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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杀妻求将败齐师
吴起献计灭秦国

吴起并不是魏国人,而是卫国人,本为富家子弟,年轻时爱好交游,喜谈功名,自诩为姜太公、管仲一类的“王霸之才”,不惜花费重金,托人游说国君,希望能进入朝中做官。然而吴起家室虽富,却非名门之后,身份不够高贵,为朝中大臣所轻,谁也不肯举荐他。吴起黄金铜钱花了无数,到头来却是一无所得,大怒之下,远走齐国、郑国,甚至越国,以求得到列国国君的赏识,从而大展其才。只是他数年奔走下来,仍是毫无所获。

这时,吴起的家财差不多消耗殆尽,成为朋友邻居的笑柄。邻居中有一人原先非常穷困,后来得到吴起的资助,购得货物四处贸易,没过几年便大发横财,成为巨富。吴起过惯了挥金如土的日子,不耐贫穷,只得上门向那巨富告借,说他做了大官之后,定会将借得的铜钱加倍奉还。巨富听了仰天大笑,手指着吴起的鼻子说道:“你也不撒泡尿照一照,就你这副败家子的模样,还能做上大官吗?我的铜钱就算借给囚徒,也不会借给你这个败家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可以让你当个驾车的御者,赏你一口饭吃。”

吴起听了,心中怒火大炽,狂吼一声:“匹夫无礼!”拔出剑来,砍下了巨富的脑袋。

杀了人,吴起在家乡待不下去,连夜逃亡。临行时,吴起对母亲说:“儿一定会在外国做上大官。这样,卫国就不能将儿治罪了,儿也就可以回来给母亲尽孝。”

吴起向东逃到了齐国境内,这是他第二次来到齐国。第一次他腰里揣满了黄金,尚且找不到做官的门路,这一次,他成了杀人的逃犯,还能做上齐国的大官吗?愁苦绝望的吴起徘徊在齐国都城的大街上,觉得以天地之大,竟是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正在这时,吴起看到一辆高车驰过,上面乘坐的一人是正在齐国讲学的大儒曾子。

当初吴起来到齐国时,有人劝他去拜见曾子,说曾子名望极大,一个人如果得到曾子的推荐,一定会受到国君重视,从而做上高官。吴起却说道,如今是乱世,只有“王霸之术”才能得到国君的看重。儒家好谈仁义,讲究克己复礼,实在是不合时宜。因此,吴起虽然屡次在道路上遇见曾子,并没有上前拜见。后来吴起阅历渐多,见到大儒们在列国俱是受到敬重,不少人因此做上了高官,心中不由得十分后悔。这时吴起见到曾子后,心中顿时一亮,立即改换名姓,投到曾子门下,成为儒家弟子。

吴起博闻强记,文辞流利,领悟力强,深受曾子喜欢,将他视为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当时齐国田氏执掌大权,闻听吴起为曾子的得意弟子,遂将族人之女嫁给了吴起。田氏族人之女并不中吴起之意。但吴起想着成了田氏之婿,就有希望在齐国做上高官,遂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并对田氏之女甚是礼敬,受到田氏族人的赞赏。

一日,忽有吴起的亲戚从卫国赶来,告知吴起,他的母亲已因病去世了。吴起听了,号啕大哭一场,拔出佩剑,向着空中一阵乱砍,然后坐下,捧着竹筒诵读文章,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曾子大为惊讶,招来吴起,问他为何不回到卫国奔丧。

吴起不便说他是杀了人的逃犯,只说道,吾曾对母发誓,不为卿相,誓不返国。曾子听了大怒,说儒者最讲孝道。父母,天也。为人子者,岂可对父母发誓?父母丧,必守孝三年。尔为儒者弟子,竟敢如此蔑视孝道,拒不赴丧,非是我儒家弟子也。

吴起长叹一声道,吾本不喜儒家,只为功名之故,勉从夫子门下,实是有愧。说罢,吴起对曾子深施一礼,然后携带妻子,投奔鲁国,径直拜见鲁相国公仪休。公仪休见吴起为田氏之婿,不敢怠慢,立即接见,交谈之下,觉得吴起满腹谋略,实为难得的大才,遂荐于国君鲁穆公。鲁穆公素来对公仪休言听计从,便拜吴起为下大夫。

在普通人眼中,下大夫已算是高官了。但在吴起眼中,下大夫只是豆粒大的一个小官,微不足道,根本不能使他大展雄才,一鸣惊人,震动天下。不过,下大夫好歹也是一个官儿,能够接近国君,吴起并不推辞,白日上朝办理公事,夜晚苦读兵书。数年下来,他已将前代兵书读得滚瓜烂熟,说起来头头是道,常常与鲁穆公和公仪休谈论兵战之术,使鲁穆公和公仪休对他十分敬佩。渐渐地,吴起熟知兵法的名声在鲁国广为人知,许多大臣争相与吴起交往。

一些大臣料知吴起必受重用,纷纷以田产、黄金等等作为礼物,送给吴起。吴起大为得意,对众人所赠的礼物来者不拒,全部收受,然后倾其所得广置美貌姬妾。有时为了得到一个称心的美女,吴起不惜花费百斤黄金。于是,吴起在熟知兵法的名声之外,又有了好色的名声。

齐国的田氏急于夺取君位,又恐鲁国从中作梗,便发大军攻入鲁国,想在夺取齐国君位之前,先将鲁国彻底征服。齐国强大,鲁国弱小,两军才一交战,鲁国就已大败。公仪休忙请鲁穆公拜吴起为大将。鲁穆公却迟迟不能做出决断,他对公仪休说:“吴起熟知兵法,本是大将之才。可他又是田氏之婿,倘若临阵投敌,则吾鲁国休矣。”

