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果然是晋军在此埋伏!”孟明视大惊,慌忙传令布阵迎敌。但在险绝的山道上如何布阵迎敌?况且秦军已乱,军令不畅,无法达于士卒。
只听得轰轰巨响,无数檑木山石自高坡上砸下。更听得弓弦劲急,漫天羽箭如飞鸦齐射而至。崤山道中顿时变作了黄泉地府,处处都是惨呼之声,血光冲天而起。转眼之间,秦军已死伤过半,剩下的士卒惊怖地叫着,东躲西藏,将许多人都挤下了黑沉沉的深渊。
“杀啊——”晋军大呼着,从高坡直冲而下,势不可当。
秦军的锐气被彻底摧垮,根本无力抵抗,俱被生擒。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员大将亦成了晋军的俘虏。
秦军袭伐郑国,耀武王都北门时,早有晋国使者将消息飞驰报与绛都。晋国君臣俱是大怒,在朝堂聚会相议,定出秦国三大罪状——
一、晋乃霸主之国,秦欲征伐,不相禀告,是为“大不敬”。
二、郑国先君新丧,趁丧而伐无罪之国,是为“大违礼法”。
三、扬威王都,欲以兵威侵凌天子,是为“不尊王室”。
“先君临终,还不忘告知寡人——秦人必欺寡人,寡人当痛杀秦人,决不可放走一个!”晋襄公在朝堂上大声说着。
“先君在日,秦人已背信弃义,为我晋国之敌矣。秦人归国,必从崤山经过,我军于此设伏,定能大败秦军,一个也不让他们跑掉。”先轸满怀必胜信心地说着。
晋襄公大喜,自为主帅,拜先轸为中军主将,有代国君指挥行军战阵之权,并择定吉日,领兵于崤山设伏。
依照礼法,正在服丧期间的晋襄公把丧服染成黑色,以避不吉。晋军夜行昼伏,隐于崤山数天,而山外之人犹恍然不觉。晋、秦并为强国,晋能胜秦,又是一件震动列国的大事。且两军交战,一方纵然大败,也只伤亡过半而已。而秦为晋之劲敌,却一战竟至全军覆灭,更是骇人听闻。
列国纷纷传言——晋国新君不仅宽厚仁爱胜于先君,其武勇刚毅,亦是远远超过先君。众诸侯争先入贺晋国,称颂晋襄公,以霸主之礼拜见晋襄公。晋襄公得意扬扬,大赏群臣,以先轸为首功,拜为上卿,与赵衰同列。
先轸闻晋襄公之赏,喜不自胜,日日排宴,庆贺不已。
赵衰不禁叹道:“先轸不知谦让,有大将之才,无大将之度,恐不长久。”
大赏之后,自是大罚。晋军上下俱是有功,无人可罚。只是有赏无罚,晋襄公觉得难显其“霸主”之威。于是召集众臣,在朝堂上商议处置秦国俘虏的办法。
“先君深恨秦人无义,当以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人敬献祖庙,然后送至先君灵前,斩首致祭。”先轸带着满口酒气,大声说着。
“不可。秦、晋乃婚姻之国,秦虽无礼,晋不可无义。秦、晋两军争战甚多,秦军胜之,并未斩我之大将。我军胜之,亦不可斩秦之大将。”一位大臣说着。
先轸转过头看时,见出言者乃为新拜之上大夫郤缺,不禁大怒,厉喝道:“尔乃逆臣之后,贼心犹未改之,何敢言朝廷大事,还不给我滚了下去!”喝声中,竟欲抬腿向郤缺踢去。他想,我等出生入死,跟着先君逃亡十九年,返国之时,尚未得到上大夫之位。你一个逆臣之后,仅凭先君临死前的一句昏话,就当了上大夫,真是岂有此理?
见先轸踢来,郤缺并不躲闪,忍痛挨了一腿,厉声道:“郤缺名列朝臣,自当言朝廷之事。上卿虽然位高,岂能不容朝臣出言?夫朝臣者,乃国之朝臣也,非上卿之私臣。上卿辱及朝臣,即是辱于国也。况朝臣进退,唯有主上决之。上卿不待主公之命,竟欲斥退朝臣,是何居心?”
