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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杀妻求将败齐师
吴起献计灭秦国

吴起并不是魏国人,而是卫国人,本为富家子弟,年轻时爱好交游,喜谈功名,自诩为姜太公、管仲一类的“王霸之才”,不惜花费重金,托人游说国君,希望能进入朝中做官。然而吴起家室虽富,却非名门之后,身份不够高贵,为朝中大臣所轻,谁也不肯举荐他。吴起黄金铜钱花了无数,到头来却是一无所得,大怒之下,远走齐国、郑国,甚至越国,以求得到列国国君的赏识,从而大展其才。只是他数年奔走下来,仍是毫无所获。

这时,吴起的家财差不多消耗殆尽,成为朋友邻居的笑柄。邻居中有一人原先非常穷困,后来得到吴起的资助,购得货物四处贸易,没过几年便大发横财,成为巨富。吴起过惯了挥金如土的日子,不耐贫穷,只得上门向那巨富告借,说他做了大官之后,定会将借得的铜钱加倍奉还。巨富听了仰天大笑,手指着吴起的鼻子说道:“你也不撒泡尿照一照,就你这副败家子的模样,还能做上大官吗?我的铜钱就算借给囚徒,也不会借给你这个败家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可以让你当个驾车的御者,赏你一口饭吃。”

吴起听了,心中怒火大炽,狂吼一声:“匹夫无礼!”拔出剑来,砍下了巨富的脑袋。

杀了人,吴起在家乡待不下去,连夜逃亡。临行时,吴起对母亲说:“儿一定会在外国做上大官。这样,卫国就不能将儿治罪了,儿也就可以回来给母亲尽孝。”

吴起向东逃到了齐国境内,这是他第二次来到齐国。第一次他腰里揣满了黄金,尚且找不到做官的门路,这一次,他成了杀人的逃犯,还能做上齐国的大官吗?愁苦绝望的吴起徘徊在齐国都城的大街上,觉得以天地之大,竟是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正在这时,吴起看到一辆高车驰过,上面乘坐的一人是正在齐国讲学的大儒曾子。

当初吴起来到齐国时,有人劝他去拜见曾子,说曾子名望极大,一个人如果得到曾子的推荐,一定会受到国君重视,从而做上高官。吴起却说道,如今是乱世,只有“王霸之术”才能得到国君的看重。儒家好谈仁义,讲究克己复礼,实在是不合时宜。因此,吴起虽然屡次在道路上遇见曾子,并没有上前拜见。后来吴起阅历渐多,见到大儒们在列国俱是受到敬重,不少人因此做上了高官,心中不由得十分后悔。这时吴起见到曾子后,心中顿时一亮,立即改换名姓,投到曾子门下,成为儒家弟子。

吴起博闻强记,文辞流利,领悟力强,深受曾子喜欢,将他视为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当时齐国田氏执掌大权,闻听吴起为曾子的得意弟子,遂将族人之女嫁给了吴起。田氏族人之女并不中吴起之意。但吴起想着成了田氏之婿,就有希望在齐国做上高官,遂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并对田氏之女甚是礼敬,受到田氏族人的赞赏。

一日,忽有吴起的亲戚从卫国赶来,告知吴起,他的母亲已因病去世了。吴起听了,号啕大哭一场,拔出佩剑,向着空中一阵乱砍,然后坐下,捧着竹筒诵读文章,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曾子大为惊讶,招来吴起,问他为何不回到卫国奔丧。

吴起不便说他是杀了人的逃犯,只说道,吾曾对母发誓,不为卿相,誓不返国。曾子听了大怒,说儒者最讲孝道。父母,天也。为人子者,岂可对父母发誓?父母丧,必守孝三年。尔为儒者弟子,竟敢如此蔑视孝道,拒不赴丧,非是我儒家弟子也。

吴起长叹一声道,吾本不喜儒家,只为功名之故,勉从夫子门下,实是有愧。说罢,吴起对曾子深施一礼,然后携带妻子,投奔鲁国,径直拜见鲁相国公仪休。公仪休见吴起为田氏之婿,不敢怠慢,立即接见,交谈之下,觉得吴起满腹谋略,实为难得的大才,遂荐于国君鲁穆公。鲁穆公素来对公仪休言听计从,便拜吴起为下大夫。

在普通人眼中,下大夫已算是高官了。但在吴起眼中,下大夫只是豆粒大的一个小官,微不足道,根本不能使他大展雄才,一鸣惊人,震动天下。不过,下大夫好歹也是一个官儿,能够接近国君,吴起并不推辞,白日上朝办理公事,夜晚苦读兵书。数年下来,他已将前代兵书读得滚瓜烂熟,说起来头头是道,常常与鲁穆公和公仪休谈论兵战之术,使鲁穆公和公仪休对他十分敬佩。渐渐地,吴起熟知兵法的名声在鲁国广为人知,许多大臣争相与吴起交往。

一些大臣料知吴起必受重用,纷纷以田产、黄金等等作为礼物,送给吴起。吴起大为得意,对众人所赠的礼物来者不拒,全部收受,然后倾其所得广置美貌姬妾。有时为了得到一个称心的美女,吴起不惜花费百斤黄金。于是,吴起在熟知兵法的名声之外,又有了好色的名声。

齐国的田氏急于夺取君位,又恐鲁国从中作梗,便发大军攻入鲁国,想在夺取齐国君位之前,先将鲁国彻底征服。齐国强大,鲁国弱小,两军才一交战,鲁国就已大败。公仪休忙请鲁穆公拜吴起为大将。鲁穆公却迟迟不能做出决断,他对公仪休说:“吴起熟知兵法,本是大将之才。可他又是田氏之婿,倘若临阵投敌,则吾鲁国休矣。”

吴起见鲁军战败,心中着急,主动拜见公仪休,请求做领军大将,抵抗齐军。公仪休将鲁穆公的犹疑告诉了吴起。吴起沉默半晌,一言未发,转身退出了相府。次日一早,吴起拎着一个木匣,再次来到相府,将木匣交到了公仪休手中。

公仪休在疑惑中打开木匣,不觉惊骇地狂叫起来,差点昏倒在地上。那木匣中赫然装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是吴起之妻,齐国田氏族人之女。鲁穆公听了这等惨事,亦是惊骇不已,只好拜吴起为大将,令他率领鲁军拒敌。

吴起到了军中之后,就像换了另一个人,不近美色、不近美酒,日日与士卒同在一起,士卒们穿什么,他穿什么,士卒们吃什么,他也吃什么,士卒们在什么地方睡,他也一样在什么地方睡。白天行军之时,吴起从不乘车,而是和士卒一样步行,见到士卒负荷过重,他就将士兵们扛着的军器移到自己肩上扛着。晚上宿营时他总要到各处巡查一遍,方才睡下。

一天,吴起巡查之时,见到一个士卒背上生了脓疮,若不及早排除脓汁,必会危及生命。脓汁的排除,只能依靠旁人用口吸出。在家中,或许有亲人愿意为病患者吸出脓汁,但在军营中,却无人愿意为那士卒吸出脓汁。吴起见到这种情况,立刻毫不犹豫地俯下身,为那士卒吸出了脓汁。

身为主将,竟然肯为一个小卒吸出脓汁,众军卒们别说没有听过,就是想也不敢去想。主将在军中就似国君一般,士卒们平日望都不敢向主将望上一眼。但是吴起却不同于士卒们常见的主将,在士卒们眼中,吴起不是主将,而是他们的父亲。鲁军士卒们心情激动,以儿子般的热切心肠,渴望着在战场上奋力杀敌,报答主将。

齐军连战连胜,根本不把鲁军放在眼里。不料鲁军在吴起的统领下,由懦弱如羊忽然变得凶猛如虎,人人拼死上前,绝不后退。齐军大败,尸横遍野,狼狈而逃。吴起毫不松懈,率领士卒猛追,一口气将齐军赶回了国中。齐军逃回国后紧闭边邑之门,竟是不敢出战。此一战齐国折损数万精兵、战车千乘,为百余年未有之大败。列国见鲁军以弱胜强,不禁大为佩服,纷纷遣使与鲁国通好,将鲁国视同大国。

齐国的田氏遭此大败,只得将夺取君位的图谋暂缓实行,“甘居”臣下之位。鲁国的大胜,使吴起名声大震,传遍天下。鲁穆公论功行赏,拜吴起为上大夫。齐国田氏恨透了吴起,派人携带千斤黄金,到鲁国四处活动,散布流言。于是,鲁穆公耳边几乎天天听到攻击吴起的言辞。

一个大臣说,吴起原是卫国的无赖、杀人罪犯,用此等人为大臣必为上天不喜。

另一个大臣说,吴起本是儒家子弟,却不守孝道,拒不为母服丧,灭绝人伦。

第三个大臣说,吴起残忍毒辣,为了功名富贵可以杀死爱妻,难保日后不会危害公室。

……

鲁穆公听得多了,不觉对吴起生了疑心,渐渐疏远吴起,甚至不许吴起上朝议事。

吴起叹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妻者,私也。国者,公也。吾公而忘私,反受国君猜疑,难成大事矣。”说罢,连夜乘车驰出鲁国,向西疾行,投奔魏国。魏文侯正在广招贤才,天下人凡有一技之长者,俱可上书自荐,由朝廷量才任用。

吴起一到魏国就上书自荐。魏文侯看到吴起的自荐书后,立即招来翟璜,问:“依尔之见,吴起是何等样人,吾魏国可否大用?”

翟璜答道:“吴起此人,贪图功名,喜好女色,不能算是贤臣。但其用兵之道,天下无人可及。这样的人,我魏国纵不任用,也绝不可使其投往他国。”

魏文侯皱起了眉头说:“这么说来,寡人若是不用吴起,就应该将他杀死。”

翟璜拱手施了一礼道:“正是。吴起,猛虎也,驱虎不成,则必被虎伤。”

魏文侯听了,微微一笑道:“方今天下诸侯,俱是豺狼,寡人正需猛虎驱使。”

吴起上书后的第三天,就受到了魏文侯的接见。吴起大为兴奋,朝见魏文侯时穿着一袭儒袍,手捧他精心所写的兵书六卷说:“微臣以此六卷兵书,可为主公霸有天下。”

魏文侯对那些兵书看也不看一眼道:“寡人以仁义治国,不喜兵战之事。”

吴起立刻说道:“微臣苦学多年,自信可以通过外在的迹象来推测人们隐藏于内心的愿望,根据过去来观察将来。主公既有招贤之心,为何面对贤才时,口中所说和心中所想大不一样呢?如今主公派人按四时节候之宜,斩杀各种兽类,剥其皮,涂上赤漆,画上图案,遮护车门,掩饰车壁,所为何来?此等之车乘坐不便,也不适合游猎,只能用来与敌作战。古有承桑氏之君,只知讲求仁义,不知武备,结果国灭身亡,而有扈氏之君恃众好勇,不讲仁义,一样是社稷沦丧。贤明的国君有鉴如此,故在以仁义治国的同时,一定不忘兵战之事。微臣观天下诸侯之中,唯有主公可称贤明之君,故不远千里而来,以求尽平生所学,报效主公。奈何主公心有疑意,不愿以真情相待微臣,此为何故?”

在魏文侯遇到的众多贤才中,几乎没有一个人像吴起这般言辞锋利,竟使得他一时无法回答,脸上红涨,过了好一会才反问道:“听说贤卿有大功于鲁,为何不留在鲁国呢?”

吴起大声答道:“人生苦短,倏忽而过。微臣不愿安居富贵,无所作为,辜负此生。鲁国,小国也。鲁君,庸君也。身留小国侍奉庸君,何能有所作为?魏国,大国也。主公,明君也。微臣侍奉主公,可以大有作为,立不世奇功,名传千秋万代!”听了吴起的这番话,魏文侯心中舒服了许多,立即传命摆下宴乐,招待“大贤”光临魏国。

宴乐举行之时,魏文侯的夫人亲自捧起金爵,向吴起敬献美酒,这种“礼遇”是诸侯对贤者最为尊重的表示。吴起大为感动,誓言不惜肝脑涂地,以报答主公的知遇之恩。“礼遇”过后,魏文侯拜吴起为客卿,参与朝中机密,尤其是参与兵战机密。

客卿不是一个正式的官职,一般是国君用来安置别国投奔来的太子上卿等身份高贵之人的“专设之位”。吴起虽然名震天下,论官位只是一个上大夫,以此官位而被魏文侯尊为客卿,对吴起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荣耀。

吴起不负魏文侯的敬贤之意,主动请求充当魏国大将,越过黄河攻击秦国,连获大胜,再一次震动了天下。只是在魏国获得大胜后,吴起和魏文侯之间却发生了争执。魏文侯将楚国、齐国视为争霸天下的劲敌,不愿为秦国多耗国力。吴起认为秦国才是魏国的真正劲敌,魏国欲争霸天下,必须先灭了秦国。

秦国偏处西陲,和戎族杂居,岂可称为劲敌,吴起如此,多半是欲久掌兵权。魏文侯心生疑虑,立下决断,解除了吴起的兵权,将精锐士卒从河西调回,交由乐羊去攻打中山。对于吴起,魏文侯仍然十分礼敬,除继续尊其为客卿外,还赏赐黄金百斤,美女十名,让吴起可以尽情享受。每隔上几天,魏文侯还会将吴起召进内宫,谈论兵书战策。但是对于具体的朝政军务之事,魏文侯却从来不和吴起谈论。此刻秦军兵临城下,魏文侯不得不将吴起置于身右,以便随时从吴起口中获得应对之策。魏文侯这时虽对吴起有了疑心,却对翟璜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毫无怀疑——若论用兵之道,天下无人可及吴起。

魏国君臣登上城楼后不过半个时辰,就听得天边车声隆隆,如滚雷般一阵阵压了过来。紧接着黄尘大起,如决堤的大河之水,呼啸翻腾着向安邑城漫涌而来,威势极是惊人。黄尘中,无数戈矛闪耀着夺目的白光,犹似密林一般。更有千百面大旗迎风招展,旗上都绣着斗大的“秦”字。城楼上的魏国君臣都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但看到了秦军的这种威势,几乎人人都是大惊失色。秦军屡遭惨败,为何士气如此激昂?军阵如此严整?武器如此众多?