吴起见鲁军战败,心中着急,主动拜见公仪休,请求做领军大将,抵抗齐军。公仪休将鲁穆公的犹疑告诉了吴起。吴起沉默半晌,一言未发,转身退出了相府。次日一早,吴起拎着一个木匣,再次来到相府,将木匣交到了公仪休手中。

公仪休在疑惑中打开木匣,不觉惊骇地狂叫起来,差点昏倒在地上。那木匣中赫然装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是吴起之妻,齐国田氏族人之女。鲁穆公听了这等惨事,亦是惊骇不已,只好拜吴起为大将,令他率领鲁军拒敌。

吴起到了军中之后,就像换了另一个人,不近美色、不近美酒,日日与士卒同在一起,士卒们穿什么,他穿什么,士卒们吃什么,他也吃什么,士卒们在什么地方睡,他也一样在什么地方睡。白天行军之时,吴起从不乘车,而是和士卒一样步行,见到士卒负荷过重,他就将士兵们扛着的军器移到自己肩上扛着。晚上宿营时他总要到各处巡查一遍,方才睡下。

一天,吴起巡查之时,见到一个士卒背上生了脓疮,若不及早排除脓汁,必会危及生命。脓汁的排除,只能依靠旁人用口吸出。在家中,或许有亲人愿意为病患者吸出脓汁,但在军营中,却无人愿意为那士卒吸出脓汁。吴起见到这种情况,立刻毫不犹豫地俯下身,为那士卒吸出了脓汁。

身为主将,竟然肯为一个小卒吸出脓汁,众军卒们别说没有听过,就是想也不敢去想。主将在军中就似国君一般,士卒们平日望都不敢向主将望上一眼。但是吴起却不同于士卒们常见的主将,在士卒们眼中,吴起不是主将,而是他们的父亲。鲁军士卒们心情激动,以儿子般的热切心肠,渴望着在战场上奋力杀敌,报答主将。

齐军连战连胜,根本不把鲁军放在眼里。不料鲁军在吴起的统领下,由懦弱如羊忽然变得凶猛如虎,人人拼死上前,绝不后退。齐军大败,尸横遍野,狼狈而逃。吴起毫不松懈,率领士卒猛追,一口气将齐军赶回了国中。齐军逃回国后紧闭边邑之门,竟是不敢出战。此一战齐国折损数万精兵、战车千乘,为百余年未有之大败。列国见鲁军以弱胜强,不禁大为佩服,纷纷遣使与鲁国通好,将鲁国视同大国。

齐国的田氏遭此大败,只得将夺取君位的图谋暂缓实行,“甘居”臣下之位。鲁国的大胜,使吴起名声大震,传遍天下。鲁穆公论功行赏,拜吴起为上大夫。齐国田氏恨透了吴起,派人携带千斤黄金,到鲁国四处活动,散布流言。于是,鲁穆公耳边几乎天天听到攻击吴起的言辞。

一个大臣说,吴起原是卫国的无赖、杀人罪犯,用此等人为大臣必为上天不喜。

另一个大臣说,吴起本是儒家子弟,却不守孝道,拒不为母服丧,灭绝人伦。

第三个大臣说,吴起残忍毒辣,为了功名富贵可以杀死爱妻,难保日后不会危害公室。

……

鲁穆公听得多了,不觉对吴起生了疑心,渐渐疏远吴起,甚至不许吴起上朝议事。

吴起叹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妻者,私也。国者,公也。吾公而忘私,反受国君猜疑,难成大事矣。”说罢,连夜乘车驰出鲁国,向西疾行,投奔魏国。魏文侯正在广招贤才,天下人凡有一技之长者,俱可上书自荐,由朝廷量才任用。

吴起一到魏国就上书自荐。魏文侯看到吴起的自荐书后,立即招来翟璜,问:“依尔之见,吴起是何等样人,吾魏国可否大用?”

翟璜答道:“吴起此人,贪图功名,喜好女色,不能算是贤臣。但其用兵之道,天下无人可及。这样的人,我魏国纵不任用,也绝不可使其投往他国。”

魏文侯皱起了眉头说:“这么说来,寡人若是不用吴起,就应该将他杀死。”

翟璜拱手施了一礼道:“正是。吴起,猛虎也,驱虎不成,则必被虎伤。”

魏文侯听了,微微一笑道:“方今天下诸侯,俱是豺狼,寡人正需猛虎驱使。”

吴起上书后的第三天,就受到了魏文侯的接见。吴起大为兴奋,朝见魏文侯时穿着一袭儒袍,手捧他精心所写的兵书六卷说:“微臣以此六卷兵书,可为主公霸有天下。”

魏文侯对那些兵书看也不看一眼道:“寡人以仁义治国,不喜兵战之事。”

吴起立刻说道:“微臣苦学多年,自信可以通过外在的迹象来推测人们隐藏于内心的愿望,根据过去来观察将来。主公既有招贤之心,为何面对贤才时,口中所说和心中所想大不一样呢?如今主公派人按四时节候之宜,斩杀各种兽类,剥其皮,涂上赤漆,画上图案,遮护车门,掩饰车壁,所为何来?此等之车乘坐不便,也不适合游猎,只能用来与敌作战。古有承桑氏之君,只知讲求仁义,不知武备,结果国灭身亡,而有扈氏之君恃众好勇,不讲仁义,一样是社稷沦丧。贤明的国君有鉴如此,故在以仁义治国的同时,一定不忘兵战之事。微臣观天下诸侯之中,唯有主公可称贤明之君,故不远千里而来,以求尽平生所学,报效主公。奈何主公心有疑意,不愿以真情相待微臣,此为何故?”

