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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庄王绝缨江海量
富民强兵德辅霸

斗椒带领的兵卒并不多,只有二百乘战车和三千“若敖之卒”。

楚国号称双千乘之国。虽然楚庄王带了六百乘兵车出征,但斗椒若在国中同样征集六百乘兵车,亦不是难事。可是斗椒已等不得了,只带领着留守郢都的二百乘战车和三千“若敖之卒”,就急急向北杀来。

楚庄王的刚勇果断、机智善谋远远超乎斗椒的预料。斗椒明白——如果在国中和楚庄王相斗,他永远没有取胜的希望。他唯一的机会,就是利用楚庄王远征的时刻发动叛乱,将楚庄王挡在国境之外击灭之。这样,楚庄王就无法利用身为国君的优势,发动楚国其他的家族共同对付斗氏。

斗椒并不认为他所率的兵力太少,难以与楚庄王相敌。虽然他只有二百乘兵车,但其所率的三千“若敖之卒”,却足可抵上三百乘兵车。如此,他和楚庄王的军力已是相差不大。只是楚庄王的行动太快,斗椒没能将他的敌人挡在国境之外,只能算是挡在了国都之外。

我必须以快刀斩乱麻之势,立刻将熊侣杀死!否则,国中别的强大之族定会乘虚袭我后路。斗椒焦急中一车当先,挽动强弓,拉满弦,嗖地一箭向楚庄王的旗手射过去。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楚庄王的掌旗官连人带旗从车上倒栽下来。楚庄王一方的将士顿时现出惊惧之色,许多兵卒都在后退。

斗椒勇悍善战的威名久传军中,尤其是他百发百中的神射之技,更令得每一个军卒都是钦佩得五体投地。有一次,斗椒曾连发三箭,将百步之外的三片杨树叶射了下来。杨柳之叶乃至柔之物,竟能被强弓发出的利箭从百步之外射下,其箭术已到了神乎其神的境地。此刻这位神射大将又在大发神威,众军卒岂敢与其争锋?

楚庄王惊怒之下,急派军使传令:谁敢后退,立斩无赦!但兵卒们仍是纷纷后退,眼看军阵就要崩溃。

“斗椒!你休得猖狂,有吾‘箭神’在此,管教你今日难逃一死!”两军阵前陡然响起了雷鸣般的大喝声。

但见一辆战车已驰出大阵,直向斗椒冲过去。车上站着一个高大魁壮的军校,有人识得,脱口呼出:“是养由基!”

见一个小校就敢如此“狂妄”,斗椒大怒,喝令左右不许放箭,看他以神射来收拾“狂小子”。眼见养由基已驰车进入河水中,斗椒轻舒猿臂,就要拉开了弓弦。

却听“嗖”地大响中,战车上的养由基已抢先射出一箭。他怎能射得如此之快,好像连手臂都未抬起?斗椒心中一闪念间,忙晃身向左一躲,却躲了一个空。原来养由基只是虚拉了一下弓弦,并未真的将箭射出。好一个小校,竟敢戏弄于我!斗椒震怒中猛地一挺身,再次拉开了弓弦。

“嗖!”弓弦大响声中,养由基又是抢先射出一箭。斗椒这次稍微犹疑了一下,待听到利箭飞掠才有的破空之声,再欲躲闪时,已是迟了。

“噗!”长长的羽箭刺进了斗椒的咽喉。

“扑通!”斗椒连一声惨呼也不及发出,直挺挺地摔倒在战车之中。他一生以神射闻名于世,射杀过无数敌军,却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命丧在利箭之下。

见养由基一箭射倒了斗椒,楚庄王狂喜之下,亲自猛击战鼓,大呼杀敌。楚庄王一方的军卒士气大振,呐喊着,排山倒海般冲向对岸。

斗椒一方的军卒见主将已死,顿时斗志全失,或四散而逃,或跪地投降。就连“若敖之卒”中的成氏等族,亦是抛了戈矛,束手归降。“若敖之卒”中的斗氏族人尚在奋力抵抗,只是已丝毫不能挽回灭亡的命运,一个个被包围起来,死于乱戈之下。楚庄王全歼乱军,乘胜直入郢都,将叛乱的斗氏众臣全部擒获,并依律处死斗氏全族。

