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自魏国都城返回后,休整数日,立即杀奔西河而来。西河之地在秦简公眼里,是秦国的生死之地。拥有西河,秦国不仅能够生存,还可东出争霸中原。失去西河,则秦国迟早会被敌国灭亡。
列国行军,平常每日只行一舍之地。遇到战事,则日行二舍,顶多会日行三舍之地。但这日秦军的行进速度,已达四舍,可谓疾似闪电。可是高坐在战车上的秦简公,却仍嫌行进的速度太慢,不断传令,让士卒快行。
秦国一直是西方的大国,但自秦穆公后,国势已日渐衰弱,尤其是近百余年来,内乱不休,宗室间互相残杀,国君之位常被公子们以武力夺来夺去,谁也难保大位长久。朝中的权臣乘势坐大,每逢对国君不满,就勾结逃亡在外的公子,袭杀国君。
秦简公的父亲秦怀公本是逃亡在晋国的一位宗室公子,后来大臣们杀死国君,将秦怀公迎入都城,立为国君。但秦怀公仅仅当了四年的国君,就遭到权臣们的攻击,被迫自杀。
秦怀公的太子早死,众大臣就立太子的儿子为国君,是为秦灵公。秦灵公即位之后,他的叔父们不敢待在国中,纷纷逃到邻国,秦简公亦逃到了晋国。此时晋国已被魏、赵、韩三家瓜分,只剩下曲沃和绛城二邑。晋国虽然只存有空名,养活几位邻国的公子还是绰绰有余。秦简公身居晋国,暗中却和国中的权臣保持着密切的来往,准备从侄儿手中夺取君位。
秦灵公当政之时,正逢魏文侯大力治理国政,广求贤才,其国力日益强盛。秦、魏两国连年在边境上展开大战,结果是秦国遭到惨败,丧失了许多城邑。秦国上上下下,俱是埋怨国君无能,大臣们也开始密谋用何种手段废掉国君,秦灵公惊惧之中,暴病而亡。秦简公乘势从晋国杀回来,在众大臣的支持下,向秦灵公的儿子们发动猛攻。秦灵公的儿子们力不能敌,除了公子连一人逃走了外,其余众人全都被秦简公杀死。公子连逃难的地方,仍是空有其名的晋国。
秦简公夺得君位之后,为了树立威信,不断地向魏国发动了进攻,以图夺回失地。不料他不仅没有夺回失地,反而遭到了空前的惨败,将整个西河之地“奉送”给了魏国,国境线由黄河退到了洛水,使秦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
洛水远不如黄河险固,魏国军队可以轻易突破。直捣秦国的腹地,灭亡秦国。秦国连遭惨败,士卒伤亡极大,每一处城邑都传出痛哭之声,人人都对国君怨恨不已。许多青壮男子为逃避打仗,纷纷入山为盗,劫掠商旅,甚至攻杀官吏。府库中应收的赋税亦是大减,以致朝中大臣们的俸禄,也常常发不出来。正在秦简公焦头烂额、不知所措的时候,宗室大臣嬴菌上书请求改革国政。秦简公素知嬴菌大有才能,只因他是灵公的亲信,故一直对其敬而远之。但现在秦国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秦简公无奈中只有抛弃猜疑之心,连夜召见嬴菌。
嬴菌年约四旬,相貌堂堂,善于言辞,因此常常被国君拜为使者,出访各国。使者非常受人敬重,但并不执掌朝中实权。故秦简公虽对嬴菌有猜疑之心,倒也没有将嬴菌置于死地,仍是经常让嬴菌出使各国。
“大夫有何妙策,使我秦国脱出困境?”秦简公一见到嬴菌,就立刻问道。
嬴菌不答,先反问道:“我秦国连败于魏国,是为何故?”
“这……”秦简公犹疑了一下,才回答道,“是魏国兵强将猛,我秦国难以抵挡。”
“非也。”嬴菌摇了一下头,“我秦国兵将的勇猛,向来是名闻天下,绝不输于魏国。”
“是魏国有了吴起这等厉害之人。”
“非也。吴起未伐我秦国之前,我秦国已不敌魏国。”
“那么,是寡人的仁德,不及魏侯了。”秦简公一向自视甚高,绝少在臣下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非也。主公的仁德,丝毫不弱于魏侯。”
“寡人实不知我秦国为何连败于魏国,还望大夫教之。”秦简公微笑着,谦恭地说道。嬴菌的话,使他放下了心——至少大臣们尚没有视他为“昏暴”之君,欲废了他的君位。如果大臣们心怀叵测,嬴菌就绝不会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我秦国之所以连败于魏国,只因一字。”嬴菌说道。
“是哪个字?”秦简公间。
“变!”嬴菌大声答道。
“变?”秦简公疑惑地重复着,又问道,“这‘变’字何解?”
