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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以马扮虎破宋军
管仲终成霸王辅

齐桓公欲大胜鲁军,显示他霸国之君的气概,从而压服鲍叔牙。却不料偏偏打了一个大败仗,折损百余兵车,还让鲁庄公追得狼狈不堪。他又羞又恼,无颜还师,扎营于齐鲁边境,不进不退,致使营中满是怨意。鲍叔牙心下忧急,走入中军大帐,跪请齐桓公班师回都。

“寡人乃堂堂大国之君,兵出无功,怎能使天下诸侯畏服?不败鲁军,寡人誓不归还。”齐桓公怒气冲冲地说道。

“主公,齐、鲁皆千乘之国,兵势不相上下,以主客为强弱。乾时之战,乃鲁军伐我,是鲁军为客,我军为主,故我军大胜。今长勺之战,是我军伐鲁,我为客而敌为主,故我军不利,此乃情势使然,非人力可强为也。”鲍叔牙道。

“如此依你来说,寡人欲败鲁军,岂非是绝无可能?”齐桓公问。

“春日出征,有违民心,今士卒俱生怨意,实不堪再战。”鲍叔牙说着,心里懊悔不已。唉!管仲早就提醒过我:切勿轻视鲁军。我却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此次出征,管仲又嘱我小心、小心、再小心,我却不解其意。我天天对主公说,管仲有平天下的大才,见识卓绝,可我自己却对管仲的话并不如何重视,实为大谬。我已经错了,决不能再错。无论如何,我也要阻止主公贸然进兵。

“寡人已说过,不败鲁军,誓不归还。”齐桓公毫不退让地说着。其实他也知道,鲍叔牙所说的都是实情。不然,他就不会屯兵边境,早已长驱直入,杀至曲阜城下。可越是这样,他越不能班师回都。军中兵卒有数万之众,遍布齐国各城邑,这么一回去,岂不是要把怨意散入全国?到那时,齐国人还会称颂他们的主公是有为之君吗?齐桓公必须打败鲁国,以战胜之威来压倒士卒心中的怨意。

见国君如此固执,鲍叔牙心中更急,不想急中生智,倒想出了一个办法。

“主公,宋国向来与鲁不和,主公何不遣使请宋国出兵,夹击鲁军,当可获胜。”鲍叔牙道。

齐桓公眼睛一亮,叫道:“妙!宋国亦是千乘大国,襄公时,曾与我齐国订过盟约——我齐国之敌,即是宋国之敌。”

“听说宋国有一猛将名南宫长万,臂力沉雄,万夫莫敌,若得此人助战,鲁军不难破矣。”鲍叔牙说着,心想,若宋军来此,能破鲁军,自是大妙。若宋军亦败,则主公当无推脱班师之词。

君臣二人商议已定,即遣使者至宋,请求援师。宋国正欲与齐国新君通好,当即应允以南宫长万为将,出兵伐鲁。

夏六月初旬,南宫长万率兵车三百乘,至郎城与齐军会师。鲁庄公闻之,集众大臣商议退兵之策,国中士、大夫、卿三等臣子俱至朝堂,唯独新被封为上大夫的公子季友没来上朝。

这公子季友,太过喜好武勇,只怕又到哪里去行猎了,鲁庄公在心里不满地想着,请众大臣们各献妙计。众大臣议论纷纷,“妙计”倒也出了不少,可一个也不能令鲁庄公满意。鲁庄公越听越怒,正要发火,只见宫监走过来,禀告道:“公子季友叩求朝见。”

“宣他上殿。”鲁庄公立刻说道。

近些天来,他和季友常常相见,谈文论武直到深夜犹不愿散。他发觉这位嫡弟果然是熟知兵法,尤精行军战阵之事。他后悔没有早些任用季友,以致在兵战之事上总觉没有人可以商量,大感吃力。只是季友也有一处他很不喜欢的地方——行猎。

本来,行猎是贵族子弟们最喜好的消遣,不足为怪。但一般人只在秋、冬之季才会大举行猎,其余时候不过是偶尔为之。春天乃万物生育之时,夏日乃神明巡游之时,在这个时候行猎太多,会得罪上天,降下大祸。然而季友却毫不理会那些禁忌,不管是秋冬还是春夏,几乎要天天出城行猎一番。

这样,尽管季友已被封为上大夫,却很少有上早朝的时候。就是鲁庄公要见他,也须等到他傍晚自城外行猎归来。有时候行猎走得远了,干脆一连几天宿在城外。鲁庄公此刻正焦急之时,陡然季友求见,对他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一般。

随着殿前护卫兵卒的传宣之声,一个年约二十一二岁,穿着上大夫袍服,长得很像鲁庄公的青年走上殿来,跪下拜道:“臣弟拜见主公。”

“罢了。”鲁庄公一挥手,直截了当地问,“如今齐军挟战败之怒,联合宋国又来侵犯,该当如何应付?”