叛乱发生时,子文之孙、斗般之子斗克黄已逃往别国,后来见斗氏败亡,又复入国中。

斗克黄左右俱言:“斗氏犯灭族大罪,主人入国,难逃一死矣。”

斗克黄不听,道:“吾身为楚臣,岂可私离朝廷,出逃为避乱也。乱平,自当归朝。”

楚庄王听了,叹道:“斗克黄不愧为子文之后。斗椒有罪,子文何罪,寡人不能使功臣无后矣。”于是下诏赦免斗克黄一家不死,并改斗克黄之名曰斗生,使其居于箴尹之位。

诛杀罪臣之后,就该大赏功臣。养由基成了楚庄王封赏的第一功臣,被拜为上大夫,赐号“箭神”,专掌训练军卒的射箭之技。其余功臣,论其官位高低、依次升赏,人人俱是大为欢喜。

楚庄王大为感慨,道:“寡人数年来为求民安,不饮美酒,不闻鼓乐之声,苦之甚矣!今当破戒,与诸位痛饮一醉耳。”众大臣齐称巨患已除,百姓已安,大王英明,自当开怀畅饮。楚庄王心中大喜,在朝堂上摆下盛宴,与众文武大臣同乐。

在宏大辉煌的编钟鼓乐声中,楚庄王愈喝愈是兴奋,到了日落时分,尚未尽兴,乃命众内侍燃亮巨烛,欲作长夜之饮。有些年长的大臣已支撑不住,喝得东倒西歪,醉态毕露。楚庄王唯恐有人告退,将心爱的许姬唤出,挨个给众大臣敬酒。

见了肤如白玉、脸如春花、艳似神女一般的许姬,喧闹不止的朝堂一下子安静了许多。许姬轻盈而行,纤纤素手捧着青铜酒尊,将每一位大臣面前的玉杯都注得满满的。

大臣们见许姬来到身前,都慌忙站起行礼。有几个大臣在手足无措中带翻了木案,引得楚庄王哈哈大笑。

忽然,一阵疾风吹上朝堂,将巨烛全数吹灭。朝堂顿时一片昏黑。楚庄王忙命取火燃烛。有个大臣趁此机会,一把捏住了许姬的手腕,欲施轻薄。许姬也不作声,反手一把将那人的帽缨扯了下来。那人大惊,慌忙退后。许姬摸黑走到楚庄王身边,将帽缨递给楚庄王,诉说那人的无礼举动,让楚庄王在烛光燃亮之后,重重处罚那人。

楚庄王听了,却高声叫道:“寡人欲与诸位尽欢,请诸位尽除帽缨,不除缨者寡人不喜!”众大臣莫名其妙,但还是遵命把帽缨除了下来。

巨烛重新燃亮起来,朝堂中明如白昼,照见每一位大臣都是没有帽缨。众人互相看着,大觉滑稽,一齐哈哈笑了起来,果然是尽欢而散。

楚庄王回到后宫,许姬不高兴地问:“男女大防,庶民都是知晓,何况大臣?大王不罪无礼之人,何以治国?”

楚庄王笑了,说:“若论无礼,先是寡人无礼,怪不上臣下。”

许姬奇怪起来:“怎么反倒是大王无礼呢?”

楚庄王道:“礼曰‘君臣饮酒,但卜其昼,不卜其夜’,是说国君和大臣饮酒不能过分,不能夜以继日地喝。可是寡人偏偏让大臣们从白天一直喝到夜晚。所以说是寡人无礼在先。何况酒醉之后,谁不失态?你又这么美丽,男人们动了邪心,也在常理之中嘛,哈哈哈!”说着,他又是大笑起来,向许姬猛扑过去,却扑了个空,差点栽倒在地。许姬已似轻风一样奔进了内殿之中。

彻底解除了内患,使楚庄王兴奋不已,欲大显霸主之威,再次北上中原。不想楚国却连年遇到灾害,老天不是下雨太多,就是下雨太少,使田地都渐渐荒芜,粮食怎么也收不进国库。

没有粮食,楚国纵然兵力强大,也无法远征中原。楚庄王心中忧急,日日与众臣议论,欲解除粮荒之苦。有天楚庄王和朝臣议论到了半夜,方才回至寝宫。

夫人樊姬并未入睡,一直等着楚庄王,问:“国君劳苦,是臣下之辱矣。但不知今日朝中主政者是为何人?”

