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举由一个小内侍引着,向后宫的正殿走去。远远地就闻得鼓乐之声,还夹杂着无数女子的嬉笑尖叫之声。待走到正殿上,伍举更是大吃一惊——但见楚庄王甩了王冠,脱了王袍,头上贴了两根长长的雉尾,几乎全裸着身子,只在腰间围着兽皮,正爬在大殿正中,四肢着地,如头大黑熊一般到处乱拱着。一大群美女也半裸着身子,身上披满野花和树叶,脸上涂满红、黑、白三色泥土,看上去似妖精一般。
鼓乐声中,“大黑熊”嗷嗷叫着,张牙舞爪地乱扑乱抓。“妖精”们在“大黑熊”身边左躲右闪,尖叫嬉笑不止。伍举硬着头皮,心惊胆战地从众“妖精”中穿过,跪倒在“大黑熊”面前,磕头道:“老臣伍举,拜见大王。”
“大黑熊”坐倒在地,直愣愣地盯着伍举,问:“老家伙,你不怕死吗?”
伍举笑道:“老臣怕死,也不敢死。老臣求见大王,只是有个谜语无法解开,特来求教大王。”
“哦,谜语?哈哈!寡人最喜欢猜谜语了,快说来寡人听听。”楚庄王腾地跳起身,坐在高高的王位上,并挥手将“妖精”们轰到了殿下。
伍举恭恭敬敬向楚庄王说道:“近日郢都百姓纷纷传言——高高山上有只鸟,三年不飞亦不鸣,不知大王知此鸟为何也?”
楚庄王听了,似笑非笑地反问道:“这就是谜语?”
“正是。不唯老臣不知此鸟,我楚国上上下下,俱不知此鸟为何。”伍举答道。
楚庄王冷哼一声,道:“寡人倒知道此鸟为何。”
伍举连忙又行了磕头大礼,道:“臣下愚钝,求大王教之。”
楚庄王盯着伍举,一字一句地说道:“此鸟并非凡鸟,乃是凤鸟,为百禽之王——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大王圣明,大王圣明!见识远远过于老臣矣。”伍举再次行了大礼,然后倒退着,缓缓退出大殿。
宫门外停着两辆驷车,一辆为上大夫伍举的乘车,一辆为中大夫苏从的乘车。伍举和苏从交往甚密,为多年挚友,各有一个雅号在朝臣之间广为流传。伍举被人称为“伍慢”,慢到有年府中失火,尚在同僚家中饮酒不止。同僚劝其速归家中探视,伍举答曰:“吾非水神,难与火神相敌,归之何用?”苏从则被人称为“苏急”,急到当年迎亲时,错将别人家的新娘子迎到了他的洞房中,险些为此掉了脑袋。
今日伍举和苏从同至宫门,伍举独进,留苏从于外。见伍举好半天没出来,苏从急脾气发作,正欲闯进宫门,伍举已一步三摇,慢慢地踱了出来。
苏从忙奔上前去,急急问道:“吾兄可见到大王,大王又有何言?”
伍举笑了一笑,道:“且回府中饮酒,慢慢听愚兄道来。”苏从虽急,却拗不过伍举,只得登于车上,驰至伍举府中,进入后堂坐下。
“大王是否虚心纳谏,听从了吾兄之劝?”刚坐下,苏从就忙不迭地问道。
“且待酒来再说吧。此酒可非同一般,乃是内子入宫,受樊夫人所赐的宫藏佳酿啊。”伍举说道。
樊夫人乃楚庄王正宫夫人,与楚庄王甚有同好,喜歌舞酒食之乐,常召大臣夫人们入宫赴宴,赐以酒食。
“唉!我楚国不幸啊,大王是个昏王,后宫的夫人也是昏夫人。”苏从叹道。
“大王并非昏王,而是我楚国少见的贤明之君。”伍举正色说道。
“你怎么知道大王并非昏王?”苏从瞪大了眼睛。
“因为大王不是‘凡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吾弟且耐心等上三年吧,哈哈哈!”伍举得意地大笑起来。
夜已深沉,楚庄王的寝殿之中,仍是灯火辉煌。殿中的人并不多,仅楚庄王和两位绝色美女,以及几个小内侍和宫女。楚庄王和白天全然不同,虽仍未戴着王冠,穿着王袍,却是衣着整洁,显得英气勃勃。
两位美女中,一位身穿红衣,丰满白皙,像是一枚放在艳红丝绸上的玉璧。另一位美女穿着绿衣,秀美轻盈,宛若江畔临风拂动的一枝芙蓉。穿红衣者,为楚庄王的夫人樊姬。穿绿衣者,是楚庄王最宠爱的姬妾许姬。
