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公年少登位,不喜上朝理政,日日与宠臣公孙孔叔、公孙钟离等人游猎为乐,大失人心。渐渐地,国中朝政为其祖母襄公夫人王姬所执掌。
王姬为周襄王之女,出身高贵,年轻时亦端庄有礼,不失王室公主的风范。待其渐入老年,又执掌朝政后,王姬突地性情大变,羞耻全无,淫荡至极,日日将些貌美年少的贵族子弟留宿后宫。
在年少的贵族子弟当中,王姬最喜欢的人是宋昭公的庶弟公子鲍。可是公子鲍却不愿与祖母辈的王姬私通,急得王姬连连许愿,言公子鲍若顺从她,黄金任要,美女任挑。
公子鲍不要黄金,也不要美女,只要宋国的君位。王姬虽是淫荡,却不糊涂,说:“公子鲍若想当上国君,就必须显得他比国君贤明十倍。”
于是,公子鲍尽散家财,周济国中贫民,又尊老敬贤,国中年满七十者,俱送财帛供养之。凡国中有一技之长者,亦收至门下,厚加款待。对于国中的公卿大夫,更是广为结交,隔上三五天便有厚礼奉上。
没过多久,宋国中到处都在称赞公子鲍,甚至编为歌曲吟唱。而朝中文武大臣,也俱是对公子鲍赞不绝口,称其为宋国少见的贤公子。只是公子鲍的家财很快就花光了,再也无法将贤人做下去。王姬见时候到了,立刻敞开宫中府库,任由公子鲍搬取黄金财物。公子鲍在感激之下,夜夜宿于宫中,使王姬大为满意。
王姬的亲信上大夫华元趁机大力推举公子鲍,说公子鲍才德无双,可当右师重任。宋国的左、右宰相被称为左、右师,权力极大,为百官之首。宋襄公临终之时,指定左师为公子目夷的世袭职位,使左师实际上成为虚衔,权力都集于右师之手。宋昭公只对游猎感兴趣,恨不得将内宫搬到猎场上去,至于谁当右师,他并不怎么关心,见华元说公子鲍能当右师,就封公子鲍当了右师。
“唉!此等蠢物,留之何用。”王姬叹了一口气,招来亲信武臣卫伯,命其刺杀宋昭公。
卫伯没有费什么大力,就将宋昭公杀死在猎场上。王姬亲临朝堂,与众臣立公子鲍为君,是为宋文公。
宋国大臣公然“弑君”,把礼法抛到九霄云外,大大激怒了霸主之国。赵盾以荀林父为大将,合卫、陈、郑诸国之兵,共有兵车六百乘,大举讨伐宋国。
宋文公效法齐懿公,尽出府库黄金玉璧,送与荀林父。荀林父将黄金玉璧分为三份,一份奉上晋国公室,一份奉上赵盾,一份自己留下,然后宣称宋昭公乃是“昏君”,为宋国乱民所杀,宋国大臣并无“弑君之罪”。卫、陈、郑三国国君见荀林父如此反复无常,心中极为不满,却也不敢说什么。荀林父在宋国边境上耀武扬威,吃腻了宋国犒赏的牛羊后才班师。
晋国虽然退兵,宋文公的日子仍然不太好过。一方面,他得应付王姬无穷无尽的需求,另一方面,他又面临着诸公子的强烈嫉妒。诸公子觉得宋文公的君位来得太容易、太无耻。宋文公刚镇压了这一个公子的叛乱,立刻又冒出了另一个公子的叛乱,宋国整日陷在腥风血雨中,人人惶恐不安。
宋国混乱不休,齐国亦是国无宁日。齐懿公自即位之后,日益专横暴虐,在国中为所欲为,以致百姓恨之入骨,人人咒其早死。
齐懿公当年做公子时,曾经为了一块田地,和大夫丙原争斗了一场。二人最后相持不下,闹到了朝堂上,齐桓公让管仲“断案”,管仲判定公子商人无理,把田地断给了丙原。待齐懿公做了国君后,立下诏令,把丙原的田地全部没收。齐懿公还怪罪当年管仲“断案”不公,把管仲儿子的田地夺走了一半。管仲之子惊惧不已,隐名变姓,携家逃到了楚国。
夺了田地,齐懿公仍不解恨,把已死多年的丙原从坟墓里挖出来,砍掉一条腿,悬于城门示众。齐懿公又把丙原之子丙戎叫进内宫,问:“寡人砍了丙原的腿,你恨不恨寡人?”