在魏文侯遇到的众多贤才中,几乎没有一个人像吴起这般言辞锋利,竟使得他一时无法回答,脸上红涨,过了好一会才反问道:“听说贤卿有大功于鲁,为何不留在鲁国呢?”

吴起大声答道:“人生苦短,倏忽而过。微臣不愿安居富贵,无所作为,辜负此生。鲁国,小国也。鲁君,庸君也。身留小国侍奉庸君,何能有所作为?魏国,大国也。主公,明君也。微臣侍奉主公,可以大有作为,立不世奇功,名传千秋万代!”听了吴起的这番话,魏文侯心中舒服了许多,立即传命摆下宴乐,招待“大贤”光临魏国。

宴乐举行之时,魏文侯的夫人亲自捧起金爵,向吴起敬献美酒,这种“礼遇”是诸侯对贤者最为尊重的表示。吴起大为感动,誓言不惜肝脑涂地,以报答主公的知遇之恩。“礼遇”过后,魏文侯拜吴起为客卿,参与朝中机密,尤其是参与兵战机密。

客卿不是一个正式的官职,一般是国君用来安置别国投奔来的太子上卿等身份高贵之人的“专设之位”。吴起虽然名震天下,论官位只是一个上大夫,以此官位而被魏文侯尊为客卿,对吴起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荣耀。

吴起不负魏文侯的敬贤之意,主动请求充当魏国大将,越过黄河攻击秦国,连获大胜,再一次震动了天下。只是在魏国获得大胜后,吴起和魏文侯之间却发生了争执。魏文侯将楚国、齐国视为争霸天下的劲敌,不愿为秦国多耗国力。吴起认为秦国才是魏国的真正劲敌,魏国欲争霸天下,必须先灭了秦国。

秦国偏处西陲,和戎族杂居,岂可称为劲敌,吴起如此,多半是欲久掌兵权。魏文侯心生疑虑,立下决断,解除了吴起的兵权,将精锐士卒从河西调回,交由乐羊去攻打中山。对于吴起,魏文侯仍然十分礼敬,除继续尊其为客卿外,还赏赐黄金百斤,美女十名,让吴起可以尽情享受。每隔上几天,魏文侯还会将吴起召进内宫,谈论兵书战策。但是对于具体的朝政军务之事,魏文侯却从来不和吴起谈论。此刻秦军兵临城下,魏文侯不得不将吴起置于身右,以便随时从吴起口中获得应对之策。魏文侯这时虽对吴起有了疑心,却对翟璜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毫无怀疑——若论用兵之道,天下无人可及吴起。

魏国君臣登上城楼后不过半个时辰,就听得天边车声隆隆,如滚雷般一阵阵压了过来。紧接着黄尘大起,如决堤的大河之水,呼啸翻腾着向安邑城漫涌而来,威势极是惊人。黄尘中,无数戈矛闪耀着夺目的白光,犹似密林一般。更有千百面大旗迎风招展,旗上都绣着斗大的“秦”字。城楼上的魏国君臣都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但看到了秦军的这种威势,几乎人人都是大惊失色。秦军屡遭惨败,为何士气如此激昂?军阵如此严整?武器如此众多?

安邑虽为都城,精兵却是不多。秦军俱是锐卒,若大举攻城,只怕是危险至极。秦军屡战屡败,怨气极深,如果攻破都城,必是大肆杀掠,安邑城中,将人人难逃厄运。

……

魏国君臣们想着,背上都冒出了冷汗,许多人的双腿禁不住颤抖起来。

“主公,快,快下诏,让都中百姓上城拒敌!”公叔痤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魏文侯强自镇定,尽量以平静的声音问着吴起:“贤卿,以你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吴起一笑:“秦军不过虚张声势耳,并不会攻城。主公不必诏令百姓上城,以致反被敌军所轻。”

魏文侯点点头:“寡人料想秦军也只是虚张声势,公叔将军未免太过慌张。”其实,魏文侯在询问吴起之前,并没有料想到秦军是虚张声势,而是以为秦军立刻就要攻城。

公叔痤受了魏文侯的“教训”,心中很不舒服,问着吴起:“以客卿大人说来,秦军攻入我魏国境内,莫非只是为了游玩一番?”

“秦军当然不是为了来游玩的。秦军屡败,士气低落,国势不振,四面戎族争相攻击,日子十分难过。为了摆脱困境,秦国君臣不惜倾其精锐之卒,冒险突入我魏国境内,以图振作士气,威慑戎族。但是秦国又惧我魏国兵强,并不敢真的与我魏国接战。吾料其绕我安邑一周后,定会立刻依原路回返。这样,秦国就可向国人宣示——已‘大败’我魏国,使我魏军躲入城中,不敢接战。秦人闻之,必然举国振奋。而戎族闻之,必然心生惧意,不敢轻易攻击秦国。秦国此举,实为兵法上之‘励士’之法也。吾书兵法六卷,其中第六卷专论励士之法。公叔将军身为大将,当熟读吾之兵书,应该知道此‘励士’之法,奈何一见秦军,竟慌张至此,实在是有失大将风范。”吴起旁若无人地说道。