安邑虽为都城,精兵却是不多。秦军俱是锐卒,若大举攻城,只怕是危险至极。秦军屡战屡败,怨气极深,如果攻破都城,必是大肆杀掠,安邑城中,将人人难逃厄运。

……

魏国君臣们想着,背上都冒出了冷汗,许多人的双腿禁不住颤抖起来。

“主公,快,快下诏,让都中百姓上城拒敌!”公叔痤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魏文侯强自镇定,尽量以平静的声音问着吴起:“贤卿,以你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吴起一笑:“秦军不过虚张声势耳,并不会攻城。主公不必诏令百姓上城,以致反被敌军所轻。”

魏文侯点点头:“寡人料想秦军也只是虚张声势,公叔将军未免太过慌张。”其实,魏文侯在询问吴起之前,并没有料想到秦军是虚张声势,而是以为秦军立刻就要攻城。

公叔痤受了魏文侯的“教训”,心中很不舒服,问着吴起:“以客卿大人说来,秦军攻入我魏国境内,莫非只是为了游玩一番?”

“秦军当然不是为了来游玩的。秦军屡败,士气低落,国势不振,四面戎族争相攻击,日子十分难过。为了摆脱困境,秦国君臣不惜倾其精锐之卒,冒险突入我魏国境内,以图振作士气,威慑戎族。但是秦国又惧我魏国兵强,并不敢真的与我魏国接战。吾料其绕我安邑一周后,定会立刻依原路回返。这样,秦国就可向国人宣示——已‘大败’我魏国,使我魏军躲入城中,不敢接战。秦人闻之,必然举国振奋。而戎族闻之,必然心生惧意,不敢轻易攻击秦国。秦国此举,实为兵法上之‘励士’之法也。吾书兵法六卷,其中第六卷专论励士之法。公叔将军身为大将,当熟读吾之兵书,应该知道此‘励士’之法,奈何一见秦军,竟慌张至此,实在是有失大将风范。”吴起旁若无人地说道。

“你……你……”公叔痤大怒,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言。吴起的六卷兵书极受魏文侯重视,曾令人抄录了百余部,赐给朝中大臣们研习。公叔痤也得了一部,但是对吴起的兵书一字未看。他对吴起十分不满,认为吴起并无真实本领,不过是生了一张利口,嘴上会说而已。他身为将军世家之后,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不知经过了多少苦战,官位也只是个上大夫。而吴起就凭着一张嘴,来到魏国就居于客卿高位,并被拜为大将。他本来以为吴起一上战场,就会大败而逃,出尽丑态。不料吴起却是屡战屡胜,占尽了风光,使得他相形之下,大为失色,令他在对吴起的不满中,又多出了几分嫉妒之意。

“据贤卿说来,秦军会依原路回返,难道他们不怕韩国军卒截杀吗?”魏文侯问道。太子击、魏成子、李悝、翟璜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吴起。魏文侯的疑问,也是他们心中的疑问。

“这个……”吴起向城楼上的众大臣们环视了一眼,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

“敌军不会攻城,众位且请回到朝堂去吧。”魏文侯知道吴起有机密话讲,忙说道。除了吴起本人和太子击、魏成子、李悝、翟璜、公叔痤几位臣下外,众人都从城楼上走了下去。这几位臣下,可说是魏文侯的“腹心之臣”,凡军国大事,魏文侯都会和这几位臣下商议。

吴起却仍未说话,目光直视公叔痤,意思是公叔痤也应该走下城楼。他一向认为,欲立功名,须先立威,使国中人人敬畏。如此,一旦他领了国君的出征之命,就可便宜行事,言出法随,谁也不敢和他作对。但是公叔痤却对他毫无敬畏之心,使他无法忍受。为此,他必须多给公叔痤几次“教训”。见到吴起如此,魏文侯只得说道:“公叔将军,你且代寡人到各处城门巡视一番吧。”

魏文侯的话虽然说得委婉,对公叔痤来说,仍是奇耻大辱——吴起仅仅一句话,就可以将他从国君身边赶走。这件事必会传扬出去,将使他在朝中抬不起头来。

“微臣遵命!”公叔痤咬着牙说道,恨恨地看了一眼吴起,走下了城楼。

“主公,微臣以为秦国回返之时,绝不会遇到韩国军卒的截杀。”吴起这才说道。

“这是为什么?”魏文侯问着,心中不觉大跳了一下。

“魏、韩、赵并称三晋,其中以我魏国最强。韩、赵在表面上对我魏国甚是恭敬,甚至对我魏国行以朝见之礼。但在心底里,韩、赵两国对我魏国极不服气,绝不愿甘居我魏国之下。我魏国愈强,韩、赵两国则愈是妒忌。只是就眼前情势而论,韩、赵两国又有不得不求于我魏国之处。韩国所求者有三:一求我魏因为其西拒秦国,保其后路安稳。二求我魏国南下击楚,震慑其所临强敌。三求我魏国助其伐郑,夺取郑国土地。赵国所求者亦是有三。赵国虽然不与秦、楚相连,却在西北方有着戎族威胁,东北方面临燕国的攻击,东南方又会受到齐国的攻击。赵国一求我魏国从西河郡北上助其攻击戎族。二求我魏国为其阻挡燕国南下,当初赵国之所以愿意我魏国越过其境攻击中山之地,就是诱我魏国直接与燕国对抗。三求我魏国东伐齐国,使其能夺取东南之地。因为有求于我魏国,韩、赵不敢公然做出弱我魏国的举动。因为妒忌我魏国,韩、赵必然会在暗中做出弱我魏国的举动。韩、赵愿意看到魏国强于秦国,却不愿意看到魏国灭亡秦国。韩、赵想让秦国拖住我魏国,使我魏国虽强,但又处处受制,终究不能称雄于天下,完成‘王霸大业’。秦国君臣并非愚者,亦是明白此理。故此次秦国偷越韩国境内,定是在事先和韩国有所勾结,得到了韩国的默许。否则,秦国绝不敢冒险而来。既然韩国和秦国有所勾结,其军卒怎么会截杀秦军呢?秦军偷越其境,韩国不可能毫无知觉,可是韩国却并未派人告知我魏国,此即为韩、秦有所勾结的明证。当然,秦军回返之后,韩国立即会派人前来‘谢罪’,以免得罪了我魏国。”吴起说着,声音洪亮清晰,透出一种逼人的锐气。

魏文侯和太子击、魏成子、李悝、翟璜等人听了吴起之言,互相间不觉对望了几眼。他们也都知道韩、赵两国在心中对魏国不服气,但都未想到韩国会去勾结秦国。魏国兵势极强,又居于韩、赵两国的“腹心之中”,随时能给韩、赵两国以致命的打击。在这种情势下,韩国怎敢冒险勾结秦军呢?

“微臣听说,韩侯已重病在身,不能理政。韩国的朝政大事,俱由相国侠累执掌。侠累其人,喜结险恶之徒,心性亦是好弄险使气。韩侯或者不敢勾结秦军,侠累则什么险事也敢做出。主公今后对侠累其人,倒要多加防备。”见众人有不信之意,吴起又说道。

“贤卿所言,确乎有理。”魏文侯听吴起如此说,心中的疑惑顿时消散。他一样在韩、赵两国派有密使,对于韩侯病重,朝政由相国侠累执掌的情况了如指掌。

侠累好大的狗胆,寡人饶不了他。魏文侯在心中恨恨地想着,忽听城头上众人欢声如潮。他忙和众臣走近楼口,向下探望,见秦军已掉转战车,纷纷退走。

“贤卿料敌如神,寡人不胜钦佩。”魏文侯转过身来,赞许地对吴起说着。

“请主公多派疑兵,尾追秦军,只摇旗呐喊,不与秦军接战,使秦军知我有备,不敢在我魏国过多停留,以免惊扰我魏国百姓。”吴起建议道,对国君的赞许并未表示谦恭辞让之意。在魏国,也只有吴起从来在国君面前毫无谦恭之态。魏文侯对吴起的建议完全赞同,当即令魏成子率领“疑兵”大张旗帜,追击秦军。

几乎是在魏成子领命走下城楼的同时,城门守将奔上来禀告道——韩国使者求见。魏文侯对吴起笑道:“看来又是不出贤卿所料。”果然,韩国使者呈上了“谢罪”之书。

韩侯在“谢罪”之书中言道,楚国近日在韩国边境集中大军,意欲攻击韩国。为此韩国不得不将秦、韩边境之兵调往楚、韩境。谁知秦国竟然乘虚而入,偷越国境攻进了魏国。等到韩国发觉了秦军的意图,已不及堵截。韩国上下知道了这件事后都是惶惑不安。韩侯已紧急调回楚、韩边境兵卒,准备从后面袭杀秦军。

秦军已经回返,哪里等得到你韩国兵卒从后袭杀?魏文侯心里冷笑着,口中却道:“请贵使转告韩侯,秦军不过是跳梁小丑,不值一提。我魏国大军将立刻进攻秦国,让秦军知道我魏国绝不可欺。贵国须防备楚军,不必急于调回兵卒。”

“主公真欲发大兵进攻秦国吗?”待韩国使者退出后,李悝疑惑地问道。他知道,魏文侯正在整顿兵车,修造甲仗,准备南下进攻楚国。如果魏文侯此时发大兵进攻秦国则南下伐楚的预定谋划就会落空,而魏文侯并不是一个喜欢改变预定谋划的人。

对于李悝的疑问,魏文侯并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移向了吴起。李悝见此,知道魏文侯有重大的军机之事和吴起商量,知趣地向魏文侯行了一礼,退下城楼。翟璜亦是告退。太子击也欲行礼告退时,被魏文侯留了下来。高大而又空阔的城门楼上,只立着魏文侯、太子击、吴起三人,一同望着城外。秦军虽已退去,但是自天际吹来了一阵阵的西风,黄尘依旧是漫天飞舞,迷迷茫茫。

夕阳西下,漫天黄尘已变成了一片红雾,将安邑城笼罩在沉郁的血色中。魏文侯耐心地在城楼上站立着,想让吴起首先说话,可吴起始终沉默不语。

“贤卿,寡人绝不能让秦国的‘励士之法’得逞。”终于是魏文侯先开口了。

“主公打算如何破秦国的‘励士之法’呢?”吴起问道。

“寡人愿拜贤卿为西河郡太守,以西河之兵攻击秦国。”魏文侯坦率地说道。他其实是一直在等着吴起主动请战,他料定功名心极强的吴起一定会向他请战。谁知他的料想却落了空,素喜谈兵的吴起好像对攻击秦国毫无兴趣。

“主公,微臣投奔魏国,是想做下姜太公兴周灭商那般的宏伟大业。以西河之兵攻秦,可胜之,不可灭之。此等之事,公叔痤、西门豹足可任之,主公又何必驱使微臣呢。微臣既不能为主公所用,羞立朝堂之中,请主公允臣归隐深山。”吴起拱手说着。他早已料定了魏文侯会说出什么话来,心中也早想好了应对之语。

魏文侯听了吴起的话,心中大吃一惊。他当然明白,吴起这样的人绝不会归隐深山,吴起若是离开了魏国的朝堂,所“归隐”的地方不是楚国便是齐国,甚至是秦国。如果真是那样,则楚、齐秦任何一国,都可以借着吴起的“奇谋”,将魏国置于死地。

哼!你吴起若真敢归隐,寡人就要将你的人头留下。魏文侯心里想着,口中说道:“寡人不能让贤明大展其才实是惭愧。贤卿究竟如何才能立下姜太公那般的宏伟大业,还望对寡人详细讲来,以使寡人改过,助贤卿尽展高才。”

“主公,我魏国欲得天下,获取周室九鼎,必先灭掉秦国,才能及其余。”吴起道。

“此为何故?”魏文侯忙问着,他对吴起太过直爽的言辞很不习惯。尽管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扫灭列国,获取周室九鼎,但他却绝少说出这样的话来。

“秦国地势险固,实为天下之最,四面高山环绕,中间是一平原。高山可作城池,平原物产丰富。其四面高山中,只有向东一面称得上有强敌对峙。故秦国只需派出二万甲士,就足可抵挡中原各诸侯之国百万大军的攻击。然有一利必有一弊,秦国北、西、南三面都是荒凉之地,只宜戎族居住。秦国欲成为真正的天下大国,非向东扩充不可。秦国东面的第一强敌就是我魏国。故秦国与我魏国,已成天生的对头。秦国一日不灭魏国,一日不能向东扩充其势。我魏国一日不灭秦国,一日不能消除后患。后患不除,何能与楚、齐诸强争于中原呢?故我魏国当前的第一要务,就是灭亡秦国。”吴起慷慨说道。

“秦国是我魏国后患,寡人何尝不知,然秦国并非弱小之国啊!昔者以晋之强大,数百年不能使其灭亡。吴国强盛之时,曾一举攻下楚国都城,却偏偏败在秦军手下。贤卿也说过,秦国地势的险固为天下之最,攻击如此险固的大国,损伤必大。或许我魏国能够灭亡秦国。但秦国灭亡之后,恐怕我魏国耗损之巨,数十年难以恢复。而且我魏国灭亡了秦国,必然会使齐、楚大为恐慌,争相攻击我魏国。如此,魏国危矣。”魏文侯说道。

“不然,如今我魏国已占西河之地,使秦国的险固地势已崩其一角,我魏国借此一角长驱直入,必能灭亡秦国。若主公稍有迟疑,秦国必倾其全力夺回西河之地。一旦秦国夺回了西河之地,则我魏国欲亡秦国,将难如登天矣。”吴起毫不退让地说着。

“那么,依贤卿之见,我魏国灭亡秦国之后,又该如何呢?”魏文侯问道。

“灭亡秦国之后,则我魏国占尽地利,二十年内,必能一统天下。”吴起傲然说道。

魏文侯父子听了吴起之言,心中怦然而动,二十年内一统天下,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尤其是对魏文侯来说,他正身当壮年,体格强壮,若无意外之事,应该能够活至二十年以上。这样在他这一代,就可以夺取周室九鼎,一统天下,立下千秋功业。

“秦国之外,还有齐、楚、韩、赵、燕、鲁、宋诸国,俱是不可小视,贤卿有何谋划,敢说‘二十年内,必能一统天下’呢?”魏文侯强压着心中的激动,平静地问道。

“灭秦之后,主公可将秦地之北拿出数城赠予赵,又可将秦地之南拿出数城赠予韩,则赵、韩必会更加亲近魏国。魏、赵、韩三国亲近,则齐、楚不敢轻易与我魏国为敌。然后主公以大军攻入巴蜀,控制长江上游。最后主公可率赵、韩两国之军,兵分三路,一路南下方城、一路斜出武关、一路自长江上游浮船而下。此三路大军楚国万难抵挡,必为我魏国所灭。楚国灭,则齐国势难保全;齐国亡,则天下无人可敌魏国,将望风归服矣。主公若依微臣之策,顶多十五年内可一统天下,就算有了什么意外之事,也绝不会迟于二十年。”吴起回答道。

“这……”魏文侯沉吟了一会,又问道,“除了此策,贤卿难道别无他计吗?”