“自斗椒死后,寡人并未使人居于令尹之位,今暂以虞丘辅政,代行令尹之权。”楚庄王答道。

“虞丘其人如何?”

“其人仁厚谦恭,素有忠勤之名,办理朝务,常至深夜。”

“以臣妾观之,虞丘其人有忠勤之名,而无大臣之风,居于高位,力所难及。”

“这是为何?”

“虞丘既行令尹之权,就该使大王无忧。今不能使大王无忧,是其才力不足也。才力不足,就该荐贤自代。虞丘虽勤于政务,劳至深夜,却未闻进一贤才于君前。故其人虽然忠勤,却无大臣之风。”樊姬说道。

“不错,不错,夫人见识,远高于寡人矣。”楚庄王叹服地说着。

次日朝会过后,楚庄王留下虞丘,告以樊姬之言。虞丘面红耳赤,跪地谢罪,说:“非臣不能进贤。我楚国有一大贤,臣下屡欲推举,又是不敢。”

“贤才是何人,你又为何不敢推举?”楚庄王奇怪地问。

“臣欲推举之人,是叔伯贾之子孙叔敖也。”虞丘答道。

楚庄王不觉沉默了下来。他痛恨“若敖氏”,除了几乎将斗氏之族杀光外,对成氏和叔伯氏也甚是厌恶,缺乏信任。叔伯贾为斗椒所杀,亦是死于国事,但楚庄王却无任何哀伤之意,也没有对叔伯贾的家眷加以厚恤。楚庄王升迁的大臣中,没有一个是成氏或叔伯氏。

成氏和叔伯氏之中的大臣哪怕只是犯了小错,也会受到严厉的处罚,轻则会被革职,重则会被夺去封邑田地,降为庶民。楚庄王如此明显地排斥成氏和叔伯氏,虞丘自是不敢贸然推举孙叔敖。

“孙叔敖真是大贤吗?”沉默了良久之后,楚庄王问。

“以臣观之,孙叔敖确乎可称大贤。”虞丘说着,详细讲起了孙叔敖的种种“贤迹”。

孙叔敖名叔伯敖,字孙叔,因其聪慧,人人喜爱,都称其为孙叔敖。斗椒乱平,许多人都劝孙叔敖入朝哭求大王厚恤,承袭其父所遗高官,孙叔敖却是不听,说:“朝廷之官,唯有才德者方能居之,以父死之故索求官职,吾所耻也。况且吾父职为大司马,不能防乱,虽身死于国,亦难掩其失职之过。大王不罪吾父,已是天恩。吾岂能挟父死以求高位?此不唯不忠,亦为不孝也。”

孙叔敖不仅不入朝为官,反而将其父的公田府第奉还王室,将其家室远远迁至期思之地,开垦荒地,躬耕求食,甘愿做一庶民。

期思乃楚新得之地,垦荒之民甚多,常为争夺田地互相攻杀。孙叔敖见此情景甚是忧虑,将百姓之中年长望重者聚于一处,订下盟约,共同遵守,凡有争执者,俱以盟约处置。因盟约所定极为公平,争执者不得不服。渐渐地,百姓之中的争执少了,众人同心协力,耕种田地。

因孙叔敖处事公平,许多远方的百姓有了争执,也常常来到期思之地,请求公断。孙叔敖还请精于农事的老者授人耕田之法,使期思之地年年丰产,成为楚国唯一一处有余粮输出的地方。

“孙叔敖有见识,不贪富贵,安于农耕,又能和众,且处事公平,其德其才,臣远远不及矣。”虞丘最后说道。

楚庄王听了,又是默然无语,回至后宫,长吁短叹不止。樊姬怪而问之,楚庄王答道:“虞丘今日推举了一位贤者,是叔伯贾之子孙叔敖,寡人欲用为令尹,又怕日后叔伯氏掌了大权,会如同斗氏那般生出野心,后患无穷。”

“以臣妾观之,孙叔敖纵然掌了大权,也不会为患楚国。”樊姬道。

“人心险恶,夫人怎能预料?”楚庄王不以为然地问。

“俗语云‘观人善恶,自幼观之’,臣妾以此预料耳。”

“哦,夫人是说‘两头蛇’的故事么?”

