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时节,禾穗低垂,饱满的籽粒引诱着天上的雀鸟不断飞来啄食。魏国都城安邑郊外的田垄上,到处都是挥着长竿驱赶雀鸟的农人,然而雀鸟太多,赶起了一群又落下一群,忙得农人们个个满头大汗。
一辆骈车 (二马所拉之车) 自安邑城中驰出,从大道拐向了田垅间的歧道,缓缓而行。车上共有四人,一位驾车的御者,一位四旬上下的中年人,一位鬓发斑白的老者,一位三旬上下的壮士。
中年人衣裳华丽,面相和善中透出威严,坐在车中左方的尊位上。老者和壮士都坐在车中右方的陪乘之位上,神情恭敬,显然是中年人的从属。
骈车是常见的坐车,一般朝中官位较低者,大多乘坐骈车。凡在朝中做官者,多少在郊外有些田地,每当秋熟之时,一些朝官就乘车巡视属于他的田产,估算他当年应得的收入。
中年人乘坐的骈车并未引起众农人的注意,人们仍是不停地挥着长竿,驱赶着雀鸟。
“这样驱赶雀鸟,也太费人力。倘若此时敌国来攻,农人都须出战,谁来挥竿驱雀呢?”中年人看着歧道两旁的农田,面带忧色地说着。
“雀鸟不除,农人心忧田中禾穗,就算出战,必然难以尽力死战。”老者说道。
“主公,您看那边……”那壮士话说半句,忽觉不对,连忙停住了话头。
主公,是对国君的尊称。原来中年人正是魏文侯,老者是相国李悝,壮士是将军公叔痤。
魏国的始祖,是周王室的同姓功臣毕公高,武王伐纣后,毕公高因功受封于毕地,后代遂以毕为姓。过了数代,毕国被废,毕氏子孙四散流落,成为平民百姓。毕氏子孙中有个叫作毕万的,投奔到了晋国,做了晋献公的大臣,以勇猛善战闻名国中。
晋献公在位之时,大肆扩张,不断吞并周围各国,连年发动战争。其中在一场大战里竟同时攻灭了耿、霍、魏三国。在这场大战中,毕万立有大功,被晋献公封于魏地,称为魏邑大夫。
晋献公宠幸美女骊姬,欲立骊姬之子为太子,对前任夫人所生的诸公子们恨之入骨,欲杀之而后快。太子申生惧而自杀,诸公子纷纷逃亡他乡,一些大臣之子也跟着公子们逃出了晋国。毕万之子魏武子 (即魏犨) 跟随公子重耳四处逃亡,始终是重耳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十九年后,重耳回到国中,在秦国的帮助下,夺得国君之位,是为晋文公。魏武子作为晋文公的心腹之臣,不仅承袭了魏邑大夫的官职,封地又增加了许多。到了魏武子的儿子魏悼子时,又得了霍邑之地。魏悼子生子魏绛,又取得了安邑之地。魏绛之后,魏嬴、魏献子、魏侈、魏桓子代代相传,势力更大,成为晋国最大的家族之一。
晋国各大家族为夺取土地,持续了长达数十年的残酷拼杀,最后只剩下了智、魏、赵、韩四家。魏、赵、韩三家又联合起来攻灭智家,除瓜分智家土地外,又将晋国公室之地划成三份,各得一份,仅仅留下绛、曲沃二邑给晋国公室,勉强保留了晋国的虚名。
魏文侯是魏桓子的孙子,自幼喜谈治国兵战农耕祭祀等大事,爱与贤士结交。他即位之后,更是派其嫡弟魏成子为使者,到齐、鲁等“礼仪之邦”寻访贤者,不惜以千金厚礼罗致国中。魏成子不负其兄所托,寻来了一位名闻天下的大贤,姓卜名商,字子夏。
子夏来到魏国时,年已九旬。他对魏文侯说:“老朽之人,不堪为国君驱使。请赐房舍一区,让老朽教导魏国子弟吧。”魏文侯答应了子夏,让其以儒家的“仁义”大道教导魏国子弟。魏文侯自己也对子夏执以“弟子”之礼,常常亲至子夏授课之处,听其讲解“仁义”大道。数年之后,子夏病逝,魏文侯十分悲伤,以国君之师的礼仪,将子夏隆重安葬。
子夏的弟子李克、段于木诸人,俱被魏文侯拜为上大夫,参与朝政。孔子另一弟子子贡的学生田子方,亦被魏文侯拜为上大夫,敬之如师,常向其请教军国大事。
不过魏文侯最信任的人,却不是众孔门弟子,而是讲究“法术”的李悝、翟璜二人。
讲究“法术”者,推崇立“法”治国,一切依“法”行事,在“法”的面前,大夫和庶民同等,谁也不得逆“法”行事。所谓“法”者,是国君依当时情势所制定的种种策令,有时并不合于世代相传的“礼法”。因为对“法”的推崇,讲究“法术”的人就被称为法家,李悝即为天下知名的法家。
儒家和法家正相反,认为治国须依先王传下的“礼仪”行事,对先王之道不可轻易更改。
儒家和法家常常互相攻击,水火不容。各国或以儒家为尊用礼立国,或以法家为贵依法治国,但是在魏国,由于魏文侯既推崇儒家的“礼仪”,又讲求“法术”,显得他并不过于偏爱一方,居然使朝中的儒法二家相安无事,这在列国间很是少见。
李悝极重农事,认为农事乃国之根本,农人不安,则国中必乱,将危及社稷。为此,李悝针对魏国地少人多的情势,制订了“尽地力”之法,鼓励农人精耕细作,增产者奖之,减产者罚之。几年下来,大见成效,使魏国粮食产量大增,谷价为诸国最低。
粮食大增,国中税收亦是大增,魏国的国力亦强大起来,成为天下公认的强国。魏文侯大喜,拜李悝为相国,大力推行“以法治国”。不料自李悝当上相国后,国中税收竟是年年减少,国用日益不足。魏文侯、李悝心中都感到奇怪,想道:国中连年丰收,怎么反而穷了下来呢?这年大熟之时,魏文侯特地约上李悝,出城察访民情,探知“国穷”的根由。
魏文侯不愿惊动臣下,只乘了一辆骈车,扮作一个低等的普通朝官,悄然出城。为防有什么意外发生,魏文侯还把将军公叔痤带在身边,充作护卫。公叔痤为魏国最勇猛的将军,深受魏文侯的喜爱。他这般跟着魏文侯“微服出行”还是第一次,忘了须隐瞒魏文侯的身份,一张口说话,就习惯性地叫出了“主公”二字。
魏文侯见公叔痤失言,并未责怪,微微一笑,顺着公叔痤的目光向右前方望过去。但见右前方的一大片田地中,四面各站着一人,手横长竿,一动不动,雀鸟们见那片田地四面都站着人,不敢落下,俱是绕飞而过。
奇怪,这么呆站着不累吗?魏文侯想着,抬手遮着阳光,定睛细看,才发觉那四人原来是草扎的假人。
“哈哈!以草代人,倒是个好主意。”魏文侯笑着,随即又皱起眉头道,“既然草扎的假人一样可以惊飞雀鸟,旁人为何不用,偏要如此耗力奔走,岂非太愚?”