“但不知众位大臣有何高见?”季友不慌不忙地问道。

“众位大臣的高见一是让寡人向周天子求救,二是让寡人派使者以礼法大义责备齐、宋两国,使两国惭愧而退。”鲁庄公冷笑着说道。

“齐宋本非礼仪之邦,以礼仪责之,岂不太谬?周室弱而远,更非求救之处。为今之计,只有整顿兵车,与敌军决一死战。”季友朗声说道。

“齐宋两国相加,兵车近八百乘,势力太大,如何迎敌?”鲁庄公问。

“臣弟借行猎之机,曾仔细察看过齐宋两国军营,齐军似有戒心,军营齐整。宋军新至,有轻我之心,军营散乱。且齐宋两军相隔有二十余里,并不相连。我军出其不意,先攻宋营。宋败,齐军必不能独留,自当退去。”季友道。

行猎之时,且不忘军国大事,季友果然不愧为贤者。鲁庄公在心里赞道,又说:“据说那南宫长万有举鼎之力,万夫莫当,我军只怕无人可与之相敌。”

“臣弟亦有臂力,愿为先锋,当先为战,与那南宫长万一争高低。”季友慨然道。

“好!寡人自当率全军随后接应。”鲁庄公高声赞道。

当夜,季友率兵车五十乘为先锋,出都城南门,直扑郎城。在兵车后面,他还令人赶着百余匹矮壮而性子又暴烈的野马。黎明时分,已快接近宋营。季友令兵车暂停,然后取出早已装在车上的百余张虎皮,蒙于野马背上,赶到军阵之前,再令全军举火,随野马之后击鼓冲向敌营。一时间,宋营外突然火光冲天,鼓声如雷。百余匹野马被火光鼓声惊炸了性子,发狂一般扑向宋营。

夏日炎热,许多宋国兵卒都贪图早凉,尚在军帐中埋头大睡。陡地被鼓声惊醒,慌忙拿起兵刃,奔出军帐,睁着蒙眬睡眼向外一看,但见百余头“猛虎”咆哮着直冲过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抛了手中兵刃弓箭,抱头往营后逃去,只恨爹娘为什么不给他们生出四条腿来。宋国将军们无法约束士兵,也纷纷驱动战车,逃往营后。

季友率兵杀进宋营,趁势将火把扔到军帐之上,一阵乱砍乱杀。宋营中立时烟火大起,惨呼声响成一片,不过转眼之间,鲁军便已占领整座宋军大营。季友留下少许兵卒看守宋营,扑灭火头,收拾军械,大队人马则出营追击宋兵。

这时天已大亮,宋军已看清那“猛虎”原来只是些野马,方才定下神来。南宫长万羞怒交加,整顿兵车士卒,复又杀回营来,正和追击的鲁军迎面相遇。南宫长万大吼着当先驱车冲进敌阵。他身高丈二,腰阔十围,胳膊比寻常人的大腿还要粗壮,手中一杆青铜长戟重达百斤。但见他势若破竹,长戟刺处,鲁国兵卒往往连人带车,俱被挑翻在地。只片刻间,他已挑翻了三辆鲁国战车。鲁国兵卒见状大为惊恐,慌忙退后,无人敢与南宫长万相敌。

“不准后退!”季友一声厉喝,飞驰向前,迎住南宫长万。他和鲁庄公俱为文姜之子,自幼受母家尚武之风的熏陶,喜好武勇。鲁庄公以箭术名闻天下,季友则以戟术称雄于鲁国。

“来得好!”南宫长万从旗号上认出对手是鲁军主将,兴奋地大叫着,举戟横刺过去。他自从军以来,大小经过十余战,从没有敌将能在他的戟下走三个回合以上。南宫长万料定这员鲁军主将连一个回合也难在他面前走过去。杀了敌方主将,他自是转败为胜,可以洗刷弃营而逃的耻辱。