丙戎磕头不止,提着父亲的名讳回答道:“丙原这个老混蛋竟敢得罪主公,早该大卸八块了,如今主公只砍掉丙原一条腿,实在是宽宏大量。当年的桓公,也远远不及主公仁厚啊。”齐懿公听了大喜,把没收的田地又回赐给丙戎,并把丙戎视为亲信,留在身边听用。无论是行军征战,还是出城游猎,丙戎总是不离齐懿公左右。
一日,丙戎对齐懿公说道:“大夫庸职好福气啊,娶了个老婆像天仙一样美丽,齐国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齐懿公极是贪色,听了丙戎的话,立刻以夫人的名义召庸职之妻入宫。庸职不敢不听君令,让宫中派来的高车载走了美丽的妻子。
齐懿公一见庸职之妻,身子顿时软倒了半截,立即令丙戎传诏——夫人离不开庸职之妻,着赐黄金百镒,请庸职另选佳妻。庸职听到丙戎的传诏,如雷轰顶,痴痴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丙戎回至宫中复命时,齐懿公问:“庸职说了些什么?”
“庸职他欢喜无比,硬要留下微臣喝酒。他说身为大夫,不能立功,实在是愧居朝堂。今日能以妻室供奉内宫,总算是对主公尽了一点心意。”丙戎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啊,庸职竟是如此忠于寡人,真是大大的贤臣。”齐懿公赞赏地说道。
“是啊,如今像庸职这样的忠臣实在少见。庸职不仅忠心,御车的技艺又最是精熟,乘坐庸职所御的车,又快又舒服。”丙戎说道。
“那就让庸职专给寡人御车吧。”齐懿公倒也不肯放过贤才,立刻说道。
周匡王四年 (公元前609年) 夏天,天气奇热,齐懿公带了些宫女、太监,来到临淄城西门外的申池避暑。因为申池就在都城之畔,齐懿公并未带上多少禁卒,只让丙戎和庸职二人充做护卫。
申池方圆足有一里,波光荡漾,清澈见底。池畔有着苍翠的竹林,爽气宜人。齐懿公痛痛快快地在池中洗了澡,走进竹林,躺在内侍们铺好的凉席上,不一会就响起了呼噜声。
齐懿公睡了,丙戎和庸职闲着无事,脱了衣服,跳入池中嬉戏起来。丙戎往庸职头上猛地撩了一把水,然后向远处游去。庸职不愿“吃亏”,在后边紧追不舍。看看离齐懿公睡觉的地方远了,丙戎折下一根伸到水边的竹枝,倏地转过身,向庸职头上打去。庸职躲避不及,头上重重挨了一下,痛彻心扉。
“原是大家闹着玩的,你为何下此重手?莫非有意欺负于我?”庸职大怒道。
丙戎冷哼一声,道:“别人抢了你老婆,你也不生气?我打你一下,你为何不能忍了?”
