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尼阿波利斯,同年四月,一个惬意的早晨——再过几个月,蒂姆·贾米森才会抵达迪普雷镇——赫伯特·埃利斯和艾琳·埃利斯被叫进吉姆·格里尔的办公室,后者是布罗德里克特殊儿童学校的三名辅导顾问之一。
“卢克没惹麻烦,对吧?”两人刚落座,艾琳就问,“是不是他惹了麻烦?他什么都还没跟我们说过。”
“没有没有。”格里尔说。他三十多岁,长着一张勤勉的脸,棕色的头发日益稀疏。他穿着领口敞开的休闲衬衫和熨烫过的牛仔裤。“怎么说呢,你们知道我们这儿怎么运转,对吧?考虑到在校学生的心智能力,我们只能这么运转。他们分了级,但不分年级,也没法分年级,我们也有十岁的中度自闭儿童,他们能做高中数学,但阅读能力只有三年级水平。我们有熟练掌握四门语言的孩子,但就是学不会乘除法。我们教他们所有科目,百分之九十的学生住校——必须如此,他们来自美国各地和十几个别的国家。不过,我们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培养他们的特殊才能上,无论他们凑巧拥有什么才能。因此,孩子从幼儿园到十二年级毕业的传统教育体系对我们来说几乎毫无用处。”
“我们明白,”赫伯特说,“我们知道卢克很聪明,所以他才会来这儿。”他没有说的是(但格里尔当然知道),他们永远也付不起学校堪比天文数字的学费。赫伯特是纸箱厂的工头,艾琳是初中教师。卢克是布罗德里克学校少数的几名走读生之一,也是为数更少的奖学金获得者之一。
“聪明?也不尽然。”
格里尔低头看一个打开的文件夹,除此之外办公桌上别无他物,艾琳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要么是校方打算让他们的儿子退学,要么是奖学金被取消了——结果也一样是退学。布罗德里克学校每年的学费是四万美元左右,和哈佛差不多。格里尔要对他们说之前搞错了,卢克不像他们想象中那么聪明。他仅仅是个普通孩子,只是阅读能力远超平均水平,而且似乎过目不忘。艾琳自己也读过一些文献,知道超常记忆力在孩童中并不是特别罕见;在所有正常孩子里,大约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的孩子能够记住几乎一切。问题在于,这份天赋往往会随着儿童成长到青春期而消失,而卢克就快到那个年纪了。
格里尔微笑道:“我跟你们直说吧。我们自豪于我们培育特殊儿童的能力,但整个布罗德里克也找不出另一个和卢克类似的孩子。我们的一位荣誉退休教师弗林特先生,已经八十多岁了,他自告奋勇,领着卢克学习了一遍巴尔干地区的历史,这是一门复杂的学问,对认识当代的地缘政治局势有很大的作用。反正弗林特是这么说的。第一个星期过后,弗林特来找我,说他教导你们儿子的感觉就像犹太长老教导耶稣,耶稣不但反过来教导他们,而且责备他们,说‘入口的不能污秽人,出口的乃能污秽人’。”
“我听糊涂了。”赫伯特说。
“比利·弗林特也糊涂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格里尔俯身向前。
“你听我说。那些极其艰深的知识是两个学期的硕士课程,卢克不但在短短一星期内全部学完,而且自己得出了许多结论,都是弗林特打算先给他打好基础再辅导的内容。在一些结论上,卢克称它们‘与其说是原创的想法,不如说是公认的信条’,非常有说服力。不过,弗林特说卢克的语气非常委婉,甚至带着歉意。”
“我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赫伯特说,“卢克很少谈起他的功课,因为他说我们肯定不懂。”
“事实也确实如此,”艾琳说,“我以前或许还懂一些二项式定理,但也是很久以前了。”
赫伯特说:“卢克回到家里和其他孩子一样。他做完作业和家务事就玩Xbox游戏,或者在车道上和他的朋友罗尔夫练投篮。他还喜欢看《海绵宝宝》呢。”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大腿上总是放着一本书。”
对,艾琳心想。这两天是《社会学原理》,在此之前,是威廉·詹姆斯文集,再往前是《匿名戒酒会大书》 ,再往前是科马克·麦卡锡全集。他就像在牧场散养的牛,自己会往青草最肥美的地方去。她丈夫选择对此视而不见,因为这事怪异得令他恐惧。她同样感到害怕,这大概是她对卢克学习巴尔干历史一无所知的原因之一。卢克没有告诉她,因为她没有问。