楚庄王手持小鼓,微闭双目,轻轻拍击着。樊姬则以纤纤十指弹着一张锦瑟。小鼓为楚地特产的鲛皮鼓,其音清脆而又凝咽,似空谷中坠下的山石。锦瑟似琴,弦却多至二十五根,弹起来若江水滔滔,无边无际漫涌而至,又似长风不息,吹动了云梦泽边的万顷芦苇,令人不禁生出地老天荒的感慨之意。
随着鼓乐之声,许姬拂动绿云般的长袖,翩翩起舞。她的舞姿轻灵快捷,像是一只在荒草之中忽隐忽现的野鹿,又像是一个在夜月之下独自徘徊的精灵,带着些凄冷孤独,又满含着热烈的企盼。随着舞姿的展开,许姬又轻声唱了起来。她的舞姿和中原之舞大不相同,歌声亦和中原之歌有着明显的区别。中原之歌缓而优雅,许姬之歌音韵跳跃不定,却也不失为优美动听:
今有人
山之阿
被服薜荔带女萝
既含睇
又宜笑
子恋慕予善窈窕
乘赤豹
从文狸
辛夷车驾结桂旗
被石兰
带杜衡
折芳拔荃遗所思
处幽室
终不见
天路险艰绝后来
表独立
山之上
云何容容而在下
杳冥冥
羌昼晦
东风飘飘神灵雨
风瑟瑟
木搜搜
思念公子徒以忧
楚人极敬神灵,无山不有山神,无水不有水神。山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祭祀神灵时,楚人必以鼓瑟相伴而和歌之。楚人相信,他们所唱的歌曲神灵必能听见。而神灵听到了人们的歌声,也必然会赐福于人们。故楚国上下,无人不会神灵之歌。许姬所唱的,正是一首神灵之歌,名之曰《山鬼》。
山鬼亦是山神,获得天帝正式册封的山神,方能称之为神。未被册封,不敢称神,故以山鬼称之。天帝重男轻女,未被册封之神多为女神。
许姬所唱的这位山鬼,就是一位女神。和天帝的喜好相反,楚人喜欢女神多过男神。被正式册封的男山神数不胜数,而人们歌唱的山神,却一直是这位未受册封的女山神。
女山神非常美丽,独居在荒山,心情格外寂寞,多愁善感。她住在幽深的山谷里,身上披着薜荔香草制成的衣裳,腰里系着女萝做成的衣带。她正在等着情人的到来,心中快乐无比。她的情人是楚王宫中年轻的太子,英俊高大,威武勇敢。女山神幸福地回想着太子的多情,时不时眼波流转,嫣然而笑,还自言自语地说道:“太子爱我,是因为我心地善良,姿容美丽啊。”
可是太子却迟迟未至,她有些焦急,就骑着红色的豹子,牵着身上有着美丽花纹的狸猫,在山谷中徘徊起来。她边徘徊边用辛夷的枝条编结成一辆漂亮的小车,预备她的心上人乘坐。她还用幽香的桂花束为旌旗,插在车上。她又以石兰、杜衡等香美的花草制成衣裳、飘带,以送给她日夜思念的心上人。
她等了许久,仍不见楚国太子的到来,不禁心潮起伏——太子啊,你为什么没有来到呢?莫非是嫌我所住之地太过幽深,难见天日?莫非是山路艰险,你难以行走,女山神乘着赤豹,行到高高的山顶上,俯首下看,却只看到云海漫漫,而望不到她心上人的踪影。
乌云来了,天色沉凝,白昼就像是夜晚一样昏暗。东风飘飘,山雨潇潇,满带着女山神的思念,落入楚王宫中。风吹草木,沙沙作响,好像是太子的脚步声。但不论女山神如何苦苦思念,年轻的太子依然没有来到,空旷的山野间徒然留下她的忧愁。
……
许姬唱着,眼圈红红,樊姬弹着,眼中泪光闪烁。楚庄王手中的鲛皮小鼓,也摇得愈来愈缓。他,还有许姬、樊姬,都知道楚王宫中的太子为什么不能和女山神相会。
传说与山神相会的那位太子名叫熊康,是楚国最有作为的国君之一熊渠的太子。熊渠最大的功绩,是灭掉了鄂国,夺取了鄂国境内的铜山。铜山对楚国的强大起了极其巨大的作用,天下各诸侯国的铜矿没有一座能与铜山相比。有了铜山,楚国从一个极端缺铜的诸侯国一跃成了产铜最多的诸侯国。铜加锡,就成为青铜,做成的兵刃极为锋利,可穿透重甲。拥有锋锐青铜兵器的楚国开始令中原诸侯闻之色变,不敢轻易冒犯。