庸职心中大跳起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丙戎。丙戎回视着庸职,神情坦然,并无丝毫慌乱之色。
“哼!父为子之天,你能忍下老父受辱之耻,我又怎么不能忍下夺妻之恨?”庸职也冷哼了一声。
“受辱之耻,我无一日能够忘却,但恨身孤力单,不能报之。”丙戎正色说道。
“你若有心,我愿拼死助之,诛杀凶人!”庸职咬牙说道。
丙戎、庸职二人咬指出血,指天发誓,共杀仇敌。誓毕,丙戎、庸职二人游上岸,穿上衣服提着佩剑,直扑向竹林,双剑齐下,将齐懿公刺死在凉席上。众内侍大骇,四散奔逃。丙戎、庸职二人乘车疾驰入城,先将庸职之妻从宫中带出,然后会同两家老小,乘着十余辆高车,从容不迫地逃往别国。
大臣们闻国君被弑,齐集高、国二位上卿府中,请二位上卿下令封锁道路,捉拿凶犯。
高、国二位上卿却说:“主公施刑于亡灵,致使上天震怒,降下大祸。丙、庸只是上天借用之人耳,算不上凶犯,就让他们逃走吧。”众大臣听了,俱是默默不语。其实他们知道国君被弑的消息后,心中的狂喜远远多过了震惊。
只是齐国乃礼仪之邦,国君毕竟是君,臣下不应公然对其暴死露出幸灾乐祸之意。国不可一日无君,齐国众臣商议之后,立公子元为君,是为齐惠公。
齐惠公即位之后,减免赋税,宽简朝政,似是一位贤君。但没过多久,齐惠公就开始了残酷的报复,无端地将许多大臣处以车裂、油烹大刑,其家属也全都抄没,入官为奴。那些大臣有奸恶之辈,亦有公认的良善之人。他们有着一项共同的大罪——俱为齐孝公时的执政大臣,俱未阻止齐孝公以长卫姬、少卫姬殉葬齐桓公的暴虐之举。齐惠公的大举报复,使朝臣人人自危,每日都有大臣逃奔别国,致使朝政混乱不堪,无人理事。
见到卫、齐两国的大臣弑君并无任何风险,鲁国大臣们不觉也手痒起来。在齐懿公暴死之前,鲁文公病亡,由太子姬恶继位。
鲁国执政大臣为仲氏、叔孙氏、季孙氏三家,其中仲氏权力最大。仲氏不喜太子姬恶,欲另立鲁文公庶子公子接为君。遂密派使者至齐,言齐若允许公子接继位,鲁国情愿年年奉送厚礼。
齐惠公初登君位,有心以收服鲁国为“镇国之功”,欣然应允仲氏所请,并且将女儿嫁给公子接。仲氏有了外援,立刻将太子姬恶与其嫡弟姬视杀死,另立公子接为君,是为鲁宣公。
鲁宣公登位之后,立娶齐国公主为正室夫人,又将朝政大权拱手让给仲氏,日日在后宫饮酒为乐,不再上朝。从此,鲁国臣下之权大过了国君之权,国势一日比一日衰弱,为众诸侯所轻视。有鲁国大臣不服仲氏,私逃至晋国,请赵盾以盟主之令会合诸侯,讨伐仲氏的“弑君”大罪。赵盾只是将鲁国大臣好言安慰一番,却闭口不提讨伐之事。
这时的晋灵公已长大成人,渐渐不愿待在后宫里,总想到朝堂上管管事儿,摆摆国君的威风。赵盾恭恭敬敬地劝着晋灵公:“国君生下来就是为了享乐的,臣子生下来就是为了给国君效劳的。如果国君日日在朝堂上劳累,那就是当臣子的耻辱啊。国君日日在后宫快乐,那才是做臣子的尽了忠心啊。”
晋灵公不高兴了,道:“后宫就那么几间破屋子,几个丑婆子,有什么快乐可言。”
赵盾道:“主公是国君,想要什么,就能要到什么。”
“那好,我要高大的殿堂,墙壁上画满五彩的画儿,还要美人,每座殿堂里都要住着美人。”晋灵公瞪着眼睛说着。
于是晋国的赋税陡地增加了一倍,无数民间女子被迫和父母分离,没入幽深的内宫。百姓们怨愤交加,纷纷痛骂晋灵公为昏君,不得好死。晋灵公却哈哈大笑,在新造的五彩辉煌的大殿中左拥右抱,好不快乐。
内宫中不仅多了五彩辉煌的大殿,还多了一座高台。站在高台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宫墙外来来往往的百姓。晋灵公不时和美人们登上高台,观看宫墙外的热闹情景。百姓们看见了台上的美人,亦觉稀奇,纷纷拥至宫墙旁边。