“变者,变革国政也。当年穆公称霸,就在于变。可惜自穆公之后,我秦国因循守旧,毫无变意,而列国争相变革,致使我秦国日益衰弱,为人所轻矣。”嬴菌感慨地说。
“寡人也听说列国多有变革之事。寡人亦愿变革,只是不知该从何处着手。”秦简公皱着眉说道。他在晋国避乱时,对魏、韩、赵三国的国政极为关心,所得甚多。在他最初回到国中时,也曾想依照着魏、韩、赵三国之法变革国政,但因众大臣反对,又加上和魏国争战不休,以致没有实施任何变革之策。
“变革国政,应先变革田亩之制,废除‘井田’之法,改以‘租禾’之法。”嬴菌说道。
所谓“井田”,是周室立国后的田地分配之法,周室有“国人”和”野人”之分。国人住都城周围的乡邑中,有着向公室缴纳军赋的义务,并在征战时充当甲士,为国君作战。国君欲行大事,事先须召集国人,征询国人们的意见,然后才会有所行动。在乡邑之外,有许多村落,村落中住着“野人”,野人多是俘虏或是犯了罪的国人组成的,因居于草野之地,故被称为野人。村落中的首领称作父老,负责监视管理众野人。野人男者耕田,女者织布,所得全部上交公室。野人不参加征战,无权对朝政提出意见。
名义上,周天子是天下共主,所有的田地都属于周天子。实际上,田地又有公田、私田两种分别。公田成百上千亩连成一片,所产之物用来祭祖、聚餐、救济贫弱国人和奉养国君,又称为籍田。私田划成整齐的小块,似“井”字,故称为“井田”。私田由国人自己耕种,所得除上交军赋的一部分外,其余部用来奉养自身。一般来说,国人每家可得田地一百亩。私田虽归国人自己耕种,其实仍非私有,国人到了六十岁,就须将私田退回公室,由公室重新分配。
周室号称农耕之族,最重农耕之事,依照当年周公所定的礼法,须人人参加农耕之事,连周天子也不得例外。每年到了春耕之时,周天子手握长锄,带头下地耕种。周天子之后,是公卿百官,公卿百官之后是国人,国人之后是野人。
周天子象征性地将锄头挥舞两三下,就算是行了农耕之事,然后乘坐高车,回至内宫。公卿百官们停留的时刻稍多些,会真的向田地里挖上几锄,然后亦是乘车回其府第。国人们停留的时刻又多些,会挖上数十锄,然后就站在田头,监视野人耕种。野人们才是真正的耕种者,他们耕完了公田,又须到国人们的私田上耕作,终日不得歇息。许多国人们并不关心公田,逼着野人们尽快耕完公田,然后到私田上仔细耕作。
公田虽大,成千亩地连成一片,但其收成很低,往往不及一块百亩的私田。周天子的田地耕种之法如此,各大小诸侯的田地耕种之法,也是如此。
普通国人的私田每家只有百亩,而公卿百官和宗室贵族们的私田,却多至万亩。周天子往往将整个乡邑的收入都赐给立了功的公卿百官或贵族们,称为食邑。国人参加征战,立有功劳,私田亦会增加。
渐渐地,国人们有了贫富分别,贫者为了增加收入,不得不开垦私田。富者为了更富,亦是大力开垦私田。这些新开垦的私田自然不用上交军赋,收入全归开垦者所得。
野人们为了改变困境,也偷着开垦私田。这些私田又不用退回公室,成为开垦者代代相传的私有之财。
周天子和大小诸侯们对开垦私田的行为异常恐惧,视其为不守礼法的“大逆”举动,严下诏令:百官公卿敢开垦私田者,削夺其官爵。国人敢开垦私田者,没收其财产,将其全家贬为野人。野人敢开垦私田者,将其全家贬为奴隶。
奴隶是身份最低贱的人,甚至不被视为人,而被视作会说话的畜牲。野人的身份虽低,尚可保持着家室,尚有一处栖身的草舍,尚被称之为“人”。奴隶则什么也没有,一切都属于主人,像牛马一样被主人役使,像牛马一样被卖来卖去。为了防止奴隶逃跑,有时主人们会用枷锁套在奴隶身上,用皮鞭驱赶着奴隶。
平日,奴隶们分男女关在不同的石室中。春季时,主人会挑出奴隶中壮实的男女,让他们配对,以生下小奴隶,增加主人的财产。壮年奴隶最值钱,幼年者次之,老年者最贱。