“没有。”吴起很干脆地回答道。

“你呢?”魏文侯望着太子击问道。太子击摇了摇头。

“寡人倒是另有一计。”魏文侯说道,“秦兵悍勇,身陷绝境时无不拼死力战,寡人不愿将秦人逼入绝境。楚兵之勇,亦是不弱于秦。然楚兵能胜不能败,胜则个个争先,败则溃不成军。寡人想以贤卿镇守西河,使秦人不敢东犯,消我魏国后顾之忧。然后寡人亲领国中锐卒,会合赵、韩之军,南下攻楚,一举攻灭楚国。楚灭之后,我魏国大军则可南从武关,北从西河,两面夹击秦国,必能一战灭秦。楚、秦灭,则齐国亦可灭,天下归于一统矣。”

听了魏文侯的话,吴起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道:“楚国东有齐国,西有秦国,若是力不能支,定会向齐、秦两国求救。就算微臣能抵挡住秦国,谁能挡住齐国呢?”

“齐国田氏急欲夺得君位,一时很难顾得上楚国。”魏文侯道。

“田氏族人中智者甚多,不会弃楚国不救,以坐视我魏国独自强大。”吴起道。

“就算齐国愿意救楚,也不会派出太多的军卒。何况楚君为盗所杀,新君刚刚继位,国中混乱不堪。我魏、赵、韩三国定会在齐国援军到来之前,灭亡楚国。”魏文侯坚定地说。

吴起见魏文侯如此坚持己见,不由得沉默了下来。魏文侯毕竟是一国之君,对臣下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吴起不愿也不能一直和国君硬顶下去。

“贤卿,寡人之计如何?是否合于兵法?”魏文侯又问道。

“敌国乱,则以兵伐之。主公之计,当然合于兵法。”吴起不能再沉默下去,只好回答了一句。

“寡人之计合于兵法,自然可灭敌国。”魏文侯满怀信心地说道。

“未必如此。若想灭亡楚国这等强敌,所行之计仅仅合于兵法远远不够。昔者孙武子为吴王军师,所行之处无不合于兵法,然而终究未能灭亡楚国。”吴起明知魏文侯听了这话不高兴,还是说了。

“若有贤卿为我魏国防守西河,则寡人之计,必能成功。”魏文侯道。

吴起拱手向魏文侯施了一礼:“微臣说过,西河郡太守之职公叔痤、西门豹足可任之。”

“不,西河郡太守一职,非贤卿不能任之。唯有贤卿防守西河,才能使寡人无后顾之忧,才能使寡人可以全力攻楚。贤卿为西河太守,即是我魏国之‘姜太公’也,即可立下‘兴周灭商’之大业也。”魏文侯说着竟然弯下腰来,对着吴起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啊……微臣死罪,死罪!”吴起慌忙跪下来,向魏文侯行以磕头大礼。国君至高无上,绝不应该向臣下施礼。国君一旦向臣下施礼,就是对臣下提出了最后的要求。吴起在这个时候已无法拒绝魏文侯的要求,除非他真的欲“归隐深山”。但是他绝不愿意就此“归隐”,而且他心里很明白——魏文侯也绝不会容许他“归隐”。

他口称“死罪”,既是向国君表示了惶恐之意,也是表示他答应了国君的要求。魏文侯见吴起跪下,心中大喜,立刻上前一步,扶起吴起道:“贤卿愿解寡人之忧,实乃魏国之福,实乃天下之福也。中国大地数百年之战祸,亦将息矣!”

“微臣受主公之托,防守西河,应是魏国之臣。”吴站起来说道。

虽然“客卿”的官职非常荣耀,但毕竟有着一层“客人”的意味,权威不算太大,难以令吴起满意。吴起身任太守,独当一面,最需要的就是拥有绝对的权威,可以便宜行事,甚至先斩后奏。

“如此,委屈贤卿了。”魏文侯笑道。吴起所说的,正是他想听到的。在魏国独当一面的大臣,绝不应该带着“客人”的身份。

次日,魏文侯在朝堂上拜吴起为西河郡太守,攻击秦国,其官衔由“客卿”转为“下卿”,正式成为魏国臣子。吴起当日即乘车驰往西河赴任,太子击率相国以下大臣送至城外十里。送行之礼毕后,众大臣各回府第,太子击则驰进宫中,至内宫向母亲行过拜见大礼。

他昨日就该行此大礼,因秦兵突至而耽误了。他的母亲是魏文侯的正室夫人,居于内宫正殿。太子击行礼之时,魏文侯亦在正殿之内。夫人几年不与儿子相见,有满腹的话语要诉说,但是见到国君在场,却默默退到了后面。

“击儿,吴起的兵书你都背熟了吗?”魏文侯问。在太子击前往中山时,他送给太子的“礼物”就是吴起的兵书。

魏文侯当时对儿子说过,一旦儿子返回朝廷时,他要亲自考问其“学业”。

“儿臣都背熟了。”太子击恭恭敬敬地回答道。他已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父亲的“考问”,每一次“考问”都能顺利通过。

“那好,你就将其要紧之处给寡人讲讲吧。”魏文侯说道。

“吴起的兵书,共有六卷,一曰‘图国’,二曰‘料敌’,三曰‘治兵’,四曰‘论将’,五曰‘应变’,六曰‘励士’。图国即为谋人之国,凡兵战之事,其所图者,最终为敌人之国也。欲谋人之国,必先治己之国。己国治,方可求敌国灭。治国之道,莫过于尊贤,务必‘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其国方可大治。国家大治之后,就可灭敌之国。欲灭敌国,须先料敌,最重要的是对其政事、赋税、民心之类料知无误。不知敌,则不能胜敌。知敌之后就可寻出敌人破绽,从而击败敌人。欲败敌军,须强于敌军。强军之道,在一‘治’字耳。治军须严守军纪,赏罚分明。更要教士卒学战,精于搏杀之技,精于行止之法。军强之后,就须选将。为将者,须‘德、才、智、能’具备,文武双全,知晓天文地理,能够‘施令而下不犯,所在寇不敢敌’。战场之上千变万化,故领军者须有‘应变’之能,不应死守兵法。应变之能就在于能够随时了解敌军之势,随时根据敌军之势的不同做出相应的攻击。军强将猛,尚不足以制胜。欲稳操胜算,领军者还须深知‘励士之法’,必须爱兵如子,能与士卒同甘共苦,不忘抚恤慰问士卒的家属,以求‘发号布令而人乐同,兴师动众而人乐战,交兵接刃而人乐死’。”太子击流畅地回答道。

“不错。”魏文侯赞赏地点了一下头,又问:“吴起的兵法,和孙子的《十三篇》相比,孰高孰低?”

“这……”太子击不觉沉吟起来。

孙子名武,自称为齐国田氏之后,因祖上征伐有功,齐景公赐姓孙氏,食邑封于乐安。孙武因家族与朝中权贵发生冲突,避难逃往吴国,受到吴王阖闾的重用,将其拜为军师。

吴国偏处东南,素为中原诸侯轻视。但其军队经过孙武的训练后,兵锋之锐竟是天下无敌。吴军长驱数千里,攻破了强楚的都城,几乎灭亡了楚国,使天下震惊,无不对吴国畏之如虎。

孙武的威名亦是因此震动天下,人人视其为“兵神”。但孙武却在此时悄然“归隐”,不知所终。他在归隐之前,曾将其治军心得写成兵法,献给吴王。这部兵法很快就传遍了天下,被人称之为《孙子兵法》,其兵法共有十三篇,故亦被人称为《十三篇》。

孙武名震天下的伐楚之战到魏文侯时已过百年。百年来,无数人以研究《十三篇》而成为名士,并广招学生,游说于列国之间,这些人被称为“兵家”,广受列国诸侯敬重。

列国将军,无不熟读《十三篇》,列国君主,亦将《十三篇》列为子弟们的必读之书。太子击自是将《十三篇》读得烂熟,但是从未将《十三篇》和吴起的兵书相比过。他并不怎么喜欢诵读兵书,所以将《十三篇》和吴起的兵书背得头头是道,仅仅是为了应付父亲的考问。

太子击认为自己文武兼备,才能丝毫不在孙子和吴起之下,用不着过多地研究旁人的兵法。但作为太子,首先应做的事是确保太子之位,待当了国君后便大展其才,扫平天下。

见太子击答不上来,魏文侯叹了一口气,道:“读书最忌死记硬背,须得融会贯通才是。吴起这人就善于读书,吾观其兵法,得益于《十三篇》甚多。如《十三篇》中之‘谋攻’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就由吴起生发成‘料敌’一卷。《十三篇》人称已尽兵家之法,后人无可出其右。然以寡人观之,吴起的兵法却在多处胜于《十三篇》。吴起之兵法首论‘图国’,不就兵论兵,而从大处着眼,一下子抓住了兵法的要害所在——治兵必先治国,国若不安,兵势再强,也难以持久。当年吴国的兵卒由孙子亲自训练,其兵势之强,天下无国可敌。然吴人不图治国,不修内政,其兵势虽强,却不能灭人之国,反被越国所灭。当年越国并无孙子这等‘兵神’,所以能灭吴国,是其君臣人人奋力于治国也。此外,吴起的‘励士之法’亦是胜于孙子。孙子虽然也说须‘视卒如爱子’,却过于看重将帅,只知‘励帅’,不知‘励士’。其实,士卒若不勇于杀敌,将帅本领再大,只怕也难获得胜利。当然,从全书来看,孙、吴兵法可谓各有所长。学习者研读之时,绝不可偏废。击儿啊,你要像吴起那样读书才行,切不可只知死记硬背。”

“是,儿臣当牢记父侯的教诲。”太子击垂下头,拱手说道。

我是未来的国君,并不是未来的将军,似吴起那般研读兵法,倒也不必。孙子、吴起再厉害,也只能供国君驱使而已。我真正要学到手的,是父侯驱使吴起这等“猛虎”的本领。其实驱使吴起这等“猛虎”也不难,高官、厚赏,再加上美女就足够了。太子击在心中不停地反驳着父亲的话,在他未成为国君之前,也只能这样反驳着父亲。

“但愿你能真的牢记。”魏文侯说着,话锋一转问,“击儿,昨日吴起在城楼上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儿臣记得。”

“那好,你就说说,吴起的平天下之策和寡人的平天下之计,孰高孰低?”

“当然是父侯的平天下之计高于吴起的平天下之策,吴起之策,太过冒险,近乎赌徒孤注一掷。父侯之计,循序渐进,先求立于不败,后求破敌,可稳操胜算。”太子击口中虽这样说,其实心中却在想,父侯太过于求稳,其计远不如吴起之策矣。

“击儿,你错了。吴起之策,比寡人之计高出甚多。”魏文侯摇着头说道。

“那……那么父侯为何……为何不纳吴起之策呢?”太子击疑惑地问。

“唉!”魏文侯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非是寡人不纳吴起之策,而是不能纳其策也。”

“这……儿臣不解?”

“击儿,秦国地势的险固,确为天下之最。我魏国之中除了吴起外,包括寡人在内,谁也不能灭了秦国。所以寡人如果采纳吴起之策,非得派吴起为大将不可。吴起此人,本领极大,野心也极大。他若领兵灭了秦国,占了天下最险固的地势,岂肯甘当魏国之臣?只怕他立刻就会反过头来,灭了我魏国。所以寡人虽极欲平定天下,也不敢采纳吴起之策。”

“吴起深受父侯厚恩,也会……也会有反心吗?”

“吴起不是一个奸邪之人,然其功名心太重,为了功名,他连爱妻也可杀死,还有何事不可做出?有些人并非天生就有反心,而是情势所激,不反也得反了。身为国君者,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吴起这样大有本领的人处在能够生出反心的情势下。”

太子击默然无语。父亲的话给了他极大的震动,使他的心中一时波澜起伏——是啊,强臣生出反心,吞灭主上之国的例子,实在太多。小国不去说他,仅就大国而言,强大的晋国不是被魏、赵、韩三大家臣吞灭了吗?这魏氏家臣就是我魏国之祖啊。还有强大的齐国,眼看就被田氏吞灭了。而田氏先祖本是逃难之人,得到齐君的庇护,方才保全了性命。

我魏氏可吞灭晋国,吴起他若占了秦国的险固之地,又为什么不可以吞灭魏国呢?可是身为国君,若不任用强臣,国势必弱,一样会被强者所欺,以致宗庙不保。要成为一个既能大有作为,又善于驱使强臣的国君,只怕不会是我想的那般容易……

“击儿,吴起说得不错,欲谋人之国,必先治己之国。寡人这次将你从中山召回朝中,就是要让你熟习治国之术。一旦吴起击败秦军,寡人立即就带领锐卒会合韩、赵之军,南下伐楚。魏成子、翟璜将随寡人南征,朝中之事,你要多向李悝请教。”魏文侯说道。

“是!”太子击答道。

“好啦。你母亲有话相告,且往后堂去吧。”魏文侯微笑着说道,眼中露出少见的慈爱之意。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以父亲,而非国君的目光注视着太子击。

太子击走到了后堂,魏文侯仍是坐在正殿里,翻看着臣下所上的各种奏章。这些奏章俱是写在木简上,以线串起,每天在案几上堆成小山一样,重达百余斤。魏文侯对任何一份奏章都会仔细审阅,常常看到半夜,尚不肯安歇。只是今天他看着奏章,怎么也看不下去,心中反反复复地想着两个字——吴起。

似吴起这等智谋高深之士,是否看出了寡人有意不采纳他的平天下之策?如果他看出了,又该如何?是否愿意出力攻击秦国?他若不尽力攻击秦国,寡人又该如何? 9TnuJuxm8JBxWNBnb6M3PM4bT1tT67qr68XVk7fE2lMeybn1lb4tLsDGTxXzdtsk



第十九章

嬴菌献策复国势
吴起设伏占先机

秦军自魏国都城返回后,休整数日,立即杀奔西河而来。西河之地在秦简公眼里,是秦国的生死之地。拥有西河,秦国不仅能够生存,还可东出争霸中原。失去西河,则秦国迟早会被敌国灭亡。

列国行军,平常每日只行一舍之地。遇到战事,则日行二舍,顶多会日行三舍之地。但这日秦军的行进速度,已达四舍,可谓疾似闪电。可是高坐在战车上的秦简公,却仍嫌行进的速度太慢,不断传令,让士卒快行。

秦国一直是西方的大国,但自秦穆公后,国势已日渐衰弱,尤其是近百余年来,内乱不休,宗室间互相残杀,国君之位常被公子们以武力夺来夺去,谁也难保大位长久。朝中的权臣乘势坐大,每逢对国君不满,就勾结逃亡在外的公子,袭杀国君。