晋灵公大怒,道:“寡人的美人,岂是下贱百姓能够观看的?”当即取过弹弓,将一枚枚铜丸冰雹般射向宫墙外的人群。
他少年时整日闲居后宫,以打鸟为乐,弹弓之技练得精熟。众百姓不是被铜弹丸打中了眼珠,就是让铜弹丸打掉了门牙,一个个哭爹喊娘,抱头而逃。
晋灵公乐得哈哈大笑,次日一大早,就带着美人们登上高台,希望百姓们再来观看稀奇。这样,他就能再一次显示“神弹绝技”,大过其瘾。然而百姓们岂肯再来充当“活靶”?宫墙外竟是见不到一个人影。晋灵公大为扫兴,只得下了高台,仍是饮酒为乐。
美酒须以佳肴相配,晋灵公最爱吃的佳肴,是炖得烂熟的熊掌。偏偏那日他开宴开得太早,熊掌还未完全炖烂。晋灵公大发脾气,令内侍将炖熊掌的庖人大卸八块地砍了。
晋灵公的种种不端之行,早有内侍密报与赵盾知晓。赵盾立即带领众文武大臣,直入内宫。刚进宫门,就见一群宫女抬着一只大竹筐迎面走来,筐中装着大卸八块的庖人。
“唉!主公视人命如草芥,实在是令人担心啊。”赵盾叹道。
众文武大臣亦是极为不满,拥着赵盾,进入内殿,跪下劝谏。晋灵公见了如此“威势”,心中害怕,连忙说:“寡人知错,寡人再也不乱杀人了。”
上大夫士会拱手说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主公已非少年,不应日日嬉乐,长居后宫。主公应勤于视朝,亲理政务,方是为君之道。”
晋灵公连连点头:“寡人在后宫也待厌了,明日就上朝去。”
众文武大臣见晋灵公虚心纳谏,心下高兴,退出内宫后纷纷言道:“主公能听大臣之劝,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只有赵盾紧锁双眉,一副愁苦不堪的样子。士会见了,心中奇怪,问:“上卿有何心事,可否告知?”
“唉!也不知为什么,我这眼皮总是跳个不停,莫不是有凶事应在我的身上?”赵盾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有凶事应在了赵盾身上。次日天刚亮,就有人看见赵盾的心腹公孙杵臼和程婴抬着一具死尸,走出了赵府。人们好奇地围上来相问,公孙杵臼和程婴痛哭流涕地回答道——此人乃刺客也,受了昏君之命,前来刺杀上卿。
刺客潜入府中,正是半夜时分,见上卿依然端坐室中,处理公务,不禁又是敬佩,又是惭愧,道:“上卿如此忠勤,实在是晋国百姓的福分,杀害这么一位良善忠勤的上卿,是害了晋国的老百姓啊。可不杀上卿,我又违了君命,是为不忠!”说着,刺客就在室外的老槐树上撞死了。
人们听了,无不大骂昏君无道,称赞刺客仁义,颂扬赵盾忠勤。朝臣们听了,心中俱是惊疑不定,想见赵盾问个明白,又是不敢。赵盾脸色沉重,似青铜铸成的一样,令人望之生畏。
正在内宫抱着美人的晋灵公听了,跳脚大骂:“寡人何曾派刺客去杀过赵盾,是谁这么胡言乱语,诬陷寡人?快传赵盾进宫,寡人要问个明白!”
赵盾在公孙杵臼和程婴的护卫下昂然进入内宫,却又很快地“逃”了出来。公孙杵臼和程婴边逃边大呼昏君无道,告知路人——昏君竟放出巨犬,欲咬杀上卿!昏君还埋伏刺客,欲将上卿大卸八块。
赵盾什么话也不说,回至府中,带上家小连夜逃至河东。赵盾之侄赵穿大怒,振臂呼曰:“上卿忠勤良善,举国所知,而昏君欲赶尽杀绝,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率领家兵数百,攻入内宫,将晋灵公砍为肉泥。
晋国顿时陷入无君之地,众大臣只得连夜派人将赵盾迎回,主持大事。赵盾回至绛都,即穿上丧服,跪于晋灵公棺木前,号哭不已,几至昏绝。晋国百姓大为不解,互相问道:“主公乃是昏君,屡欲刺杀上卿,为何上卿见其身亡不仅不高兴,反似死了爹一样难受?”