“正是。我楚国习俗,不论是谁,只要一见到‘两头蛇’,非死不可。唯一解救之法,是将另一人引至‘两头蛇’出现之处。这样,另一人就会代替那个见到‘两头蛇’的人去死。孙叔敖年幼时见到了‘两头蛇’,不仅没有移祸于人,反而挺勇敢地打死了‘两头蛇’,把‘两头蛇’埋了起来,说:‘宁愿我死了,也不能让两头蛇再去害别人。’当时臣妾听了这个故事,立刻就讲给了大王听,让大王留心孙叔敖,待他长大,就召进朝中做官。”

“孙叔敖见了‘两头蛇’,并未死去,定是有天帝保佑。”

“天帝特意留下孙叔敖,是为了赠予大王啊。”樊姬笑着道。

“天帝待寡人何其厚也,既已赠送寡人如此贤惠的夫人,又要赠给寡人贤良之臣。哈哈哈!”楚庄王得意地笑着,当即传诏,准备护卫车驾,北上游猎。

楚庄王借着游猎的名义,突然来到了期思之地。他要亲自看看,孙叔敖到底是不是如同传闻中的那样仁厚贤德。

楚庄王的高车似风一般驰进孙叔敖所住的村子中,却并未见到孙叔敖。不仅没有见到孙叔敖,连一个青壮的男人也见不到,静悄悄的村子中只有妇人、老人和小孩子留在家中。

奇怪,眼下正是农闲之时,孙叔敖到哪儿去了?楚庄王令人寻来一个老人相问。老人回答说,孙叔敖正领着村里的男人在后山培修陂塘。随从们欲去后山将孙叔敖传来,被楚庄王阻止。他跳下车,带着三五护卫,跟着引路的老人,向山上走去。

拐过几道山弯,眼前顿时现出一片热闹的情景。楚庄王不想让人发现,招呼从人隐在山树后面,仔细观看着。但见在一处高高的土堤下,数十青壮男子或挖土,或担土,或培土,忙而不乱,有条不紊,边劳作边哼唱着歌曲:

女曰鸡鸣

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

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

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

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

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

莫不静好

……

楚庄王知道这首欢乐的歌曲出自郑国。名为《女曰鸡鸣》,曲中赞颂丈夫勤劳,妻子贤惠,和和美美,快快乐乐。期思之地并非楚国旧地,所歌之曲多来自中原。楚庄王有时游猎归来,也会让许姬唱唱《女曰鸡鸣》。

只是近来楚庄王什么歌曲也听不进去,宫中已经许久没有响起钟鼓之乐。宫外的楚国百姓们并没有忘记歌唱,唱的都是悲歌、哀歌、怨歌。悲水旱二灾的无情,哀家人饥饿,不得饱食,怨恨老天的不公——怎么专和楚人作对?可期思之地同样居着楚人,唱的却是欢乐之歌。

此刻孙叔敖穿着麻衣窄衫,双袖挽得高高的,正在干着最吃力的挖土活儿,浑身都让汗水湿透了。不时有人向孙叔敖问着什么,孙叔敖很耐心地解答着,边答边干着活儿。问事的人从神态上看,对公孙敖都是十分恭敬。

孙叔敖是大司马的儿子,生于富贵之家,却能和农人一般做着粗活,在我楚国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他如此乐于贫贱,绝非野心勃勃之徒。他能得到农人的这般恭敬,仁厚贤德不问可知矣。楚庄王感慨着,心里已下了决断——孙叔敖就是楚国的令尹。

孙叔敖能让这个小村的人唱出欢乐之歌,也能让整个楚国的人唱出欢乐之歌。楚庄王在心中说着,猛地自山树后现出身来,大步走向孙叔敖。

时值深夜,楚宫朝堂上仍是烛火辉煌,亮如白昼。楚庄王和孙叔敖昼夜不歇谈论着政事。

从前,楚庄王和虞丘等人谈论政事,也会谈到深夜,但愈谈愈觉朝政之事如同乱麻一样,心中烦忧。今日楚庄王和孙叔敖谈论政事,却愈谈愈是兴奋,许多往日难以明白的事情,和孙叔敖一谈,竟是豁然明悟。明亮的烛光下,孙叔敖神情谦恭,双眼却透出异样的光彩。楚庄王拜他为令尹,他只是略加推辞,便慨然应允。