在攻打鄂国的战斗中,太子熊康身先士卒、一车当先,杀得敌军落花流水,闭城不出。敌军惧怕英勇无敌的熊康,假借投降布下埋伏,企图杀死熊康。就在熊康陷入埋伏的危险时刻,女山神现身相救,不仅使熊康脱离险境,还因此攻破了鄂国都城。
熊康感激之下,成了女山神倾心爱慕的情人。女山神给了熊康一面神奇的鲛皮小鼓,熊康拍打着小鼓,就能走进幽深的山谷,和美丽的女山神相会。
熊渠渐渐老了,不理政事,将朝政大权交与令尹掌管。令尹贪横暴虐,以熊渠的名义做了许多坏事,害得百姓怨声载道。太子熊康对令尹的所作所为极为愤怒,准备在父王面前揭穿令尹的奸臣面目。令尹恐慌之下,生出毒计,以黄金美女买通宫中禁卫,偷走了熊康的鲛皮小鼓。又以女巫扮作女山神,等候在城外的高山下。
熊康虽然丢失了小鼓,可仍是走出了都城,他担心女山神见不到他心中着急,会生出怨意,把他看成了薄情郎。他已深深爱上了女山神,决不愿意心爱的人误解了他。他和女山神多次相会,自信走熟了道路,不用小鼓,也能见到心爱的人。可是他没有料到山下会藏着女巫。
女巫以险恶的巫术,将太子引到了另一条路上,使太子一直走到了敌人的营垒中。成千上万的敌人蜂拥而上,要杀死他们最为恐惧的楚国太子。熊康奋起神威,挥动青铜宝剑,杀死敌人无数,血透重衣。但是敌人实在太多,太子最终精疲力竭,自刎而亡。
女山神不知道太子的悲惨命运,或许是不愿知道。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站在高高的山顶,凝望着楚宫,一直将她自己望成了一块山石,还在望着……
“咕咚!”楚庄王手中的小鼓掉了下来,将樊姬和许姬吓了一跳。
“寡人不能让令尹害死,不能!”楚庄王忽地站起身来,大声吼道。
“大王是楚国最贤明的大王,谁也不能伤害大王。”樊姬安慰地说道。
“可是,令尹借公子燮的手,差一点就害死了寡人。”楚庄王每当想起他被乱军挟持的情景,就不寒而栗。
当时公子燮绝望之下,挥动长戈就向楚庄王胸口刺去。幸亏养由基及时一箭射来,正中公子燮的胸口。说起来公子燮是众军卒乱箭射死,其实最致命的一箭,是养由基射出的。但养由基却不敢将他的大功上报,以得到厚赏。
楚国的令尹斗椒精于箭术,自负神射无双,容不得谁人比他的箭法更高。养由基作为禁军小校,常随楚庄王出城行猎。一次,楚庄王和斗椒并车追赶一只梅花鹿,追着追着,草丛中忽地蹿起一头花斑大豹,直向车上的楚庄王扑来。斗椒握弓在手,偏偏不射。养由基急了,忙一箭射出,正中花斑大豹的咽喉。
从人都为养由基的箭法叫起好来。斗椒却沉下脸,说养由基惊动王驾,罪该斩首。楚庄王连忙替养由基求情,不惜向斗椒屈身行礼,这才使得养由基侥幸活了下来。养由基恨透了斗椒,成为楚庄王的腹心,竭尽全力守护宫院。
“令尹这么横行霸道,大王何不想法除了他?”许姬问。她的歌舞美貌在楚庄王的后宫首屈一指,但对国事却不太明白。她认为,楚庄王是国君,而令尹再厉害也只是个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列国通例。楚庄王只需发出一道诏令,就可杀了令尹。
“美人,你不明白,令尹斗椒是‘若敖氏’之后,族势强大,轻易动他不得。”楚庄王坐下来说道。他的心中已渐渐恢复了平静。
依照礼法,他不应该将国家大事讲给后宫的美人们听。不过楚国并非中原的“礼仪之邦”,对礼法看得并不太重。再说,楚庄王已不上朝了,他对国事满腹的忧虑,除了向后宫美人们倾诉,又能去告诉谁呢?何况,樊姬和许姬并非普通的美人,而是自幼就侍奉在楚庄王身边,与楚庄王患难与共,情爱深厚,可以互托肺腑。