有人答道:“上卿是忠臣嘛,忠臣见主公死了,都像是死了爹一样难受。”
大哭之后,赵盾与众大臣商议立君之事,决定将当年逃至周室的公子黑臀迎回为君。君毕竟是君,纵然昏暴,臣下也不该杀之。臣下杀君,不论出于什么理由,都是犯了大罪。赵盾为了显示公平,命赵穿为使,至周室迎回公子黑臀。这样,赵穿就能够以“迎君”之功赎回“弑君”之罪,不必受到任何处罚。
公子黑臀乃是晋文公最小的儿子,生下来屁股上就有一大块黑斑,经久不消,故名之曰:黑臀。赵盾告诉朝臣们——公子黑臀屁股上的黑斑非同小可,乃是神人用手摸过的。所以公子黑臀能够当上国君,并非人力所致,实为上天注定。
周匡王六年 (公元前607年) 十月,公子黑臀即位,是为晋成公。他即位所行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其女儿嫁给赵盾的儿子赵朔。然后,晋成公深居内宫,轻易不至朝堂,国政俱听赵盾主之。
赵盾将其弟赵同、赵括、赵婴俱升至卿位,授以治民、出使、收取赋税等等大权,又以儿子赵朔、侄子赵穿等掌管征战之事,统领三军。一切安排妥当,赵盾心中很是舒服,也就不那么“忠勤”了,常常行至各处转转。
一日转来转去,转到了史馆里。太史董狐正在观看史书,见赵盾行至,忙站起行礼。
“罢了!”赵盾谦和地摆了摆手,问,“朝中大事,俱由太史记之,可否容吾一观?”
“上卿执掌国政,自可观之。”董狐恭恭敬敬地将一卷竹简递给赵盾。
赵盾翻开竹简,就见一行黑字醒目地写着——秋九月乙丑,赵盾弑其君于宫。
“啊,太史错矣!”赵盾惊呼道,“秋九月乙丑日,吾在河东,离绛都二百余里,安知弑君之事?”
“上卿虽离都城,未出国界。朝中大权,仍由上卿掌管,弑君之事,上卿岂能不知?”董狐反问道。
“这……就算如此,吾亦未曾亲手弑君。太史如此记载,是为诬陷矣。”赵盾脸色苍白地说着。
“弑君非同一般仇杀,须记其主谋之人。”董狐平静地回答道。
“什么,你……你说吾乃弑君之主谋?”赵盾的声音都变了调。
“上卿若非弑君之主谋,凶手仍在,何不绳之以国法?”董狐又问道。
赵盾愣住了,半晌之后,斥退从人,低声问:“这史册可否改写?”
“所以立史,为求信也。无信非史,吾不能改写。”董狐正色说道。
“赵氏为晋国第一大族,黄金美女多不胜数,太史可任意取之。”
“吾身为太史,自有俸禄,并无他求。”
“赵氏可弑君,岂不能杀一太史?”
“上有天帝、下有良心。有此二者,吾何所畏惧!”赵盾盯着董狐,盯得眼里直欲喷出火来。董狐坦然相对,无丝毫畏惧之意。
过了良久,赵盾又问:“那么,太史可否添上一字,言‘弑其君于宫’为‘弑其昏君于宫’?”
“主公并未执政,有君之名,无君之实。一切政事,俱出上卿之手。主公既然未行君权,何来贤昏之别?上卿之请,恕难从命。”董狐拱手说道。
“唉!如此看来,太史之权,竟是重于卿相!”赵盾长叹声里,懊丧地走出了史馆。他真想令公孙杵臼和程婴手执利刃,趁黑夜偷入史馆,刺杀董狐。公孙杵臼和程婴已干过多起此等“秘事”,从未失手。只是董狐能作此想,旁人也必然能作此想。既然人人都看穿了他赵盾,那么杀了董狐,除了徒增恶名外,他什么也得不到。
赵盾回至家中,就病倒在榻,不能上朝理事。赵穿、赵朔、赵同、赵括、赵婴等并无治国才能,只凭意气用事,晋国上下俱是不服,国中混乱不堪。
宋、齐、鲁、晋接连发生的弑君之事,使周匡王心惊肉跳,不觉吓出病来,竟至身亡。周太子姬瑜即位,是为定王,周公阅和上卿王孙苏又为了辅佐之臣的地位争斗起来,闹得堂堂的天子之都亦是人心惶惶。
整个中原的大乱,使楚庄王兴奋不已,立刻率领大军,急速北上,欲扬威天下,立下奇功。在中原诸侯中,最令楚庄王钦佩的人是齐桓公小白和晋文公重耳。此二人都曾称霸天下,威风凛凛,不愧为当世英主。只是齐桓公用了许多年才得以称霸,不及晋文公来得快捷。
晋文公何以能快速称霸?乃是以兵威直接加于周天子,首先威服了周天子。周天子好比是羊群中的头羊,引着宋、鲁、郑、卫等等肥羊、瘦羊。制服了头羊,还愁制服不了那些跟在后面的肥羊、瘦羊吗?