数百年来,楚国一直被中原诸国视作蛮夷之邦,备受轻视。楚国人愤然不服,一心想北进中原,称霸天下。在这种强烈的北进心态下,楚国一代比一代强盛,已成为中原诸侯最畏惧的敌人。但是楚国从来没有真正威服中原,仍被困在江、汉之间。许多贵族子弟都在苦学六艺,渴望能够为楚国北进中原的大业立下辉煌的功勋,光宗耀祖。孙叔敖亦是这些贵族子弟中的一个,且更为发愤努力。

叔伯氏既受到斗氏的拉拢,又受到斗氏的排挤,被迫陷在杀机四伏的权位之争中,时而荣耀无比,时而饱受屈辱,使孙叔敖自幼就看透了世情冷暖,朝政险恶。然而孙叔敖若想建功立业,光大楚国,又非参与朝政不可。孙叔敖下定了决心——要么永远不入朝为官,要么就是执掌朝政,获得国君的完全信任,可以放手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他远离郢都,将一生所学从眼前的小村子做起。只要他做得好,自不会被贤君忽视。也只有贤君,才会对他加以信任。如果他做得很好,而无人推举他入朝,那么朝中不是有昏君当政,便是有奸臣弄权。在这样的情势下,他宁愿老死乡里,也不会进入朝廷,重蹈父亲惨死的覆辙。

虽说如此,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仍是不甘老死乡里。孙叔敖渴望楚国的国君是一位贤君,能够“发现”他这位“大贤之人”,授予他治国重任。仿佛是他的苦心感动了神灵,楚国的国君果然是一位非同寻常的贤君。亲至荒僻的乡里恭迎一位农人为令尹,这在楚国的史册上,还从未有过。士当为知己而死!从见到楚庄王的那一刻起,孙叔敖就在心中暗暗发下了誓言。

“一言而蔽之,我楚国欲北上中原,霸于天下,须牢牢把握八个字——富民强兵,以德辅霸!”孙叔敖说出了他久藏在心中的一句话。

“富民强兵,以德辅霸?”楚庄王不觉重复了一句,道,“此八个字意为何解,还请令尹详细道来。”

“我楚国号称双千乘之国,但每次出车,从未真正出过双千乘之兵,是为何故?”孙叔敖并未直接解说,先问道。

“这……双千乘之兵,所费浩大,府库难以供给。”

“宋国、鲁国、郑国皆是国土狭小,三国人众不及我楚国人众一半,然三国之兵车相加,却可与我楚国相等,是为何故?”孙叔敖又问道。

“这……”楚庄王回答不出,他几乎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上面去。

“此乃我楚国小民贫穷之故耳。”孙叔敖回答了他自己提出的问题。

“我楚国有铜山,有云梦之泽,物产丰富,天下闻名,怎么会穷呢?”楚庄王皱起了眉头。

“铜山为国所有,云梦之泽乃世家大族游猎之地,其利俱为大族所得,与民无涉。故楚国宫室豪富,天下闻名。楚国世家大族亦是以多有黄金美玉名闻天下。而楚国小民百姓之贫,也是天下闻名。”孙叔敖一改谦恭之色,言辞锋利起来。

“令尹此言,莫非是欲寡人尽散国财以解民贫?”楚庄王问着,神情间有些不高兴。

“纵然大王尽散国财,也只能收一时之效,难解民贫。”孙叔敖说道。

“依令尹之见,如何才能解民之贫?”

“只一法即可解——治水!”

“治水?”