“这……”先轸一愣,酒意略醒,慌忙跪在晋襄公面前,“臣有失礼仪,该死,该死,然郤缺之言……”
“好啦,好啦,你们别争啦。明日再议,明日再议。”晋襄公扫兴地说着,退朝进入内宫,依照惯例,向季隗问候。
晋文公后宫有夫人名分者,大都已经去世,唯剩季隗一人。季隗此时名为国母,晋襄公虽然非其亲生,亦应日日行昏晨问安之礼。见到晋襄公面带不悦之色,季隗不禁奇怪地问:“吾儿大胜强敌,为何反倒不高兴?”
晋襄公将先轸和郤缺在朝堂上争吵的情形讲了一遍,道:“先轸目无寡人,实为可恨。若先君在日,他岂敢如此?”
在晋文公出亡之后,季愧甚得秦人看顾,对秦国一向深有好感,此时趁机进言道:“先轸之言,太过分了。昔日秦君擒了惠公,礼而归之。我晋国乃霸主之国,难道反而比不上秦君大度吗?再说,败军之将,例必斩首。楚将成得臣一败,即伏剑自尽。秦国军法,料也与楚国相差不多吧。”
晋襄公听得连连点头:“不错,寡人乃是霸主,哪能比不上秦君大度呢?”他当即发下诏令,释放秦国三将,纵其归国。
次日,先轸上朝,又劝晋襄公斩杀秦国三将。
“国母恳情,求放秦国三将,寡人已遵令从之。”晋襄公心虚地说着。不知为什么,他见了先轸,便不由自主地生出惧意。
先轸听了,勃然大怒,急火攻心中“呸”地一口唾沫吐在晋襄公脸上,大叫道:“武将们拼了性命,冒死擒住敌人,主公却听从妇人之言,轻易地放走了仇敌。主公莫非忘了先君之言——当痛杀秦人,决不可放走一个吗!主公如此昏昧不明,晋国离灭亡的日子,只怕是不远了!”
听先轸提起父亲的遗言,晋襄公心中大震,顾不得擦去脸上的唾沫,连忙向先轸认错,并派大将阳处父追回秦国三将。过了几日,阳处父垂头丧气地回到都城,禀告道:“秦国早在黄河边上派有接应之人,等微臣追上去,孟明视他们已上了船,还留下一句话,说——三年后再来报答晋国国君的不杀之恩。”
先轸听了,怒道:“孟明视之语,分明是图报复之语也。”
“国之强弱存亡,不在于敌将之生死。而在于我等为人臣子者是否尽心国事,培固国势。若晋国国势固如山陵,谁能撼动?”郤缺说道。
“不错,不错!郤大夫所言,实为至理。”赵衰连连点头。
“至理个……”先轸又是大怒,本欲大骂“至理个屁”,话到口边,又把那个“屁”字硬生生咽回了肚中。
赵衰可绝不是郤缺,能对其“无礼”。许多年来,赵衰一直是晋襄公的“辅佐之师”,且与晋襄公有婚姻之亲。晋国的大事,往往非由赵衰点头不能决断。赵衰之子赵盾、赵同、赵婴等俱拜为大夫,其侄赵穿及族人亦是满布朝中。赵氏已成晋国第一大族,声威显赫,人莫敢犯。
啊,我连赵衰都不敢得罪,为何对国君无礼之至,竟以唾沫相污?朝堂之上,无礼于君,论律当斩,我这不是犯了死罪吗?先轸愈想愈是心惊,偷眼往上看时,见晋襄公高坐国君之位上,双眉紧锁,深有忧色。嗯,主公向来宽厚,哪能将我这无礼之举放在心上。先轸自我安慰着。只是他心底里仿佛从此系上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坠得难受,怎么也解不下来。
秦军在崤山遇伏,全军覆灭的消息传至国中,整个雍城顿时陷入一片哭声之中。悲伤的浓云重重压在城头,尽日不去。哭得最伤心的人是秦穆公——此一仗将他最精锐的将士伤亡殆尽,只怕数年之内,秦军的元气难以恢复。
由余自囚在家,上书请求秦穆公治罪。秦穆公当着众臣的面,将由余所上之书烧了,说:“罪止寡人一身,与爱卿何干?”由余羞愧交加,自请至黄河岸边守候,接应有可能从晋地逃回的将士——并果然接到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将。