秦简公的父亲秦怀公本是逃亡在晋国的一位宗室公子,后来大臣们杀死国君,将秦怀公迎入都城,立为国君。但秦怀公仅仅当了四年的国君,就遭到权臣们的攻击,被迫自杀。

秦怀公的太子早死,众大臣就立太子的儿子为国君,是为秦灵公。秦灵公即位之后,他的叔父们不敢待在国中,纷纷逃到邻国,秦简公亦逃到了晋国。此时晋国已被魏、赵、韩三家瓜分,只剩下曲沃和绛城二邑。晋国虽然只存有空名,养活几位邻国的公子还是绰绰有余。秦简公身居晋国,暗中却和国中的权臣保持着密切的来往,准备从侄儿手中夺取君位。

秦灵公当政之时,正逢魏文侯大力治理国政,广求贤才,其国力日益强盛。秦、魏两国连年在边境上展开大战,结果是秦国遭到惨败,丧失了许多城邑。秦国上上下下,俱是埋怨国君无能,大臣们也开始密谋用何种手段废掉国君,秦灵公惊惧之中,暴病而亡。秦简公乘势从晋国杀回来,在众大臣的支持下,向秦灵公的儿子们发动猛攻。秦灵公的儿子们力不能敌,除了公子连一人逃走了外,其余众人全都被秦简公杀死。公子连逃难的地方,仍是空有其名的晋国。

秦简公夺得君位之后,为了树立威信,不断地向魏国发动了进攻,以图夺回失地。不料他不仅没有夺回失地,反而遭到了空前的惨败,将整个西河之地“奉送”给了魏国,国境线由黄河退到了洛水,使秦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

洛水远不如黄河险固,魏国军队可以轻易突破。直捣秦国的腹地,灭亡秦国。秦国连遭惨败,士卒伤亡极大,每一处城邑都传出痛哭之声,人人都对国君怨恨不已。许多青壮男子为逃避打仗,纷纷入山为盗,劫掠商旅,甚至攻杀官吏。府库中应收的赋税亦是大减,以致朝中大臣们的俸禄,也常常发不出来。正在秦简公焦头烂额、不知所措的时候,宗室大臣嬴菌上书请求改革国政。秦简公素知嬴菌大有才能,只因他是灵公的亲信,故一直对其敬而远之。但现在秦国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秦简公无奈中只有抛弃猜疑之心,连夜召见嬴菌。

嬴菌年约四旬,相貌堂堂,善于言辞,因此常常被国君拜为使者,出访各国。使者非常受人敬重,但并不执掌朝中实权。故秦简公虽对嬴菌有猜疑之心,倒也没有将嬴菌置于死地,仍是经常让嬴菌出使各国。

“大夫有何妙策,使我秦国脱出困境?”秦简公一见到嬴菌,就立刻问道。

嬴菌不答,先反问道:“我秦国连败于魏国,是为何故?”

“这……”秦简公犹疑了一下,才回答道,“是魏国兵强将猛,我秦国难以抵挡。”

“非也。”嬴菌摇了一下头,“我秦国兵将的勇猛,向来是名闻天下,绝不输于魏国。”

“是魏国有了吴起这等厉害之人。”

“非也。吴起未伐我秦国之前,我秦国已不敌魏国。”

“那么,是寡人的仁德,不及魏侯了。”秦简公一向自视甚高,绝少在臣下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非也。主公的仁德,丝毫不弱于魏侯。”

“寡人实不知我秦国为何连败于魏国,还望大夫教之。”秦简公微笑着,谦恭地说道。嬴菌的话,使他放下了心——至少大臣们尚没有视他为“昏暴”之君,欲废了他的君位。如果大臣们心怀叵测,嬴菌就绝不会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我秦国之所以连败于魏国,只因一字。”嬴菌说道。

“是哪个字?”秦简公间。

“变!”嬴菌大声答道。

“变?”秦简公疑惑地重复着,又问道,“这‘变’字何解?”

“变者,变革国政也。当年穆公称霸,就在于变。可惜自穆公之后,我秦国因循守旧,毫无变意,而列国争相变革,致使我秦国日益衰弱,为人所轻矣。”嬴菌感慨地说。

“寡人也听说列国多有变革之事。寡人亦愿变革,只是不知该从何处着手。”秦简公皱着眉说道。他在晋国避乱时,对魏、韩、赵三国的国政极为关心,所得甚多。在他最初回到国中时,也曾想依照着魏、韩、赵三国之法变革国政,但因众大臣反对,又加上和魏国争战不休,以致没有实施任何变革之策。

“变革国政,应先变革田亩之制,废除‘井田’之法,改以‘租禾’之法。”嬴菌说道。

所谓“井田”,是周室立国后的田地分配之法,周室有“国人”和”野人”之分。国人住都城周围的乡邑中,有着向公室缴纳军赋的义务,并在征战时充当甲士,为国君作战。国君欲行大事,事先须召集国人,征询国人们的意见,然后才会有所行动。在乡邑之外,有许多村落,村落中住着“野人”,野人多是俘虏或是犯了罪的国人组成的,因居于草野之地,故被称为野人。村落中的首领称作父老,负责监视管理众野人。野人男者耕田,女者织布,所得全部上交公室。野人不参加征战,无权对朝政提出意见。

名义上,周天子是天下共主,所有的田地都属于周天子。实际上,田地又有公田、私田两种分别。公田成百上千亩连成一片,所产之物用来祭祖、聚餐、救济贫弱国人和奉养国君,又称为籍田。私田划成整齐的小块,似“井”字,故称为“井田”。私田由国人自己耕种,所得除上交军赋的一部分外,其余部用来奉养自身。一般来说,国人每家可得田地一百亩。私田虽归国人自己耕种,其实仍非私有,国人到了六十岁,就须将私田退回公室,由公室重新分配。

周室号称农耕之族,最重农耕之事,依照当年周公所定的礼法,须人人参加农耕之事,连周天子也不得例外。每年到了春耕之时,周天子手握长锄,带头下地耕种。周天子之后,是公卿百官,公卿百官之后是国人,国人之后是野人。

周天子象征性地将锄头挥舞两三下,就算是行了农耕之事,然后乘坐高车,回至内宫。公卿百官们停留的时刻稍多些,会真的向田地里挖上几锄,然后亦是乘车回其府第。国人们停留的时刻又多些,会挖上数十锄,然后就站在田头,监视野人耕种。野人们才是真正的耕种者,他们耕完了公田,又须到国人们的私田上耕作,终日不得歇息。许多国人们并不关心公田,逼着野人们尽快耕完公田,然后到私田上仔细耕作。

公田虽大,成千亩地连成一片,但其收成很低,往往不及一块百亩的私田。周天子的田地耕种之法如此,各大小诸侯的田地耕种之法,也是如此。

普通国人的私田每家只有百亩,而公卿百官和宗室贵族们的私田,却多至万亩。周天子往往将整个乡邑的收入都赐给立了功的公卿百官或贵族们,称为食邑。国人参加征战,立有功劳,私田亦会增加。

渐渐地,国人们有了贫富分别,贫者为了增加收入,不得不开垦私田。富者为了更富,亦是大力开垦私田。这些新开垦的私田自然不用上交军赋,收入全归开垦者所得。

野人们为了改变困境,也偷着开垦私田。这些私田又不用退回公室,成为开垦者代代相传的私有之财。

周天子和大小诸侯们对开垦私田的行为异常恐惧,视其为不守礼法的“大逆”举动,严下诏令:百官公卿敢开垦私田者,削夺其官爵。国人敢开垦私田者,没收其财产,将其全家贬为野人。野人敢开垦私田者,将其全家贬为奴隶。

奴隶是身份最低贱的人,甚至不被视为人,而被视作会说话的畜牲。野人的身份虽低,尚可保持着家室,尚有一处栖身的草舍,尚被称之为“人”。奴隶则什么也没有,一切都属于主人,像牛马一样被主人役使,像牛马一样被卖来卖去。为了防止奴隶逃跑,有时主人们会用枷锁套在奴隶身上,用皮鞭驱赶着奴隶。

平日,奴隶们分男女关在不同的石室中。春季时,主人会挑出奴隶中壮实的男女,让他们配对,以生下小奴隶,增加主人的财产。壮年奴隶最值钱,幼年者次之,老年者最贱。

奴隶们一般不从事农耕,主要是充当各种工匠,以及放牧牛羊。年轻貌美的女奴则被训练成歌舞乐女,成为主人们寻欢作乐的工具。后来国人中有了富者,将其买得的奴隶用来耕种私田,获利甚多。

这种耕种田地的奴隶一般都有家室,待遇稍好。许多公卿百官家的奴隶都逃到乡邑,情愿充作国人们的农耕之奴。对于这种不花钱的农奴,国人们大力欢迎,并多方庇护。公卿百官都住在城邑里,到乡邑中去抓获逃奴不甚方便,以致所拥有的奴隶愈来愈少,大受损失。公卿百官们把逃奴日多的原因也归于私田的开垦。因此,公卿百官们虽也拥有许多私田,却大都坚决支持禁止开垦私田的诏令。但是国人和野人们,却是坚决反对禁止开垦私田的诏令,甚至不惜为此造反。

在开始禁止开垦私田时,周天子和大小诸侯们曾一度占得上风,夺得国人和野人们的许多田地。只是随着礼法日渐崩坏,禁止开垦私田的诏令愈来愈难实行。各国争战不休,耗费巨大,急需军赋补充。许多诸侯国被迫允许私田的存在,征收私田之赋,以充军用。晋国、齐国、楚国,甚至遥远的吴国都允许私田的存在。

由于私田可以代代传袭,便于积累,许多人因此愈来愈富,私田也愈来愈多。另一部分人却愈来愈穷,以致失去了田地,只好租种别人的私田。

富者国人居多,也有野人。穷者自然是野人居多,却也有少许国人。愈到后来,国人与野人的分别愈是模糊,倒是富者和穷者的分别,越来越明显了。各诸侯国为了更多地扩充军卒,也不甚分别国人野人,凡是奴隶之外的丁壮,统统充作军卒。于是,各国私田无不繁茂,而公田却长满了野草,渐成荒地,消于无形。公田本是公室收入的主要来源,公田荒废之后,公室的收入除了市税外,就只能在私田上打主意了。

“井田”之制在大多数诸侯国中已自然崩溃,所有的田地都成了可以父子相传的私田。原有的军赋之法已不能实行,各诸侯国纷纷采取了按亩征收赋税的新方法。最先实行这种新方法的是宗室之首的鲁国,始于鲁宣公十五年 (公元前594年) ,称为“初税亩”。史官们对这种新方法极为厌恶,称其败坏礼法,是为了剥夺国人的财富。但这种新方法却使公室所得的收入成倍提高,各诸侯国争相仿效。“初税亩”的实行,使私田正式被公室承认。为了多得收获,各国百姓大力垦荒,田地之数成倍增加,各种物产也成倍增加,贸易、百工之业,亦是繁盛无比。

秦国地处西陲,又被晋国封闭,中原各诸侯国的新法,往往无法在其国中实行。在天下各大国中,秦国唯一保留着“井田”之制。然而私田盛行之风,秦国却不能避免,以致公室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减少。

最拥护“井田”制的,是秦国的执政大臣,其实,拥有私田最多者,也是这些执政大臣。保留着“井田”制,私田就不合于法,因而也就不用交出任何赋税,使执政大臣们得利极多。秦国国君势弱,而执政大臣势强,国君并不能以开垦私田之罪处置大臣们。

历代秦国国君,也想废除“井田”之法,改行列国通行的按亩征收赋税的方法。只是每次国君才提出废除“井田”就被大臣们顶了回来,总是无法实行。此刻秦简公听嬴菌又提起了废除“井田”不觉犹疑起来:“废除‘井田’当然好,只是我秦国大臣俱不赞成。恐怕寡人变革国政不成,反倒……反倒会惹出不测之祸。”

“不然。如今秦国已危在旦夕,国亡臣子亦亡。大臣们不会在这个时候反对变革国政。”嬴菌说道。

秦简公昕了,默然无语,隔了一会忽又问道:“若非国势如此,大夫会给寡人上书吗?”

“不会。”嬴菌坦然说道,“微臣心许先君,对主公不甚诚敬。然国势已危,我秦国君臣若仍是像从前那样互相猜疑,则必亡于魏国。微臣身为秦国宗室,岂能坐视秦国灭亡?”

“那么,大夫现在能否忠于寡人?”秦简公逼视着嬴菌,一字一句地问着。

“秦国到了如此危难境地,臣还敢不忠于主公吗?”嬴菌反问道。

“好,你问得好!你说,如果有臣子在此时此刻,还怀有叵测之心,寡人该当如何?”秦简公又问道。

“应该立刻将那臣子处以车裂之刑,并诛灭他的全族。”嬴菌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好!”秦简公又是大赞了一声,忽地从席上站起,对着嬴菌施了一礼道,“这秦国的变革大事,寡人就交给你了。寡人只管治军,别的一概不问。”他说到做到,次日即拜嬴菌为左庶长,执掌朝政。自己则住进了军营中,日夜操练士卒,研习兵法,不多问朝政之事。

嬴菌执掌大权后,先没有急着进行田亩之制的变革,而是连着做了三件秦国上上下下都十分称赞的事情,既稳定了朝中的乱象,又笼络了民心。

首先,嬴菌将他的全部家产拿出来,抚慰阵亡军卒的家属,并宣布,野人曾从军者,升其籍为国人;国人曾从军者,免其三年应纳之赋;阵亡者,免其家属应纳之赋十年。

接着,嬴菌又宣布,盗贼凡自首者,可免其死罪,发往洛水岸边修筑城堡、烽火台,以抵挡魏国的攻击;凡修筑时出力多者,如军功论赏。

最后,嬴菌宣布,国中卿士百官及吏卒等人,出行之时,俱可佩带剑戈自卫。秦国与中原相距较远,剑戈等利器不易获得,故剑戈等利器都收在武库中,私人不得佩带。因此,即使是卿士百官出猎之时,也只能带着弓箭和大棒及石斧、石戈等粗笨武器,唯有国君行猎之时,才可以携带剑戈等利器。近来因秦国盗贼大起,卿士百官和吏卒们由于缺少利器,常被盗贼们杀死。大臣们不止一次上书,奏请允许百官自置利器,都被秦简公拒绝。

嬴菌在得到了国中上上下下的拥护后,才开始改革国政,效法中原各国,废除“井田”之制,按国中田亩的实数收取赋税。其赋税之额为“什一”之税,即田中所产的禾物,每十石中须上交公室一石。秦国的这种变革,被国人称之为“初租禾”。