“对,治水。民以食为天,食足方可称富。欲民食足,非广垦田地不可。欲广垦田地,非治水不可。否则,田地虽广,水多为涝,水少为旱,民不可得食矣。”

“妙!”楚庄王兴奋地大叫了一声,“我楚国近年之患,正在于雨水不均也。治水当可解除大患。”

“一朝治水,百年受益,小民当永记大王之恩。只是治水工程甚大,所需民力甚众,望大王节省劳役,少兴宫宛,非不得已时,不可征战。”孙叔敖说道。

“行。寡人且忍耐几年,让中原诸侯养肥了,再去宰杀!”楚庄王大方地说道。

“臣下之父当过多年工正,臣下对治水之工,略有所知,当尽力……”

“治水之工,往后再说,令尹且说说这强兵之法吧。楚兵之强,天下皆知,然依令尹看来,似乎并非如此。”楚庄王有些性急地打断了孙叔敖的话头。

“大王所说之强,与臣下所说之强不同。大王以兵之悍勇为强,臣下以兵之意气为强。论兵之悍勇,莫过于狄人,然狄人虽勇,却屡败于中原诸侯,何也?乃狄人徒凭血气之勇,无有意气矣。意气者,由心而生之锐气也。锐气何能生之,感于家国,感于君恩也。故强兵之法,莫过于培养意气。兵卒意气充盈,自会肃然听命,效死报恩,再委以能征惯战之将统之,则天下无敌矣。”孙叔敖说道。

“如何才能培养兵卒之意气?”楚庄王大感兴趣地问道。

“兵卒来之于民,欲得兵卒之意气,先须富民。民贫生怨,怨重则国乱。民富气盛,君王以意导之,则成意气矣。且国之府库所积,禄米所求,无不来之于民。故无论治国,无论强兵,富民是根本大计,根本若固,枝叶自茂矣。”孙叔敖说道。

“富民强兵四个字,寡人已是明白。这以德辅霸,又为何解?”

“霸业欲成,必以德辅之。德者,仁也,信也。唯天下诸侯视楚为仁德之国,才会诚心服之。从前我楚国太重兵威,轻视仁德,使天下诸侯畏楚如虎矣。虎者,食人之兽也,诸侯恐我楚国食之,故宁可投往晋、齐诸国,不愿服我楚国,虽一时惧我楚国兵强,伪为服之,终将叛矣。今楚国有征伐之权,正可大行仁德,收服中原诸侯。”

“这仁德又如何行之?”

“中原诸侯但有昏暴弑逆之事,我楚国当兴兵讨之,灭其国又复其国,则天下诸侯,都知我楚国仁德有信矣。”

“灭国本为占其地,以强我楚国。若复其国,楚国何能强之?”

“楚国之敌,实非中原诸侯,而为晋、齐诸强大之国也。中原诸侯惧楚之威,必与晋、齐为盟,共同抗我楚国,与我楚国大为不利矣。若中原诸侯服我楚国,则晋、齐势孤力单,必为楚败。”

“寡人明白了,所以施仁德,乃是使中原诸侯视我楚国为友,视晋、齐为敌。如此,楚国自可一鼓而灭晋、齐诸国,晋、齐若灭,则中原自在我楚国掌中矣。”楚庄王大喜,拍案说道。

“正是。当年周室文、武二王能称之为圣,在于目光远大,不贪一时之利,不夺眼前之地,专以仁德收服人心。待人心尽归周室,牧野一战,即灭殷纣,王于天下矣。故圣人者,不贪一时之利,而得万世久远之利,不夺眼前之地,而得天下之地。大王贤明,自我楚国立国以来,无君可及矣。若大王心怀仁德,不唯霸业可成,且王于天下,亦非难事。如此,则大王之功,当可与尧、舜、禹、汤、文、武并美,光耀万世。”孙叔敖说着,拱手向楚庄王深施了一礼。

“哈哈哈,寡人若能成文、武大业,令尹实为第一功臣也!”楚庄王忍不住大笑起来。

楚庄王、孙叔敖正当盛年,精力旺健,一旦决策已定,便雷厉风行地依策实行。君臣二人首先将精力用在治水上,大修塘堰水渠,整治农田,加固河堤。

只数年间,楚国到处都是陂塘水渠,且农田平整,河堤坚固。其中最大的一处治水工程,乃是期思之地的期思陂。孙叔敖亲临工地,率数万之民,开挖大渠,将期思之水导入雩娄之野。这条称为期思陂的大渠灌溉田地达百余万亩,每亩地的产量也大为提高,使农人收益极大。期思之地,已渐渐成为楚国最富庶的地方。