季友见敌将来势猛恶,忙举戟斜着一挡。但听得轰地大响,他只觉双臂酸麻,长戟几欲脱手而飞。这家伙力气好大!季友吃了一惊,顿时收起了轻敌之心。见对手居然能挡住他势在必中的一击,南宫长万亦是吃了一惊,第二戟更快更猛地刺了出去。季友再也不敢硬挡,侧身躲过敌招,挥戟还刺过去。他的力气不及对手,但长戟刺出的威势,却比南宫长万更为凌厉迅猛。两员大将戟来戟往,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胜败不分。

主将不分胜败,兵卒们见出了强弱。宋兵虽是大败在先,但三百乘兵车中还保有二百乘,而鲁军只有五十乘兵车,寡不敌众竟至被敌军所围,眼看支撑不住,即将大溃。正在危急时刻,鲁庄公亲率四百乘战车,大呼着杀至。宋军兵卒此时俱已疲惫,哪里挡得住鲁庄公率领的生力军,稍一接战,便纷纷后退。

南宫长万大急,使出平生力气,连连挥戟向季友猛刺过去。季友顿感吃紧,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鲁庄公唯恐季友有失,举弓搭箭,对准南宫长万的咽喉,嗖地射去。南宫长万听得箭啸之声,忙侧身躲避时,那支羽箭已刺入他的右肩,深至骨中,痛得南宫长万惨叫声里,身子一晃,差点从车上栽倒下来。

季友乘机奋力刺出一戟,正中南宫长万的大腿。南宫长万再也站不住了,轰隆一声,如山塌一般从战车上倒撞下来。鲁军兵卒趁势一拥向前,牢牢按住了南宫长万。宋兵见主将被擒,更是毫无斗志,军阵全面崩溃,争先恐后地向宋国逃回去。此一仗鲁军大胜,宋兵出征时有战车三百乘,逃回国时,仅剩百余乘。

鲁庄公喜不自胜,问季友:“虎皮乃贵重之物,你何能罗致百张,并想此奇计大破敌军?”

“臣弟行猎之时,有门客善蒙虎皮惊吓鹿群,将其赶入围中。臣弟想此法或可破敌,故以黄金多购虎皮,留作急用,数年来,连购带猎居然积至百张。只是若无主公神箭之技,臣弟纵有‘以马扮虎’之计,又岂能擒获南宫长万!”季友说道。

“哈哈哈!”鲁庄公听到季友的奉承,不禁大笑起来。

“主公,宋兵虽败,齐军犹在,且离此不远。我们须赶紧立营,防其突袭。”季友提醒道。鲁庄公点头称是,当即令众军回转,依宋营立起军阵,严守以待。齐军见宋军惨败,不敢独自留于鲁国之中,只得又退回到了两国边境之处。

齐桓公请宋兵助战,自以为是妙计。不料那鲁军竟然一举打败了宋军,擒获了南宫长万,使他的处境更加狼狈。此时不仅齐国人要嘲笑他,天下诸侯也要视他为笑柄了。因此他更无法班师回都,也就更无法消弭士卒们心中的怨意。

鲍叔牙原想着宋军已败,齐桓公自当回心转意。不想齐桓公仍是拒不班师,固执得几近失去了理智,令他束手无策。眼看夏季将逝,秋季将来,兵卒们再不回国,势将使庄稼难以收割,只怕要令国家少收许多粟米,致使国力大为衰弱。更糟的是,收成不好,最易发生民变,危及公室。但他反复指明了屯兵边境的坏处之后,齐桓公仍是不听。鲍叔牙能做的,只是不辞辛苦,每日巡视营中,防止满腹怨意的兵卒们借机生事。

在他的严密监视下,生事的兵卒不多,逃走的兵卒却愈来愈多。不过月余时日,齐军大营中就少了三五千兵卒。齐桓公大怒,传令各处城邑,凡逃卒回乡,一律格杀勿论。隰朋等朝臣却拒不接受格杀逃卒的诏令,反倒联名上奏,劝齐桓公班师回都。

几乎每日都有小车飞驰到军营中,将成捆成捆的竹简送到齐桓公的中军大帐里。这些竹简大多是朝臣劝谏退兵的奏章,齐桓公根本不看,令近侍太监通通拿去当煮粥的木柴烧了。如此下去,我齐国势将君不似君,臣不似臣,危在旦夕矣!鲍叔牙焦急中派出密使向管仲求教。

密使很快就转了回来,给鲍叔牙带来了一支“阴符”。

“阴符”是当年姜太公发明的一种秘密传信之法,以竹板精刻而成。传说周武王举兵伐纣之前,曾问姜太公:“引兵深入各诸侯国之中,如果三军突然遇到缓急军情,或利或害,我欲以近通远,使内外相应,以便利三军争战获胜,该用什么办法为好呢?”