“你……你……”公叔痤大怒,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言。吴起的六卷兵书极受魏文侯重视,曾令人抄录了百余部,赐给朝中大臣们研习。公叔痤也得了一部,但是对吴起的兵书一字未看。他对吴起十分不满,认为吴起并无真实本领,不过是生了一张利口,嘴上会说而已。他身为将军世家之后,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不知经过了多少苦战,官位也只是个上大夫。而吴起就凭着一张嘴,来到魏国就居于客卿高位,并被拜为大将。他本来以为吴起一上战场,就会大败而逃,出尽丑态。不料吴起却是屡战屡胜,占尽了风光,使得他相形之下,大为失色,令他在对吴起的不满中,又多出了几分嫉妒之意。

“据贤卿说来,秦军会依原路回返,难道他们不怕韩国军卒截杀吗?”魏文侯问道。太子击、魏成子、李悝、翟璜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吴起。魏文侯的疑问,也是他们心中的疑问。

“这个……”吴起向城楼上的众大臣们环视了一眼,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

“敌军不会攻城,众位且请回到朝堂去吧。”魏文侯知道吴起有机密话讲,忙说道。除了吴起本人和太子击、魏成子、李悝、翟璜、公叔痤几位臣下外,众人都从城楼上走了下去。这几位臣下,可说是魏文侯的“腹心之臣”,凡军国大事,魏文侯都会和这几位臣下商议。

吴起却仍未说话,目光直视公叔痤,意思是公叔痤也应该走下城楼。他一向认为,欲立功名,须先立威,使国中人人敬畏。如此,一旦他领了国君的出征之命,就可便宜行事,言出法随,谁也不敢和他作对。但是公叔痤却对他毫无敬畏之心,使他无法忍受。为此,他必须多给公叔痤几次“教训”。见到吴起如此,魏文侯只得说道:“公叔将军,你且代寡人到各处城门巡视一番吧。”

魏文侯的话虽然说得委婉,对公叔痤来说,仍是奇耻大辱——吴起仅仅一句话,就可以将他从国君身边赶走。这件事必会传扬出去,将使他在朝中抬不起头来。

“微臣遵命!”公叔痤咬着牙说道,恨恨地看了一眼吴起,走下了城楼。

“主公,微臣以为秦国回返之时,绝不会遇到韩国军卒的截杀。”吴起这才说道。

“这是为什么?”魏文侯问着,心中不觉大跳了一下。

“魏、韩、赵并称三晋,其中以我魏国最强。韩、赵在表面上对我魏国甚是恭敬,甚至对我魏国行以朝见之礼。但在心底里,韩、赵两国对我魏国极不服气,绝不愿甘居我魏国之下。我魏国愈强,韩、赵两国则愈是妒忌。只是就眼前情势而论,韩、赵两国又有不得不求于我魏国之处。韩国所求者有三:一求我魏因为其西拒秦国,保其后路安稳。二求我魏国南下击楚,震慑其所临强敌。三求我魏国助其伐郑,夺取郑国土地。赵国所求者亦是有三。赵国虽然不与秦、楚相连,却在西北方有着戎族威胁,东北方面临燕国的攻击,东南方又会受到齐国的攻击。赵国一求我魏国从西河郡北上助其攻击戎族。二求我魏国为其阻挡燕国南下,当初赵国之所以愿意我魏国越过其境攻击中山之地,就是诱我魏国直接与燕国对抗。三求我魏国东伐齐国,使其能夺取东南之地。因为有求于我魏国,韩、赵不敢公然做出弱我魏国的举动。因为妒忌我魏国,韩、赵必然会在暗中做出弱我魏国的举动。韩、赵愿意看到魏国强于秦国,却不愿意看到魏国灭亡秦国。韩、赵想让秦国拖住我魏国,使我魏国虽强,但又处处受制,终究不能称雄于天下,完成‘王霸大业’。秦国君臣并非愚者,亦是明白此理。故此次秦国偷越韩国境内,定是在事先和韩国有所勾结,得到了韩国的默许。否则,秦国绝不敢冒险而来。既然韩国和秦国有所勾结,其军卒怎么会截杀秦军呢?秦军偷越其境,韩国不可能毫无知觉,可是韩国却并未派人告知我魏国,此即为韩、秦有所勾结的明证。当然,秦军回返之后,韩国立即会派人前来‘谢罪’,以免得罪了我魏国。”吴起说着,声音洪亮清晰,透出一种逼人的锐气。

魏文侯和太子击、魏成子、李悝、翟璜等人听了吴起之言,互相间不觉对望了几眼。他们也都知道韩、赵两国在心中对魏国不服气,但都未想到韩国会去勾结秦国。魏国兵势极强,又居于韩、赵两国的“腹心之中”,随时能给韩、赵两国以致命的打击。在这种情势下,韩国怎敢冒险勾结秦军呢?