奴隶们一般不从事农耕,主要是充当各种工匠,以及放牧牛羊。年轻貌美的女奴则被训练成歌舞乐女,成为主人们寻欢作乐的工具。后来国人中有了富者,将其买得的奴隶用来耕种私田,获利甚多。
这种耕种田地的奴隶一般都有家室,待遇稍好。许多公卿百官家的奴隶都逃到乡邑,情愿充作国人们的农耕之奴。对于这种不花钱的农奴,国人们大力欢迎,并多方庇护。公卿百官都住在城邑里,到乡邑中去抓获逃奴不甚方便,以致所拥有的奴隶愈来愈少,大受损失。公卿百官们把逃奴日多的原因也归于私田的开垦。因此,公卿百官们虽也拥有许多私田,却大都坚决支持禁止开垦私田的诏令。但是国人和野人们,却是坚决反对禁止开垦私田的诏令,甚至不惜为此造反。
在开始禁止开垦私田时,周天子和大小诸侯们曾一度占得上风,夺得国人和野人们的许多田地。只是随着礼法日渐崩坏,禁止开垦私田的诏令愈来愈难实行。各国争战不休,耗费巨大,急需军赋补充。许多诸侯国被迫允许私田的存在,征收私田之赋,以充军用。晋国、齐国、楚国,甚至遥远的吴国都允许私田的存在。
由于私田可以代代传袭,便于积累,许多人因此愈来愈富,私田也愈来愈多。另一部分人却愈来愈穷,以致失去了田地,只好租种别人的私田。
富者国人居多,也有野人。穷者自然是野人居多,却也有少许国人。愈到后来,国人与野人的分别愈是模糊,倒是富者和穷者的分别,越来越明显了。各诸侯国为了更多地扩充军卒,也不甚分别国人野人,凡是奴隶之外的丁壮,统统充作军卒。于是,各国私田无不繁茂,而公田却长满了野草,渐成荒地,消于无形。公田本是公室收入的主要来源,公田荒废之后,公室的收入除了市税外,就只能在私田上打主意了。
“井田”之制在大多数诸侯国中已自然崩溃,所有的田地都成了可以父子相传的私田。原有的军赋之法已不能实行,各诸侯国纷纷采取了按亩征收赋税的新方法。最先实行这种新方法的是宗室之首的鲁国,始于鲁宣公十五年 (公元前594年) ,称为“初税亩”。史官们对这种新方法极为厌恶,称其败坏礼法,是为了剥夺国人的财富。但这种新方法却使公室所得的收入成倍提高,各诸侯国争相仿效。“初税亩”的实行,使私田正式被公室承认。为了多得收获,各国百姓大力垦荒,田地之数成倍增加,各种物产也成倍增加,贸易、百工之业,亦是繁盛无比。
秦国地处西陲,又被晋国封闭,中原各诸侯国的新法,往往无法在其国中实行。在天下各大国中,秦国唯一保留着“井田”之制。然而私田盛行之风,秦国却不能避免,以致公室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减少。
最拥护“井田”制的,是秦国的执政大臣,其实,拥有私田最多者,也是这些执政大臣。保留着“井田”制,私田就不合于法,因而也就不用交出任何赋税,使执政大臣们得利极多。秦国国君势弱,而执政大臣势强,国君并不能以开垦私田之罪处置大臣们。
历代秦国国君,也想废除“井田”之法,改行列国通行的按亩征收赋税的方法。只是每次国君才提出废除“井田”就被大臣们顶了回来,总是无法实行。此刻秦简公听嬴菌又提起了废除“井田”不觉犹疑起来:“废除‘井田’当然好,只是我秦国大臣俱不赞成。恐怕寡人变革国政不成,反倒……反倒会惹出不测之祸。”
“不然。如今秦国已危在旦夕,国亡臣子亦亡。大臣们不会在这个时候反对变革国政。”嬴菌说道。
秦简公昕了,默然无语,隔了一会忽又问道:“若非国势如此,大夫会给寡人上书吗?”
“不会。”嬴菌坦然说道,“微臣心许先君,对主公不甚诚敬。然国势已危,我秦国君臣若仍是像从前那样互相猜疑,则必亡于魏国。微臣身为秦国宗室,岂能坐视秦国灭亡?”