齐桓公、晋文公倾其毕生之力,不过是想受到周室册封,成为盟主,称霸天下。寡人已是号称为王,岂在意于一个小小的盟主之号?天无二日,地无二王,上天既然许楚国称王,就不该留下另一个周王存于世上。天下只能有一个王——楚王!寡人要一举宰了周天子这只头羊,然后挨个收拾所有的肥羊、瘦羊。
当然,兵不厌诈,楚庄王并未将兵锋直接对准周天子,而是声称讨伐戎人,以报五年之前戎族“趁火打劫”的大仇。
周定王元年 (公元前606年) ,楚庄王亲率战车六百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洛水、伊川之间,将居住在其中的陆浑之戎杀得大败,纷纷逃进深山。
陆浑之戎原居于瓜洲的陆浑之地,故名为陆浑之戎,后来受到日益强大的秦国压迫,不得已迁于洛水、伊川一带,离洛邑极近,给了周室极大的威胁,也给了附近的楚、郑、许、蔡等国极大的麻烦。楚庄王打败陆浑之戎后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带领大军沿着洛水顺流而下,直逼洛邑。乐伯、戢黎作为先锋,直抵洛邑南城外扎下营寨。楚庄王的大军则屯于洛水旁的开阔地带。
一时之间,楚军欲攻打洛邑的消息四处传扬。洛邑百姓恐慌至极,纷纷向北门外逃去。而这时四面城门已经关闭,想逃也逃不出去。周室君臣的恐慌,更甚于百姓,害怕楚军会立刻攻城,早早就关上了城门,再也不肯打开。
周公阅和王孙苏暂且和好,召集众大臣,齐至朝堂,商议对付楚军的办法。众人议论不休,最后认定——须派一大臣亲至楚营,探听楚军究竟意欲何为,方可再作主张。但该派谁去呢?众人都犯了难。
楚人历来强横无礼,若是心怀不善,就会加害于周室大臣。从前遇到此类危难之事,王子虎自会挺身而出。只是王子虎已去世好多年了,周室众大臣不到危难时刻,甚至记不起朝中曾有王子虎这个人。
“大王,臣愿出城,面见楚君。”上大夫王孙满出班说道。
众大臣听了,都是大为诧异——王孙满其人曾经大有名气,二十年前他还是小孩子时,就曾预言过秦军伐郑的失败。当时王子虎逢人就赞,日后能使周室免于危难的人,非王孙满莫属。可是二十年来,王孙满的所作所为和任何一位浪荡公子毫无区别,日日斗鸡走马,听歌观舞,游猎不休,从来不肯干一件正经事。故虽有王子虎的大力推举,但在襄王、倾王、匡王三朝,王孙满并未受到重用。且王孙满甚是骄傲,除了王子虎外,对别的大臣,都不甚理睬。大臣们亦是看王孙满不惯,从来不肯称赞王孙满一声。
王子虎去世后,王孙满干脆称病不朝,完全成了一个富贵闲人。不料今日在周室面临危险的时刻,王孙满却来到了朝堂上,像当年的王子虎一样挺身而出。周定王正在发愁,见王孙满主动愿去楚营,当即大喜,欲传诏立刻升王孙满为下卿,赏黄金百镒。
王孙满一笑,道:“臣寸功未立,不敢受封,只求大王给臣下几件宝物?”