“臣妾也常听人说起‘若敖氏’,这‘若敖氏’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呢?”许姬问。
“唉!说起来,‘若敖氏’也是王族的别支呢。”楚庄王叹了一口气,将“若敖氏”的来历和兴盛经过详细讲述了起来。
“若敖氏”的始祖为楚武王的祖父熊仪。熊仪当了二十七年的国君,子孙众多,但无太大的功绩,死后没有谥号。依照楚国的惯例,国君死后而没有谥号的,称之为“敖”。熊仪死后葬在一个叫若的地方,后代即称其为“若敖”。
国君之位由嫡子传袭,别子须另立氏号。若敖的别子众多,所立氏号有斗、成、叔伯等等。斗氏、成氏,还有叔伯氏,都被人们统称为“若敖氏”,其中又以斗氏势力最大。
楚武王时,斗氏家族中出了一个叫作斗伯比的人,依附母家居在郧国。郧君的女儿相貌美丽,斗伯比也年少英俊,二人遂相结私情,生下了一个儿子。郧君夫人害怕女儿的私情传开,惹人耻笑,令人将斗伯比的儿子抛到沼泽之中。过了没多久,郧国的猎人纷纷传言——沼泽中来了一只母老虎,日日喂奶给那个被人丢弃的孩子吃。
依照郧国的风俗,受到老虎庇佑的孩子必有大福,凡人不能伤害。郧君夫人恐惧之下,将女儿的私情告诉了郧君,并请求郧君允许女儿和斗伯比成婚,收回孩子。郧君虽对女儿伤风败俗的举动大为震怒,但最后还是答应了夫人的请求。那个被母老虎救下的孩子就是子文,长大后成为楚国历代令尹中极为出色的一个。在子文的辅佐下,楚成王成功地阻止了齐桓公南下的企图,并击败了宋襄公,使楚国向东南扩地千里,国势空前强大。
子文不仅政绩卓著,德望亦是极佳,曾屡次捐赠资财报效楚国王室,以解国忧。他还是一员能征惯战的大将,拥有讨灭弦国、征服随国的辉煌武功。楚成王亦因此对斗氏家族极为看重,朝中要职,几乎全为斗氏家族的人担任。
子文为令尹,执掌朝政,子文之弟子良为大司马,主掌军令。子文的子侄族人如斗般、斗椒、斗勃、斗宜申等人都被拜为上大夫,入朝为大臣,出朝为大将,其威风显赫,压倒了楚国所有的家族。
在斗氏的带动提携下,“若敖氏”的另外两个分支——成氏和叔伯氏也兴盛起来。成氏的成得臣、成大心父子,叔伯氏的叔伯贾父子,都担当过楚国的令尹和大司马之职,也曾是极为显赫的人物。“若敖氏”还组成了战力极强的族兵——“若敖之卒”。
随着斗氏的强大,许多斗氏子弟都生出了勃勃野心,妄图灭了王族,取而代之。子文也看到了这一点,曾叮嘱他的儿子斗般要小心谨慎,注意避开野心最大的斗椒。
斗椒是子良的儿子,以武勇闻名楚国,深得楚穆王的信任。斗般欲收敛斗氏过大的势力,引起了斗椒的忌恨,以恶言陷害,使得楚穆王杀死了斗般。斗般一死,斗椒自然成了斗氏家族的首领,将整个斗氏的势力变成了他斗椒个人的势力。
“要除掉斗椒,并不太难,要除掉整个‘若敖氏’,就太难了。”楚庄王最后忧心忡忡地说道。
“大王也不一定要和整个‘若敖氏’作对,成氏、叔伯氏近来对斗椒越来越是不满,尤其是叔伯贾的夫人,好几次说斗椒有偏心,只肯照顾斗氏。叔伯贾当了十年的工正,从未升迁,而斗椒的从弟斗旗几年间就从下大夫升成了上大夫,成了大司马。”樊姬说道。
她常常召大臣夫人们入宫饮宴,并非是因为喜好酒食之乐。从那些大臣夫人口中,她能得知许多事情,从而对朝政了如指掌。她能够知道的事情,楚庄王自然也能够知道。
“不错,应该把成氏、叔伯氏和斗氏分开,尽量使成氏、叔伯氏成为斗氏的敌人。”楚庄王赞赏地说着。
“斗氏之中,也不一定全都是斗椒的死党。”樊姬又说道。
“是啊,比如斗般的儿子斗克黄,就从来不赞成斗椒的作为。”
“至于斗氏之外的朝臣,不赞成斗椒作为的就更多了。伍举和苏从二人甚至想把大王‘拉’到朝堂上去呢。”
“有伍举和苏从这等忠臣,寡人要对付令尹,又多了些把握,只是眼前还不是寡人临朝的时候啊。”
“那么到底什么时候大王才能够临朝亲政呢?”
