场要打的仗,到底合不合我的意。”
然而,他对现有的计划一点也不满意。“毫无成功的希望,应该彻底推翻重来。”蒙哥马利宣布道。他谎称盟军司令部的参谋认为“抵抗会很轻微”(事实上,他们预测会遭到顽强抵抗),谴责所有这些“模糊不清的见解”,并警告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错误了”。4月底之前,他又一次大声疾呼,预言将“面临着一场一流的军事灾难……我已准备率领第八集团军投入一场可怕的战役,但必须是以我自己的方式”。他向上级提议,由他来指挥巴顿的第七集团军,并在日记中更加直言不讳地写道:“应由我来全盘掌控‘爱斯基摩人行动’。”
蒙哥马利认为,应集中兵力进攻东南海岸,英美部队可以相互支援。当距离进攻行动开始只剩下两个月的时候,联合委员会的参谋长们即将在华盛顿展开“三叉戟”会晤。5月2日,艾森豪威尔在阿尔及尔再一次召开策划会议。在吃完一顿丰盛的龙虾午餐后(盟军司令部为每只龙虾支付了1 000法郎),蒙哥马利仍然坚持他的观点,随后跟着艾森豪威尔的参谋长沃尔特·B.史密斯中将走进男厕,继续他的说辞。他先是在相邻的小便池旁说个不停,随后又在一面布满水蒸气的镜子上勾画起箭头来。英军高级参谋查尔斯·盖尔德纳爵士在日记中写道:“美国人开始觉得,掌管大英帝国的是蒙蒂。”
一天后,艾森豪威尔打破僵局,接受了蒙哥马利的计划,没有理会坎宁安上将和其他人的抗议——他们更倾向于分散海军力量,夺取更多的机场。肯特·休伊特也对修改后的计划提出质疑,因为这会使美国军队不再能迅速利用巴勒莫的港口,但巴顿否决了他的建议。“不,该死的!”巴顿回答道,“我已在这支军队里待了三十年,如果上级给我下达命令,我就说,‘是,长官!’然后尽我他×的所能去达成。”
在日记中,盖尔德纳将军承认:“我无法理解民主国家如何进行这场战争。”
参与“爱斯基摩人行动”的7个师已集结完毕,其中包括4个英国师和3个美国师,登陆后他们将并肩跨越西西里岛东南部一段宽100英里的地带。另外,在部队登陆之前,还将有两个空降师的部分兵力作为先头,最终,将有13个盟军师投入这场进攻行动中。
进攻行动将在7月的第二个星期展开,那时候的月光足以为伞兵提供清晰的视线,而夜色的黑暗又能够掩盖悄然逼近的舰队。
在守卫西西里岛的30万轴心国士兵中,大部分都是勇气值得怀疑的意大利人。一名美国情报官将两个德国师描述为“实实在在的芥末酱”,至于意大利人,“朝他们的肚子上戳一下,锯木屑便会撒出来”。英国人拦截和破译德军无线电通讯的非凡能力在“超级机密”项目上得到了充分体现。多亏了这项技术,艾森豪威尔才得以掌握敌人的实力和部署状况。和在阿尔及尔时一样,他在马耳他也掌控着一个“超级机密”小组(这些被允许接触最高机密的人被认为是“沐浴在羔羊的圣血中”)。
1940年,“超级机密”的密码破译专家在伦敦北部的布莱切利公园使用一台德国“恩尼格玛”密码机,首次破译了一条加密通讯电报后,数千份被拦截和破译的电文描绘出了“德军的全面情况”。截至1944年中期,近50条不同的“恩尼格玛”密码被破解,其中包括德国军队使用的一种被称为“信天翁”的新密码,其他一些密码则被称为“鬣狗”“海马”“啄木鸟”“海鹦鹉”。
艾森豪威尔还知道,意大利海军(地中海地区唯一一支有些分量的轴心国海军力量,拥有6艘战列舰和11艘巡洋舰)缺乏雷达设备、燃油和航空母舰。意大利空军在过去8个月里损失了2 200架飞机,完全无力侦察盟军的行踪。一位意大利海军上将抱怨道:“没人能蒙住双眼下棋。”更重要的是,艾森豪威尔具备出色的判断力。他已经预见到,来自战争的压力和盟军的轰炸、煤炭和食物的短缺、工人罢工、铁路中断,甚至是电灯泡的严重缺乏都将导致意大利的社会解体。