“这其中必有缘故,我们何不过去问问?”李悝说道。魏文侯点了点头,让御者把车停在田头的一株柳树下,然后走下车来,和李悝、公叔痤来到了那片扎着草人的田地旁。
田头放着一只水罐,一位老者正弯腰持镰收割着禾谷,浑身都是汗水。魏文侯更加奇怪,想道:依我魏国的惯例,过两日才会开镰收割,这老者怎么提前了呢?
“老丈,请起来歇歇吧,我们老爷有话问您。”李悝十分恭敬地说着,拱手对老者行了一礼。老者看见魏文侯是个“官人”,不敢拒绝,走上田头,拘谨地向魏文侯施了一礼,垂手侧立。
“请问老丈,这‘草人惊雀’的办法甚是省力,旁人何不行之?”魏文侯和颜悦色地问道。
“回老爷的话,非是众人不愿以草人驱赶雀鸟,而是有巫者言道,草人能吸生人魂魄,谁家立草人一个,就会死去家中一子,故人人不敢在田头上立起草人。”老者答道。
“荒唐,巫者害人不浅。嗯,你为何不怕巫者之言,扎了草人呢?”魏文侯又问。
老者凄然苦笑了一下,答道:“小人只有一子,前年从军已死于王事。草人纵然能吸生人魂魄,小人也无所惧了。况且这几年日子越过越艰难,死了倒会少受苦处。”
魏文侯听了,大吃一惊,心想:近几年朝中大臣日日称赞寡人的“仁德”,说什么万民乐业,俱是对寡人的厚恩感激不已,谁知这老丈却说他苦得生不如死。倘若国中的百姓都如这老丈一样,寡人岂非成了暴君?臣民百姓,又怎么会拥戴一个暴君呢?国君虽然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但若失去了臣民的拥戴,必然难保长久啊。
“老丈,主公近年大施仁德,其‘尽地力’之法使民得粮甚多,人人称颂,怎么老丈反倒说日子越过越艰难呢?”李悝看到魏文侯惊诧的神情,心中有些发慌,连忙问道。
“尽地力”之法,是他平生的得意之策。他曾对魏文侯言道,“尽地力”之法行五十年后,魏国必得天下。
所谓“尽地力”之法,就是核定地亩之数,算出每亩地平常年分的产量,然后以此产量为基准,规定每增产一斗,农人之税就减十分之一,增产两斗,农人之税就减十分之二,依此类推。如果减产,则罚之,每减产一斗,加税十分之二,也依此类推。
“主公的‘尽地力’之法,确实有许多好处。从前有好些地都因休耕闲着,少收了许多粮食。其实只要勤于耕耘,下足草肥,地力就可保养,不必休耕。这个道理人人知道,但在主公的‘尽地力’之法未出之前,却人人依旧休耕田地。‘尽地力’之法实行之后,增产就可多得,故人人想尽办法多产粮食,自然勤于耕耘,不肯休耕去养地力。只是粮食多了,价也贱了,百姓实际得到的反不如从前。主公收税,一半收粮,另一半要收铜钱。从前每石粮食可卖七十个铜钱,如今只能卖二十五个铜钱。这样算来,如今差不多要卖三石粮食,才能得到从前一石粮食的铜钱。田主见粮贱钱贵,收租都不收粮食,要收铜钱。唉!我这田地是自家的,日子虽艰难,也还过得。但乡邻间一大半人都是租人田地过活的,日子就难上加难了。这个‘尽地力’之法还有一个不好的地方,就是赏罚全以粮食来定。这样,谁家不种粮食,就得受罚。这罚又太重,谁都受不了。大伙儿只好都种粮食了。可百姓过日子,也不能全靠粮食啊,还须种麻、种大豆、种桑、种菜蔬瓜果,如今粮价贱了,大豆、麻、菜蔬瓜果倒贵得吓人。商人们见有利可图,纷纷低价买进粮食,高价卖出大豆、麻、菜蔬瓜果,大赚铜钱,听说洛邑城中的大财主白圭就是靠着贩卖魏国粮食发的大财。大伙儿都说,主公的‘尽地力’之法,不是为农人立下的,倒是为那些奸狡的商人立下的。”老者虽然拘谨,却并不胆怯,对着“官人”激愤地说着。
李悝、魏文侯听了,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没有想到,本来是为了“富民强国”,这才立下了“尽地力”之法,谁知到头来得到最大好处的人,既非百姓,也非国君,竟是商贾之人。
洛邑城的白圭,李悝和魏文侯也听说过,传说他本是一个贱民,因善于贸易,十几年间所积之钱多至亿万,连周天子也须向其“借钱”使用。为此,周天子还赏了白圭一个大夫的名号。李悝和魏文侯从来没有想过——那白圭的铜钱,竟有许多是从魏国赚去的。
过了半晌,李悝才又问道:“老丈,还未到收获之时,您怎么就割起了禾谷呢?”