“那么,大夫现在能否忠于寡人?”秦简公逼视着嬴菌,一字一句地问着。
“秦国到了如此危难境地,臣还敢不忠于主公吗?”嬴菌反问道。
“好,你问得好!你说,如果有臣子在此时此刻,还怀有叵测之心,寡人该当如何?”秦简公又问道。
“应该立刻将那臣子处以车裂之刑,并诛灭他的全族。”嬴菌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好!”秦简公又是大赞了一声,忽地从席上站起,对着嬴菌施了一礼道,“这秦国的变革大事,寡人就交给你了。寡人只管治军,别的一概不问。”他说到做到,次日即拜嬴菌为左庶长,执掌朝政。自己则住进了军营中,日夜操练士卒,研习兵法,不多问朝政之事。
嬴菌执掌大权后,先没有急着进行田亩之制的变革,而是连着做了三件秦国上上下下都十分称赞的事情,既稳定了朝中的乱象,又笼络了民心。
首先,嬴菌将他的全部家产拿出来,抚慰阵亡军卒的家属,并宣布,野人曾从军者,升其籍为国人;国人曾从军者,免其三年应纳之赋;阵亡者,免其家属应纳之赋十年。
接着,嬴菌又宣布,盗贼凡自首者,可免其死罪,发往洛水岸边修筑城堡、烽火台,以抵挡魏国的攻击;凡修筑时出力多者,如军功论赏。
最后,嬴菌宣布,国中卿士百官及吏卒等人,出行之时,俱可佩带剑戈自卫。秦国与中原相距较远,剑戈等利器不易获得,故剑戈等利器都收在武库中,私人不得佩带。因此,即使是卿士百官出猎之时,也只能带着弓箭和大棒及石斧、石戈等粗笨武器,唯有国君行猎之时,才可以携带剑戈等利器。近来因秦国盗贼大起,卿士百官和吏卒们由于缺少利器,常被盗贼们杀死。大臣们不止一次上书,奏请允许百官自置利器,都被秦简公拒绝。
嬴菌在得到了国中上上下下的拥护后,才开始改革国政,效法中原各国,废除“井田”之制,按国中田亩的实数收取赋税。其赋税之额为“什一”之税,即田中所产的禾物,每十石中须上交公室一石。秦国的这种变革,被国人称之为“初租禾”。
在面临着魏国的强大威胁下,秦国众大臣虽然不愿实行“初租禾”之法,却也不敢公然反对。“初租禾”的实行,使开垦私田成为合法的举动,吸引了大量贫困的百姓。山林中的盗贼纷纷自首,以求在修筑城堡中立下军功,得到赏钱,然后购买农具回到家乡开垦私田。一些中原之地的奴隶闻听秦国荒地甚多,亦争相逃到秦国,开垦私田。不过五六年间,秦国的田地已扩充了数倍,洛水沿岸也筑起了坚固的城堡。
田地多了数倍,公室所收的赋税,同样是增多了数倍,秦简公大喜,派人从楚国购来犀甲,从越国购来剑戈,从韩国购来强弩,大力装备军队,意欲反击魏国。秦简公试探性地向魏国攻击了一下,结果秦军一遇敌兵,就狂奔而逃,溃不成军。周围的戎夷之族见秦军如此不堪一击,纷纷袭扰秦国的城邑,劫掠百姓,威胁秦国的后方。秦简公大感头疼,只得又召见嬴菌,商谈本不属于嬴菌过问的军机之事。
嬴菌道:“我秦军非不勇悍,只是屡败于魏,畏魏如虎。当今急务,是为激励士气,消除士卒的畏魏之心。”
“如何才能让我秦国士卒不怕魏军呢?”秦简公问。
“微臣当年出使韩国时,和侠累私交甚好。如今侠累已执掌韩国朝政,有决断之权。微臣可派密使与侠累相谋,请侠累调开秦、韩边境的军卒,让我秦国从其国境穿过,直扑魏国都城。魏国锐卒俱在边境,必然不敢与我大军对抗。如此,我秦国大军在魏国境内直进直出,如入无人之境,士气定会大振,国威亦是扬于天下矣。”嬴菌献上了一计。
“妙!”秦简公听了大为高兴,立即让嬴菌派密使到韩国去见侠累,他则亲率战车千乘,甲士十万,悄悄移到韩国边境。待到侠累果真将边境军卒调开了,他立刻挥军直扑魏国。
魏国万万没有料到秦军会突然从韩国境内杀至,果然不敢接战,紧闭城门。秦简公在魏国都城下耀武扬威一番后,立即回军,稍作休整后,就杀奔西河而来。在秦简公的料想中,魏国的都城受到威胁后,必然会将西河军卒调回。他则趁西河空虚之时,率大军猛攻,一举夺回这块关系着秦国存亡的要地。
秦简公熟知兵法,明白“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道理,在西河之地派有许多密探以随时了解西河之地的情势。而西河之地传出的消息,对秦国极是有利:西河的锐卒已尽行东去,所剩唯本地之兵,且多为迁移的罪徒,战力不强。