太公答道:“主帅和将军之间,可以用阴符来传递消息。阴符者,以竹制成,有纹无字,共分为八种,每种以长短之不同,传以不同的军情。大获全胜,符长一尺。破敌斩将,符长九寸。攻占城池,符长八寸。击退敌军,报敌远遁,符长七寸。警告偏将,据险防守,符长六寸。需求粮草,符长五寸。兵败将亡,符长四寸。士卒损伤过大,符长三寸。众将必须遵命行使阴符,如有私留阴符或泄露阴符秘密的人、泄露者和告发者俱斩杀不赦。这八种阴符的秘密,只有主帅和将军们才知道。这样,敌人即使抓住了传送阴符的使者,也无从得知其中的军情。”

周武王听了,大为赞赏,立刻将此阴符之法行于军中。后来天下诸国,也都将阴符行于军中。并各定尺寸,另设内涵。唯有齐国仍依姜太公定下的成例,少有改变,使其阴符几已成为人人皆知的“阳符”。此时管仲让使者带给鲍叔牙的阴符长有八寸,是为攻占城池之意。

什么,管仲竟让我攻占城池,这是什么意思?鲍叔牙不禁愣住了。齐军连野战都不能胜过鲁军,又怎么能去攻占鲁国的城池?

“难道管大夫就给了你这支阴符,什么话也没有说吗?”鲍叔牙问。

“管大夫只让我告诉您一个字——谭。”密使躬身回道。

“团?什么团?”鲍叔牙更是莫名其妙,又问。密使无言可答,他也不知道这个谭字是什么意思。

“团,是团?还是潭?团、潭、谈、谭!啊,对了,是谭,是谭!”鲍叔牙恍然大悟,扭头就往中军大帐里奔去。

齐桓公正在中军大帐里喝着闷酒,见鲍叔牙急匆匆奔进来,不悦地一瞪眼睛:“寡人不是说过吗?决不班师回朝,决不!”

鲍叔牙忙说道:“主公,臣并非为班师而来。”

“哦,那你是为何而来?”

“臣为劝主公出兵,攻占城池而来。”

“什么,攻占城池?”齐桓公瞪大了眼睛,疑心是他听错了。

“对,攻占城池。请主公立即点齐兵车,准备出兵。”鲍叔牙重复道。

“啊,莫非你有了打败鲁军的妙计么?”齐桓公大为兴奋,忽地从席上站了起来。他做梦都想立即点齐兵车,杀奔鲁国,生擒鲁侯,威震天下。可是他又很清楚地知道,依眼前的形势,齐军绝无战胜鲁军的可能。

“臣并无败鲁之计。臣请主公点齐兵车,是为了攻占谭国的城池。”鲍叔牙道。

“攻占谭国的城池?”齐桓公大感意外。

“主公当年出走莒国,曾经路过谭国,而谭君竟对主公不加礼遇。后主公回国为君,诸侯都派使者祝贺,谭国偏偏又不入贺。谭,小国也,齐,大国也。小国不敬大国,非礼也。齐有征伐之权,兵加谭国,名正言顺,天下诸侯当因此敬服我齐国矣。”鲍叔牙慨然说道。

“只是寡人当初出征,宣称是伐鲁而非伐谭,今加兵谭国,岂非诈也。”齐桓公说着,已是怦然心动。他当上国君之后,也曾动过兵伐谭国的念头。可是谭国太小,不过五十里见方,户口也只万余,引不起他的兴致。