老者抬头看了看天,答道:“近日闷热过甚,恐有暴雨,若不先行收获,只怕是数月辛苦,毁于一旦。乡邻们为求多得粮食,不愿早收——这也是‘尽地力’之法在作怪呢。先人们常言‘收获如寇盗之至’,和老天抢粮食,就要像强盗来了那般着急才对呢!”
“不错,不错,‘收获如寇盗之至’实为至理。今日听了老丈的一番话,使寡……使我明白了许多道理。”魏文侯感慨地说着,忽然拱手向老者深施了一礼。
依照“礼法”,官人绝不会向百姓行礼。老者见魏文侯如此举动,顿时手足无措,慌忙匍匐在地。魏文侯解下腰间的一块佩玉,让公叔痤递给老者,然后转身而去。李悝、公叔痤跟在魏文侯身后,默然无语。
老者从地上站起,望着手中的佩玉,满脸困惑,恍如梦中一般。那块佩玉晶光灿然,纹理极美,售于市中,至少可得到一万枚铜钱,顶得四百石粮食。
魏文侯和李悝、公叔痤又乘车走了几处乡邑,探访了几家百姓,了解到的事情和老者所说的相差无几。在路上,魏文侯还看见一群狱卒押着几个逃往他国的农人从车前走过。依照魏国的律法,农人弃田逃往他国,罪属不赦,一旦抓获,立即斩首示众。农人们竟不顾杀头之刑,逃往他国,显然确实在魏国难以生活下去,要另寻乐土。
“唉!寡人一向自视为贤君,深得万民拥戴。今日若非私访民间,只怕仍是身在梦中矣。”魏文侯叹道。
“主公仁德爱民,当今少有,原是大贤之君。国人困苦,实是微臣立法不当所致,以致连累主公蒙受国人之怨。微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李悝惶恐地说道。
魏文侯摇了摇头道:“这是寡人失察之过,爱卿何罪之有?爱卿‘尽地力’之法,使我魏国粮食丰足,士卒给养不愁,实为大功。只是粮足反而民贫,这是寡人没有想到之处。看来那‘尽地力’之法,须得大为修改才对。还有,这奸商谋利过甚,须多加压抑。”
“主公明察秋毫,至为圣明。粮价关乎国运,须由国中府库掌控才对。不然,长此下去,国运就会操于商贾之手,实为可惧。”李悝拱手对魏文侯说道。
“不错,农人为国之根本,商人为国之末梢,商人得势,国运必衰。”魏文侯肃然说道。
魏文侯回至朝堂,立即和李悝、翟璜等“法家”之臣反复商议,修订新“尽地力”之法,并同时制定了“平籴法”,诏令国中立刻行之。其新的“尽地力”之法除重申增产者奖、减产者罚外,还另加上了数策:
一、准百姓除粮食外,可栽种大豆、麻、桑等物,折价计入粮食产量中。
二、收获须“如寇盗之至”,晚于季节收割者,遇天灾其税赋之额并不削减。
三、房舍周围之田,可种蔬菜瓜果,依家口多寡计其亩数,免收税赋。
四、田主收租,田中所产为何物,即收取何物,不得强令租户以铜钱交租。
李悝上“平籴法”时,对魏文侯道:“粮价过贱,农人必是入不敷出,困苦不堪。粮价太高,则城邑中贫民难以忍受,必将逃往他国。‘平籴法’就在于控制粮价,使商人无利可图,不致危及国运。粮价为官府控制,遇荒年则可抚农人及城邑中贫民,不致生乱,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平籴法”的具体实施,是将年成分为好年、坏年,其好年、坏年又分为上、中、下三等。好年成由官府按好年成的粮价买进粮食,存于仓库。到了坏年成时,官府又大量卖出粮食,这样粮价不仅不涨,反而比平时稍低,以使城邑贫民不至饥饿。
在诏令“尽地力”之法和“平籴法”的同时,魏文侯又宣示国中:
一、新“尽地力”之法宣示前的逃亡百姓,若能返回故乡,一律不追究其罪。
二、巫者之流妖言惑众,妨碍农事,各城邑官吏当尽行驱逐,或迫其务农。
新“尽地力”之法的实施,“平籴法”的宣示,使魏国百姓大悦。秋收之后,魏文侯又免收了国中一半的税赋,百姓的收入比往年增加了许多,更是兴高采烈。
魏文侯又“微服私访”了一回,这时他听到的,都是百姓们对“主公”的称颂之词。魏文侯很高兴,带着公叔痤巡视军营,训练士卒,准备向南方的楚国发动攻击。
楚国为南方大国,地域广大,为天下之最。魏国和赵、韩同为晋国的后继,和楚国世代为敌,一日不灭楚国,心中一日难安。就在魏文侯准备征伐楚国时,却听到李悝禀告,邺县令出缺,须派人继任。
邺邑处于赵、韩两国之间,距离魏国黄河以南的“伐楚前线”很近。失去邺邑,魏国都城就和伐楚的“前线”之地断为两截,将处于非常不利的境地。因此,魏文侯对邺邑十分重视,总是派出朝廷大臣充任县令,治理邺邑。
偏偏邺邑是魏国最难治理的地方,邑中百姓日益减少,朝廷税赋怎么也收不上来。大臣们都视邺邑为险恶之地,宁肯弃官归田,也不愿出任邺邑县令。
朝中臣子,到底谁能担当邺邑县令的重任呢?魏文侯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令太监传诏,速宣上大夫翟璜入宫议事。