秦穆公闻听三将生还,悲痛中又生出大喜之意。他穿上素服,以示对阵亡将士的哀悼,然后亲至郊外,迎接三位将军。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将见了秦穆公,俱是哭倒在地,请求主公以国法处置。
秦穆公扶起三位将军,哭道:“寡人不听蹇叔之劝,而使众将身受奇耻大辱,实为寡人之罪也。”哭罢,召集众军,仍以三将为军中之帅,倍加礼敬。三将感激流涕,磕头出血,誓言不负君恩,必报丧师大仇。
拜谢之后,三将各自回府。孟明视闻听父亲病重,衣不及换,慌忙奔至后堂,跪在父亲的病榻前,乞求父亲恕他不孝之罪。
百里奚欣慰地笑了笑,道:“为父留此一口气,就是为了见吾儿一面。主公容吾儿不死,实为明君。吾儿不可不报主公此天高地厚之恩。吾儿勇而耐劳,是其长处,然吾儿轻敌浮躁,又实为其短处也。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吾儿须牢牢记取。唉!行军征战之事,关系千万人身家性命,吾儿一定要慎之,慎之啊。”
孟明视含泪说道:“儿当牢记父亲教导,决不轻敌浮躁。”
“从军士卒,伤亡太多。吾儿得以生还,切不可忘了众枉死的军卒啊。吾死之后,吾儿当尽舍家财,厚恤阵亡军卒家属,切不可贪恋财物,致使怨气凝结。”百里奚叮嘱道。
“父亲大人乃国之梁柱,怎可言……言……言此不吉之语。”孟明视哽咽着说道。
“人生难免一死。但求死得其所,便已足矣。”百里奚愈说声音愈是微弱。和儿子的一番对话,已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百里奚之死,令秦穆公大为悲伤,亦亲至灵前哭祭,并停朝数日,以示对百里奚的哀悼之意。待百里奚下葬之后,秦穆公拜由余、公孙枝为上卿,分列左、右庶长。秦穆公又升迁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人为中卿,主掌军务。
孟明视遵听父言,尽散家财,厚恤阵亡士卒。并日日与西乞术、白乙丙操练军卒,习练战阵之法。秦国军卒们大为感动,用心习练战阵,一扫往日只爱野战、军令不整的陋习。秦穆公见孟明视等不忘战败之耻,心下甚是欣慰。因静极思动,遂令子车奄息护驾,前往岐山行猎。
车马刚已布好、正欲出行之时,忽有一小车直驰入队列之中。秦穆公抬头看时,见小车中立着一位少女,明眸皓齿,美艳如花。
“弄玉,你不好好在宫中玩耍,出来作甚?”秦穆公板着脸,做出一副极不高兴的样子。
弄玉是秦穆公最小的女儿,不仅美丽,且自幼聪明绝顶,尤善音乐,筝笛琴瑟,无一不精。其中又最爱吹奏玉笙,音若百鸟和鸣,令人听之心旷神怡。
秦穆公对弄玉爱若掌上明珠,每当坐朝之后,必听弄玉吹笙一曲,方能安歇。有时候出城游猎,他也将弄玉带在身边,以免寂寞。但是近来,他既很少听弄玉吹笙,游猎时亦很少带上弄玉。
“君父,女儿犯了什么错,你这么不理会女儿?”弄玉噘着嘴,边说边跳下小车,跃到秦穆公的高车上。每次弄玉跟随秦穆公出外游猎,都是与秦穆公同乘一车。
“你是寡人的命根子,有什么错?有错的只是寡人。”秦穆公笑笑,并未将女儿赶下车去。他觉得有许多话该对女儿说说,让女儿跟着走一趟也无不可。
车驾出行,自北门而出,往岐山驰去。一路上山青水碧,草木繁盛,时时现出平整的田野。几只黄鹂鸟从高车旁飞掠而过,融入碧蓝的天空。
“外面真好玩。我可不喜欢待在宫里,君父今后要多带女儿出来才是。不然,只怕女儿闷死了,没人吹曲子给您听呢?”弄玉快活地说道。
“唉!这次是我们父女最后一次同乘游猎,实在是让为父……”秦穆公伤感地说出了半句话。
弄玉一惊,忙问:“君父为什么会这样说呢?”