他的敌人是鲁国,他又对鲁庄公有着压抑不住的妒恨,他理所当然地把兵锋指向了鲁国。鲁国是千乘大国,他若是打败了鲁国,似谭国这等小国,便不值一扫。谁知这鲁国竟是一块硬骨头,他不仅咬不动,反倒崩掉了几颗牙齿。在此时此刻,他太需要打一场胜仗,来挽回他和齐军的尊严。兵伐谭国,理应很容易地打上一个胜仗,给他一个班师回朝的借口。

“兵者,诡道也。主公伐鲁,伪也。伐谭,真也。主公明于兵法,非旁人所能及也。”鲍叔牙躬身说道。

“哈哈哈!好一个非旁人所能及。大夫妙计,正合寡人之意。”齐桓公大笑起来,挥手道,“就依鲍大夫之言,兵伐谭国。”

齐桓公托言班师,率领大军突然杀进谭国,连克数座城池。谭君大为惊恐,慌忙派出使者,请罪求和,情愿投顺齐国,做一附庸。鲍叔牙劝齐桓公到此为止,得胜回朝,以获宽厚仁义之名。但齐桓公把在鲁国吃了败仗的怒火全都出到了谭君身上,根本不听鲍叔牙的劝说,强行攻破了谭国都城,把谭国数百年积累的黄金珠玉一掠而空,并毁其宗庙。齐国兵卒们也大肆抢掠,几乎人人或多或少地捞了些战利品,怨意倒也消了一些。小小的谭国死伤惨重,百姓十去五六,只谭君带着少许贵族逃到了莒国。齐桓公得意扬扬地押着些谭国的俘虏凯旋。

上一次,齐军自鲁国得胜回朝,通往都城临淄的大道两旁跪满了百姓,焚香叩拜。这一次,齐军自谭国大胜回朝,通往都城临淄的大道两旁虽也有人跪着,却只有几个白胡子乡老,冷冷清清,看上去大煞风景。齐桓公心中困惑,想,这次出征虽然没能打败鲁国,却一举灭掉了谭国啊。难道我的灭国之威,还抵不上一次胜仗那样让人敬畏吗?齐国的百姓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们难道不再认为我是有为之君?

朔风怒号,连夜不止,才入冬天,便纷纷扬扬落下了大雪。临淄城中滴水成冰,一下子冷了许多。城中居民紧闭门户,依偎在火盆边,很少有人敢走到街道上去。繁华的临淄顿时冷冷清清,似无人的空城一般。

唯有国君的内宫热闹依旧。齐桓公高卧在寝殿的裘席之上,观看着长裙舞女的歌唱。晏蛾儿跪伏在席旁,将美酒注满玉杯,一口口喂进齐桓公嘴中。齐桓公根本没有向晏蛾儿看一眼,目光愣愣地盯着那些长裙舞女,她们唱的是一首流传在齐国很久的歌曲——《丘中有麻》:

丘中有麻

彼留子嗟

彼留子嗟

将其来施施

丘中有麦

彼留子国

彼留子国

将其来食

丘中有李

彼留之子

彼留之子

贻我佩玖

这首歌最先是流行于周天子之地的“王风”,讲述年轻的姑娘盼望着与情人幽会,并在种有苎麻的小丘间合欢。临走之前,那情人还赠送她美玉留作纪念。后来,周天子势力渐衰,就大讲礼法起来,将这首《丘中有麻》视为淫曲,不准国人传唱。然而此类淫曲,却是齐国上至国君、下至百姓,最喜欢传唱的歌儿。

往日齐桓公听到了这《丘中有麻》,总是乐得眉飞色舞,摇头晃脑地哼个不停。可是他今日听到了这《丘中有麻》,心中竟无比烦躁,恨不得跳起来,挥剑杀死几个人,心头方才舒畅。但他既是有为之君,仁厚爱民,又怎么能随手乱杀人呢?我现在还是有为之君吗?齐国的上上下下,还认我是有为之君吗?