在面临着魏国的强大威胁下,秦国众大臣虽然不愿实行“初租禾”之法,却也不敢公然反对。“初租禾”的实行,使开垦私田成为合法的举动,吸引了大量贫困的百姓。山林中的盗贼纷纷自首,以求在修筑城堡中立下军功,得到赏钱,然后购买农具回到家乡开垦私田。一些中原之地的奴隶闻听秦国荒地甚多,亦争相逃到秦国,开垦私田。不过五六年间,秦国的田地已扩充了数倍,洛水沿岸也筑起了坚固的城堡。

田地多了数倍,公室所收的赋税,同样是增多了数倍,秦简公大喜,派人从楚国购来犀甲,从越国购来剑戈,从韩国购来强弩,大力装备军队,意欲反击魏国。秦简公试探性地向魏国攻击了一下,结果秦军一遇敌兵,就狂奔而逃,溃不成军。周围的戎夷之族见秦军如此不堪一击,纷纷袭扰秦国的城邑,劫掠百姓,威胁秦国的后方。秦简公大感头疼,只得又召见嬴菌,商谈本不属于嬴菌过问的军机之事。

嬴菌道:“我秦军非不勇悍,只是屡败于魏,畏魏如虎。当今急务,是为激励士气,消除士卒的畏魏之心。”

“如何才能让我秦国士卒不怕魏军呢?”秦简公问。

“微臣当年出使韩国时,和侠累私交甚好。如今侠累已执掌韩国朝政,有决断之权。微臣可派密使与侠累相谋,请侠累调开秦、韩边境的军卒,让我秦国从其国境穿过,直扑魏国都城。魏国锐卒俱在边境,必然不敢与我大军对抗。如此,我秦国大军在魏国境内直进直出,如入无人之境,士气定会大振,国威亦是扬于天下矣。”嬴菌献上了一计。

“妙!”秦简公听了大为高兴,立即让嬴菌派密使到韩国去见侠累,他则亲率战车千乘,甲士十万,悄悄移到韩国边境。待到侠累果真将边境军卒调开了,他立刻挥军直扑魏国。

魏国万万没有料到秦军会突然从韩国境内杀至,果然不敢接战,紧闭城门。秦简公在魏国都城下耀武扬威一番后,立即回军,稍作休整后,就杀奔西河而来。在秦简公的料想中,魏国的都城受到威胁后,必然会将西河军卒调回。他则趁西河空虚之时,率大军猛攻,一举夺回这块关系着秦国存亡的要地。

秦简公熟知兵法,明白“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道理,在西河之地派有许多密探以随时了解西河之地的情势。而西河之地传出的消息,对秦国极是有利:西河的锐卒已尽行东去,所剩唯本地之兵,且多为迁移的罪徒,战力不强。

在西河诸城中,临晋邑最为重要,其城原为大荔戎族之都,地控四方,形势险峻。如果攻占了临晋邑,就可控制要路,进一步攻占整个西河之地。

临晋邑离洛水很近,渡过洛水就攻到了临晋邑城下。秦简公率领大军行至洛水岸边时,天色已是昏暗,依照列国行军惯例,到了这时就应该扎营安歇。秦简公想取得突袭的威势,命士卒日行四舍之地,使士卒们倍感疲倦,也该扎营安歇了。但是秦简公却亲自擂着战鼓,命令士卒强渡洛水,直扑临晋邑。正当天旱之时,洛水很浅,天气又不算寒冷,士卒们可以很容易地涉水而过。见到国君亲擂战鼓,秦国军卒们顿时士气大振,忘了疲倦,呐喊着向对岸扑去。

魏国在洛水对岸筑有长城,只是由于魏国强而秦国弱,魏国人对秦国不太看重,所筑的城墙既不高大,也不怎么坚固。秦国军卒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攻上了城头。城上的魏军很少,对百倍于己的秦军无法抵挡,纷纷向远处的临晋邑逃去。

秦简公站在高车上,心里很是得意,对侍立在身边的左将军司马敌、右将军公子方说道:“寡人今日所用之战法,即为孙子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也。”

司马敌拱手说道:“主公料敌如神,当年的孙武岂能及之。主公所言,未免太过谦让。”

公子方说道:“大军班师之后,非歇息数月不可。主公只歇息数日,便挥军直捣西河,若非治军有方,焉能如此。即令孙武复生,也远远不及主公。”

秦简公笑道:“连二位将军都不能料到寡人会攻击西河,魏人何能料知?孙子的兵法,自有其深妙之处。二位俱是统军大将,切莫看低了孙子的《十三篇》。”

“嗵——嗵——嗵……”洛水对岸忽然鼓声大作,似天上滚雷般地压向秦军。

秦简公、司马敌、公子方听了大惊:啊,如此鼓声,听上去竟似有上千面战鼓在一齐敲响。军阵中每百人才有一面战鼓。千面战鼓,就是有十万以上的大军啊。魏军的西河之卒不过四五万人,且又分散在各城邑中,何来十万大军呢?

鼓声中,无数面大旗在昏暗的暮色中迎风飘扬,上写着一个斗大的“吴”字。

“啊!是吴老虎来了!吴老虎带着几十万人杀来了!”

“我们中了吴老虎的埋伏,快跑!”

“快跑!快跑!吴老虎来了!”

……

秦军士卒们惊骇地叫着,掉转头,不顾监阵官的威胁,掉头就往回跑。

近年来,秦军几次和吴起率领的魏军大战,每次都是伤亡惨重。吴起已成为秦军士卒眼中的“杀神”,以致秦军士卒不敢直呼吴起之名,都以“吴老虎”呼之。

此刻正当秦军大胜之时,突然听到震耳欲聋的战鼓声,突然见到数不清的大旗,突然听到吴老虎来了,深藏在心底的恐惧一下子涌了出来,连兵器都难以握住,全身上下只剩下一个“快逃”的念头。有少数军卒并不畏惧敌军,不想逃,但在众多逃跑的军卒“挟持”下,也不得不跟着向后逃去。

秦军只有一半军卒渡过了洛水,前面往后逃,后面却在往前攻,一片混乱。

嗖——嗖——嗖……追击的魏军射来密集的羽箭,若狂风暴雨一般。后面逃得稍慢的秦军士卒纷纷被羽箭射中,惨呼着栽倒在地,使秦军更加恐惧,队形也更加混乱。

秦简公、司马敌、公子方拼命喝止,企图阻止军卒后退,整顿混乱的军阵。无奈士卒们根本不听号令,很快就让魏军夺回了洛水对岸的长城,居高临下,射杀着河谷中的秦军。

嗖——一支羽箭带着厉啸,擦着秦简公的耳边掠过,惊得秦简公差点栽下了高车。

“主公,您快……快走吧,微臣断后!”司马敌见势不妙,连忙说道。

“老天,老天!你为何偏偏要生下吴起这等人来?”秦简公仰天大呼着,不肯后退。

公子方强逼御者转过车身,拥着秦简公向后逃去,司马敌则凭借着洛水西岸的秦国长城,抵挡魏军的攻击。秦国长城高大而坚固,本来不易攻破。无奈秦国士卒已无心恋战,对于魏军的攻击丝毫不加抵抗,致使魏军轻而易举地冲过洛水,登上了秦国长城。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依照列国通例,交战双方应该罢兵休战,各自安下营寨。但是魏军却点起火把,竟在黑夜里也向着秦军发动了猛烈的攻击。秦军只有逃,身强力壮者逃在前面,体弱者落在后面,被魏军砍瓜切菜一般杀倒在地。许多秦国士卒在暗夜中看不清道路,摔倒在地,竟被同伴们踩成肉泥。秦军狂逃一夜,直到逃进渭河南岸的郑邑城时,才停止下来。

郑邑是秦军的驻防重地,在城外的河岸边摆着许多渡船,只是秦军很少练过黑夜过渡,致使秦军在渡过渭河时,许多兵卒都掉到了河中,溺毙在水里。大将司马敌也被乱箭射中,死在了渭河北岸上。

魏军没有渡船,追到渭河岸边停了下来,排成整齐的战阵,列在高高的河堤上。此时天已大亮,魏军的阵容清楚地呈现出来,其战车不过三百乘,士卒也只两万余人。

在军阵最中间的一辆高大的战车上,站立着身披犀甲、手执短戈的吴起。他左边的一辆战车上,站着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名为魏行,是西河郡御史。他右边的一辆战车上,站着一位三旬上下的壮汉,是临晋县令,名为吕当。

列国大臣门客甚多,吴起也不例外,手下门客多至三百余人。旁人招收门客,最喜欢的是相貌堂堂,言辞华丽,文能诵诗,武能射箭的“贤士”。而吴起招收门客,只要有一技之长,不管他是杀猪的屠夫也好,卖酒的店家也罢,甚至杀人的强盗亦可,都欣然纳入府中,并待如上宾,使其乘高车、穿华服、享美食。众门客对吴起无不心怀感激之情,吴起凡有所命,则全力而为,纵然拼了性命,也在所不辞。

秦简公在西河派有许多密探,却不知这些密探的动静早为吴起所知晓。吴起素以灭秦为己任,对西河之地十分注重,早遣有门客常居西河各邑,刺探秦国动静。他的门客对秦国密探的行踪了如指掌,有的还和秦国密探结成了“生死之交”。秦简公从密探那儿得到的消息,吴起一样能够得到,有些消息还是吴起有意让秦简公知道的。

吴起自视甚高,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议论孙子的《十三篇》,好像对孙子十分轻视。但在私下里,吴起却不知把孙子的《十三篇》看了多少遍,已可倒背如流。孙子极端重视使用间谍,特别在《十三篇》中列出了《用间篇》,反复讲述了各种用间的方法,并说,为将者不知用间,是“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

吴起对孙子的用间方法非常赞同,其招收门客的主要用意,就是找来许多适合做间谍的人。不过,吴起在众人面前,却绝少提及使用间谍的方法,似乎他并不赞同使用间谍。许多人只知道吴起料敌如神,却不明白吴起是如何料敌如神的,只好称赞吴起是天生奇才,凡人永远不可与其相比,也永远学不到他的兵法。

秦简公的大军才开始向西河行进,吴起就已料知到了敌军的意图,并做了相应的布置。他将能搜罗到的战鼓全都收入军中,每面鼓指派两名壮汉同时擂击。又将兵库中的旗帜全都拿出来,令臂力雄壮者充当旗手,然后征集了三万军卒、战车三百乘。

西河郡地广人稀,吴起也只能征集到三万军卒。凭着地势的险固,这三万军卒立于城头上,秦军将无法越过洛水。但吴起却只派极少一部分军卒防守洛水岸边的长城,并且下令:如果秦军攻击,守城的士卒不必多加抵抗,可以弃墙而“逃”。

魏行是宗室弟子,身份尊贵,亦通兵法,对吴起的布置很是不解,问:“秦军气势汹汹,以十万锐卒直扑而来。我军兵少,宜于凭险固守,太守大人奈何自弃坚城呢?”

对于魏行的疑问,吴起只是一笑,并不回答。他知道魏行为什么会担任西河郡御史这样的官职。因为他会将他吴起的一举一动,都及时禀告给国君。吴起想通过魏行之口,让魏文侯充分了解他神出鬼没的兵法,从而改变主意,由南下攻楚改为西征灭秦,实现他平定天下,立下姜太公那般功业的宏愿。

“大人,秦军攻破长城之后,士气必然大振,只怕我军更难抵挡。”吕当也担心地说道。

“县令大人但放宽心,本太守自有破敌之道。”吴起胜算在握地说。他虽是刚刚到任,但其威名众人无不知晓,魏、吕二人对其布置也不敢再说什么。

他将三万士卒中数千老弱者留在临邑城中,其余人马埋伏在城外的野林间。通过对秦军行进速度的计算,吴起断定秦军会在黄昏时发动攻击,又传令士卒多带火把。果然,秦军在黄昏发动了攻击,并“攻破”了魏国长城,一下子冲进了魏军的埋伏之地。魏军的大鼓其实只有四五百面,但因是两人同击,听上去就似是上千面大鼓同时响起。

吴起对魏行、吕当二人说:“我魏军大鼓一响,秦军定会大败。”魏行、吕当二人口中诺诺,心中却是发慌,心想,野战之中,两万军卒绝对打不过十万军卒,魏军必败无疑。不料魏军战鼓一响,秦军果是大败,且死伤惨重,竟退到了渭河之南。此刻在高高的河堤上,望着对岸的郑邑城,魏行、吕当二人对吴起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人仅以两万士卒,破敌十万,并一夜追敌百里,虽古之名将,亦不及也。”魏行赞道。

“御史过誉了,本太守所统之军,应为三万。”吴起微笑着说道。

“大人用兵,实为神矣,敌尚未至,就能料敌必败,使吾辈如在梦中一般。”吕当赞道。

“用兵在于知兵,不仅知己兵,还须知敌兵。能知兵,即能料敌必败。”吴起说道。

“平日两国对垒,互有攻守,知兵不难。但假如突遇强敌,立刻就要与敌决战,该如何知兵呢?”魏行大感兴趣地问。

“这也不难。将来如果你们遇到了这等事情,先须镇定,不能自乱阵脚。首先,你们应将军队屯于险固之地,然后派出一位勇敢的偏将,带着少许轻锐之卒,向敌人挑战。不求打胜,只求打败,在后退中引诱敌人追击,从而观察敌将的指挥能力和敌卒的战斗能力。若敌军进退有序,旗鼓不乱,敌卒见到我军丢弃的军械视而不见,那么,敌将就是一位深知兵法、大有谋略的厉害人物。对于这样的敌将,不可轻易与之对敌。应故示我军之弱,坚壁不战,等待敌方将士松懈麻痹,缺乏戒备之后,可乘虚偷袭,一举击败强敌。若敌军在追击时吵吵闹闹,互相争道,队形不整,旗鼓混乱,见到我军丢弃的军械就抢,那么,敌将就是不知兵法,纵然率领的兵卒众多,也可向其大举进攻。”吴起说道。

“大人所论,实在高妙。看来秦君就是这样不知兵法的敌将。”魏行说道。

“不然,秦君熟知兵法,只是不知活用。其偷越韩境,直逼我魏国都城,已获‘励士’之功,实不宜再贪大功,夺我西河之地。贪功之人,其心必躁,心躁之人,必铤而走险。故吾料其必行‘攻其无备’之策,当在黄昏之时渡水强攻,吾弃守长城,是使其骄也。骄兵难守军纪,阵形必乱。半渡之军,首尾不能相应。秦军阵形既乱,又不能首尾相应,故我伏兵一出,其必大败。可惜有此渭河相阻,否则,吾今日定生擒秦君。”吴起说道。