秦穆公慈爱地一笑:“傻孩子,你都十六岁了,早该出嫁啦。你成了别人家的夫人,怎么还能跟随为父同乘游猎呢。”
“君父,女儿……女儿……不嫁,不嫁!”弄玉垂下头,眼中满是泪水。
“傻孩子,女儿大了就出嫁,乃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唉!这些话,论理该你娘对你说的。可谁让寡人自幼把你当男孩子养,太娇惯你了呢。嗯,今后你到了夫家,可不能任性,要做位贤惠夫人啊。”秦穆公感慨地说着。
“不,我不嫁!”弄玉说着,眼中的泪滴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扑簌簌掉落下来。
“看,刚才还在说你任性呢,你就又成了这个样子。”秦穆公不高兴地说着。
“不……不是女儿不听话,是女儿舍不得离开君父。”弄玉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水,低声说道。
“寡人也舍不得你啊。论理呢,你是寡人最喜欢的女儿,应该嫁给一位大国的国君才对。可是大国的国君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那重耳伯侄二人就是个例子。寡人想来想去,还是把你留在都城为好。虽然这样你只能做一个大臣夫人,却可以常常进宫来看望寡人,让寡人听你吹吹曲儿。”秦穆公笑着道。
“君父想……想把女儿嫁给哪位大臣?”弄玉脸红红地问着,声音低如蚊鸣。
“寡人的爱女,自然不能嫁给一般的大臣。寡人早想好了,白乙丙的夫人去世了,你就嫁给白乙丙为夫人。”秦穆公说道。
“什么,君父竟然要把女儿嫁给……嫁给一个老头子吗?”弄玉又惊又怒地问道。
“白乙丙也不算太老,离五十岁还差一点嘛。他的父亲蹇叔活了九十岁。白乙丙看上去比他父亲壮实多了,活上个八九十岁也不是难事。你一定能做上几十年的正室夫人,享尽荣华富贵。唉!你不知道,寡人说话太重,让蹇叔……总之,寡人对不起蹇叔,就该对他儿子好点。”秦穆公耐心地说道。
“君父要……要对蹇叔的儿子好,也……也不该害了女儿啊。”弄玉气愤地说道。
“寡人怎么会害了自己的命根子呢?你听寡人好好跟你说说。寡人老了,只怕活不了几年。这大好的基业就要留给太子。可太子他仁厚有余,刚勇不足,只怕……只怕守不住寡人辛辛苦苦挣下的这个大好基业啊。寡人得为太子留下几个好辅臣。这辅臣的好与不好,关系实在太大。齐桓公称霸天下,威风凛凛,古今少见,死后却无人收尸,儿子们自相残杀,把个费了千辛万苦挣得的霸业抛入流水,下场好不凄惨。寡人辛苦一生,可不想到头来落了个齐桓公的下场。