翟璜在魏国大臣中素以知人著称,对每一位朝臣的能力、专长、脾气、爱好等,都是了如指掌。魏文侯每次有重大的委任之事。必会宣召翟璜入宫商议,听取翟璜的建议。
魏国的宫殿高大庄重,气势雄浑,却又十分朴素,墙上没有彩画,柱上没有雕以云水盘龙,屏风案几也只是普通的柏木制成,没有过多地嵌上金银美玉。朝堂旁有一间素室,原是魏文侯举行祭祀大典前斋戒沐浴的地方。后来魏文侯召见心腹大臣,也往往在素室中进行。素室中没有华丽的高榻,仅有一席,一张案几。魏文侯和翟璜相对坐在席上,亲切随意,不似一对君臣,倒像是一对熟识的朋友。
翟璜年过五旬,高鼻深目,胡须卷成一圈圈蔸在嘴唇周围,体格十分魁壮。他的祖先是夷狄之族,到他的祖父那一辈才定居魏地。狄人的后代一向在魏国被人轻视,很少会做到上大夫的高官,只有翟璜是个例外。翟璜对魏文侯的知遇之恩非常感激,国君但有所问,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毫无保留。
“邺邑乃我魏国重地,请问大夫,何人可担当此重任?”魏文侯问道。
“西门豹可担此重任。”翟璜想了一想,回答道。
“西门豹?”魏文侯听了,不觉皱起眉头。西门豹官居中大夫,性格刚强,武勇好斗,魏文侯每次出征,常以西门豹为先锋大将。对于魏文侯来说,西门豹只适合于做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并不适合做一个管理民政、收取税赋的县令。
“微臣听说邺地豪强横行,吏卒不守法令,良善受欺,故百姓日益减少,有损主公圣明。西门豹忠直刚强,虽性格急躁,然不畏豪族,可保主公法令畅通无阻。”翟璜说道。
“不错,治理邺邑的要紧之处,就在于法令畅通。”魏文侯被说服了,点头称是。
次日,魏文侯发下诏令,任命西门豹为邺邑县令,并在素室中召见西门豹。
“大夫此去邺邑,定能成就一番功业,在列国间美名远扬。”魏文侯鼓励着说道。
西门豹年在四旬上下,五短身材,臂粗腿壮,显得十分结实。在列国之间,立功扬名之途有三:一为掌控朝中大权,左右朝廷决策;二为充任领兵主帅,攻占城邑;三为独当一面,为大县的县令或者郡太守,使一方百姓安宁富足,万民称颂。
各诸侯国君,无不以“功名”来激励臣下,并以拥有众多“功名”大臣而骄傲。各诸侯国的大臣,亦是争相“立功扬名”。西门豹亦不例外,早就在盼着有一个“立功扬名”的机会。魏文侯不愧为圣明之主,果然给了他这样的一个机会,这使西门豹十分高兴。
“主公,敢问立功扬名,可有什么好的‘法术’吗?”西门豹兴奋之中,脱口问道。
“当然有。”魏文侯神情肃然起来,“你做县令,是为一方民之主宰,切不可率性妄为。任何时候,都要想着你是民之父母,要像爱惜你自己的儿子那样爱惜百姓。朝中百官的俸禄、士卒们的粮草甲仗、祖先的祭祀费用,无一不是来自百姓。没有百姓,就没有朝廷。还有,你为一方主宰,治理属下时,切不可只听吏卒们的言语,你须得走访乡邑,对年长的贤良之士以礼相待,听取他们所说的真心话。这样,你才有可能知道许多事物的真实面目,不至于为假言欺骗。你要记着,许多事物的真实面目都不易分辨,深色的狗尾草幼小时似禾苗,白骨往往被人当作象牙,有亮光的石头则常常被人当作了美玉,这些都要仔细分辨啊。”
“是。微臣当牢记主公之言,不敢疏忽。”西门豹弯下腰来,对魏文侯深深施了一礼。从这些话中,他感受到了邺邑在国君心目中的地位,也感受到了所担负的责任有多么重大。
数十日后,西门豹乘坐驷车,带着十余从属,来到邺邑。邺邑城外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水色青碧,名为漳水。河岸两旁田地众多,桑林成片。好一处肥美之地!车上西门豹正赞叹着,忽然皱起了眉头。他看见肥沃的田地中生满野草,桑林中枯藤遍地,荆棘丛生,时有野兔出没其间,显得荒凉冷寂。再向远处看时,见一村落土墙倾塌,屋顶裸露,巷中不见人迹,毫无生气。
奇怪,此等肥美之地,怎么如此荒凉?西门豹满是疑惑,想起了朝中同僚们对他所说的话——邺邑是魏国最难收取赋税的县邑,为令者不能收足赋税,轻则降职,重则夺官,你西门大夫本以武勇著名,当在征战中立功,何苦要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县令呢?哼!不是吃力的事情,我还看不上眼呢。当时西门豹听了同僚的话,轻蔑地冷笑道。
驷车到了离城十里时停了下来,道旁的路亭中站着拜迎长官的御史 (为县令的秘书并兼掌监察之事) 、廷椽 (县吏首领) 、三老 (县下不设乡,由三老管理) 、里正 (百家为里,设里正管辖) 等人,个个衣服鲜亮,红光满面。西门豹接受众人拜迎,心中的疑惑更重——邺邑田地荒芜,赋税难收,应该是至穷之地,怎么这些小小的属官们个个看上去像发了大财呢?