“假若大人是为秦君,该当如何?”魏行又问道。

“吾若为秦君,渡过洛水之后,绝不会纵军追敌。因为这样军阵会被拉成一线,易被敌军伏兵攻击。若在平野之地,也还不妨,但在渡河之时,军阵绝不能拉成一线,为将者必须牢牢记住这个道理。所以渡河之时,敌军纵然大败而逃,也不要去追击。渡河之时,应先派最精锐的军卒在河对岸上结成坚固的阵势,然后大队军卒依次渡河,相互照应。”吴起说道。

“大人所论,实为至理,平野之地,军阵拉一线,是为‘长蛇阵’,击首则尾应,击尾者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若在渡河之时,军阵拉成了一线,则首尾皆不能相应,必败无疑。”吕当说道。

“今日秦军大败,军心必散,大人何不顺河西进,直入秦都?”魏行问道。

“秦军虽败,秦国百姓尚有忠君之心,我军逼之太甚,其国中必群起而攻,使我军片刻难得安宁。不过,我军若有锐卒十五万,就可趁此良机,一举灭亡秦国。可惜,我现在顶多能统领三万军卒,可大胜秦军,却不可灭亡秦国。”吴起感慨地说着。

他的这句话,是说给魏行听的,魏国拥有军卒三十万人,只要分出一半给他吴起统领,就可使他建立大功。可是魏文侯偏偏只让他统领西河本地之卒,使他如被无形绳索捆住了手脚,无法尽展其才。

听吴起如此说着,魏行、吕当二人都是默然无语,不敢应声。吴起的话中,明显地露出了对国君的怨意。依照礼法,臣下不论遇到了任何事情,都不能对国君露出怨意。如今虽说“礼崩乐坏”,但国君对于臣下不守礼法的举动,却是绝对不能容忍。当然,如果臣下的权势大过了国君,就算不守礼法,国君也是无可奈何。

红日高高升起,滚滚东流的渭河波光闪烁,和魏军明亮的盔甲兵器交相辉映。渭河两岸的田野上空无数雀鸟飞翔着,在大地上投下斑斑点点的暗影。

“如此大好河山,却不能为我魏国所得,可恨,可恨!”吴起仰天长叹着,下令退兵。魏军高奏得胜鼓乐,押着成群的俘虏,摆着严整的队形,缓缓向西河行进。

吴起在西河大胜秦军的消息传到安邑后,魏文侯顿时松了一大口气,一边派魏成子为使者,携带牛羊美酒、黄金铜钱至西河犒赏军卒,一边派人约会韩、赵两国之军伐楚。

对于魏文侯的伐楚之举,韩、赵两国十分赞同,依约各出十万锐卒,相从魏军。魏文侯亲率军卒二十万人,战车两千乘,以公叔痤为大将,南下渡过黄河。太子击则镇守国中,负责征发壮丁输送粮草,随时增兵支援前线,并代国君处理朝政之事。

韩国、赵国军卒都是由相国亲自充当大将。魏文侯自居中路,以赵国军队为左路、韩国军队为右路,三军齐发,向处于中原腹地的郑国发动了猛攻。

郑国是楚国的从属之国,攻击郑国,楚国必救。魏、赵、韩三国军队将因此处于以逸待劳的有利地位。楚国视郑国为其北方屏障,绝不愿郑国被魏、赵、韩三军攻破。楚悼王不顾国中混乱,征集了三十万大军、三千乘战车,星夜北上,抵抗魏、赵、韩三国联军。

自从周平王东迁以来,各诸侯之国数百年来争战不休,军制已是有了很大的变化。

最初各国交战,充作军卒的主要是国人,野人和奴隶并不参战,顶多会为军队做些背粮推车的劳役之事。各诸侯国中,国人和野人、奴隶相比,不占多数。因此,各诸侯国交战的规模并不太大,一场大战中,双方往往只有百辆战车参战,军卒也只数万人。

最先改革军制的,是齐桓公时的相国管仲。但管仲的改革,只是为了建立一套时常保持训练的军户制度。那些军户依然是国人,故以齐国的人众之盛,管仲也只能建起十五乡的军户,大约可得锐卒三万人。后来齐桓公率领八国之军伐楚,所有的兵车加起来,也只一千六百乘、军卒十余万人。然而这一千六百乘战车的军力,在当时已是震惊了天下,列国无不畏服。齐桓公亦因此迫使楚国向周天子纳贡,成为五霸之首。

到了后来,因“井田”之制崩溃,国人、野人的分别已渐渐不甚分明了。田地几乎都成了私田,田地多者,就算是野人,也能受人敬重,无田地者,休说是国人,纵然是公卿百官的后代,一样被人轻视,只得依靠租人田地耕种度日。各诸侯国征兵也不论什么国人、野人,凡有户籍,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俱须编入战阵中。如此,各诸侯国的兵力大增,一场普通的战役,就可出兵十万,战车千乘。遇到大的决战,双方的兵卒相加,往往有数十万,甚至近百万之多。

此时魏、赵、韩三国与楚决战,双方的兵卒加起来,就已接近百万。其中魏、赵、韩三国兵卒相加,共有四十万人,战车四千乘。楚军兵卒三十万,战车三千乘,其同盟者郑国则可收罗十余万兵卒,千余乘战车。双方兵势大致相当,难分高低。

这等百万军卒的大战列国间轻易不会爆发,因为双方差不多都发出了倾国之兵,一旦被击败,轻则十数年乃至数十年难以恢复元气,重则会有亡国之祸。天下各诸侯对魏、赵、韩三国与楚国的大战极为关注,纷纷派出使者,前往观战。洛邑地近郑国,周天子唯恐双方的大战会连累周室,也派出了使者,对双方都加以犒劳。见到天下诸侯如此关注,双方更加谨慎,各自扎下营垒,按兵不动。

吴起对双方的决战却不太关心,他根本不相信双方的决战会真正打起来。他曾当着魏行、吕当二人的面,毫无顾忌地说道:“主公不是喜欢冒险的狂躁之人,赵、韩两国不愿出力死战,楚君也不是愚妄之辈。双方采取的谋略,不过是坐等敌方出现破绽,乘机攻袭,但是在这等要紧关头,只怕谁也不会露出破绽。”

吴起关注的仍是秦国的情势,他希望秦军的大败会使秦国生出大乱,甚至四分五裂。这样,他纵然只能率领三万兵卒,也可灭亡秦国了。

秦国果然有了大乱的兆头出现。秦简公败进郑邑城后,计点残军,只剩下五万士卒,不觉又急又忧又悲又恨,仰天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狂喷,栽倒在地。大将公子方忙把秦简公抬到车中,星夜护送至国都。秦简公回到宫城中,已说不出话来,危在旦夕。

吴起精神大振,立即派出许多门客,深入秦国都城,随时将紧要消息向他禀告。近百年来,秦国几乎每逢国君之位承袭时,就会发生大乱,国人互相攻杀不休。秦国已衰弱至极,若再次发生大乱,吴起必能乘虚而入,直取秦国都城。 9TnuJuxm8JBxWNBnb6M3PM4bT1tT67qr68XVk7fE2lMeybn1lb4tLsDGTxXzdtsk



第二十章

魏楚相战皆无功
来历诡异陶朱公

周安王二年 (公元前400年) ,秦简公死,由其长子即位,是为秦惠公。

嬴菌执掌朝政,一边为秦简公发丧,一边征发全国丁壮,沿秦、魏边境布防。同时,嬴菌多派使者,携带黄金宝物,与各戎族首领和好,又大开府库,救济国中贫民并免征赋税。朝中百官各升一级,因从军征战者,各升两级。对于从前因内乱被罚为奴隶的大臣之后,全都释放,由朝廷赐给铜钱,使其购买农具,开垦荒地。嬴菌的种种举措,使秦国上下相安,边境稳固,国中十分平静。吴起盼望的大乱,居然没有发生,使他准备好的进攻谋划落了一个空。

这期间,魏、赵、韩三国大军和楚、郑两国的大军继续对峙,不战不和。数十万大军在外,每日的消耗极大,对峙双方都觉承受不起,生出了退兵之念。郑国不仅要承受本国军卒的消耗,还要拿出牛羊美酒来随时犒劳楚军,府库所积几乎被花光了。郑国相国驷子阳一心想尽早结束双方的对峙,秘密派出使者求见魏文侯以及韩、赵的相国,许诺在楚国退兵后,一定归服魏、赵、韩三国。为了使楚国退兵,魏、韩、赵三国大军应尽早离开郑国。

魏文侯认为只要坚持对峙下去,楚国境内必会生出大乱,三国联军终究可以大获全胜。因此对于郑国的提议拒不接受。可是韩、赵两国却不愿继续与楚军对峙,尤其是赵国,借口北方的燕国有侵赵之意,一再劝魏文侯见好就收,退兵回国。魏文侯不可能单凭魏国之军与楚国对峙,只好忍痛答应退兵。

处于双方对峙中,谁先退兵,谁就会被看作败者。魏文侯岂肯让人看作了败者?虽然退兵,却并不向国中退回去,而是移师向东,宣称要绕开郑国,直接攻击楚国。楚悼王不明魏文侯的意图,以为魏文侯真的要直接攻击楚国,急忙移营堵截魏、赵、韩三国之军。魏文侯见到楚军的行军队列较乱,心生一计,有意露出怯战之态,引诱楚军逼近,然后突然向楚军发动了攻击。

双方又对峙了数十天,终于在乘丘爆发了战斗。楚悼王虽是仓促应战,却不慌乱,指挥得宜,令魏文侯占不到丝毫便宜。韩、赵两国军队虚张声势,并不尽力攻敌,魏文侯怕孤军深入,不敢全力进攻。

楚军离开郑国腹地,在军力上已不如敌军,不敢恋战,见敌军的攻击力不强,遂收束军卒,缓缓后退,魏、韩、赵三国之军也就顺势缓缓而攻。双方的喊杀声、鼓角声惊天动地,传出数十里外,但双方士卒却远隔一箭之地,别说见不到白刃格斗,就算以弩箭相射,也不能伤及敌方。八十余万人的一场大战,各自伤亡的士卒居然不过千余人,令观战的各国使者大为失望。各国的使者在心里都盼望着魏、赵、韩三国和楚国恶战一场,两败俱伤。

虽然双方都只受到了轻微的损失,但从表面上看,魏、赵、韩三国是在“进攻”,楚国是在“败退”,因此,魏、赵、韩三国算是打了胜仗,遂高奏得胜鼓乐,班师回国。楚悼王亦是宣称他获得了大胜——楚为救郑而来,敌军解围而退,自然是楚国“大胜”。魏文侯和楚悼王都各自在国都中大摆宴乐,庆贺胜利,赏赐有功将士。

吴起在西河不能进攻秦国,心中本已烦闷不安,待听到魏国“大胜”的消息后,心中更是郁结难消,似堵着一块巨石。他先传府中乐女在后堂歌舞,想以此来舒解心中的郁结,但那些娇媚的乐女,反倒又让他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厌恶之意。吴起不待一曲听完,就将乐女们轰出了后堂,然后传令他最信任的三位门客尹仲、东郭狼、赵阳生来到后堂上。

尹仲是洛邑人,先世为周天子的大夫,到他这一代已衰落不堪,田地典卖殆尽,唯剩残屋数间。尹仲虽然家贫,却好学不倦,博览群书。尹仲对当时儒家、法家、兵家等派的文章俱熟记于心,尤精于周史官老聃创立的道家之学,并常常加以发挥解说。吴起是公认的兵家,但他对兵家之外的各派学说亦是极感兴趣,常和尹仲谈论各派学说,直到深夜,兀自不休。吴起不止一次对人说,尹仲不是他的门客,而是他的“师者”。

东郭狼是齐国人,是吴起在齐国时的“贫贱之交”。东郭狼出身于商贾世家,常年在列国间贸易,结交遍天下。列国间上至公卿大夫,下至赌徒侠客,乃至贩夫走卒,都与东郭狼熟识。东郭狼勇于任事,胆大心细,又能保守秘密,吴起的许多机密大事,都直接交给东郭狼去办理。吴起常对众人说,东郭狼不是他的门客,而是他的“朋友”。

赵阳生是赵国人,自称是赵国宗室的后代,极善兵法,对兵阵之事到了入迷的境地。吴起对赵阳生十分欣赏,常常让赵阳生代他训练军卒。而赵阳生也不负吴起的厚望,在军营一待就是日夜不休,一直将军卒训练到了吴起满意的地步,方才回到太守府内。吴起对军营中众将说道,将来能得吾兵法奥妙者,必是赵阳生。

吴起对礼法之事甚是随意,尹仲、东郭狼、赵阳生走进后堂,只是对吴起拱手一揖,算是行过拜见之礼,然后以年龄长幼,坐于席上。东郭狼年在四旬,坐于上首,尹仲年约三旬,位居其次,赵阳生才二十余岁,坐于末位。

“尹夫子,道家讲究无为,不知是否有兵战之论?”吴起对尹仲拱手施了一礼后,才问道。在太守府的众多门客中,尹仲最受吴起礼敬。吴起对旁人十分随意,对尹仲却不敢失了礼仪。他每次和尹仲谈论一番,就可得到许多收益,见识上也深了一层。

“道家自称其为‘众妙之门’,无为而无所不为,兵战之论,自然有之。”尹仲答道。

“请尹夫子详尽道来。”吴起大感兴趣地说着。

“道家贵乎以柔克刚,老子著有《道》《德》二经,共五千言,包罗万象,其中也有几章专论兵战之道。”尹仲徐徐说着。博学是他赖以立身扬名的法宝,他既以此炫耀,又不愿轻易示人,以致许多门客在吴起面前攻击他是“故弄玄虚,并无实学”。吴起听了众门客之语,只是一笑,仍然对尹仲礼敬有加。

“道家的兵战之法,在下很少听说,还望夫子教之。”赵阳生恭恭敬敬地对尹仲行着礼说道。吴起若痛恨一个人,赵阳生便对那人痛恨百倍。吴起若恭敬一个人,赵阳生一样对那人恭敬百倍。

听了赵阳生的话,尹仲很是得意,不觉向东郭狼看了一眼。在吴起的众多门客中,东郭狼最受众人敬重,从来没有人对吴起说过东郭狼的坏话。东郭狼对众门客非常亲近,常在一起饮酒赌博,直至通宵不眠。但对尹仲,东郭狼却十分冷淡,见了尹仲也不甚恭敬,几乎从不先向尹仲行礼,使尹仲心中很不舒服。

见尹仲的目光扫了过来,东郭狼只好抬手行了一礼,道:“请夫子教之。”尹仲被吴起尊之为“师”,向其请教时必先行礼。东郭狼作为门客,此时不得不向尹仲行上一礼。

尹仲这才清了清嗓子,不缓不急地说着:“老子在《德》经中言道,‘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弗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也。’意思是说:善于为将者不轻易动武,善战的人不会被敌人激怒,常打胜仗的人不与敌人硬拼,善于用人者对贤才十分谦逊。如此,就是合于天道,就是古圣人也不能超过的德行。”