这次出征,将举国丁壮留在边境大半年,误了农时,收成大减,百姓俱怀怨意。兵卒们虽在谭国抢了些财物,却大半被将官们夺走了,亦是怨意难消。何况谭国太小,后营的兵卒什么也没抢到,更是怨恨不休。朝臣们屡次劝谏我班师回都,我却把他们的奏章全都烧了,现在只怕连朝臣们也对我满腹怨意。

我一举灭了谭国,倒是痛快,可天下诸侯却把我视为暴虐之君,无一国派使者前来祝贺。就因为我不听劝谏,非要灭了谭国,以致连鲍叔牙都是对我心怀怨意。从前鲍叔牙天天劝我任用管仲,如今却绝口不提此事,甚至常常托病,不肯上朝与我相见。听牛滚儿说,鲍叔牙根本没病,天天在府内饮酒为乐。

鲍叔牙立身极正,又素来忠心于我,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他是不是对我失望了,认为我难以成为霸国之君,方才如此?不,我小白不成为霸国之君,天下还有哪一位诸侯能成为霸国之君?如果连最忠心的鲍叔牙都对我失望了,朝中还有哪一位臣子肯忠心于我?若是朝中没有忠臣,我这国君之位还能坐得长久吗?

“别唱了,滚,滚!都给我滚出去!”齐桓公大吼着,从席上一跃而起。他听宫中的老太监说过,当初襄公被逆臣杀害之时,正在殿中听着“王风”中的淫词艳曲。我不是襄公,不是!襄公是昏君,才有逆臣谋弑之祸。我是堂堂有为之君,朝中岂有逆臣?齐桓公虽是如此想着,冷汗仍是从他背上流了出来。那才消失不久的恐惧又回到了他身上,又似沉甸甸的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头。

舞女、乐女们听到齐桓公的大吼,慌忙奔到了殿外。近些时齐桓公脾气大坏,常常使她们想起了从前的襄公。她们感到齐桓公越来越和那位喜怒无常,动不动就要杀人的襄公相像起来。

“滚儿,备车!寡人要出宫,去见鲍大夫!”齐桓公边说边大步向殿外走去。

晏蛾儿忙将白狐皮袍披到齐桓公身上,道:“主公,今天太冷了,还是让滚儿宣鲍大夫进宫来吧。”

“去!你一个内宫妇人,怎敢管寡人朝中的大事?”齐桓公大怒,飞起一脚,狠狠踢向晏蛾儿。

“啊!”晏蛾儿惨呼着,抱着腹部滚倒在地,痛得脸色惨白。齐桓公看也没有向晏蛾儿看一眼,大步走到了殿外。

“主公……你好……好狠心……你踢着了我的孩子……啊,孩子,我的孩子……”晏蛾儿绝望地哭着,看着殷红的鲜血如潮一样自腿间流出。

齐桓公在风雪之中,乘坐着车,驰至上大夫鲍叔牙的府门外。府门的守卒见是国君来了,慌忙跪迎,并欲入内通报。齐桓公止住守卒,也不带从人,往内堂径直走去。

鲍叔牙虽名列上大夫,府中却并不宽大,比之临淄城中一寻常富家,尚且不如。齐桓公只穿过了三道院门,已踏进了内堂。内堂中只生着一盆炭火,勉强抗住了门外涌进的寒意。鲍叔牙跪坐在席上,低头聚精会神地摆弄着四十九根蓍草,左边放几根,右边放几根,上边放一堆,下边放一堆,竟对走进堂来的齐桓公毫无察觉。齐桓公也不声张,更放慢脚步,悄悄站在鲍叔牙的身后。他知道鲍叔牙这是在以周文王传下的《易经》推理演算,以得到指示吉凶的卦辞。

传说周文王被囚,不得返国,遂折蓍草演天地,创出《易经》。周文王据此预知吉凶,巧妙地避开各种灾祸,终于回到故国,开兴周克殷之宏大基业。后来周朝王于天下,这《易经》卜筮之法,便也开始流传天下了。诸侯之国凡祭祀、丧葬、婚嫁、筑城、行猎、出征等等事务,无不以《易经》之法来决定行止。

齐桓公先前为公子之时,对这《易经》卜筮之法极感兴趣,日日演算不休,企图从中预知自己日后的祸福吉凶。但他当上国君之后,就很少再有兴致演算《易经》之法。他的兴致只在于当上霸国之君,只在于行猎,饮酒,还有美色。

齐桓公看见鲍叔牙已算出了一卦,这一卦名为大壮,最是吉利。

“妙!”齐桓公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吓得鲍叔牙一哆嗦。他抬起头时,见国君已站在身旁,慌忙伏地行礼,口称死罪。