“等到斗椒不能阻止寡人行动的那个时候。夫人要多注意那些斗氏之外的朝臣,看看他们谁与斗椒来往得最密切。寡人临朝之时,暂且不会触动斗氏,但一定要削去斗氏的羽翼。”楚庄王握紧双拳说道。
周匡王二年 (公元前611年) 春,天降暴雨,汉江、长江俱是泛滥成灾。大水过后,房倒屋塌、田园毁坏,又有瘟疫流行,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楚国上上下下陷入一片恐慌之中,处处是女巫狂跳的身影,处处是百姓们俯伏在神灵前磕头的情景。
楚庄王秘密送出无数黄金宝物,通过养由基之手,转到了众女巫的手中。于是,楚国的女巫们众口一词的宣称——楚国大王不理朝政,致使上天震怒,降下大灾。
伍举、苏从诸大臣趁机纷纷跪倒在宫门前,恳求大王亲临朝政,以解天怒,拯救万民。许多“若敖氏”族人被大势所迫,亦不得不随众跪倒在宫门前。到了最后,斗椒也不得不做出样子,亲至内宫,“恳求”楚庄王亲临朝政。楚庄王在“无可奈何”之下,终于答应自明日开始——亲临朝政。
伍举、苏从诸大臣欣喜若狂,不禁欢呼起来。斗椒却是暗暗冷笑,心里道,谅你一个昏王,纵然亲临朝政,又能有什么作为?不料次日楚庄王的作为,却令斗椒大出意外,也令众文武大臣大吃一惊。
楚庄王在朝堂正中安放了一座巨大的铜鼎,鼎下燃着熊熊大火,鼎中是微微冒着青烟的滚油。楚庄王除了王冠、王袍,只穿着素服,神情肃然地端坐在君位上。
“寡人身为万民之主,上不能敬事列祖列宗,勤于祭祀。下不能安抚百姓,谨修朝政。致使天帝震怒,祸我楚国,实乃寡人之罪。从今日起,百姓一日不安,寡人一日不除此素服,永远斋戒。”楚庄王朗声说道。
素服斋戒,就不能饮酒,不能食肉,甚至不能亲近女色。一个日日沉迷于酒色中的“昏王”,居然宣称“永远斋戒”,众朝臣目瞪口呆,都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刘须!”楚庄王不容众大臣清醒过来,陡地厉喝一声。
一个肥胖如猪的大臣哆嗦了一下,好半天才答应了一声:“臣在。”跪倒在君位之前。
“汉江之堤,归你掌管。朝廷每年征收治堤之赋百万,尽归入你。可你又在堤上用了几个铜钱?百姓的血汗,都让你换了良田华屋,女乐妖姬,致使江堤溃败,祸我百姓!此等贼人,寡人留之何用!”楚庄王怒喝声里,抬起手猛地一挥。
几个早已准备好的魁壮内侍立刻抓起刘须,丢进巨鼎之中。只听得一声长长的惨叫之后,肥胖的刘须已在巨鼎中变成了一根焦黑的“枯枝”。众大臣心中怦怦乱跳,脸色苍白,气都喘不过来。斗椒亦是愣住了——怪呀,这昏王一天到晚不是泡在酒坛子里,就是睡在美人窝里,怎么会知道刘须的事儿呢?