吴起听了,若有所思,道:“老子的这几句话,与兵法之道极为相合,甚是有理。”

“看来老子其人,亦是精于兵法。不知老子的《德》经中,还有多少兵战之论?”赵阳生问。

“老子的《德》经中其实处处含有兵法,明确谈及兵战之论者,也不止一章,老子在《德》经中言道,‘用兵有言曰:吾不敢为主,而为客;吾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扔无敌。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若,则哀者胜矣。’意思是说:兵家常言,我方不敢攻击敌方,先取守势;我方不愿前进一寸,而宁愿后退一尺。布阵像是没有布阵一样,拿着武器像是没有拿着武器一样,攻击敌方像是没有攻击一样,祸事大者,莫过于轻敌,轻敌就会丧失我道家之宝。因此在两军对垒、兵力相当的情势下,那处于守势,军心哀痛悲愤的一方,必能获得胜利。”尹仲答道。

“夫子说‘几丧吾宝’,这‘宝’又指什么?”吴起问道。

“老子曰:‘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此章的意思是说,天下人人都说我的道至大,至大到不能以任何事物来形容。正因为不能以任何事物来形容,我的道才成为至大。假若我可以用别的事物来形容,就不为至大,而是十分渺小。我永远珍惜和保持着这三件用以立身的法宝。它们一是‘慈’,二是‘俭’,三是‘不敢为天下先’。心中有‘慈’,其人必勇;行事崇‘俭’,所得必广;能做到‘不敢为天下先’,就能成为天下人的首领。如果舍去‘慈’,只论武勇;舍去‘俭’,只贪图其广;舍去退让,只求争先;那么其人必会灭亡。‘慈’之宝,用于战斗,必获大胜,用于防守,城池必固。天若使谁长久,必定让他心存‘慈’念。”尹仲带着炫耀之意,侃侃而谈。

“老子的这些言论,确有至理,但只适合衰弱之国以图自保,不合于进取之国。打仗固然要心存慈念,但只可对己之士卒慈,不可对敌之士卒慈。对敌慈,即是对己不慈也。攻敌灭国,耗费巨大,若一味求俭,势将无所作为。至于不敢为天下先,在此乱世更显其谬也。不敢为天下先,当年周室何能消灭商纣,王于天下?不敢为天下先,齐桓公何能倡议‘尊王攘夷’,成为五霸之首?不敢为天下先,魏、韩、赵三家何能瓜分晋室,名列诸侯?故道家之论,合于理而不合于时也。”吴起言辞锋利,神态上却甚是温和。

“是啊!道家之论,专以柔弱之道教人,说弱能胜强。其实自古以来就是强者为王,善争者胜。弱而不争,就只能坐等灭亡了。”赵阳生附和地说道。

“道家之论,有许多不诚之处。道家处处教人不争,教人谦逊。其文章中却处处有争,争说其道为天下至道,为‘众妙之门’,旁人之道俱是小道,不值一提。又夸其为天下至大,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形容,傲态毕露。人若沉溺道家之论中,必成无用之废人。”东郭狼说道。

“哈哈,东郭兄心直口快,虽是说得不甚中听,却也有其道理,尹夫子休要见怪啊!”吴起大笑着说道。

尹仲面红耳赤道:“吾并非道家,只是熟读道家之言耳。东郭兄论道家之短,并非论吾之短,吾何能见怪呢?”只是他口中如此说着,心中已是大怒,对东郭狼恨之入骨。

“道家自有其短,但若说沉溺于道家之中,就会成为废人,未免太过。其实天下任何一派的文章,都有其短,都不可死记,而要活用。比如老子曾说‘若抗兵相若,则哀者胜矣’。秦君所率之兵,即为哀者之兵,但是他却败在了我魏军手下。楚君新立,国势甚乱,所率之兵亦为哀者之兵,却能阻止我魏军南下,获得了大胜。”吴起说道。

魏国大胜楚兵,国中各郡县俱须悬彩击鼓,并大摆宴乐,以示庆贺之意。吴起却下令西河各县不得悬彩击鼓,更不得大摆宴乐。表面上,吴起说西河须防备强敌,不得浪费资财;私下里,吴起却对众门客说道,主公倾国中之兵,又领韩、赵两国劲卒,而不能得楚国一寸土地,徒自虚耗国力,分明是大败,何来“大胜”?

吴起的直言不讳,令众门客十分惶恐。如果有人将吴起的言语密奏给国君,就会惹来杀身大祸。吴起若被朝廷杀死,他们这些门客的下场,只怕也是不妙。因此,众门客只要听吴起说起“主公南下伐楚”之事就不敢搭腔。此刻听吴起又说起了“主公伐楚”之事,尹仲、东郭狼、赵阳生亦是默然无语。吴起见众人不语,也不再说什么了,抬起手,向众人虚施一礼,意为“送客”。尹仲、赵阳生见状连忙行礼,退出后堂,东郭狼却依然端坐席上。

“东郭兄,你有什么事吗?”吴起问。

“小人想辞别大人,回齐国重操商贾故业。”东郭狼异常恭敬地说着。

吴起吃了一惊:“什么,东郭兄想走?莫非在下做了什么对不起东郭兄的事吗?”

“非也。大人对小人之恩,可比泰山之高。”

“那你为什么要走?”

“小人不甘混迹于商贾之中,日逐什一之利,是欲建大功于当时,名垂万世,故抛家弃业,追随大人。原以为大人乃当今豪杰,胸藏绝世奇才,虽千折不渝其志。谁知今日初遇挫折,大人即心性浮躁,不思进取,令小人大为失望。小人为功名而来,大人不求功名,小人又何必要留在此处。”

“原来如此。”吴起苦笑了一下,“东郭兄良言苦口,小弟诚心感谢。心性浮躁,小弟或许有之。若说不思进取,则小弟不敢领教。小弟生于世上,即为功名而来,无功名,则无小弟矣。”他在单独与东郭狼在一起时,屡次说二人相互间应以兄弟相称,以示亲密之意。

“既然大人仍有进取之心,如何不见大人有所作为?”东郭狼问道。虽然吴起称他为“兄”,他却从来没有称吴起为“弟”,时刻不忘他是“门客”的身份。

“非是小弟无所作为,而是一时无从作为。主公一心想威服楚国,但是楚国的土地人众俱为天下之最,岂易威服?主公南伐受挫,威信大失,更将日夜图谋楚国,以挽其威名。如此,小弟西征秦国,从而进取天下之策,将愈难实行矣。”吴起感慨地说着。

“大人在西河握有数万雄兵,难道不能直捣秦国腹地,建立大功吗?”东郭狼问道。

“不能。”

“为何不能?”

“秦国屡败,且新君刚立,原有可乘之机。无奈秦国执政大臣嬴菌大有才能,临乱不惊,沉着应对,又改革弊政,使国力大增。更可怕的是,嬴菌能收服秦国上下之心,使万众有若一人。秦国兵败君亡,屡受魏国压制,人人怀有哀痛悲愤之心。秦国之兵,即老子所言之‘哀兵’也。哀兵若有明白兵法的将领统领,必能无敌于天下,而嬴菌正是一个明白兵法的人。现在不是议论小弟能不能直捣秦国腹地的时候,而是应议论小弟该如何才能守住西河之地。”

“如此说来,大人心性浮躁,无从作为,全是因为有了嬴菌这一个人?”

“也可以这么说。有嬴菌此人,则秦国必会强盛,秦国强盛,魏国则危矣。”

“难道大人没有想过将嬴菌从秦国赶出去吗?嬴菌去,秦国必乱。秦国乱,大人功业可成矣。”

“小弟当然想过,只是无从下手耳。嬴菌在秦国独掌大权,势力超过国君,且又大得国人之心,要想把嬴菌从秦国赶走,难啊!”吴起摇头叹道。

“小人倒有一计,可以为大人除了嬴菌。”东郭狼说道。

“东郭兄请讲。”

“欲除嬴菌,上佳之策,莫过于派遣敢死之士,刺杀嬴菌。”

“什么,你是让我派刺客去谋杀嬴菌么?”吴起大吃一惊,几疑他是听错了。他以兵家自诩,愿意与敌斗智斗勇,以战阵决胜负。而用刺客谋敌,他认为是“邪道”,不屑使用。东郭狼是他以兄弟相称的心腹之人,应该了解他的脾气,不应出此“邪道”之计。

“大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能灭敌建功,任何计策都可使出。”东郭狼说道。

“以刺客成大事,天下人必会轻视,非为将之道也。”吴起摇着头说道。

“大人智谋高于小人万倍,为何在这等事上反倒执迷如此呢?天下人只会看你功业能否大成,绝不会计较你用何等手段取得功业。成大功者,英雄也。不成大功,纵然你武勇盖世,智谋无双,也会被人轻视。古今此等事例众多,大人难道听说得少了吗?”东郭狼说道。

吴起听了,心中不觉一动,却未作声。

“大人以为当年楚国的伍子胥和吴王阖闾,是否为英雄人物?”东郭狼又问道。

伍子胥是楚国名臣伍举的后代,伍子胥的父亲伍奢官居太子太傅,两个儿子伍尚、伍子胥俱为太子的从属之官。

楚国欲与秦国交好,以对抗强敌晋国。国君楚平王派大臣费无极为使,为太子迎娶秦国公主,秦国欣然应允。费无极回至国中之后,便在楚平王面前竭力称赞秦女的美丽,说是天下无双。楚平王听了大为动心,竟将为太子娶的秦国公主留在了王宫里,另以旁人冒充公主嫁给了太子。

做下了这件事后,楚平王看着太子心里就不舒服,将太子远远赶到了边境守城。没过几年,楚平王又对太子动了杀心,对太子及太子一党大肆诛杀。太子和伍子胥侥幸逃走了,伍子胥的父亲伍奢和兄长伍尚却被楚平王以酷刑杀死。

伍子胥和楚国太子先逃到宋国,又逃到郑国。楚国太子企图夺取郑国,以郑国之力来攻击父亲,反被郑国人先下手杀死。伍子胥又一次侥幸逃脱,投奔到了吴国公子光的门下。

公子光将伍子胥视为心腹,借助伍子胥的谋略,收买刺客专诸,以鱼肠剑杀死其国君吴王僚,夺得大位,号为阖闾。吴王僚之子庆忌逃亡到边境上,训练死士,欲回国为其父报仇。吴王阖闾将庆忌视为心腹之患,再次收买刺客,得到勇士要离,然后设下苦肉之计,砍断要离的左臂,杀死要离的妻子,使要离得到了庆忌的信任,最终杀死了庆忌。消除了心腹之患后,吴王阖闾和伍子胥广招贤才,治理国政,使偏处东南的小小吴国竟成为天下第一等的强国。

周敬王十四年 (公元前506年) ,伍子胥统率吴国大军大破楚国之兵,攻占了楚国郢都。此时楚平王已死,伍子胥挖开楚平王的坟墓,将楚平王的尸身痛打三百鞭,报了父兄大仇。

吴国虽然因为秦国和越国的前后夹击,被迫退出楚国,但其兵威却震动了天下。数十年后,吴王阖闾之孙吴王夫差仅凭三万六千精锐士卒,就已威服中原诸侯,成为霸主。伍子胥和吴王阖闾纵横天下的时代离吴起成名时已有百年,但其事迹仍在列国间广为流传。

吴起对伍子胥和吴王阖闾十分钦佩,常对众门客言道,伍子胥和吴王阖闾弃愚忠之小节,成兴一国、灭一国之大业,立功当代,名传后世,实为英雄矣。大丈夫存身天地之间,就应该像伍子胥和吴王阖闾那样,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耻辱,能行出常人不能行出的奇事。唯有如此,方可纵横列国之间,成就一番大业。

东郭狼的问话,其实是在告诉吴起——伍子胥和吴王阖闾能成大事,刺客在其中起了最重大的作用。若没有专诸刺吴王僚,没有要离刺庆忌,伍子胥和吴王阖闾根本做不成后来的伐楚之事。伍子胥和吴王阖闾收买刺客成就大事,并未遭后人轻视,反被视为英雄。吴起只要能立下大功,纵然使出了刺客手段,一样会被后人视为英雄,名传万世。

“不错,要做成大事,就须不拘小节。只是要刺杀嬴菌这等执政大臣,非寻常之刺客可以充任。专诸和要离在刺杀大功告成的同时,亦被碎尸万段。刺杀嬴菌,纵然成功,刺客也是必死无疑,如今还能找到专诸要离这样置生死于度外的刺客吗?”吴起问。

他在东郭狼提及伍子胥和吴王阖闾时,就已下了收买刺客的决心。一旦嬴菌突然死去,秦国必是大乱,我趁乱灭秦,可以减少许多士卒的伤亡。刺杀嬴菌虽有“无德”之嫌,然而多活士卒,却是莫大之德。吴起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只要心诚,然后多加黄金,专诸、要离这样的刺客,并不难寻。”东郭狼毫不犹疑地说道。

“好!”吴起赞了一声,站起来,拱手对东郭狼行了一礼,“黄金小弟并不缺少,任由东郭兄取用。至于心诚,就在于东郭兄了,望东郭兄能速成其事。”

东郭狼连忙离座,伏下身行以大礼,道:“小人定不负大人所托,将立刻回到齐国,寻找刺客。”齐国的繁富为天下之最,各国身怀奇技、有所图谋之人,无不集于齐国。

正当东郭狼准备前往齐国之时,韩景侯病重而亡,由其子韩取继位,是为韩烈侯。魏文侯特拜吴起为使,前往韩国祭吊旧君,祝贺新君。魏、韩两国边境与秦相连,魏文侯以吴起为使者,是想警告韩国君臣——魏国将天下闻名的猛将吴起任为西河太守,不仅是为了对付秦国,必要时也可对付韩国。韩国若想继续得到魏国的庇护,就绝不能生出“二心”,暗中与秦国勾结。

出使韩国是一件大事,吴起离不开东郭狼为他处理一些迎往送来的交际之礼。东郭狼直到从韩国返回西河之后,才有了空闲,收拾行装,秘密从西河驰往齐国。

在周平王东迁之时,天下诸侯的城邑还不太大,最大的城邑不过周长三百丈,人众三千家。一般的城邑只有数百家,最小的城邑甚至只有十余家。后来随着列国间混战不休,城邑日益重要,也日益扩大。许多城邑周长已过千丈,人众万余户,城中积存着数年的粮草。对于这样的城邑,敌军往往围攻数年,不能攻克。