“微臣听说,韩侯已重病在身,不能理政。韩国的朝政大事,俱由相国侠累执掌。侠累其人,喜结险恶之徒,心性亦是好弄险使气。韩侯或者不敢勾结秦军,侠累则什么险事也敢做出。主公今后对侠累其人,倒要多加防备。”见众人有不信之意,吴起又说道。

“贤卿所言,确乎有理。”魏文侯听吴起如此说,心中的疑惑顿时消散。他一样在韩、赵两国派有密使,对于韩侯病重,朝政由相国侠累执掌的情况了如指掌。

侠累好大的狗胆,寡人饶不了他。魏文侯在心中恨恨地想着,忽听城头上众人欢声如潮。他忙和众臣走近楼口,向下探望,见秦军已掉转战车,纷纷退走。

“贤卿料敌如神,寡人不胜钦佩。”魏文侯转过身来,赞许地对吴起说着。

“请主公多派疑兵,尾追秦军,只摇旗呐喊,不与秦军接战,使秦军知我有备,不敢在我魏国过多停留,以免惊扰我魏国百姓。”吴起建议道,对国君的赞许并未表示谦恭辞让之意。在魏国,也只有吴起从来在国君面前毫无谦恭之态。魏文侯对吴起的建议完全赞同,当即令魏成子率领“疑兵”大张旗帜,追击秦军。

几乎是在魏成子领命走下城楼的同时,城门守将奔上来禀告道——韩国使者求见。魏文侯对吴起笑道:“看来又是不出贤卿所料。”果然,韩国使者呈上了“谢罪”之书。

韩侯在“谢罪”之书中言道,楚国近日在韩国边境集中大军,意欲攻击韩国。为此韩国不得不将秦、韩边境之兵调往楚、韩境。谁知秦国竟然乘虚而入,偷越国境攻进了魏国。等到韩国发觉了秦军的意图,已不及堵截。韩国上下知道了这件事后都是惶惑不安。韩侯已紧急调回楚、韩边境兵卒,准备从后面袭杀秦军。

秦军已经回返,哪里等得到你韩国兵卒从后袭杀?魏文侯心里冷笑着,口中却道:“请贵使转告韩侯,秦军不过是跳梁小丑,不值一提。我魏国大军将立刻进攻秦国,让秦军知道我魏国绝不可欺。贵国须防备楚军,不必急于调回兵卒。”

“主公真欲发大兵进攻秦国吗?”待韩国使者退出后,李悝疑惑地问道。他知道,魏文侯正在整顿兵车,修造甲仗,准备南下进攻楚国。如果魏文侯此时发大兵进攻秦国则南下伐楚的预定谋划就会落空,而魏文侯并不是一个喜欢改变预定谋划的人。

对于李悝的疑问,魏文侯并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移向了吴起。李悝见此,知道魏文侯有重大的军机之事和吴起商量,知趣地向魏文侯行了一礼,退下城楼。翟璜亦是告退。太子击也欲行礼告退时,被魏文侯留了下来。高大而又空阔的城门楼上,只立着魏文侯、太子击、吴起三人,一同望着城外。秦军虽已退去,但是自天际吹来了一阵阵的西风,黄尘依旧是漫天飞舞,迷迷茫茫。

夕阳西下,漫天黄尘已变成了一片红雾,将安邑城笼罩在沉郁的血色中。魏文侯耐心地在城楼上站立着,想让吴起首先说话,可吴起始终沉默不语。

“贤卿,寡人绝不能让秦国的‘励士之法’得逞。”终于是魏文侯先开口了。

“主公打算如何破秦国的‘励士之法’呢?”吴起问道。

“寡人愿拜贤卿为西河郡太守,以西河之兵攻击秦国。”魏文侯坦率地说道。他其实是一直在等着吴起主动请战,他料定功名心极强的吴起一定会向他请战。谁知他的料想却落了空,素喜谈兵的吴起好像对攻击秦国毫无兴趣。

“主公,微臣投奔魏国,是想做下姜太公兴周灭商那般的宏伟大业。以西河之兵攻秦,可胜之,不可灭之。此等之事,公叔痤、西门豹足可任之,主公又何必驱使微臣呢。微臣既不能为主公所用,羞立朝堂之中,请主公允臣归隐深山。”吴起拱手说着。他早已料定了魏文侯会说出什么话来,心中也早想好了应对之语。

魏文侯听了吴起的话,心中大吃一惊。他当然明白,吴起这样的人绝不会归隐深山,吴起若是离开了魏国的朝堂,所“归隐”的地方不是楚国便是齐国,甚至是秦国。如果真是那样,则楚、齐秦任何一国,都可以借着吴起的“奇谋”,将魏国置于死地。

哼!你吴起若真敢归隐,寡人就要将你的人头留下。魏文侯心里想着,口中说道:“寡人不能让贤明大展其才实是惭愧。贤卿究竟如何才能立下姜太公那般的宏伟大业,还望对寡人详细讲来,以使寡人改过,助贤卿尽展高才。”

“主公,我魏国欲得天下,获取周室九鼎,必先灭掉秦国,才能及其余。”吴起道。

“此为何故?”魏文侯忙问着,他对吴起太过直爽的言辞很不习惯。尽管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扫灭列国,获取周室九鼎,但他却绝少说出这样的话来。

“秦国地势险固,实为天下之最,四面高山环绕,中间是一平原。高山可作城池,平原物产丰富。其四面高山中,只有向东一面称得上有强敌对峙。故秦国只需派出二万甲士,就足可抵挡中原各诸侯之国百万大军的攻击。然有一利必有一弊,秦国北、西、南三面都是荒凉之地,只宜戎族居住。秦国欲成为真正的天下大国,非向东扩充不可。秦国东面的第一强敌就是我魏国。故秦国与我魏国,已成天生的对头。秦国一日不灭魏国,一日不能向东扩充其势。我魏国一日不灭秦国,一日不能消除后患。后患不除,何能与楚、齐诸强争于中原呢?故我魏国当前的第一要务,就是灭亡秦国。”吴起慷慨说道。