“屈申!”楚王又是一声大喝。但听得“咕咚”一声,朝班中倒下了一个粗蠢如水牛般的大臣。他正是屈申,听得楚庄王的一声大喝,竟吓瘫了。刘须是掌管汉江之堤的大臣,屈申则是掌管长江之堤的大臣。
“屈申,你和那刘须,俱为贪尽百姓血汗的贼人,且一块做了伴吧!”楚庄王喝道。
众内侍抓起屈申,刚要将其抛至巨鼎中,斗椒忽然叫了一声:“且慢!”
刘须、屈申都算是斗椒的心腹之人,平日对斗椒极为“孝顺”,因此都得到了一个好处无穷的“肥缺”。斗椒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心腹就这样被扔进了巨鼎中呢?若是他对心腹们的生死不管不问,谁又愿意成为他的心腹?
“令尹有何事相奏?”楚庄王问着,神情很是恭敬。
“微臣……微臣……”斗椒忽然说不出话来。他这时才想起,他早已和斗氏众臣商议好了——杀掉刘须、屈申,以平民愤。此次大灾,汉江、长江大堤溃败,是最直接的原因。
斗椒对江堤之事一向不甚关心,楚国有云梦大泽,暴雨落下,俱泻于泽中,江、汉二水少有泛滥成灾的时候。无奈此次暴雨实在太大,江堤又根本没有加固过,致使酿成数十年少见的大灾。
百姓们怒火冲天,许多地方都出现了劫掠府库的叛贼。无数人都在叫喊着——杀到郢都去,活煮了刘须、屈申二贼。斗椒一边派人镇压,一边不得不准备寻找几个“替死鬼”,稍减国人的怨意。“替死鬼”的最合适人选,自然是民愤最大的刘须、屈申二人。
刘、屈二人虽然算是斗椒的心腹,却无甚大用。他二人能得亲近斗椒,无非是善于逢迎拍马罢了。斗椒很清楚,只要他还执掌着朝政大权,身边永远也不会缺少逢迎拍马之徒。少了刘、屈二人,对他并无什么损害。
“微臣以为……以为应当祭过上天之后,方可处置罪人。”斗椒好不容易才憋出了一句话来,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阻止楚庄王对屈申的处置。
楚国上上下下都知道国君是“昏王”,朝政实际掌握在令尹手中。是令尹而非国君任用了祸国害民的刘须、屈申二贼。人们痛恨刘、屈二贼的同时亦是异常痛恨令尹。斗椒正是为了转移人们的愤怒,才欲“忍痛”杀掉刘、屈二人。此刻他阻止楚庄王处置罪人,无疑是抢着将人们的痛恨引向自身。斗椒身怀远大的志向,又怎么能让国人对他痛恨不休呢?
“此等污浊之人,不配祭祀上天!”楚庄王说着,手臂又是一挥。已吓得半死的屈申被丢进巨鼎,和刘须做了一对“枯枝”伴儿。
“斗旗!”楚庄王又喝了一声。
“臣臣臣臣……臣在!”斗旗是一员猛将,见过血肉横飞的杀戮战场,自称胆如其姓,如斗一般大,此刻虽是惊得脸色苍白,却也没有瘫倒在地。
啊!熊侣竟敢欺到我斗氏头上吗?斗椒亦是大惊失色。斗旗当了多年的大司马,所行“歹事”数不胜数,若是依法处置,早该抛进油鼎中烹为“枯枝”。但斗旗是斗椒的头号大将,楚庄王烹了斗旗,无疑是斩断了斗椒的左膀右臂。斗椒万万不能让楚庄王断了他的臂膀,哪怕因此和楚庄王当场闹翻了,也在所不惜。他如同一头遇到敌手的饿虎,双目凶光闪烁,恶狠狠地盯着楚庄王,等待着搏杀的时刻。
楚庄王看着斗旗,神情忽然变了,满带着笑意,发下一道诏令——斗旗从军甚久,劳苦功高,着进位太师,统领禁军,防卫内宫。斗旗和斗椒又是大感意外,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答。