到了县衙中,西门豹立即招来御史、廷椽,询问田地荒芜、人烟稀少的缘故。
御史说:“此地临近漳水,常有水患,民不堪其苦,俱移往他乡,故此田地荒芜,人烟稀少。”
廷椽说:“此地民风甚恶,人人不喜耕种,田地虽广,收成却是不多,所收赋税也就少了。”
西门豹露出愁苦之色:“如此,本官岂非是有负王命?将来必遭贬谪矣。”
御史道:“大人不必忧愁,小人近来已有了收拢民心之法,可以使百姓免逃他乡。”
廷椽也说道:“是啊,大人只要依此法而行,定可不负王命。”
西门豹大喜:“有何妙法,二位快快道来。若真能收拢民心,本官定当上奏朝廷,为二位请功。”
御史和廷椽互相看了一眼之后,由御史先说道:“百姓之所以移往他乡,是畏惧水患也。凡水患之起,多由河伯兴之。古者有俗,挑一美女,使嫁河伯,再以巫者祝之,则水患自然消灭。水患消,百姓必归之。百姓归,则田地不荒,赋税可收矣。”
放屁,水患岂能借巫者之力消灭!西门豹心中大怒,几欲拍案而起,又强忍住了没有当场发火。他想起了魏文侯的话——切不可率性而为。
“这……”西门豹面露难色,“主公已宣示国中,巫者之流妨碍农事,各城邑官吏当尽行驱逐。如今本官不仅不逐巫者,反倒要让巫者公然行祝祭河伯之礼,岂非是违抗主公诏令?”
廷椽道:“大人让巫者祝祭河伯,乃是招回流民,增加朝廷税赋,正是尽忠于主公,不算违令。况且邺邑远离都城,些许小事,主公哪能得知呢?”
“你等所言,也是有理。”西门豹含糊地点了点头,让御史、廷椽退了下去。
接下来几日,西门豹查验了文书、户籍、武库、粮仓,又走访了城邑中众“商富良善”的人家,找了几个“贤良之士”谈话,听到的言语和御史、廷椽等人所说的大同小异。众人都称赞请巫者祝祭河伯是个收拢人心的好主意,县令大人爱民如子,应当听从这个主意。西门豹亦表示赞同这个主意,将请巫者祝祭河伯的一应之事,俱交由御史办理。
御史等人喜形于色,忙着办理“收拢人心”的大事时,西门豹却带着从属西门乙、西门丙二人,悄悄驾了一辆单马拉着的车子,从县衙后门出来,驰向城郊。大夫官职不低,家奴众多。西门豹的从属,是从他的众多家奴中挑选出的,个个魁壮有力。
西门豹穿着商人的衣服,神情凝重,坐在车上久久不发一言。西门乙御车,西门丙陪乘,二人素为西门豹信任,却不明白西门豹为何要作此装扮。西门乙言语不多,而西门丙只要有话就憋不住,一定要问个明白。
“老爷是堂堂县令,作此装扮,也太有辱身份了。”西门丙道。
“我向来痛恨那些投机取巧的商人,作此装扮,实在是无可奈何。这御史、廷椽,还有众‘良善’、‘贤士’们的话,我听着总觉得不对。可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呢,却不明白。也许只有从那些贫穷人家的口中,才会知道些真话。只是我这老爷的仪仗一摆出来,那些贫民们吓也吓坏了,哪敢说出真话。我这模样,也不像个普通人,若想瞒了身份,只有扮成商人。”西门豹苦笑着说道。他心里想,还是从军征战来得痛快,做县令弯弯绕绕的事儿太多了。
城邑之郊村子人烟稍多些,西门豹借口讨水喝,在一个村口停下车来。村口土墙根下,坐着四五个衣衫破旧、面色苍黄的老者。西门豹拿着装水的葫芦瓢,在墙根前蹲下身,边喝边问着一个老者:“贵地土地肥美,又没听说打过什么恶仗,怎么荒了这许多田地呢?其中定有缘故吧?”
“也没什么缘故,只是大伙儿命不好,摊上了这块恶地。”老者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此地近水,可得灌溉之利,应是福地,怎么能说是恶地呢?”西门豹不解地问。
“近水可得灌溉,也易遭受水淹。为了怕水淹,大伙儿连年凑钱给河伯娶媳妇。河伯娶了媳妇,好像安定了些,有几个年头没闹大水了。只是河伯得了媳妇,快快活活过上了舒服日子,倒把百姓们弄苦了,许多人受不住,都搬到了他乡去。”老者说道。
“连年凑钱给河伯娶媳妇?这么说,百姓们是受不了河伯娶媳妇的费用?”
“正是。河伯娶媳妇得收三四百万铜钱呢,差不多每户都要交上五六百个铜钱,相当于二十石粮食。老汉我一家子田地不多,每年的余粮只有五十石,只够换些粗布海盐。这一交了河伯娶媳妇的铜钱,一家子要么穿不上衣服,要么吃不上盐,日子实在难过。”
“不对吧,朝中大夫家娶媳妇,也不过花费四五十万铜钱,怎么一个河伯娶媳妇,倒要花这么多铜钱呢?”
“其实河伯哪里用得了三四百万铜钱,顶多花费二三十万铜钱就够了。”
“那剩下的铜钱哪里去了?”
“还能到哪里去呢,都让那帮操办河伯娶媳妇的人给分了。”
“分了?岂有此理,你们就如此忍气吞声,任人欺负吗?”