虽然老天仍是不佑楚国,时而降下暴雨,时而滴水不落,但楚国仍是年年丰收,府库之粮堆积如山。百姓亦因粮足之故,稍有节余,可以添置衣物器具,人人欢喜不已,齐颂大王圣明。粮多,楚国贵族收益也是增多,对楚庄王、孙叔敖所行之政亦是满意,朝内朝外安宁无事。

朝中的大臣比往日忙碌得多了,大感劳累,却也未出怨言。因为孙叔敖比任何人都更为劳累,天不亮就来至朝中,到深夜尚不休息。

孙叔敖又以俭朴闻名,虽然贵为令尹,所乘之车也只是寻常的旧车。楚人喜宴宾客,高官贵族府第中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长年不断,而孙叔敖却极少在府中大宴宾客。夏日孙叔敖只穿着庶人百姓们常穿的葛布衣衫,冬天则以毛皮中最寻常的羊皮暖身。楚庄王欲以治水之功赏赐孙叔敖食邑之地,被孙叔敖坚决拒绝。楚庄王无奈,只得多赏孙叔敖黄金铜钱,孙叔敖则悄悄将黄金铜钱散入贫寒族人之中。楚国百姓都说道:“楚国得神灵庇佑,去一子文,来一孙叔敖。且孙叔敖之廉,又远过于子文,实乃吾等小民之福。”

不仅小民感到有福,连楚庄王亦是大感有福。自从孙叔敖执掌朝政以后,楚庄王毫无忧虑,轻松了许多,全力整顿楚国之军。

楚庄王将楚国的兵制分为三军两广,三军兵车由三百乘至九百乘组成,看临战之需,或多或少。两广为楚庄王的禁卫之军,全部由王族中精心挑选的壮士组成,每广各有兵车十五乘,虽是兵员不多,但其悍勇,比之当年的“若敖之卒”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庄王详细考察众大臣之能,反复思谋之后,方命虞丘为中军主将,公子婴齐为左军主将,公子侧为右军主将。又命养由基为右广主将,屈荡为左广主将。时时检阅,演练战阵。

楚国的连年丰收,令士卒解除了后顾之忧,士气空前高涨,纷纷请求出征,报效大王之恩。楚庄王心中大为振奋,虽是恨不得立刻兵发中原,却又强行忍住了勃勃难平的征战之念。

他已是有了征伐之权的“霸主”,征战必须“师出有名”。中原诸侯似是在“盼着”楚庄王出征,竟“比赛”着大行弑君之事。

继宋、齐、鲁、晋之后,郑国执掌朝政的两位大臣公子宋和公子归生亦将国君郑灵公杀死在宫中。公子宋和公子归生弑君的缘由,倒也简单,仅仅是为了一只甲鱼。

有一天,郑国渔人捕到了一只百余斤重的大甲鱼,不敢自食,献与国君。郑灵公言甲鱼乃是大补之物,当与臣下共同品尝,遂召群臣入朝。

在甲鱼汤还未炖好之前,君臣在朝堂上坐着无事,闲聊起来。公子宋说他早知道会有好东西吃,因为他右手食指常常会自动弹跳起来,每次跳起来,他就会吃到好东西。

郑灵公却笑道:“这次你那指头只怕不一定灵了。”

公子宋不以为然,道:“甲鱼汤人人有份,怎么会少了我的?”

过了一会,甲鱼汤炖熟了,由内侍们装在一只只小铜鼎中,端到众大臣面前的木案上。另有宫女们将一只盛满甲鱼汤的小金鼎放在了郑灵公面前。

郑灵公趁公子宋没注意,悄悄在内侍耳边说了几句。内侍们分发甲鱼汤以职位的高低为序,从低往高,按序端上,端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只小鼎,却有公子宋和公子归生两位大臣尚未得到甲鱼汤。

“归生年长,这一鼎甲鱼汤就让归生享用了吧。”郑灵公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满朝大臣,人人都能喝上甲鱼汤,唯独公子宋却不能喝上,那一跳就使主人有好东西吃的指头这次竟是大大地失了灵。公子宋脸上忽红忽白,又恼又羞,忽然间跳起身来,奔到郑灵公面前,伸手往小金鼎中捞了一块甲鱼肉,仰头吞下去,大叫着:“我吃到了好东西,我的手指头说灵就灵!”他大叫着,也不向郑灵公行礼,扭头就往朝堂外跑去。