城中设有“市”,为四方居民贸易货物之处。各国都设有市吏,收取税金。在一些诸侯国中,市税的收入差不多已占了国库的一半,使国君对城邑更加看重。列国间相互传言——宁可丢百里之地,不可失一座城邑。列国间论功行赏,亦由“夺地三百里”改为“拔城三座”之类的奖词。

在列国的城邑中,最大最繁富者,莫过于齐国都城临淄。据说,临淄城中共有居民七万余户,每户仅成年男子,就有三人以上。若有敌国攻击,齐君一声号令,就可召集二十余万带甲士卒,上城杀敌。

在临淄城,最令天下商贾向往的地方是两类处所:一为酒家,二为女闾。齐国所酿之酒,甘美芳香,为天下之最,令人饮至烂醉,不肯停杯。女闾是当年管仲所设,屋中盛陈美女,凡商贾人等只要付出黄金铜钱,就可进入女闾中寻欢作乐。齐女之美,素来名闻天下,许多商贾之人,都将齐国的女闾当作了家室,不肯回到家乡。东郭狼的祖先本是晋国人,据说因迷恋齐国的女闾,遂留在临淄,成为齐国之民。如此,临淄城的人口一年多于一年,终于成为天下的第一大城。

临淄城中最繁华的大街是庄街,宽可容纳六辆高车并驰,在庄街附近有着齐国最大的一个市区——岳市。岳市四周围以高墙,开有四门,每门都有市吏把守。日升时开门,日落时关门。岳市中货物最为丰富,别处市中难以买到的货物,岳市中都能见到。因此每到黎明之时,岳市门外就有人排着长队,等待入市购物。

庄街和岳市之间,居住着齐国最大的商贾。齐国最大的商贾,也就是天下最大的商贾,庄岳之间已成为天下首富的代称。列国之间,商贾们闻听“在下家居庄岳之间”一语,无不露出羡慕之意。

东郭狼的家,就是居住在“庄岳之间”。东郭狼家中尚有妻儿,数年未见。但东郭狼一到齐国,并未急着回到家中,而是驱车直向一处名为“上葛门”的女闾驰去。

女闾的主人最初为齐国阵亡将士的妻子,官府使之监管闾中美女,收取财物。后来一些豪富之徒见女闾谋利甚厚,纷纷买通官府,亦经营女闾,从中获利,这些豪富之徒自然不会将他们的姓氏作为女闾的名号。

在临淄城中,名为“上葛门”的女闾至少有十数处,每一处都将“上葛门”几字写得十分醒目。当年五霸之首的齐桓公有一宠姬名为“葛嬴”,出身于一处叫“葛门”的女闾中,极得齐桓公宠爱,后来还生下了一位公子,并在数十年后成为齐国的国君。

“葛门”中出了一位如此了得的人物,自觉荣耀无比,尽管所处之地并无第二家“葛门”,其主人还是在其名号上加了一个“上”字。这个“上”字不是指的方位,而是说“葛门”中曾有国君光顾,其地位应在各处“女闾”之上。“上葛门”改了名之后,广为人知,富豪及贵族子弟争先恐后来至“上葛门”中。在“上葛门”光顾一遭后,众人自觉和国君差不多了,逢人就说,国君乐过的,吾也乐过。如此众口相传,到后来外国有富豪来至临淄,亦指名进入“上葛门”中快乐。

“上葛门”日进斗金,大发横财,看得别的女闾眼红,也纷纷挂了“上葛门”的招牌。一时间,临淄城中竟出现了上百处“上葛门”,弄得众富豪晕头晕脑,分不出哪处是真,哪处是假。各女闾主人也为此打斗起来,直至闹上了官府。官府大怒,说“上葛门”这等名号是对国君的大不敬,令吏卒们将所有“上葛门”的主人痛打三百鞭,另外还加罚铜钱百万,以致“上葛门”女闾在齐国绝迹了数十年。

数十年后,临淄城中又出现了挂着“上葛门”名号的女闾。这次的“上葛门”并不太多,只有十数处。官府对“上葛门”女闾的出现装作不知,并不过问,也难以过问——众“上葛门”的主人都有权臣大豪为其庇护,日益衰弱的齐国公室惹不起那些人。到后来,齐国的大权已被田氏掌控,国君只剩下一个空名,毫无威信可言。众“上葛门”明目张胆地宣称其为国君“乐过”的宝地,并且只有他这一家才是真正的宝地,其余者都是假冒。众“上葛门”甚至在屏风上画着当年齐桓公在女闾中享乐的种种情景。

齐国人无不以进过“上葛门”为荣,而“上葛门”的身价也扶摇直上,入门即须一掷万钱,唯有巨富豪门可以承受。于是,“上葛门”渐渐成了齐国巨富豪门的聚会之处,寻常之人已不能进入其中。

在所有的“上葛门”中,地处“庄岳之间”的这一处“上葛门”名声最大。齐国最著名的巨富豪门田氏、陶朱氏、端木氏、郭氏等无不常在此处“上葛门”中相聚。此处“上葛门”的主人名义上是一位姓葛的寡妇,实际上的主人却是陶朱氏。

陶朱氏是齐国最新发迹的巨富,其身份来历十分隐秘,有着许多奇异的传说。其中最奇异的一种传说,说陶朱氏本为越王勾践的谋臣范蠡。

越王勾践的祖先,是大禹的后代,夏朝天子少康的庶子,受封于会稽。传说大禹葬在会稽,因此,越国的职责主要是看守供奉大禹的陵墓。周朝立国之初,大封天下诸侯,却没有给众越族以相应的地位。除了奉祀大禹祭祀的越国被承认为诸侯之外,其余越族并未得到任何封赐。

相隔着具区大泽,越国和吴国互相敌对,数百年来常常发生大战。后来吴国称王,广招中原贤才,任用楚国人伍子胥改革政事,国势很快强大起来。越国大为恐惧,亦学着吴国广招中原贤才,其中最著名的一人也是楚国人,名为范蠡。

在范蠡的谋划下,越国改革政事,训练士卒,亦是一天比一天强大起来。吴国自是不愿看到越国强大。吴王阖闾趁着越王勾践初即位的机会,向越国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越王勾践以范蠡所献奇计,大败吴军,射伤了吴王阖闾。

吴王阖闾年岁大了,受不住箭伤,回到国中便气绝而亡。临死前,对他的孙儿夫差言道:“越国一日不灭,吴国一日不宁!尔须牢牢记之!”并嘱伍子胥辅佐夫差即位为王。夫差即位之后,日夜操练兵马,欲灭亡越国,为祖父报仇。

越王勾践听说夫差正在练兵,意图先下手为强,在吴国发兵之前打败吴军。范蠡劝谏道:“吴国强而越国弱,以弱兵主动去袭击强兵,有败无胜。主公应先图强,待国势强过吴国之后,再去攻击吴军,必能稳操胜算。此时则不宜出兵也。”

越王勾践拒不听从范蠡的劝谏,发倾国之兵攻击吴国,结果被吴军打得大败,伤亡惨重。吴王夫差乘机大举反攻,杀入越国境内,连夺城池。到了最后,越国只剩下五千残兵,逃到了会稽山上。勾践后悔万端,恳求范蠡挽救越国,以使大禹的祭祀得到保留。范蠡让勾践拿出后宫的数十名美女和黄金宝物,买通了夫差的宠臣太宰伯嚭,终于使吴王夫差听信了伯嚭之言,允许越国作为吴国的附庸存在下去。

夫差虽然没有灭亡越国,但在最初之时却对越国保持着相当的警惕,随时派人监视越国的动静,并将越国的名臣范蠡、文种等人留在吴国,作为人质。越王勾践则千方百计地讨好夫差,做出谦卑恭顺的样子,年年朝见夫差,并亲自充当夫差的御者,为夫差牵马驾车,做出种种只有奴隶才会做出的事情。

夫差对越王的表现很是满意,认为他的威德已经彻底征服了越国,遂将范蠡、文种等人放回了越国,对越国的举动也不那么在意了。他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整顿兵车,修造军器,训练士卒等“武事”上,一心想北伐中原,争当天下霸主。

勾践、范蠡、文种君臣齐心,广招贤才,大力倡导农耕,赈济贫者,吊慰死者,鼓励生育,与百姓同甘共苦,渐渐地,国力复又强盛起来。为了继续麻痹吴国,范蠡在民间寻到一位叫作西施的美女,献给吴王。夫差见了西施,顿时如痴如醉,别说对越国毫不在意,就算是本国的政事,也懒得理会了,成天除了训练士卒,就是和西施待在一起饮酒作乐。

伍子胥对夫差的举动深感忧虑,日日劝谏,让夫差注意越国,最好先下手彻底灭亡了越国。不料他不仅没能劝动夫差,反而惹出了夫差的怒意,竟迫令伍子胥自杀了。临死前,伍子胥让家人把他的眼珠挖出来,悬挂在吴国都城的东门上,说:“灭吴者,必为越国。吾当看着越兵从此门而入矣!”四年后,伍子胥果然“看到”越兵攻入了吴国。当时,吴王夫差带领着国中最精锐的三万六千士卒,千里远征,越过长江,渡过淮河,连败中原诸侯,迫使中原诸侯承认吴国为霸主。越国抓住吴国空虚的良机,大举进攻吴国,杀死了留守的吴国太子。

吴王夫差闻听败报大惊,急忙率兵回撤。士卒们知道家乡被敌人攻陷后,无不心慌,加上连续行军,已是疲惫不堪,回到国中和越军才一接战,就全军溃败,不可收拾。越军的损伤亦不小,勾践、范蠡、文种等人遂假意与吴国言和。几年之后,越军做好了充分准备,再次向吴国发动了猛攻,一口气连攻了三年,终于杀死夫差,灭亡了吴国。越国灭亡吴国后,又北上中原,展示其兵威,使中原诸侯不得不尊越国为霸主。

勾践得意扬扬,大肆封赏功臣,日夜宴乐,并将吴王后宫的美女收为己有。吴国的美女几乎都到了越王的后宫,偏偏那位本来出自越国的西施却怎么也寻不见。不仅西施失踪了,连为越国称霸立下大功的范蠡也不见了踪影。这时在齐国荒凉的海边突然出现了一位巨富,自称叫作“鸱夷子皮”,带着数千贫民开垦荒地,修筑城邑,常常拿出数以万计的铜钱购买粮食牛马,很快就名声大震。

齐国的大臣们根据传闻,推测那叫作“鸱夷子皮”的人就是范蠡,那位貌若仙子的夫人就是西施。范蠡和西施盗得吴宫珍宝,隐姓埋名来到了齐国。后来,这传闻连齐国的国君都听说了,居然因此派出使者,来到了荒凉的海边。

使者对“鸱夷子皮”说:“如果你真是越国的范蠡,国君将请你入朝,拜为相国。如果你不是范蠡,如此聚众垦荒,实有不测之谋,国君将以‘谋反’之罪,将你斩首。”

“鸱夷子皮”先拿出黄金十斤,赠给使者,然后道:“草民自当拜见国君,请使者先行,草民随后就到。”

使者得了黄金,欣然应允。但使者回到朝廷后,左等右等,也没等到那位叫作“鸱夷子皮”的人前来拜见国君。使者心中发慌,只得再次来到海边,却已不见那位“鸱夷子皮”的踪影。齐国国君大怒,斩杀使者,将使者的家财抄没入官,子女罚做奴隶。“鸱夷子皮”在齐国消失了,宋国的陶邑却出现了一位叫作陶朱公的巨富。

陶邑在宋国北部边境,居于赵、魏、齐、鲁等国之间,是多条大道的交汇之处。许多富商大贾看准了陶邑是一处贸易的好地方,纷纷将家室迁至此地,陶邑成了宋国最富庶的城邑,官府所收的税金,竟占宋国国库收入的一半。

赵、魏、齐等大国对陶邑都是垂涎三尺,亦都曾发兵向陶邑进攻,企图夺占陶邑。但宋国岂肯轻易丢弃陶邑?宋君曾说,宁可国都被敌人攻占,也不能让陶邑被敌人攻占。各大国无不在陶邑城遇到了宋国倾国之兵的抵抗,竟是谁也无法得手。

大国对陶邑的攻击,不仅没有使陶邑衰落,反而使陶邑更加繁富。因为每一次大军兵临城下,周围百余里的货物都会被军队抢夺。在大军退后,各种货物奇缺,给商贾们带来了赚钱的大好机会,陶邑因此已经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邑之一。

陶朱公和家人在陶邑造了成百间的大库房,囤积各种货物,贱卖货物赚取什一之利,很快就积累了数以亿计的钱财,成为陶邑首富。陶邑城中的商贾们都互相传说——陶朱公就是齐国的“鸱夷子皮”,也就是越国的范蠡。陶朱公听众人这么说,只是笑了一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陶朱公的身边没有了那位如同仙子般的美貌夫人,众人猜测了许久,也没能猜出个所以然来。陶朱公的名声太响,以致陶朱氏家族的历代主人,都被称为“陶朱公”。

东郭狼驱车驰往“上葛门”,并非是要在其中大享“国君之乐”,而是要见到“陶朱公”。这一代的“陶朱公”,据说是第六代“陶朱公”,很年轻,只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少年。

历代陶朱公都是挥金如土、贪恋酒色的浪荡子弟,依照常理,他们拥有的黄金就算是堆积如山,也会很快花完。然而历代陶朱公的黄金花得快,来得却更快。下一代的陶朱公总是比上一代的陶朱公更富,黄金越积越多,以致都无处可放。

在齐国的巨商中,陶朱氏排在田氏之后,端木氏、郭氏之前,名列第二。但在实际上,陶朱氏的财力大大超过田氏,早已是齐国的首富。众人之所以把田氏列在陶朱氏之前,不是因为田氏的财力大过了陶朱氏,而是因为田氏的权势大过了陶朱氏。

东郭氏世代经商,论财力和名望虽无法和陶朱氏相比,却也相当可观,号称为千金之家。因此,东郭氏也能够时常到“上葛门”来参与巨富的聚会。东郭狼亦因此和第五代陶朱公相交甚好,成为密友,得知了“陶朱公”的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隐事”。

他直接让所乘的高车驰至“上葛门”的后门,跳下车,大步向门口走去。“上葛门”的前门金碧辉煌,华丽无比,后门却很简朴,以粗大的青石砌成门楼,用厚重的柏木板作为门扇。门很高大,半掩着,一个守门的人也见不到。但当东郭狼走进木门后,突然自暗处伸出两柄长剑,锋利的剑刃直指东郭狼的胸口。两柄长剑都是出自越国的铁剑,锋利更胜于寻常的青铜宝剑。 9TnuJuxm8JBxWNBnb6M3PM4bT1tT67qr68XVk7fE2lMeybn1lb4tLsDGTxXzdt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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