在西河诸城中,临晋邑最为重要,其城原为大荔戎族之都,地控四方,形势险峻。如果攻占了临晋邑,就可控制要路,进一步攻占整个西河之地。
临晋邑离洛水很近,渡过洛水就攻到了临晋邑城下。秦简公率领大军行至洛水岸边时,天色已是昏暗,依照列国行军惯例,到了这时就应该扎营安歇。秦简公想取得突袭的威势,命士卒日行四舍之地,使士卒们倍感疲倦,也该扎营安歇了。但是秦简公却亲自擂着战鼓,命令士卒强渡洛水,直扑临晋邑。正当天旱之时,洛水很浅,天气又不算寒冷,士卒们可以很容易地涉水而过。见到国君亲擂战鼓,秦国军卒们顿时士气大振,忘了疲倦,呐喊着向对岸扑去。
魏国在洛水对岸筑有长城,只是由于魏国强而秦国弱,魏国人对秦国不太看重,所筑的城墙既不高大,也不怎么坚固。秦国军卒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攻上了城头。城上的魏军很少,对百倍于己的秦军无法抵挡,纷纷向远处的临晋邑逃去。
秦简公站在高车上,心里很是得意,对侍立在身边的左将军司马敌、右将军公子方说道:“寡人今日所用之战法,即为孙子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也。”
司马敌拱手说道:“主公料敌如神,当年的孙武岂能及之。主公所言,未免太过谦让。”
公子方说道:“大军班师之后,非歇息数月不可。主公只歇息数日,便挥军直捣西河,若非治军有方,焉能如此。即令孙武复生,也远远不及主公。”
秦简公笑道:“连二位将军都不能料到寡人会攻击西河,魏人何能料知?孙子的兵法,自有其深妙之处。二位俱是统军大将,切莫看低了孙子的《十三篇》。”
“嗵——嗵——嗵……”洛水对岸忽然鼓声大作,似天上滚雷般地压向秦军。
秦简公、司马敌、公子方听了大惊:啊,如此鼓声,听上去竟似有上千面战鼓在一齐敲响。军阵中每百人才有一面战鼓。千面战鼓,就是有十万以上的大军啊。魏军的西河之卒不过四五万人,且又分散在各城邑中,何来十万大军呢?
鼓声中,无数面大旗在昏暗的暮色中迎风飘扬,上写着一个斗大的“吴”字。
“啊!是吴老虎来了!吴老虎带着几十万人杀来了!”
“我们中了吴老虎的埋伏,快跑!”
“快跑!快跑!吴老虎来了!”
……
秦军士卒们惊骇地叫着,掉转头,不顾监阵官的威胁,掉头就往回跑。
近年来,秦军几次和吴起率领的魏军大战,每次都是伤亡惨重。吴起已成为秦军士卒眼中的“杀神”,以致秦军士卒不敢直呼吴起之名,都以“吴老虎”呼之。
此刻正当秦军大胜之时,突然听到震耳欲聋的战鼓声,突然见到数不清的大旗,突然听到吴老虎来了,深藏在心底的恐惧一下子涌了出来,连兵器都难以握住,全身上下只剩下一个“快逃”的念头。有少数军卒并不畏惧敌军,不想逃,但在众多逃跑的军卒“挟持”下,也不得不跟着向后逃去。
秦军只有一半军卒渡过了洛水,前面往后逃,后面却在往前攻,一片混乱。
嗖——嗖——嗖……追击的魏军射来密集的羽箭,若狂风暴雨一般。后面逃得稍慢的秦军士卒纷纷被羽箭射中,惨呼着栽倒在地,使秦军更加恐惧,队形也更加混乱。
秦简公、司马敌、公子方拼命喝止,企图阻止军卒后退,整顿混乱的军阵。无奈士卒们根本不听号令,很快就让魏军夺回了洛水对岸的长城,居高临下,射杀着河谷中的秦军。
嗖——一支羽箭带着厉啸,擦着秦简公的耳边掠过,惊得秦简公差点栽下了高车。
“主公,您快……快走吧,微臣断后!”司马敌见势不妙,连忙说道。
“老天,老天!你为何偏偏要生下吴起这等人来?”秦简公仰天大呼着,不肯后退。
公子方强逼御者转过车身,拥着秦简公向后逃去,司马敌则凭借着洛水西岸的秦国长城,抵挡魏军的攻击。秦国长城高大而坚固,本来不易攻破。无奈秦国士卒已无心恋战,对于魏军的攻击丝毫不加抵抗,致使魏军轻而易举地冲过洛水,登上了秦国长城。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依照列国通例,交战双方应该罢兵休战,各自安下营寨。但是魏军却点起火把,竟在黑夜里也向着秦军发动了猛烈的攻击。秦军只有逃,身强力壮者逃在前面,体弱者落在后面,被魏军砍瓜切菜一般杀倒在地。许多秦国士卒在暗夜中看不清道路,摔倒在地,竟被同伴们踩成肉泥。秦军狂逃一夜,直到逃进渭河南岸的郑邑城时,才停止下来。