“唉!操办河伯娶媳妇的人,都是御史、廷椽、三老、里正这等官家的人,我们若不忍气吞声,就会大祸临头。我是没地方可去,若有地方投奔,早就离开了这等恶地。”
“原来如此。这等官家之人,实是可恶。嗯,这河伯娶媳妇的仪式,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呢?”
“给河伯娶媳妇,可马虎不得。主持仪式的巫者,是县里最有名气的一个大女巫,手下的女弟子就有五六十个,出门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威风比县令大人差不到哪里去。每年春天耕种之时,大女巫就和众弟子们挨户挑选河伯的媳妇。谁家的女儿生得好看些,就会被挑中。有父母不忍心女儿嫁给了河伯,就得拿出许多财物来买通女巫。家里实在穷的,也就只好让女儿做了河伯的媳妇。为了这个,许多人家因女儿稍有姿色,怕被挑去做了河伯媳妇,全家都移到了他乡。唉!走的人多了,摊到每个人头上的铜钱,也就更多了。”
“挑选出了河伯的媳妇,又怎么样嫁出去呢?”
“选出了河伯的媳妇,就先在河边上做好斋戒的房子,然后让那准备嫁给河伯的女孩儿住进去,沐浴斋戒,穿上绣着花的丝绸衣服,坐在红色帷帐里。女巫们还让大伙儿宰了牛羊,备了酒饭,供送亲的人们享用。可惜那酒饭只有官家的人才吃得上,没有穷百姓的分儿。到了正日子里,女巫在河边摆上祭台,放上青牛白羊的头和五谷,跳着舞,唱着歌祝颂河伯。祝颂完了,就把穿了花衣服的女孩抬出来,让她坐上苇草编的床席,顺水漂着。唉!那床席上插满了花儿,倒是挺好看的,可漂在水上不一会儿就沉了下去,看着人心里怪不好受的。”老者叹息着说道。西门豹听了,默然无语,将葫芦瓢还给村人,命西门乙驾车,速回城中。
隔了几日,西门豹问御史和廷椽:“河伯娶媳妇,本官意欲观礼,不知可否?”
御史和廷椽心中大喜,连声答应:“大人乃一县之主,若能观礼,是河伯之幸也。”
西门豹笑道:“河伯娶妇,可惠及邑中百姓,本官岂敢不加礼敬?”
春日临近,倏忽已至“河伯娶妇”的吉期,西门豹大排仪仗,率从属诸人来至漳河岸边。河岸上人山人海,约有数千之众,热闹如市。看见县令仪仗到了,众人都是下拜行礼。御史、廷椽、三老、里正等人亦争先恐后奔到西门豹面前,行以大礼。
西门豹挥手让众人免礼,下车行至河岸祭台之旁。只见一女巫年约六旬,披头散发,浑身挂满香草,一手摇铃,一手摇鼓,正边舞边唱,仿佛没有看见西门豹一样,祭台周围,还垂手侍立着数十年轻女巫弟子,衣裳华丽,相貌也还周正,只是带着些妖气。
御史对西门豹解释道:“大巫正施法告知河伯,新妇已备好嫁妆,即将出行,河伯须备车驾在水下迎之。施法之时,难以行礼,还望县令大人不要降罪。”
西门豹笑道:“大巫神通广大,可与河伯这等神灵谈话,本官岂敢怪之?”他说着,肃然立在祭台旁,面朝河水,神情极是恭敬。众人见西门豹如此,更是不敢喧哗,河岸旁只听得见女巫的歌唱和水拍沙岸之声。
过了一会,大女巫停止了舞蹈歌唱,在三老、里正等人的陪同一下,向西门豹行以大礼。西门豹对大女巫十分敬重,居然弯腰回了一礼,问道:“河伯乃是关乎百姓祸福的大神,其新妇须得端庄有礼,本官意欲观之,不知可否?”
大女巫见县令大人以这等客气的言语和她说话,得意至极,忙让女徒们把新妇领来。很快,几个女弟子就将新妇从斋房里扶了出来,行至西门豹之前。西门豹定睛看着新妇,见她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虽有姿色,却是面容苍白,目光呆滞,恍若一个毫无生气的蜡人。其身材又过于瘦削,一望就知是穷苦人家的女儿。
“唉!”西门豹不觉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对御史说道,“你等行事,怎么如此马虎。本官看这女孩儿尚未成人,容貌也只是中等,怎么可以侍奉河伯这等尊贵的神灵呢?”