“秦国是我魏国后患,寡人何尝不知,然秦国并非弱小之国啊!昔者以晋之强大,数百年不能使其灭亡。吴国强盛之时,曾一举攻下楚国都城,却偏偏败在秦军手下。贤卿也说过,秦国地势的险固为天下之最,攻击如此险固的大国,损伤必大。或许我魏国能够灭亡秦国。但秦国灭亡之后,恐怕我魏国耗损之巨,数十年难以恢复。而且我魏国灭亡了秦国,必然会使齐、楚大为恐慌,争相攻击我魏国。如此,魏国危矣。”魏文侯说道。

“不然,如今我魏国已占西河之地,使秦国的险固地势已崩其一角,我魏国借此一角长驱直入,必能灭亡秦国。若主公稍有迟疑,秦国必倾其全力夺回西河之地。一旦秦国夺回了西河之地,则我魏国欲亡秦国,将难如登天矣。”吴起毫不退让地说着。

“那么,依贤卿之见,我魏国灭亡秦国之后,又该如何呢?”魏文侯问道。

“灭亡秦国之后,则我魏国占尽地利,二十年内,必能一统天下。”吴起傲然说道。

魏文侯父子听了吴起之言,心中怦然而动,二十年内一统天下,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尤其是对魏文侯来说,他正身当壮年,体格强壮,若无意外之事,应该能够活至二十年以上。这样在他这一代,就可以夺取周室九鼎,一统天下,立下千秋功业。

“秦国之外,还有齐、楚、韩、赵、燕、鲁、宋诸国,俱是不可小视,贤卿有何谋划,敢说‘二十年内,必能一统天下’呢?”魏文侯强压着心中的激动,平静地问道。

“灭秦之后,主公可将秦地之北拿出数城赠予赵,又可将秦地之南拿出数城赠予韩,则赵、韩必会更加亲近魏国。魏、赵、韩三国亲近,则齐、楚不敢轻易与我魏国为敌。然后主公以大军攻入巴蜀,控制长江上游。最后主公可率赵、韩两国之军,兵分三路,一路南下方城、一路斜出武关、一路自长江上游浮船而下。此三路大军楚国万难抵挡,必为我魏国所灭。楚国灭,则齐国势难保全;齐国亡,则天下无人可敌魏国,将望风归服矣。主公若依微臣之策,顶多十五年内可一统天下,就算有了什么意外之事,也绝不会迟于二十年。”吴起回答道。

“这……”魏文侯沉吟了一会,又问道,“除了此策,贤卿难道别无他计吗?”

“没有。”吴起很干脆地回答道。

“你呢?”魏文侯望着太子击问道。太子击摇了摇头。

“寡人倒是另有一计。”魏文侯说道,“秦兵悍勇,身陷绝境时无不拼死力战,寡人不愿将秦人逼入绝境。楚兵之勇,亦是不弱于秦。然楚兵能胜不能败,胜则个个争先,败则溃不成军。寡人想以贤卿镇守西河,使秦人不敢东犯,消我魏国后顾之忧。然后寡人亲领国中锐卒,会合赵、韩之军,南下攻楚,一举攻灭楚国。楚灭之后,我魏国大军则可南从武关,北从西河,两面夹击秦国,必能一战灭秦。楚、秦灭,则齐国亦可灭,天下归于一统矣。”

听了魏文侯的话,吴起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道:“楚国东有齐国,西有秦国,若是力不能支,定会向齐、秦两国求救。就算微臣能抵挡住秦国,谁能挡住齐国呢?”

“齐国田氏急欲夺得君位,一时很难顾得上楚国。”魏文侯道。

“田氏族人中智者甚多,不会弃楚国不救,以坐视我魏国独自强大。”吴起道。

“就算齐国愿意救楚,也不会派出太多的军卒。何况楚君为盗所杀,新君刚刚继位,国中混乱不堪。我魏、赵、韩三国定会在齐国援军到来之前,灭亡楚国。”魏文侯坚定地说。

吴起见魏文侯如此坚持己见,不由得沉默了下来。魏文侯毕竟是一国之君,对臣下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吴起不愿也不能一直和国君硬顶下去。

“贤卿,寡人之计如何?是否合于兵法?”魏文侯又问道。

“敌国乱,则以兵伐之。主公之计,当然合于兵法。”吴起不能再沉默下去,只好回答了一句。

“寡人之计合于兵法,自然可灭敌国。”魏文侯满怀信心地说道。

“未必如此。若想灭亡楚国这等强敌,所行之计仅仅合于兵法远远不够。昔者孙武子为吴王军师,所行之处无不合于兵法,然而终究未能灭亡楚国。”吴起明知魏文侯听了这话不高兴,还是说了。

“若有贤卿为我魏国防守西河,则寡人之计,必能成功。”魏文侯道。

吴起拱手向魏文侯施了一礼:“微臣说过,西河郡太守之职公叔痤、西门豹足可任之。”

“不,西河郡太守一职,非贤卿不能任之。唯有贤卿防守西河,才能使寡人无后顾之忧,才能使寡人可以全力攻楚。贤卿为西河太守,即是我魏国之‘姜太公’也,即可立下‘兴周灭商’之大业也。”魏文侯说着竟然弯下腰来,对着吴起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啊……微臣死罪,死罪!”吴起慌忙跪下来,向魏文侯行以磕头大礼。国君至高无上,绝不应该向臣下施礼。国君一旦向臣下施礼,就是对臣下提出了最后的要求。吴起在这个时候已无法拒绝魏文侯的要求,除非他真的欲“归隐深山”。但是他绝不愿意就此“归隐”,而且他心里很明白——魏文侯也绝不会容许他“归隐”。

他口称“死罪”,既是向国君表示了惶恐之意,也是表示他答应了国君的要求。魏文侯见吴起跪下,心中大喜,立刻上前一步,扶起吴起道:“贤卿愿解寡人之忧,实乃魏国之福,实乃天下之福也。中国大地数百年之战祸,亦将息矣!”