郑邑是秦军的驻防重地,在城外的河岸边摆着许多渡船,只是秦军很少练过黑夜过渡,致使秦军在渡过渭河时,许多兵卒都掉到了河中,溺毙在水里。大将司马敌也被乱箭射中,死在了渭河北岸上。
魏军没有渡船,追到渭河岸边停了下来,排成整齐的战阵,列在高高的河堤上。此时天已大亮,魏军的阵容清楚地呈现出来,其战车不过三百乘,士卒也只两万余人。
在军阵最中间的一辆高大的战车上,站立着身披犀甲、手执短戈的吴起。他左边的一辆战车上,站着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名为魏行,是西河郡御史。他右边的一辆战车上,站着一位三旬上下的壮汉,是临晋县令,名为吕当。
列国大臣门客甚多,吴起也不例外,手下门客多至三百余人。旁人招收门客,最喜欢的是相貌堂堂,言辞华丽,文能诵诗,武能射箭的“贤士”。而吴起招收门客,只要有一技之长,不管他是杀猪的屠夫也好,卖酒的店家也罢,甚至杀人的强盗亦可,都欣然纳入府中,并待如上宾,使其乘高车、穿华服、享美食。众门客对吴起无不心怀感激之情,吴起凡有所命,则全力而为,纵然拼了性命,也在所不辞。
秦简公在西河派有许多密探,却不知这些密探的动静早为吴起所知晓。吴起素以灭秦为己任,对西河之地十分注重,早遣有门客常居西河各邑,刺探秦国动静。他的门客对秦国密探的行踪了如指掌,有的还和秦国密探结成了“生死之交”。秦简公从密探那儿得到的消息,吴起一样能够得到,有些消息还是吴起有意让秦简公知道的。
吴起自视甚高,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议论孙子的《十三篇》,好像对孙子十分轻视。但在私下里,吴起却不知把孙子的《十三篇》看了多少遍,已可倒背如流。孙子极端重视使用间谍,特别在《十三篇》中列出了《用间篇》,反复讲述了各种用间的方法,并说,为将者不知用间,是“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
吴起对孙子的用间方法非常赞同,其招收门客的主要用意,就是找来许多适合做间谍的人。不过,吴起在众人面前,却绝少提及使用间谍的方法,似乎他并不赞同使用间谍。许多人只知道吴起料敌如神,却不明白吴起是如何料敌如神的,只好称赞吴起是天生奇才,凡人永远不可与其相比,也永远学不到他的兵法。
秦简公的大军才开始向西河行进,吴起就已料知到了敌军的意图,并做了相应的布置。他将能搜罗到的战鼓全都收入军中,每面鼓指派两名壮汉同时擂击。又将兵库中的旗帜全都拿出来,令臂力雄壮者充当旗手,然后征集了三万军卒、战车三百乘。
西河郡地广人稀,吴起也只能征集到三万军卒。凭着地势的险固,这三万军卒立于城头上,秦军将无法越过洛水。但吴起却只派极少一部分军卒防守洛水岸边的长城,并且下令:如果秦军攻击,守城的士卒不必多加抵抗,可以弃墙而“逃”。
魏行是宗室弟子,身份尊贵,亦通兵法,对吴起的布置很是不解,问:“秦军气势汹汹,以十万锐卒直扑而来。我军兵少,宜于凭险固守,太守大人奈何自弃坚城呢?”
对于魏行的疑问,吴起只是一笑,并不回答。他知道魏行为什么会担任西河郡御史这样的官职。因为他会将他吴起的一举一动,都及时禀告给国君。吴起想通过魏行之口,让魏文侯充分了解他神出鬼没的兵法,从而改变主意,由南下攻楚改为西征灭秦,实现他平定天下,立下姜太公那般功业的宏愿。
“大人,秦军攻破长城之后,士气必然大振,只怕我军更难抵挡。”吕当也担心地说道。
“县令大人但放宽心,本太守自有破敌之道。”吴起胜算在握地说。他虽是刚刚到任,但其威名众人无不知晓,魏、吕二人对其布置也不敢再说什么。
他将三万士卒中数千老弱者留在临邑城中,其余人马埋伏在城外的野林间。通过对秦军行进速度的计算,吴起断定秦军会在黄昏时发动攻击,又传令士卒多带火把。果然,秦军在黄昏发动了攻击,并“攻破”了魏国长城,一下子冲进了魏军的埋伏之地。魏军的大鼓其实只有四五百面,但因是两人同击,听上去就似是上千面大鼓同时响起。