“这……”御史万万没有想到西门豹会说出这样的活来,一时张口结舌,回答不出。
“大巫既可与河伯相谈,就烦请告知河伯一声,今日这新妇实在不算美女,难以侍奉河伯。本官当另选美色,在下一个吉日送上。”西门豹不再理会御史,十分恭敬地对大女巫说着。他说话的时候,眼珠不易察觉地向身旁侍立的西门乙、西门丙斜了一下。两人立刻大步走上前,抓小鸡一样将大女巫抓起来,扔向滚滚流动的漳河。
大女巫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扑通一声栽进了河水里。但见她一双鸡爪般的手指在水面上抓了几抓,就沉到了河底,咕噜、咕噜冒上了一大串水泡。河岸的数千人见到这等情景,犹似头顶响起了一声霹雳,给震呆了。御史、廷椽、三老、里正和众女弟子脸色苍白,目光下垂,看也不敢向河水看上一眼。西门豹仍是肃然而立,神情恭敬地望着东流而去的河水。
微风轻吹,几只紫燕在河面上飞过来,飞过去,姿态轻盈美妙,煞是好看。过了好一会,西门豹忽然长叹了一声:“唉!大巫年迈之人,行动不便,这么久尚未回话,未免等得大伙儿心焦了。来呀,让大巫的弟子去催催她。”
西门乙、西门丙答应一声,如狼似虎般扑向众女弟子,抓起一个,扔进河水中。但听得惨叫声里,河面上溅起了高高的水花。待水花落定,那女弟子也沉进了河底。
“奇怪,本官只是让女弟子去催一下师父,她怎么就喊成了这个样子呢?”西门豹又转头问着御史。御史更加说不出话来,苍白的脸上已透出青色,双腿发颤,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西门豹不等御史回答,又自言自语道:“一个女弟子怕不中用,再让两个女弟子去看看吧。”
西门乙、西门丙立刻又抓起两个女弟子,扑通扑通扔进了河水里。这时候,廷椽、三老、里正等人和御史一样,都是双腿发颤,几乎瘫倒在地。众百姓惊骇中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嗡嗡嗡的声音就似无数只野蜂在河岸上飞舞。西门豹则依然是肃然而立,神情恭敬地面对着河水。
又过了好一会,西门豹皱起了眉头,说:“这些女弟子都挺年轻,怎么也没回来?莫不是生得有些姿色,让河伯留下了。嗯,看来女人到底是女人,办不了事。这样吧,烦请三老和里正去向河伯禀告一声,诸位都是一心爱民的‘良善之士’,河伯定然不会为难。”
西门豹话音刚落,西门乙、西门丙就将三老和里正抓起来,连连向河中扔去。众百姓虽然仍是惊骇不已,许多人却露出了笑意,几个年轻胆大的人还高声叫了起来:“扔得好,扔得好!这帮只知贪钱的恶人,全都该扔到河里去!”一些年老的人听了,慌忙斥责着众年轻人,不准年轻人高声大叫。
西门豹还是肃然而立,恭恭敬敬地望着河水,似是在等待着河伯的回话。等了一会,西门豹转过头望着御史和廷椽,说:“看来河伯嫌三老和里正的身份太低,不肯放他们回来。如此,只好请你们二位去……”
扑通!扑通!御史和廷椽不待西门豹话说完,就已跪倒在西门豹面前,不停地磕着头。
西门豹大为奇怪,伸手去扶御史和廷椽:“二位如此大礼,是为何意?”
御史和廷椽怎么也不肯站起来,连声哀求:“县令大人饶命!县令大人饶命啊!”
西门豹惊讶地问:“二位何出此言啊?”
“这……这……这人一到了水中,就……就是没有了性命啊。”御史带着哭腔说道。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大声点,我听不见!”西门豹皱着眉头,提高声音问着。
“这……这人一到了水中,就是没有了性命!”御史无奈,只好扯着嗓子大声回答道。
“哦,这人一到了水中,竟没有了性命吗?”西门豹似是大为吃惊,逼视着廷椽问。
“正是,水深流急,人没其中,必然失了性命。”廷椽硬着头皮大声说道。
西门豹陡然变脸,厉声喝问道:“你等明知人没水中,必失性命,为何还是逼迫百姓的女儿充作新妇,去嫁给河伯?这等害人性命的勾当,是朝廷命官所为之事吗?”
御史、廷椽磕头不止,说:“此等勾当,都是大女巫和三老、里正为贪图钱财,欺哄百姓而做出来的,某等受其愚弄,有失察之罪。求县令大人饶命,饶命啊!”
“原来如此。”西门豹冷笑一声,转过身,面对着河岸上的数千百姓,大声道,“你们都听到了吗,‘河伯娶妇’原是大女巫和三老、里正为贪图钱财做下的害民之事。天下河流处处,本是上天用来抚育下民的,岂有‘河伯娶妇’这等谬事。行此谬事,下害万民,上欺天帝,不能祈福,只会带来灾祸。从今而后,谁若再提‘河伯娶妇’之事,本官当依‘谋财害命’之罪,将其斩首示众!”
众百姓听了,纷纷跪倒在地,许多人都赞颂县令贤明仁德,做了一件除害安民的大好事。而另有一些百姓却是默默无语,现出忧愁疑惧之色。
西门豹当即让“新妇”的父母将女儿领回家,遣散众女弟子,令其终身不得为巫。然后,西门豹当众让御史和廷椽做出承诺,将三老、里正等人私贪的钱财退回百姓。众百姓又是称赞不已,欢呼之声就似滚滚东流的漳河水,一浪高过一浪。但仍有一些年长的百姓默默无语,呆愣愣地望着那清碧的河水。
数日之后,邺邑城中驰出一辆辆高车,将四乡公认的德高望重的长者载进县衙的正堂上,参加县令大人摆下的“敬贤”之宴。宴会上,西门豹亲自把盏,向长者们敬酒,祝长者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同时西门豹详细询问着邺邑的风俗人情,田地肥瘦,河川山丘的方位走向等等事情。长者们对西门豹的“敬贤”之举深为感激,俱是争相回答,唯恐有所遗缺。这场“敬贤”之宴,直到红日偏西方才结束。西门豹亲将众长者送出县衙,目送其登车远去。
众长者去得远了,西门豹还久久站在县衙之前,神情凝重。西门乙、西门丙也只好站着,看着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老爷,天快黑了,该回衙了。”西门乙忍不住说道。