太师之职高于大司马,且又执掌禁军,可以直接监控国君,地位极为重要。自从潘崇死后,斗椒一直想让斗氏族人接掌太师之职,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就暂将太师之位虚悬着。不料此刻楚庄王竟会将太师之位主动“奉上”,令斗椒无法猜到楚庄王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
“斗旗为何不应,莫非寡人封赏太低,不足以酬大司马之功?”楚庄王问着,声音里已透出不满之意。
“这……这……”斗旗惶恐地望着斗椒。斗椒忙点了一下头,示意斗旗接下太师之职。他担心斗旗不接太师之职,楚庄王会顺势将这个重要职位给了别人,到那时,他再出头阻止就显得太“无理”了。见到斗椒示意之后,斗旗才跪下来叩谢大王的封赏之恩。
楚庄王待斗旗谢恩,立刻发下了第二道诏令——工正叔伯贾勤劳王事,功绩卓著,着升迁为大司马,主掌军令。
上当了!楚庄王的诏令刚一发出,斗椒就在心中大呼起来。叔伯贾虽也是“若敖氏”中之人,却一向与斗椒面和心不和,楚庄王发此诏令,显然是要分斗椒的兵权。依楚国的律令,令尹有调动军兵之权,但须加上大司马的令符,方才有效。可是此刻,斗椒想要阻止楚庄王的诏令,却已迟了。
楚庄王任用斗氏之臣为太师,他斗椒并不阻止,却偏偏要阻止楚庄王任用叔伯贾,岂非自露其不臣之心,引起众人猜疑惊惧?此刻还不是他斗椒谋夺大位的时候,过早地引起众人的猜疑和惊惧,与他斗椒大为不利。
今日这熊侣既杀刘、屈,立威于朝,又树恩于叔伯贾,显尽其生杀予夺的君王之权,必令朝臣畏服,使我多年经营才获得的威信大受损伤,好不厉害!想不到这小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手段,瞒得我好苦啊。他哪里是昏王,分明是一只装睡的老虎,时时刻刻都在谋划着算计我,我却不知。
斗椒心中一时涌上千万个念头,又是懊悔,又是惊惧,又是仇恨,连什么时候朝会散了,什么时候回到了府中,尚是恍恍然不知不觉。
楚庄王这久已准备的突然一击,几乎把斗椒打昏了头。但斗椒很快就清醒过来,并迅速做出了反击。斗椒称病在府,再也不上朝了。许多斗氏大臣亦是“感染”时症,不至朝堂。从前楚国是有令尹“无”国君,如今却反了过来,变成有国君“无”令尹了。
朝中顿时秩序大乱,把亲临朝政的楚庄王弄了个手忙脚乱,狼狈不堪。斗椒暗暗发笑,心中道——熊侣,且让你也瞧瞧我的厉害!他心里很清楚,经此大灾,楚国的国势已是衰弱了许多,周围各国及夷狄之族必定会争相入侵。那时候国中必将混乱至极,人心浮动,势欲崩溃。楚庄王连朝中的些许小事都理断不清,如何能处置国中面临的大乱?恐怕到头来还是得请他斗椒出面收拾。他当然会出面收拾,却有一个绝不可少的条件——楚庄王必须回到内宫,仍然去做一个日夜沉醉酒色的昏王。
斗椒的料想十分准确,楚庄王刚刚将朝政理出头绪,边关的告急信使便纷纷而至。崤山、伊川一带的戎族最先发动了攻击,已南下至阜山。郑、宋诸侯亦有南下侵楚之意,已在征集兵车。最危险的是庸国竟发举国之兵攻入楚国。长江以南的百濮之族,亦纷纷攻入楚国境内,四处劫掠。
楚国国内又正在闹着饥荒,许多地方都饿死了人。强大的楚国四面受敌,内忧外患齐至,面临着自立国以来少见的危急。
斗椒得意扬扬,想着楚庄王立刻就要恭请他去上朝了。可是斗椒再一次看错了楚庄王,再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年轻的楚庄王充分显示了他的英明果断和超人的智慧。他召集大臣们连着议论了三天,将众人所出的主意整理发挥一番,定出五条应急之策:
一、关闭方城的北门,防备中原诸侯南下,并在城头上虚张旗帜,城下以牛车拖着柴枝来往奔驰,造出滚滚尘雾,显示大军会集的情景。