“微臣受主公之托,防守西河,应是魏国之臣。”吴站起来说道。

虽然“客卿”的官职非常荣耀,但毕竟有着一层“客人”的意味,权威不算太大,难以令吴起满意。吴起身任太守,独当一面,最需要的就是拥有绝对的权威,可以便宜行事,甚至先斩后奏。

“如此,委屈贤卿了。”魏文侯笑道。吴起所说的,正是他想听到的。在魏国独当一面的大臣,绝不应该带着“客人”的身份。

次日,魏文侯在朝堂上拜吴起为西河郡太守,攻击秦国,其官衔由“客卿”转为“下卿”,正式成为魏国臣子。吴起当日即乘车驰往西河赴任,太子击率相国以下大臣送至城外十里。送行之礼毕后,众大臣各回府第,太子击则驰进宫中,至内宫向母亲行过拜见大礼。

他昨日就该行此大礼,因秦兵突至而耽误了。他的母亲是魏文侯的正室夫人,居于内宫正殿。太子击行礼之时,魏文侯亦在正殿之内。夫人几年不与儿子相见,有满腹的话语要诉说,但是见到国君在场,却默默退到了后面。

“击儿,吴起的兵书你都背熟了吗?”魏文侯问。在太子击前往中山时,他送给太子的“礼物”就是吴起的兵书。

魏文侯当时对儿子说过,一旦儿子返回朝廷时,他要亲自考问其“学业”。

“儿臣都背熟了。”太子击恭恭敬敬地回答道。他已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父亲的“考问”,每一次“考问”都能顺利通过。

“那好,你就将其要紧之处给寡人讲讲吧。”魏文侯说道。

“吴起的兵书,共有六卷,一曰‘图国’,二曰‘料敌’,三曰‘治兵’,四曰‘论将’,五曰‘应变’,六曰‘励士’。图国即为谋人之国,凡兵战之事,其所图者,最终为敌人之国也。欲谋人之国,必先治己之国。己国治,方可求敌国灭。治国之道,莫过于尊贤,务必‘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其国方可大治。国家大治之后,就可灭敌之国。欲灭敌国,须先料敌,最重要的是对其政事、赋税、民心之类料知无误。不知敌,则不能胜敌。知敌之后就可寻出敌人破绽,从而击败敌人。欲败敌军,须强于敌军。强军之道,在一‘治’字耳。治军须严守军纪,赏罚分明。更要教士卒学战,精于搏杀之技,精于行止之法。军强之后,就须选将。为将者,须‘德、才、智、能’具备,文武双全,知晓天文地理,能够‘施令而下不犯,所在寇不敢敌’。战场之上千变万化,故领军者须有‘应变’之能,不应死守兵法。应变之能就在于能够随时了解敌军之势,随时根据敌军之势的不同做出相应的攻击。军强将猛,尚不足以制胜。欲稳操胜算,领军者还须深知‘励士之法’,必须爱兵如子,能与士卒同甘共苦,不忘抚恤慰问士卒的家属,以求‘发号布令而人乐同,兴师动众而人乐战,交兵接刃而人乐死’。”太子击流畅地回答道。

“不错。”魏文侯赞赏地点了一下头,又问:“吴起的兵法,和孙子的《十三篇》相比,孰高孰低?”

“这……”太子击不觉沉吟起来。

孙子名武,自称为齐国田氏之后,因祖上征伐有功,齐景公赐姓孙氏,食邑封于乐安。孙武因家族与朝中权贵发生冲突,避难逃往吴国,受到吴王阖闾的重用,将其拜为军师。

吴国偏处东南,素为中原诸侯轻视。但其军队经过孙武的训练后,兵锋之锐竟是天下无敌。吴军长驱数千里,攻破了强楚的都城,几乎灭亡了楚国,使天下震惊,无不对吴国畏之如虎。

孙武的威名亦是因此震动天下,人人视其为“兵神”。但孙武却在此时悄然“归隐”,不知所终。他在归隐之前,曾将其治军心得写成兵法,献给吴王。这部兵法很快就传遍了天下,被人称之为《孙子兵法》,其兵法共有十三篇,故亦被人称为《十三篇》。

孙武名震天下的伐楚之战到魏文侯时已过百年。百年来,无数人以研究《十三篇》而成为名士,并广招学生,游说于列国之间,这些人被称为“兵家”,广受列国诸侯敬重。

列国将军,无不熟读《十三篇》,列国君主,亦将《十三篇》列为子弟们的必读之书。太子击自是将《十三篇》读得烂熟,但是从未将《十三篇》和吴起的兵书相比过。他并不怎么喜欢诵读兵书,所以将《十三篇》和吴起的兵书背得头头是道,仅仅是为了应付父亲的考问。