公子宋的举动实为不大敬,论律该当斩首。他身为辅政大臣,自然深知其理,之所以急着奔下朝堂,正是害怕郑灵公盛怒之下,当场就杀了他。郑灵公果然大怒,立传诏令,欲使禁军斩杀公子宋。公子归生忙和众大臣跪下求情,说公子宋乃是羞臊之下,一时行出糊涂之举,并非失礼。

郑灵公见众人如此,只得强按怒气,饶了公子宋。但公子宋却“饶”不了郑灵公,他心里很清楚——君臣之间只要是生出了嫌疑,就没有好结果,不是君杀掉臣,便是臣弑了君。与其被君所杀,不如抢先下手,将昏君宰了!公子宋想着,立即与公子归生商议,谋杀郑灵公。

公子归生素与郑灵公之弟公子坚交好,于是顺水推舟,突发家兵,杀死郑灵公,立公子坚为君,是为郑襄公。郑灵公之子逃至晋国,哭倒在晋国朝廷上,请求晋国发下霸主之令,讨伐乱臣贼子。可是晋国正因赵盾病重,朝臣们俱是心怀争夺上卿之位的念头,无心理会郑国之乱。

没过多久,赵盾病重身亡,朝臣们和“群赵”争斗不休,最后赵氏众臣终于落在了下风,没能争到上卿之位。郤缺和荀林父二人被晋成公拜为上卿,执掌国政。到了这时,晋国君臣才有了“空闲”,发动大军讨伐郑国。不料大军才行至半途,晋成公忽得暴疾而亡。晋国众大臣慌忙撤回大军,为立君之事又是来了一番争吵。最后是太子姬孺得以为君,是为晋景公。

晋国立了新君,陈国也立了新君——大夫夏征舒杀了陈灵公,立陈灵公之子太子午为君,是为陈成公。

夏征舒许多年前就想杀了陈灵公,一直忍着,终于是忍不下去了。他的父亲夏御叔很早就死了,留下年幼的儿子和美貌的妻子夏姬。陈灵公好色荒淫,与大夫孔宁、仪行父同时私通于夏姬,毫不避讳。君臣三人甚至公然在朝堂上亮出夏姬的内衣,互相炫耀。

大夫泄治劝谏了陈灵公几次,不仅没有能制止陈灵公的荒淫举动,反而被孔宁和仪行父杀死。对于孔宁和仪行父擅杀大臣的恶行,陈灵公竟是赞赏不已。后来夏征舒长成人了,袭了父亲的官位。而陈灵公、孔宁、仪行父三人仍是随便出入夏姬的卧室,就似没有看到夏征舒一样。夏征舒恨得几欲咬碎了牙齿,一腔怒火无处可发,日日出城射猎,将每一头野兽都看成了陈灵公。

一日,夏征舒回来得早了些,正看见陈灵公、孔宁、仪行父三人坐在正堂中喝着酒,嘴里胡言乱语,说个不停。陈灵公说夏征舒身材魁梧,很像仪行父,定是仪行父的私生子;仪行父和孔宁则找出种种“证据”,证明夏征舒的父亲其实是陈灵公。

夏征舒大怒欲狂,立即领着家兵杀上了正堂。孔宁、仪行父见势不妙,抱头鼠窜。陈灵公企图仗着国君之威吓倒夏征舒,结果被夏征舒一箭射死。孔宁、仪行父连家也不敢回,昼夜兼程,逃到了楚国。

虽然夏征舒杀死的陈灵公是一个昏君,但昏君亦是国君,不能为臣下所弑。夏征舒惧怕诸侯问罪,将陈成公并国中黄金美玉送入晋国,让陈成公以外臣的身份拜见晋君,以求获得晋国的“原谅”。

在夏征舒的料想中,只要晋国不伐陈国,就无人来管陈国的闲事。晋国对夏征舒的“孝敬”很是满意,果然不提“弑君”二字,承认了陈成公的君位。

郑国、陈国接连发生“弑君”之事,身为霸主的晋国却不闻不问,自是给了楚国一个最好的“出征之名”。 QZpYEsWxcPP+ifDgzuAw41pl/8S/dlTNvodryV3Ho00zs7Tu6JcIvguYIE5/FO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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