“什么宝物?”周定王连忙问道。
“太庙中一块祭肉,内府中赤色巨弓一张,赤色羽箭十支。”王孙满答道。
“这……这都是天子信物,大夫得之有何用处?”周定王迷惑地问。
“楚君此来,无非有两种用心,一是欲吞灭周室。二是欲扬其兵威,震慑诸侯。其若定欲吞灭周室,则臣不能生还,当为大王尽忠矣。明日太阳升起之时,臣下出城,若太阳落下,臣尚未归,楚国便是企图吞灭周室,大王当速遣使者,令天下诸侯勤王。如若楚国只欲扬其兵威,则臣下当顺势利导,使其归服周室。楚为天下大国,我周室当授其信物,许其主盟南方。楚受周室信物,便是周室臣子。臣子岂能以兵威加于君上?故楚兵必退。授楚信物,不仅能令其退兵,且可借其兵势,西拒秦国、北拒晋国、东拒齐国。”王孙满回答道。
“先王也曾授楚信物。只要能令楚人退兵,寡人又何惜内府之物。”周定王高兴地说着。
唉!授楚信物,乃不得已之策,全因周室势弱之故。天子不知省醒,只以苛安为得计,又是一个庸常之主矣!王孙满在心中悲哀地叹息着。
次日太阳初升,王孙满带着祭肉弓箭,领着几个从人,赶着数十头牛羊,走向楚军大营。楚庄王听说周室派来了使者,立即下令全体军卒出营,弓上弦,人带甲,布成大阵。然后才在阵前与王孙满相见。
王孙满虽已三十余岁,由于平日善加保养,看起来如同少年人一样。这令得楚庄王大起好感。他亦是年少的国君,与年少之人相见,心中觉得爽快许多。
王孙满一开始并未出示天子信物,只以劳军之名,送上牛羊。楚庄王有心“威服”王孙满,与其同乘高车,检阅楚军大阵。随着楚庄王坐车的缓缓而行,众军卒齐声大呼,声如轰轰巨雷,远远传出十数里外,令洛邑城头上的周室兵卒闻之心惊胆战。
而与楚庄王同乘一车的王孙满却是面带微笑,并无丝毫的惊慌之意。好像他面对的并非是“强横无礼”的楚军,而是堂堂正正的王者之师。
楚庄王心中暗暗佩服,问:“以大夫观之,我楚军之威,谁人可敌?”
王孙满笑道:“方今天下,无人可敌楚军之威。贤君之志,亦可与当年的齐桓公、晋文公相比。”
楚庄王听了前半句话,心中大喜,听了后半句话,又有些不高兴:“齐桓公、晋文公胸无大志,如何能与寡人相比?”
“贤君如何以为齐桓公、晋文公胸无大志?”王孙满反问道。
“夫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也。齐桓公、晋文公胸无天下,岂能称之有志?”
“齐桓公曾经想登泰山封禅,晋文公曾经请求隧葬,怎能说他们胸无天下呢?”
楚庄王一愣,为之语塞——只有天子才能登泰山封禅,只有天子才能使用隧葬之礼。齐桓公、晋文公欲行天子所行之事,明显是企望着天子之位。过了一会,他才说道:“原来齐桓公、晋文公也曾经想王于天下,可是他们又为什么没有王于天下?”
“齐桓公、晋文公不能王于天下,乃是为势所限也。周天子身为天下共主,已历数百年矣。诸侯欲代周室,是逆人人所知之常理而行,必招致天下人人怨怒,代周室易,服天下人人之怨怒,则难矣!”王孙满感慨地说道。
楚庄王大为不服,道:“周天子所以能惑于人心,不过是仗着有九只铜鼎而已,听说九鼎乃是王室镇国之宝,有了九鼎,国运就会昌盛不衰。寡人倒想知道,这九鼎形状到底有多大,轻重如何?不知大夫是否愿意告知?”
王孙满听了,心中一沉,问:“贤君欲知鼎之轻重,是为何故?”
楚庄王哈哈一笑,道:“我楚国别无他物,青铜却不算少。得知鼎之轻重,寡人也可依样铸成九鼎啊。我楚国历年征战不休,仅折断了的戟戈刃口,就足够铸成九鼎了。”
王孙满正色道:“贤君错矣!鼎非镇国之宝,乃是仁德所附之物。九鼎乃大禹之时,四方诸侯感念大禹的仁德,聚天下之力所铸,故九鼎实为天下九州百姓敬慕之心也。君王观此九鼎,就不敢妄行失德昏乱之事。后来夏桀昏乱,鼎不附德,遂移于殷商。纣王暴虐,鼎又移于周室。故天子所恃者,不在于九鼎而在于仁德。仁德存,鼎虽至轻,也无人可以移动。仁德亡,鼎虽至重,也可移之而去。今周室虽弱,仁德犹在,所以鼎之轻重,诸侯不能相问。”
“鼎之轻重,诸侯不能相问。”楚庄王喃喃念着,心中剧震。
齐桓公、晋文公不能王于天下,并非是畏惧周室,而是畏惧天下的人心啊。周室于今只有百里之地,以齐桓公、晋文公的兵力,可以轻易灭之。然得此百里之地,失却天下人心,成为列国共敌,必将穷于应付,力难独撑。
齐桓公、晋文公看清了这其中的关节所在,不得已后退一步,求为盟主,以“尊王”的名义多得实惠。今天我楚国的兵力,也只比当年的齐桓公、晋文公稍强而已。齐桓公、晋文公不能办到的事情,寡人就一定能办到吗?