艾森豪威尔唯一无法确定的一点是,意大利人究竟会以多大的勇气为他们的家园而战。还有,德国人(盟军认为他们有能力每3天便将一个师的兵力运送至西西里岛提供支援)是否会为距离其祖国1 000英里外的一座干旱小岛奋战到底。就连“超级机密”也无法窥探敌人内心的想法。
5月12日,联合参谋长委员会批准了“爱斯基摩人行动”的详细计划。但是,华盛顿和伦敦方面仍然认为这一计划还不够大胆,盟军正错失在北非战役胜利的基础上乘胜追击的机会。“你和策划人员可能都过于保守了。”乔治·马歇尔告诉艾森豪威尔,他们缺乏那种“令纳尔逊、格兰特和李赢得伟大胜利”的胆识。
马歇尔说得没错。“爱斯基摩人行动”将是二战中规模最大的两栖战——在攻击波次中动用了7个师,比11个月后的诺曼底登陆还多两个师——却缺乏猛冲猛打的野心。注意力集中在突尼斯的指挥官们没有看见更大的目标:封锁墨西拿海峡,阻止轴心国部队增援西西里岛,并阻止岛上的敌人逃回意大利本土。两栖战理论强调夺取港口和机场,排除掉越过沙滩的进攻,“爱斯基摩人行动”最终在登陆滩头20英里后画下了句点。
用比德尔·史密斯的话来说,所有大型两栖登陆行动都带有一种“可怕的僵化”的特点。将部队集结起来,同时发起进攻,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却没有将足够的时间用于考虑越过海滩之后的战斗。“爱斯基摩人行动”中还包括盟军在战争期间发起的第一次大规模空降作战。如果按照蒙哥马利的计划行动,就意味着美军将少占领一个港口,将不得不以从未尝试过的方式来支持海滩上的作战部队。
无论大胆与否,木已成舟。6月中旬,艾森豪威尔向记者们透露了即将展开的进攻行动的详细情况(在此之前,这些情况都被明令禁止公开),以平息他们对作战行动的猜测。艾森豪威尔要求记者们保守秘密,他们都照办了。一名记者恳求道:“下次别再这样要求我们了。”
佯攻和谎言持续而快速地扩散开来。一支由英美军舰和货船组成的舰队从英国驶向挪威,以制造从北面发起进攻的假象。一支英国的地中海舰队(包括4艘战列舰、6艘巡洋舰和18艘驱逐舰)驶往希腊,夜深人静时,舰船调转航向,以控制马耳他附近的海上通道。但敌人总能在杂乱无章的佯攻中发现些蛛丝马迹。
7月初,800万张传单撒向西西里岛,有的传单上警告说:“德国会战至最后一个意大利人死去为止。”还有的传单上绘制着地图,体现了意大利各个城市在面对盟军轰炸机时是何等的脆弱。标题上写道:“墨索里尼自讨苦吃。”
7月8日夜间,艾森豪威尔离开隧道时,瓦莱塔的天空中繁星闪烁。走出拉斯卡里斯城堡的地下世界后,他陶醉于盛夏夜里地中海海水的气味。漆黑的镇子在蓝色的星光下散发着微光,给原本白昼中的废墟蒙上了一层美丽的面纱。
在韦尔达拉宫巨大的卧室内,提供的生活用品简直如同修道士监舍般节俭,只有水罐、洗脸盆、肥皂盒、尿壶和浴缸。墙上钉着几幅小型作战地图。艾森豪威尔有时会感叹,实在有太多细节需要加以留意。5月27日,他在家书中写道:“我曾读过关于军队指挥官的书籍,很羡慕他们拥有极大的行动和决策自由,而我本来也应该拥有这些。多美妙的想法啊!下属总是向我提出必须予以满足的需求,这使我成为奴隶,而不是主人。”