重耳不是个好东西,却给儿子留下了好辅臣。这好辅臣就是赵衰呀,有了赵衰的辅佐,重耳死后,晋国不仅没有大乱,反而把我秦国打得大败,霸业更加稳固。赵衰为什么这样尽心尽力地辅佐晋国的新君?一来他是个忠臣,二来他是重耳的女婿,有贤内助帮着他呢。当初重耳的女儿赵姬下嫁时,赵衰都快六十岁,可比白乙丙老多了。赵姬能嫁赵衰,寡人的女儿为什么不能嫁给白乙丙呢?弄玉,太子一向对你爱护有加,你就不能帮帮太子吗?孟明视、白乙丙就是寡人留给太子的辅臣,寡人必须让他二人对太子尽心尽力。可寡人死了之后,又怎么能让孟明视、白乙丙尽心尽力呢?这就要靠寡人的乖女儿弄玉了。你那么聪明,远远超过晋国的赵姬,一定会让孟明视、白乙丙尽心尽力辅佐太子,使我秦国基业永固,进而争霸天下。”秦穆公恳切地说着。
不,我不嫁给白乙丙!我不学赵姬!我是弄玉,不是赵姬!弄玉在心中叫着,也只能在心中叫着。她知道,父亲是国君,君无戏言,说出的话,不可能改变。她嫁给白乙丙,看来亦是命中注定,不可能改变。
岐山在周室勃兴的年代,就辟有猎场,供周室贵族游猎。后来周室东迁洛邑,这岐山猎场,也就遗于秦国了。往日每到猎场,秦穆公总要亲自射猎一番,显示武技。今日因见女儿不愿嫁给白乙丙,秦穆公心中烦恼,并未射猎,只坐于土坡之上,观看众护卫在坡下的围猎之态。
弄玉低头坐在父亲身旁,眉眼之间犹有泪痕。忽然,坡上的溪流边停下一对丹顶鹤,低头吸水,模样甚是惹人怜爱。见仙鹤只在四五十步外,秦穆公顿时来了射猎的兴致,令护卫们拿来弓箭,扣弦欲射。
弄玉对仙鹤之类的鸟儿甚是喜欢,此刻虽在忧伤之中,也不觉对那仙鹤关心起来,暗暗在心里叫着,鹤儿快飞起来啊。君父的箭法那么准,射出去你们就活不了啦。唉,你们真可怜,就像我一样,逃不脱上天降下的灾难。
仙鹤们自然感受不到弄玉的关心,仍是悠闲地在溪边吸着水。就在秦穆公张弓对准仙鹤将要射出羽箭的时刻,山崖上陡地响起一声玉箫的脆鸣,回应在山谷之间。
“哗啦啦——”仙鹤展翅而起,飞到了碧蓝的天空上。
“嗖——”秦穆公的羽箭射了个空,擦着仙鹤的爪底掠过。
“哈哈!仙鹤飞走了,飞走了!”弄玉忘情地大笑起来。
秦穆公却是恼羞成怒,把长弓往地下一抛,喝令众护卫把山崖上吹箫的人抓下来。众护卫如狼似虎般答应一声,向山崖上疾奔过去。不一会,众护卫已押着一个年在二十上下、身穿葛袍、相貌清雅的少年人走了过来。弄玉看着那少年人,心中一动,脸上不觉飞起两朵红云。她在良宵之夜,常常会梦见一个少年与她携手相行在花前月下。那梦中的少年和这眼前的少年,几乎生得一模一样。
秦穆公见来人仪表不俗,怒气消了许多,问:“你为何人?如何不避寡人行猎,突发异音?”