“此地并非朝堂,先生何必如此多礼。”齐桓公扶起了鲍叔牙。他满脸亲切之意,又以过去当公子时那样称呼着。

鲍叔牙让齐桓公坐于正席,他则退居侧席,并忙唤上家僮,献美酒于国君。一个青衣小童闻声端上美酒,跪献于齐桓公,然后弯腰倒退着走了出去。

“先生也太清苦,饮酒之时,居然没有女乐助兴。”齐桓公感叹道。他听牛滚儿说,鲍叔牙饮酒之时,只有一二家僮侍候,有时也会请一盲者,击筑讲诵先王故事,以此为乐。

“国事不宁,臣无心为乐。近日演算《易经》,更觉忧虑。”鲍叔牙道。

“如此说来,你演算《易经》是欲问国运之盛衰?”齐桓公不觉又向那排列在席上的卦象望了过去。

“是啊。近日我每得一卦,都含有凶戾之气,令人不觉惶恐。”鲍叔牙道。

“先生差矣,此卦名为‘大壮’,甚是吉利,何凶之有?”齐桓公不以为然地说。

“不,此卦非吉,实为凶卦。”鲍叔牙说着,眉头紧皱。

“此卦震在上,乾在下。震,雷也。乾,天也。主天上雷鸣,声威显赫,既大且壮,故名大壮。大壮之于国运,乃是群阳齐出,国君威武,臣民勇悍,万物丰茂,百业兴旺。此不为吉利,何为吉利?”齐桓公带着夸耀地说着,显示他对《易经》所知甚多。

“演算《易经》,不能仅看卦象,卦由爻合成,爻中有阴阳之数。卦象吉利与否,还须看爻数推断。此卦确为‘大壮’,但爻数却为‘初九’,着实不利。”鲍叔牙说着,从案上拿起一卷竹简,捧到齐桓公面前,展开指着其中一段说,“主公不信,且以爻辞为证。”

那竹简正是传说中周文王所著的《易经》,齐桓公定睛看去,但见在“大壮”之下,刻有一条爻辞:

初九:壮于趾。征,凶,有孚。

曰:壮于趾,其孚穷也。

“依爻辞的意思来讲,这‘大壮’并未壮于国,而壮于脚趾。国家的脚趾,就是军队。此卦的意思其实是在说:‘出征,有凶事,也小有收获。’又说:‘自恃兵强,侵伐他国,虽有收获,而威信扫地矣。’”鲍叔牙正色说道。

啊,这不正是说的我吗?先前我兵伐鲁国,打了败仗,是为凶事,后来灭了谭国,算是小有收获。但为着这小有收获,却使我在国内外威信扫地。齐桓公想着,脸色苍白起来。他一向深信《易经》之法通达天意,卦象实乃天意所指。他为一国之君,更须敬畏天意。据眼前这卦象上看,上天已在责备于他。此时此刻,他必须克己之误,顺从天意,否则,大祸就会降临。

“我齐国素重兵威。然兵者,凶事也。过于依赖兵威,必反遭其凶。襄公之事,可谓殷鉴不远,宜引之为戒。”鲍叔牙又说道。

是啊,襄公以兵威名震天下,却丧命在叛卒之手,实为可悲,我岂能重蹈覆辙?齐桓公想着,站起来对鲍叔牙深施一礼,道:“往日之事,错在寡人。今后寡人该当如何,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臣只有一事恳求主公——即刻大用管仲,拜之为相。”鲍叔牙忙又伏倒在地,还礼说道。

“这……寡人有所不明——听说那管仲曾与先生合伙贸易,本钱少而分利偏多。管仲年轻时又和你一起征战过,每逢迎敌,他便退避在后,每逢退军,他反倒争先而逃。管仲如此不德之处甚多,先生奈何不以为罪,反言其为天下奇才,甘居其下?”齐桓公问道。

“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只依情理而为。管仲家贫,臣家富,故管仲本钱少而取利多。臣自幼生长深院,不知民间事理,随管仲南北贸易,经历既多,方阅事渐深,才能略识人之长短,获其虚名,为国人所爱。以此而论,臣之得利,远过管仲矣。至于征战之时,管仲退后不前,其因有二,一者老母在堂,需其供养。二者管仲自负相国之才,不敢以小卒之名轻死阵中。管仲其人,德不在小而在于大,主公奈何不见其大德之处,反念念不忘其小过?”鲍叔牙道。“寡人闻管仲近日荒淫酒色,甚为国人所病,岂能用之?”