就拿译员的问题来说:200名会说意大利语的士兵将跟随第45师和第82空降师一同前往北非,但第82空降师的译员却迟迟不到。他们去哪里了?还有战俘的问题:6月28日,艾森豪威尔告诉马歇尔,“在‘爱斯基摩人行动’中,我们将抓获20万名战俘”,这需要8 000名看守,但美军部队中能抽调出的人数尚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半。
《日内瓦公约》允许美军战俘营使用英国或法国看守吗?另外,用来负重的驴子也出了问题:递交陆军部申请驮鞍和辔头的紧急文件引来马歇尔的质问:“这些驴子有多高,平均重量是多少?”经过进一步调查,艾森豪威尔告诉他:“看起来,现在的驴子并不适用,可用的本地骡子数量有限,有14~16掌高,平均850磅重……惯于负重,但非常凶狠。”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是,占领区盟国军政府(AMGOT)准备在占领西西里岛后重新制定民事规则。爱说俏皮话的人将这个缩略语解释为“旅游中的老年绅士军官”(Aged Military Gentlemen on Tour),华盛顿方面也通知艾森豪威尔,AMGOT这个词带有“令人厌恶的德国音”,还与土耳其语中一个粗俗、直白的词汇——“生殖器”类似。“必须更改AMGOT这个名字,”被激怒的盟军总司令于6月1日通知陆军部,“否则将造成极大的混乱”。
更重要的是,艾森豪威尔还为自己的妻子担心。约翰寄宿在西点军校,玛米独自一人住在华盛顿。她患有心脏病,经常卧床不起。她的体重已降至112磅,并将自己描述为“经历过种种磨难,彻夜阅读惊悚小说,一直都在等待”的人。艾森豪威尔频繁写信给她,都是亲自手写,从不让他的“活字典”式办事员代劳,在信中使用的称谓是“我的爱人”或“亲爱的”。近来,他花了很多工夫安抚她,以便让她相信他作为丈夫的忠诚,因为她最近开始有针对性地问起了凯·萨默斯比。
谣言越演越烈。凯·萨默斯比出生于科克郡,曾在伦敦(后又在北非)担任艾森豪威尔的司机,而后负责管理他的通信。她擅长伪造艾森豪威尔的签名。战前,她曾在模特儿兼电影公司担任临时演员。她美丽、矫健、活泼,经常充当老板的桥牌搭档或骑马出行时的同伴。艾森豪威尔比她年长20岁,“作为一个生活中没什么安慰可言的男人”,邂逅了她。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她也同样需要慰藉:她的未婚夫是一位年轻的美军上校,6月6日在突尼斯触雷身亡。悲痛和压力使她的情绪严重失控,艾森豪威尔提议送她回伦敦,但她却要求留在阿尔及尔。从来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两人发生过关系,但喜欢说长道短的人不管怎样都会散播流言蜚语,甚至包括一些明明对事实心知肚明的人。
“请记住,无论我写给你的信有多短,我都是爱你的——我永远不会再爱上其他人,”艾森豪威尔于6月11日在给玛米的信中写道,“你似乎从未彻底了解到,我对你的依赖有多深,我是多么需要你。”
译员和驴子,玛米和萨默斯比,德国人和意大利人。现在,又一个麻烦已初露端倪。幸好艾森豪威尔从未指望过上帝赐予他好天气,正如他儿子曾评论过的那样。当晚稍早些时候,拉斯卡里斯堡垒的气象专家们已预测到了未来令人沮丧的天气状况:一场风暴正在西面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