“小乙,你说,我把那帮混蛋甩进了河里,是不是一件大好事?”西门豹问道。
“当然是一件大好事。那帮混蛋还想欺骗老爷呢。明明是他们借着‘河伯娶妇’诈人钱财,害人性命,逼得百姓四处逃亡,却偏偏说他们是在‘消弭水患’,安抚百姓。老爷若非私出察访,只怕就要被这帮混蛋们瞒过了。依我看啊,把他们抛进了河里,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应该将他们扔进大鼎中,烧起大火,活活煮死了这帮混蛋。”西门乙愤愤说着。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来——御史、廷椽是那帮混蛋的头儿,老爷实在不该饶了他们。
“既然是一件大好事,可那日为何还有许多百姓们面带惧色呢?他们惧的是什么?”西门豹又问。
“这……这个……小人们不明白。”西门乙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我当时也不明白。今日和众长者相谈一番,方才明白。原来这‘河伯娶妇’的习俗在此地风行已有数百年之久。只不过当时‘河伯娶妇’所费甚少,百姓并无怨言。后来三老、里正和大女巫贪索钱财,百姓不堪其扰,故纷纷逃亡。然百姓虽恨三老、里正、大女巫贪索钱财,却对河伯敬畏如故。我沉三老、里正和大女巫,这些百姓固然心中欢喜,却又担心河伯会因此发怒降下水患,故又生出畏惧之意。”西门豹说道。
“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百姓天生胆小,老爷不必去理会他们。”西门乙说道。
“本官身为县令,怎么能对百姓的忧愁不加理会呢?百姓忧愁河伯发怒,就难以安居。百姓难以安居,就会荒疏了田地。田地荒疏,则朝廷的赋税就难收起。朝廷缺少赋税,又何能强国呢?国势不强,必为外人所欺。故身为县令者,第一要务,便是应使百姓安居。欲使百姓安居,就应竭力消除百姓的忧愁。”西门豹正色说道。
“那么,老爷该如何清除百姓心中的忧愁呢?”西门乙敬佩地望着西门豹,问道。
西门豹笑了:“我本来是个将官,原以为兵法只对治军有用。不想治理民事,兵法一样有用。如今百姓的忧愁,就是我这个县令的‘敌军’,百姓为何忧愁呢?是为水患。故水患实为敌军之‘帅’也。只要我灭了水患这个敌军之‘帅’,则百姓们心中的忧愁,自然是消解无迹。”
“小人听说,灭水患之事最是耗费民力,往往劳而无功。”西门丙说。
“正是。”西门豹点头道,“邺邑穷困,只怕担不起消灭水患的费用。只是不灭水患,百姓心中的忧愁又难以消解。”
“小人倒有一个计较,可帮老爷筹来消灭水患的费用。”西门乙说道。
“哦,你有什么计较,快快说来。”西门豹大感兴趣地问着。
“小人前日到御史、廷椽家中传送文书,见其屋宇华美,可与主公的后宫相比。想这二人在邺邑中为官多年,纵容三老、里正和大女巫为非作歹,所得的‘孝敬’当是不少。老爷宽宏大量,饶了这二人的性命,二人就该感恩戴德,献出铜钱来,帮老爷灭了水患。”西门乙说道。
“这……”西门豹犹疑起来。西门乙所献的“计较”,他不是没有想过,却总感到难以下手。
邺邑是大县,深受朝廷重视,御史、廷椽虽是县令的属官,也须由朝廷委派。此二人俱是十余年前由魏文侯下诏委派的,一个有着上士之衔,一个有着下士之衔。虽然上士、下士的官秩很低,但到底是朝廷命官,县令未经请命,不得任意处置。正因为如此,西门豹明知御史、廷椽和三老、里正、大女巫互为勾结,却还是饶了二人的性命。
御史、廷椽可以安居官位十余年,显然其身后有着朝中权臣的庇护。西门豹虽是武将,常常外出征战,然而对朝中的险恶,也是素有所知。他不愿为了惩罚御史和廷椽二人得罪了朝中权臣,给他日后带来无穷无尽的后患。可是现在看来,他不得不“惩罚”御史和廷椽了。否则,他将无法消灭百姓们畏惧的水患。如果不消灭水患,百姓将无法安居,他也就有负国君的重托,更无从“立功扬名”。
“也罢,‘杀敌一万,自损八千’。要想治理好邺邑,就得如战场上一样,把身家性命豁出去了。”西门豹一横心,转过身,疾入县衙,拿过竹简,写下文书,连夜召见御史、廷椽二人。御史、廷椽心中发慌,不敢不从,赶至县衙,对西门豹行过参见之礼后,垂手侍立一旁。
西门豹并不多说什么,直截了当向御史、廷椽二人各“借”铜钱三百万。这个数目,是他在估算了御史、廷椽二人十余年所贪的各种“厚利”之后,方才定下来的。听到西门豹张口就要“借”三百万,御史、廷椽二人如雷击顶,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二人不说话,西门豹怒目圆睁,向身侧木架上的青铜宝剑望了过去。在寻常之时,县令处死属官这样的大事,必须向朝廷请命之后,方可行之。但诸侯国之间,常常会发生意外战争或灾祸,有时地当要冲的县令面临紧急之事,必须当机立断,先行处置,再向朝廷请命。县令处死属官,一样可以借口有紧急之事发生,不得不先行处置。
这种发生在紧急之时的处置之权,须得到各国国君的认可,并给予县令信物,以示国君的信任之意。各国的信物不尽相同,魏国国君给予县令的信物,是一柄越国出产的青铜宝剑。
看见西门豹的目光望向了青铜宝剑,御史和廷椽顿时想起了西门豹在河岸上将三老、里正和大小女巫抛进河中的情景,不觉双腿又颤抖起来,扑通!扑通!跪倒在地。
二人面若死灰,连连磕头,“心甘情愿”地各向西门豹“借出”三百万铜钱。
“哈哈哈,二位深明大义,实为朝廷贤臣矣,请起,请起!”西门豹走上前,扶起二人。
御史、廷椽二人脸上强笑着,心里却把西门豹恨到了骨子里,暗暗发誓:我等拼着花完了家中剩下的二百万铜钱,也非要结果了你这“杀神”的性命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