吴起对魏行、吕当二人说:“我魏军大鼓一响,秦军定会大败。”魏行、吕当二人口中诺诺,心中却是发慌,心想,野战之中,两万军卒绝对打不过十万军卒,魏军必败无疑。不料魏军战鼓一响,秦军果是大败,且死伤惨重,竟退到了渭河之南。此刻在高高的河堤上,望着对岸的郑邑城,魏行、吕当二人对吴起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人仅以两万士卒,破敌十万,并一夜追敌百里,虽古之名将,亦不及也。”魏行赞道。
“御史过誉了,本太守所统之军,应为三万。”吴起微笑着说道。
“大人用兵,实为神矣,敌尚未至,就能料敌必败,使吾辈如在梦中一般。”吕当赞道。
“用兵在于知兵,不仅知己兵,还须知敌兵。能知兵,即能料敌必败。”吴起说道。
“平日两国对垒,互有攻守,知兵不难。但假如突遇强敌,立刻就要与敌决战,该如何知兵呢?”魏行大感兴趣地问。
“这也不难。将来如果你们遇到了这等事情,先须镇定,不能自乱阵脚。首先,你们应将军队屯于险固之地,然后派出一位勇敢的偏将,带着少许轻锐之卒,向敌人挑战。不求打胜,只求打败,在后退中引诱敌人追击,从而观察敌将的指挥能力和敌卒的战斗能力。若敌军进退有序,旗鼓不乱,敌卒见到我军丢弃的军械视而不见,那么,敌将就是一位深知兵法、大有谋略的厉害人物。对于这样的敌将,不可轻易与之对敌。应故示我军之弱,坚壁不战,等待敌方将士松懈麻痹,缺乏戒备之后,可乘虚偷袭,一举击败强敌。若敌军在追击时吵吵闹闹,互相争道,队形不整,旗鼓混乱,见到我军丢弃的军械就抢,那么,敌将就是不知兵法,纵然率领的兵卒众多,也可向其大举进攻。”吴起说道。
“大人所论,实在高妙。看来秦君就是这样不知兵法的敌将。”魏行说道。
“不然,秦君熟知兵法,只是不知活用。其偷越韩境,直逼我魏国都城,已获‘励士’之功,实不宜再贪大功,夺我西河之地。贪功之人,其心必躁,心躁之人,必铤而走险。故吾料其必行‘攻其无备’之策,当在黄昏之时渡水强攻,吾弃守长城,是使其骄也。骄兵难守军纪,阵形必乱。半渡之军,首尾不能相应。秦军阵形既乱,又不能首尾相应,故我伏兵一出,其必大败。可惜有此渭河相阻,否则,吾今日定生擒秦君。”吴起说道。
“假若大人是为秦君,该当如何?”魏行又问道。
“吾若为秦君,渡过洛水之后,绝不会纵军追敌。因为这样军阵会被拉成一线,易被敌军伏兵攻击。若在平野之地,也还不妨,但在渡河之时,军阵绝不能拉成一线,为将者必须牢牢记住这个道理。所以渡河之时,敌军纵然大败而逃,也不要去追击。渡河之时,应先派最精锐的军卒在河对岸上结成坚固的阵势,然后大队军卒依次渡河,相互照应。”吴起说道。
“大人所论,实为至理,平野之地,军阵拉一线,是为‘长蛇阵’,击首则尾应,击尾者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若在渡河之时,军阵拉成了一线,则首尾皆不能相应,必败无疑。”吕当说道。
“今日秦军大败,军心必散,大人何不顺河西进,直入秦都?”魏行问道。
“秦军虽败,秦国百姓尚有忠君之心,我军逼之太甚,其国中必群起而攻,使我军片刻难得安宁。不过,我军若有锐卒十五万,就可趁此良机,一举灭亡秦国。可惜,我现在顶多能统领三万军卒,可大胜秦军,却不可灭亡秦国。”吴起感慨地说着。
他的这句话,是说给魏行听的,魏国拥有军卒三十万人,只要分出一半给他吴起统领,就可使他建立大功。可是魏文侯偏偏只让他统领西河本地之卒,使他如被无形绳索捆住了手脚,无法尽展其才。
听吴起如此说着,魏行、吕当二人都是默然无语,不敢应声。吴起的话中,明显地露出了对国君的怨意。依照礼法,臣下不论遇到了任何事情,都不能对国君露出怨意。如今虽说“礼崩乐坏”,但国君对于臣下不守礼法的举动,却是绝对不能容忍。当然,如果臣下的权势大过了国君,就算不守礼法,国君也是无可奈何。
红日高高升起,滚滚东流的渭河波光闪烁,和魏军明亮的盔甲兵器交相辉映。渭河两岸的田野上空无数雀鸟飞翔着,在大地上投下斑斑点点的暗影。
“如此大好河山,却不能为我魏国所得,可恨,可恨!”吴起仰天长叹着,下令退兵。魏军高奏得胜鼓乐,押着成群的俘虏,摆着严整的队形,缓缓向西河行进。