唉!天下诸侯,并不是像一群羊儿那么容易对付。纵然寡人灭了周室这只头羊,也难宰了其余的肥羊、瘦羊。如果天下诸侯俱是起兵勤王,寡人久耗在外,斗椒必反。那时寡人前后受敌,只怕连郢都也回不去了……
楚庄王愈想愈是为他的轻率决断感到后怕,只是嘴上依然不肯服输,说道:“大夫说周室并未失去仁德,有何为凭?”
“仁德者,非谦恭者不能行之。周室虽贵为天下共主,然从不妄行,唯以谦恭谨慎相待天下诸侯,凡有功于周室,莫不厚加礼遇,赐以信物。所以齐、晋、秦诸国虽强,无不对天子仁德感念难忘。一旦周室遇到危难,俱是争相出兵相救。若周室已失仁德,何能令诸侯如此?”王孙满反问道。
不错!晋、齐、秦三国决不会容我楚国独得天下。不论他们国中闹得多么凶,一听我楚国欲灭周室,定然是立刻发兵前来。楚庄王心中想着,道:“仁德者,须以公平待人,为何齐、晋、秦三国俱有信物,我楚国独无?”
王孙满笑道:“周室怎敢对楚国不公呢?贤君之祖,就曾接受过天子赠送的祭肉啊。”
楚庄王摇头道:“这个不算。诸侯得到祭肉,只能主盟,而无征伐之权。何况祭肉又不能保存,难以传之子孙。寡人所说的信物,是指弓箭金鼓之物。”
楚君如此言说,已是自居诸侯之位矣。王孙满心中大喜,却是不动声色,淡然说道:“诸侯有武功于周室者,方可得到弓箭金鼓之类信物,贤君有武功于周室吗?”
“寡人大败陆浑之戎,可否算是有功于周室?”楚庄王问。
“不瞒贤君,在下出城之日,已从天子手中取得信物,藏在从者之车。若贤君为拥戴周室而来,在下自当以信物授予贤君。若贤君是为亡周而来,则在下当死于楚军阵前,以明周室不屈之志!”王孙满肃然说道。
楚庄王又是一愣,呆了半晌,方才叹道:“周室有大夫这等忠良之臣,诸侯何敢轻易问鼎?寡人实在是太冒失了。”他当即下令解散军阵,大排仪仗,以最隆重的礼节欢迎王孙满进入中军大帐,并依照周室之礼,接受了天子所赐的祭肉和弓箭等信物。
有了周室所授的弓箭之物,寡人就是有了天子承认的征伐之权,将来与晋、齐、秦诸国争战,亦是师出有名矣!楚庄王很高兴,亲自将王孙满送到了洛邑城下。王孙满在太阳落下之前,圆满地完成了他的使命。
有了征伐之权,就可称为霸主,楚国诸将亦是大为高兴,纷纷向楚庄王行跪拜大礼,以示祝贺之意。唉!原来我楚国将士,竟也以为周室为天下共主,以得到天子所赐的霸主称号为荣。楚庄王在高兴之余,又带着深深的遗憾之意。
忽然,一辆轻车飞驰而至,给楚庄王带来了一个极坏的消息——令尹斗椒谋逆,杀害了留守郢都的大司马叔伯贾,尽起郢都之兵,往北而来,欲将楚庄王截杀在国门之外。
楚庄王大怒,立即拔营回军,在皋浒之地与斗椒的叛军相遇。双方隔着一条浅浅的小河,摆开了决战的阵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