二、授予伍举、苏从二人抚民重任,有开启府库,救济百姓之权。各地官吏必须绝对听从其令,对于违抗者,二人可先斩后奏。
三、以善于辞令的屈荡为使者,急赴秦国,说动秦国攻袭庸国。
四、集倾国之兵,全力迎击庸国之兵,在最快的时间里击败庸兵,震慑戎族和百濮之族。
五、大司马叔伯贾留守郢都,楚庄王亲为主帅,领军出征,以振奋国人之心。
中原各大国中,晋、齐、鲁诸国都是忙于治内,一时无力南侵楚国。宋、郑、陈诸国有心伐楚,报复往日所受的欺凌,却又从心底里惧怕楚国,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宋、郑、陈诸国又从哨探口中得知——楚国正集大兵于方城,就更不敢发兵南下。如此,楚国仅以“疑兵之计”,便解除了中原诸国南下的威胁。
伍举、苏从二人一个性缓,一个性急,倒也配合默契,行事格外顺利。伍举主要担当抚民重任,耐心劝慰流民安居,宣扬大王的威德。苏从则以雷厉风行之势大开府库,取出存粮和钱物救济众百姓。有几处城邑官吏拒不打开府库,被苏从拖到街头,当众斩杀,使别处城邑的官吏大为震惊,再也不敢拦阻伍举、苏从二人开启府库的举动。府库的实数粮米钱物大大多于各地官吏的上报之数,不仅可供安抚百姓之用,还有节余送至军中充作粮饷。
屈荡的使命也完成得极为出色,秦国不仅答应出兵攻袭庸国,还建议趁此机会灭了庸国,使秦楚两国国境更紧密地连在一起。秦国想借此机会和楚国结盟,共同对抗强大的晋国。楚庄王大喜,信心倍增,以乐伯、戢黎为先锋,与庸国之军大战七次,先败后胜,大军直至上庸城下。与此同时,秦军自后背向庸国发动猛攻,使庸君无法调来援兵解救上庸。而巴国也借此良机,出动大军,从侧翼向庸国发动了攻击。
在楚、秦、巴三国猛烈攻击下,立国千年的庸国终于灭亡,其土地和大部分人众归楚国所有。巴国掠得了小部分人众,秦国则得到了庸国府库中的财物。庸为大国,楚庄王首次出征就能将其击灭,在国中和诸侯间威名大震。戎族、百濮之族闻听庸国灭亡,惊惧之下,不等楚兵来攻,已纷纷退出楚境。
在伍举、苏从的抚慰救济下,众百姓渐渐安居下来,并对楚庄王的威德称颂不已。叔伯贾感念楚庄王的知遇之恩,日夜乘车在郢都街头巡守,使郢都始终保持着肃然气象,没有生出任何乱事。
楚庄王胜利回到郢都之日,万民空巷,争相挤至道旁,叩拜楚国年轻威武而又宽厚爱民的贤明大王。借着酬赏功劳的名义,楚庄王将伍举、苏从、屈荡、乐伯、戢黎等人俱升至高位,掌握了治民、赋税、出使、练军之权,大大削弱了斗氏众臣的权势。
楚国面临的危难到头来大大帮助了楚庄王,使他牢牢地坐稳了王位。斗椒气得手脚冰凉,真的病倒了,躺在榻上动弹不得。楚庄王浑似不知斗椒的所作所为,亲至斗椒府第中探望,并称赞斗氏为楚国立下的大功,希望斗椒早日康复,继承其先辈的遗愿,为楚国称霸中原尽心尽力,光宗耀祖。但是楚庄王的探望,却使得斗椒的“病势”更加沉重,直到过了大半年,才重新登上了朝堂,复任令尹之职。
楚庄王知道,他虽然暂时坐稳了王位,但欲去掉斗氏众臣,仍是力有不及。他必须再建奇功,使他的威势如山一般沉重,方可压垮斗氏之臣。楚国以武功立国,国君的奇功,必须在征战之中方可建立。楚庄王似一头沼泽中隐藏的猛虎,紧紧盯着北方的中原之地,寻找扑向猎物的最佳时机。
斗椒同样“隐伏”下来,表面上安静了许多,对楚庄王极为恭顺。他一样在寻找最佳时机,不动则已,动之必置楚庄王于死地。终于,楚庄王等到了他一直盼望着的最佳时机——宋、齐、鲁、晋四国先后发生了弑君之祸,国势大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