“我们这儿有不少神童,”格里尔说,“事实上,布罗德里克超过一半的学生可以被称为神童。但他们天赋有限。卢克不一样,因为卢克无所不能。他不是专精于一项,而是样样都行。当然了,我不认为他能去打职业棒球或篮球——”
“要是他遗传了我的身高,那就没法打职业篮球了。”赫伯特微笑道,“除非他是下一个斯普德·韦布 。”
“闭嘴。”艾琳说。
“但他打得很有激情,”格里尔继续道,“他乐在其中,不认为这是浪费时间。他不是运动场上的呆瓜,他和队友相处得很好。他不内向,也没有任何情感失调的问题。卢克是个标准的美国酷小子,喜欢穿摇滚乐队T恤,反戴棒球帽。他在普通学校里未必会这么酷——日复一日的无聊学业会逼疯他,但我认为他也混得下去,因为他会去钻研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他连忙又加上一句:“当然了,不是说你们一定要试试。”
“不,我们很高兴他能待在这儿,”艾琳说,“非常高兴。我们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我们疯狂地爱着他。”
“他也爱你们。我和卢克谈过几次,他表达得非常清楚。这么聪明的孩子极其罕见。不但聪明,而且能适应环境和脚踏实地——他不但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也能看见外部世界,这就更加罕见了。”
“要是一切都好,为什么要叫我们来?”赫伯特问,“倒不是说我不喜欢听你夸奖我家孩子,你千万别这么想。另外,打HORSE 比赛我还是能打他一个落花流水,虽说他的勾手投篮动作非常漂亮。”
格里尔往后靠在椅背上。他的笑容消失了。“叫你们来是因为我们能为卢克做的事情已经到头了,他自己也知道。他有兴趣以一个相当独特的方式完成大学教育。他打算在剑桥的麻省理工学院主修工程学,在河对岸波士顿的爱默生学院辅修英语文学。”
“什么?”艾琳问,“同时?”
“对。”
“学术能力测验呢?”艾琳只能想到这么一个问题。
“他打算参加下个月,也就是五月的考试。在北部社区高中。他肯定会考出绝好的成绩。”
我会给他准备午饭的,她心想。她听说“北高食堂”的饭很难吃。
赫伯特在震惊中沉吟片刻,然后说:“格里尔先生,我们的孩子才十二岁。事实上,他上个月才刚满十二岁。他也许特别了解塞尔维亚,但要再过三年才有可能留胡子。你……这个……”
“我理解你的感受,假如我的辅导顾问同事和其他教职员工觉得他在学术、社会和情感三方面都没有能力完成学业,我们也不会坐下来谈这件事了。另外,对,同时在两所学校。”
艾琳说:“我不可能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送去半个美国之外,和一群已经到了能喝酒和去夜总会年龄的大学生住在一起。要是他有亲戚能去投靠,那还可以考虑,但……”
格里尔边听边点头。“我理解,我非常赞同,卢克知道自己还没准备好独立生活,哪怕是在有人监督的环境中。他在这方面头脑非常清楚。然而,他对自己目前的处境越来越感到受挫和不满,因为他渴望学习。事实上,他如饥似渴。我无从了解他脑袋里蕴含着多么伟大的智慧,我们没人能理解,最贴切的大概就是老弗林特那个关于耶稣教育长老的比喻了,但假如要我想象,我能想到的是一台绽放光辉的庞大机器,它仅仅发挥出了百分之二的效能,最多百分之五。由于这是一台人形机器,他感觉到了……饥饿。”
“受挫和不满?”赫伯特说,“呃,我们可没见到他的那一面。”
我见到了,艾琳心想。不是每时每刻,但有时确实会见到,也就是在盘子自行抖动和门自行摔上的那些时刻。
她想象格里尔说的那台绽放光辉的庞大机器,足以装满三四座仓库那么大的建筑物,但机器究竟在为什么而运转呢?顶多是在生产纸杯或铝合金快餐托盘。他们应该为他做得更多,但需要做到这一步吗?
“明尼苏达大学如何?”她问,“或者圣保罗的康科迪亚大学?要是他去这两个地方,还是可以住在家里。”
格里尔叹息道:“那和让他从布罗德里克转到任何一所普通高中也没什么区别。我们讨论的这个孩子,智商测试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知道自己想去哪儿。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但我不知道我们能做什么,”艾琳说,“他也许能得到这两所学校的奖学金,但我们都在本地工作。我们远远算不上富裕呢。”
“关于这个嘛,咱们可以谈一谈。”格里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