吴起在西河大胜秦军的消息传到安邑后,魏文侯顿时松了一大口气,一边派魏成子为使者,携带牛羊美酒、黄金铜钱至西河犒赏军卒,一边派人约会韩、赵两国之军伐楚。
对于魏文侯的伐楚之举,韩、赵两国十分赞同,依约各出十万锐卒,相从魏军。魏文侯亲率军卒二十万人,战车两千乘,以公叔痤为大将,南下渡过黄河。太子击则镇守国中,负责征发壮丁输送粮草,随时增兵支援前线,并代国君处理朝政之事。
韩国、赵国军卒都是由相国亲自充当大将。魏文侯自居中路,以赵国军队为左路、韩国军队为右路,三军齐发,向处于中原腹地的郑国发动了猛攻。
郑国是楚国的从属之国,攻击郑国,楚国必救。魏、赵、韩三国军队将因此处于以逸待劳的有利地位。楚国视郑国为其北方屏障,绝不愿郑国被魏、赵、韩三军攻破。楚悼王不顾国中混乱,征集了三十万大军、三千乘战车,星夜北上,抵抗魏、赵、韩三国联军。
自从周平王东迁以来,各诸侯之国数百年来争战不休,军制已是有了很大的变化。
最初各国交战,充作军卒的主要是国人,野人和奴隶并不参战,顶多会为军队做些背粮推车的劳役之事。各诸侯国中,国人和野人、奴隶相比,不占多数。因此,各诸侯国交战的规模并不太大,一场大战中,双方往往只有百辆战车参战,军卒也只数万人。
最先改革军制的,是齐桓公时的相国管仲。但管仲的改革,只是为了建立一套时常保持训练的军户制度。那些军户依然是国人,故以齐国的人众之盛,管仲也只能建起十五乡的军户,大约可得锐卒三万人。后来齐桓公率领八国之军伐楚,所有的兵车加起来,也只一千六百乘、军卒十余万人。然而这一千六百乘战车的军力,在当时已是震惊了天下,列国无不畏服。齐桓公亦因此迫使楚国向周天子纳贡,成为五霸之首。
到了后来,因“井田”之制崩溃,国人、野人的分别已渐渐不甚分明了。田地几乎都成了私田,田地多者,就算是野人,也能受人敬重,无田地者,休说是国人,纵然是公卿百官的后代,一样被人轻视,只得依靠租人田地耕种度日。各诸侯国征兵也不论什么国人、野人,凡有户籍,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俱须编入战阵中。如此,各诸侯国的兵力大增,一场普通的战役,就可出兵十万,战车千乘。遇到大的决战,双方的兵卒相加,往往有数十万,甚至近百万之多。
此时魏、赵、韩三国与楚决战,双方的兵卒加起来,就已接近百万。其中魏、赵、韩三国兵卒相加,共有四十万人,战车四千乘。楚军兵卒三十万,战车三千乘,其同盟者郑国则可收罗十余万兵卒,千余乘战车。双方兵势大致相当,难分高低。
这等百万军卒的大战列国间轻易不会爆发,因为双方差不多都发出了倾国之兵,一旦被击败,轻则十数年乃至数十年难以恢复元气,重则会有亡国之祸。天下各诸侯对魏、赵、韩三国与楚国的大战极为关注,纷纷派出使者,前往观战。洛邑地近郑国,周天子唯恐双方的大战会连累周室,也派出了使者,对双方都加以犒劳。见到天下诸侯如此关注,双方更加谨慎,各自扎下营垒,按兵不动。
吴起对双方的决战却不太关心,他根本不相信双方的决战会真正打起来。他曾当着魏行、吕当二人的面,毫无顾忌地说道:“主公不是喜欢冒险的狂躁之人,赵、韩两国不愿出力死战,楚君也不是愚妄之辈。双方采取的谋略,不过是坐等敌方出现破绽,乘机攻袭,但是在这等要紧关头,只怕谁也不会露出破绽。”
吴起关注的仍是秦国的情势,他希望秦军的大败会使秦国生出大乱,甚至四分五裂。这样,他纵然只能率领三万兵卒,也可灭亡秦国了。
秦国果然有了大乱的兆头出现。秦简公败进郑邑城后,计点残军,只剩下五万士卒,不觉又急又忧又悲又恨,仰天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狂喷,栽倒在地。大将公子方忙把秦简公抬到车中,星夜护送至国都。秦简公回到宫城中,已说不出话来,危在旦夕。
吴起精神大振,立即派出许多门客,深入秦国都城,随时将紧要消息向他禀告。近百年来,秦国几乎每逢国君之位承袭时,就会发生大乱,国人互相攻杀不休。秦国已衰弱至极,若再次发生大乱,吴起必能乘虚而入,直取秦国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