“主公心胸宽大如海,当能容管仲此病。”

“如此,寡人且听先生之言。请先生告知管仲,速速入朝。”

“主公既欲大用管仲,岂能招之于朝?必大礼相迎才是。”

“还要大礼相迎?以怎样的大礼去迎?”齐桓公不悦地问。他本想着答应拜管仲为相,鲍叔牙就该知足了,就该诚惶诚恐,对他感恩不尽。谁知鲍叔牙仍不满足,竟让他以国君之尊,大礼迎那管仲。

“臣闻‘贱不能临贵,贫不能役富,疏不能制亲。’今主公欲大用管仲,拜为相国,非隆以父兄之礼不可。相者,君之辅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臣子中尊之至矣。相招之而来,是轻之也。相轻则君亦轻,相重则君益重。臣请主公卜以吉日,亲至郊外,以父兄之礼拜而迎之,方为正理。”鲍叔牙肃然说道。

“这……”齐桓公沉吟着,对着席上的“大壮”卦象看了一会,终于点了一下头,“寡人当依先生之言。”

一个惊人的消息立刻就传遍了齐国——国君将以父兄之礼,郊迎管仲,拜之为相。当太卜选择的吉日来到时,整个临淄城中的百姓顾不得天寒地冻,纷纷拥到街道两旁,观看这百年难逢的盛典。许多诸侯派住在临淄的使者,也都走出了馆驿。

齐桓公黎明即起,先三浴三衅 (浴,洗去不祥之气。衅,以香泽涂身,示以对长者的敬意) ,然后全副衮冕,登上高车,驰出宫门。在高车之前,有国君的仪仗——旗鼓斧戟,排开来足有半里路长。高车之后,是百官的坐车,俱是朝服冠带,神情庄重。另有百乘兵车及三千护卫甲士前后呼拥而行。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西门而出,直行至管仲建在淄河之畔的别馆前。

仪仗向两旁闪开,留出一条宽阔的通道,抵于别馆大门的台阶之下。别馆的大门紧闭着,仿佛馆中的人根本不知外面排列着无比壮观的仪仗行列。齐桓公在近侍的扶持下,自高车而下,缓步向别馆走去。随着他的走动,鼓乐之声大作,奏的是小雅之乐——《皇皇者华》。众护卫甲士及百官俱高声而歌,雷霆之音直上云霄,轰传四野:

皇皇者华

于彼原隰

駪駪征夫

每怀靡及

我马维驹

六辔如濡

载驰载驱

周爰咨诹

我马维骐

六辔如丝

载驰如丝

周爰咨谋

……

这首《皇皇者华》赞颂国君求贤若渴,派出使者四面访求,原是国君在朝堂上接见新进臣子所奏的雅乐。此时在管仲的别馆外奏起,则更显出国君的敬贤之意,是对管仲极为尊崇的礼遇。乐声将尽的时候,齐桓公正好走到了别馆大门的台阶下。

大门忽地打开,管仲整整齐齐地穿着上大夫衣冠,自门内昂然而出。齐桓公立于台阶下,以父兄之礼对着管仲拜了几拜。管仲欣然而受,然后走下台阶,跪伏在地,以臣礼向齐桓公连磕了九个头。齐桓公连忙扶起管仲,相携着同步向高车走过去。鼓乐之声又是大作,百官及众甲士再次高唱起了《皇皇者华》。歌声里,齐桓公和管仲一同登上高车,立于车首。

浩浩荡荡、威风赫赫的仪仗大队向临淄城转回过来,乐声虽停,鼓角之声却一刻也不停地响着,直响到临淄城中,直响到巍峨的朝堂之前。齐国百姓兴奋无比,一连好多天,都在议论着那盛大的威仪。人们再次称赞国君是贤者,必将大有作为,并对管仲充满了一种既向往羡慕又敬畏惧怕的神秘之威。各国使者也纷纷派人将齐桓公的求贤举动告知国君。

一时间,各诸侯国对齐国大为警惕,邻近齐国的鲁、莒、费、邾等国更是整修兵车,增高城墙,严阵以待。国君求贤,意味着他要使国家强大起来,强大的国家必定要向别国侵伐,夺取别国的城池土地。 SVZoDZHim3t/cYQ3Ue6m+23cHP5PFrf91O4n/lcO42NaKhicuXkL9opG0wNneFm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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