太子击认为自己文武兼备,才能丝毫不在孙子和吴起之下,用不着过多地研究旁人的兵法。但作为太子,首先应做的事是确保太子之位,待当了国君后便大展其才,扫平天下。

见太子击答不上来,魏文侯叹了一口气,道:“读书最忌死记硬背,须得融会贯通才是。吴起这人就善于读书,吾观其兵法,得益于《十三篇》甚多。如《十三篇》中之‘谋攻’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就由吴起生发成‘料敌’一卷。《十三篇》人称已尽兵家之法,后人无可出其右。然以寡人观之,吴起的兵法却在多处胜于《十三篇》。吴起之兵法首论‘图国’,不就兵论兵,而从大处着眼,一下子抓住了兵法的要害所在——治兵必先治国,国若不安,兵势再强,也难以持久。当年吴国的兵卒由孙子亲自训练,其兵势之强,天下无国可敌。然吴人不图治国,不修内政,其兵势虽强,却不能灭人之国,反被越国所灭。当年越国并无孙子这等‘兵神’,所以能灭吴国,是其君臣人人奋力于治国也。此外,吴起的‘励士之法’亦是胜于孙子。孙子虽然也说须‘视卒如爱子’,却过于看重将帅,只知‘励帅’,不知‘励士’。其实,士卒若不勇于杀敌,将帅本领再大,只怕也难获得胜利。当然,从全书来看,孙、吴兵法可谓各有所长。学习者研读之时,绝不可偏废。击儿啊,你要像吴起那样读书才行,切不可只知死记硬背。”

“是,儿臣当牢记父侯的教诲。”太子击垂下头,拱手说道。

我是未来的国君,并不是未来的将军,似吴起那般研读兵法,倒也不必。孙子、吴起再厉害,也只能供国君驱使而已。我真正要学到手的,是父侯驱使吴起这等“猛虎”的本领。其实驱使吴起这等“猛虎”也不难,高官、厚赏,再加上美女就足够了。太子击在心中不停地反驳着父亲的话,在他未成为国君之前,也只能这样反驳着父亲。

“但愿你能真的牢记。”魏文侯说着,话锋一转问,“击儿,昨日吴起在城楼上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儿臣记得。”

“那好,你就说说,吴起的平天下之策和寡人的平天下之计,孰高孰低?”

“当然是父侯的平天下之计高于吴起的平天下之策,吴起之策,太过冒险,近乎赌徒孤注一掷。父侯之计,循序渐进,先求立于不败,后求破敌,可稳操胜算。”太子击口中虽这样说,其实心中却在想,父侯太过于求稳,其计远不如吴起之策矣。

“击儿,你错了。吴起之策,比寡人之计高出甚多。”魏文侯摇着头说道。

“那……那么父侯为何……为何不纳吴起之策呢?”太子击疑惑地问。

“唉!”魏文侯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非是寡人不纳吴起之策,而是不能纳其策也。”

“这……儿臣不解?”

“击儿,秦国地势的险固,确为天下之最。我魏国之中除了吴起外,包括寡人在内,谁也不能灭了秦国。所以寡人如果采纳吴起之策,非得派吴起为大将不可。吴起此人,本领极大,野心也极大。他若领兵灭了秦国,占了天下最险固的地势,岂肯甘当魏国之臣?只怕他立刻就会反过头来,灭了我魏国。所以寡人虽极欲平定天下,也不敢采纳吴起之策。”

“吴起深受父侯厚恩,也会……也会有反心吗?”

“吴起不是一个奸邪之人,然其功名心太重,为了功名,他连爱妻也可杀死,还有何事不可做出?有些人并非天生就有反心,而是情势所激,不反也得反了。身为国君者,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吴起这样大有本领的人处在能够生出反心的情势下。”

太子击默然无语。父亲的话给了他极大的震动,使他的心中一时波澜起伏——是啊,强臣生出反心,吞灭主上之国的例子,实在太多。小国不去说他,仅就大国而言,强大的晋国不是被魏、赵、韩三大家臣吞灭了吗?这魏氏家臣就是我魏国之祖啊。还有强大的齐国,眼看就被田氏吞灭了。而田氏先祖本是逃难之人,得到齐君的庇护,方才保全了性命。

我魏氏可吞灭晋国,吴起他若占了秦国的险固之地,又为什么不可以吞灭魏国呢?可是身为国君,若不任用强臣,国势必弱,一样会被强者所欺,以致宗庙不保。要成为一个既能大有作为,又善于驱使强臣的国君,只怕不会是我想的那般容易……

“击儿,吴起说得不错,欲谋人之国,必先治己之国。寡人这次将你从中山召回朝中,就是要让你熟习治国之术。一旦吴起击败秦军,寡人立即就带领锐卒会合韩、赵之军,南下伐楚。魏成子、翟璜将随寡人南征,朝中之事,你要多向李悝请教。”魏文侯说道。

“是!”太子击答道。

“好啦。你母亲有话相告,且往后堂去吧。”魏文侯微笑着说道,眼中露出少见的慈爱之意。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以父亲,而非国君的目光注视着太子击。

太子击走到了后堂,魏文侯仍是坐在正殿里,翻看着臣下所上的各种奏章。这些奏章俱是写在木简上,以线串起,每天在案几上堆成小山一样,重达百余斤。魏文侯对任何一份奏章都会仔细审阅,常常看到半夜,尚不肯安歇。只是今天他看着奏章,怎么也看不下去,心中反反复复地想着两个字——吴起。

似吴起这等智谋高深之士,是否看出了寡人有意不采纳他的平天下之策?如果他看出了,又该如何?是否愿意出力攻击秦国?他若不尽力攻击秦国,寡人又该如何? ilPMar9hdxZAiQ8CcZwPxrPqCYALUhhJHZfXuKCJq1z7n2EtnyOsnL+0LK6zpb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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