少年人并无惊惧惶恐之意,从容地向秦穆公行了一礼,道:“草民姓萧史氏,排行十三,人称十三郎。只因性爱山野,故在此崖结庐,每当风清日朗之时,吹箫自娱,久之群鸟识音,闻箫竞相飞舞。故草民实非擅发异音也。无礼之处,还望主公恕罪。”
“哦,原来你是萧史氏家的人,难怪,难怪!”秦穆公若有所思地感叹着。
“刚才你说,吹箫之时,群鸟竞相飞舞,真能这样吗?如果真能这样,你不妨吹奏一曲,让寡人开开眼界?”秦穆公感叹过后,又饶有兴致地问着。他对音乐甚为欣赏,有时也会拿起玉箫吹奏一曲。
萧史氏虽然本性清高,但面对着国君之令,自是不好拒绝,当下又向秦穆公深施一礼,从腰间解下一支青碧的玉箫,迎风吹奏起来。但听得箫音由轻到重,由低到高、忽然婉转如幽谷清溪,忽然浑厚如岭上松涛,忽然清脆如花间滴露,忽然凝重似古潭龙吟。令人听之恍恍然超于尘世之外,浑不知身在何处。
待箫声停歇,众人如从梦中醒来时,见空中无数仙鹤飞翔,松枝上亦有无数黄鹂、山雀跳跃不止,草地还有五彩灿烂的锦鸡成双成对旋身而舞。
“先生之箫声,已入神仙之境,人间哪能及之?”秦穆公又是感叹不已。
“君父,他的箫吹得好,我的笙就吹得不好吗?”弄玉突然说道。
秦穆公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的笙也吹得好,且吹来让这位先生指教一二。”
他知道女儿一时接受不了即将嫁给白乙丙的事实,心情未免郁闷难舒。更知道弄玉素来任性好强,只怕郁闷之下,会做出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来。秦宫中曾有公主因不满国君定下的婚姻,自尽身亡。他希望女儿快乐起来,忘掉心中的郁闷。而吹奏玉笙,无疑最能使他的女儿快乐起来。
弄玉立刻站起身,捧着她那支永不离身的碧玉笙,迎着萧史十三郎吹奏起来。萧史十三郎没料到会有这种场面出现,顿时面红耳赤,局促起来。只是随着悠悠的笙声,萧史十三郎又渐渐回复了从容之态。弄玉的笙声虽不及他的箫声那般能令百鸟飞舞,却也别有幽雅之意,如万支翠竹中有清风徐徐吹入,使人神情怡然,浑身通泰舒适。
一曲既毕,弄玉执笙而前,盈盈向萧史十三郎行了一礼。萧史十三郎又是手足无措,慌忙还礼不迭。
“哈哈!”秦穆公得意地一笑,“小女虽居深宫之中,亦对音乐素有研习,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多多指点。”他希望萧史十三郎能多说好话,让弄玉乐而忘忧。
“公主之笙技,可谓至品。若再加磨炼,当能登至极品矣。”萧史十三郎说道。
秦穆公不禁皱起了眉头——萧史十三郎说的虽是好话,却不似他想象的那般好,只怕难以令弄玉乐而忘忧。不想弄玉闻听此语,却是笑生双靥,又向萧史十三郎行了一礼,道:“歌乐一体,有乐岂可无歌,先生能歌一曲否?”
萧史十三郎不敢仰视,低声道:“草民并不善歌。”
“你不善歌,我倒会唱呢。”弄玉笑道。
“吾儿不可无礼。”秦穆公沉下脸,训斥着女儿。堂堂的秦国公主,在野地里当众而歌,传扬出去,那些中原诸侯未免又要说秦国人是夷狄之族,不知礼法。
“君父,您就让我唱一个歌儿,只唱一个嘛。说不定往后女儿再也不能到这儿来了,您就让女儿‘无礼’一回吧。”弄玉楚楚可怜地说着。
秦穆公心软了:“好吧,你就唱一个歌儿,只唱一个。”
其实只唱半个歌儿就足够了。弄玉凄苦地想着,缓缓唱道:
乃生男子
载寝之床
载衣之裳
载弄之璋
其泣喤喤
朱芾斯皇
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
载寝之地
载衣之裼
载弄之瓦
无非无仪
唯酒食是议
无父母贻罹
“你……你竟唱的是这等之曲,气……气死寡人了。”秦穆公大怒,几步跃上前去拉着弄玉,头也不回地向山坡下走去。弄玉的歌声中满含着怨意,使他无法忍受。尤其令他恼恨的是,弄玉居然是当众诉出怨意,丝毫不顾及父亲身为国君的尊严。众护卫以及随行臣子慌忙跟着秦穆公走下山坡。空旷的山坡上,只留下萧史十三郎一个站在青翠的野草上。
秦穆公不知道,女儿歌声中的怨意不仅是唱给他听的,更是唱给那手持玉箫的萧史十三郎听的。山坡下已见不到围猎的秦军士卒,萧史十三郎仍然站在山坡上徘徊着。他精通六艺,自然明白弄玉所唱之曲所含的怨意。弄玉所唱之曲,乃是雅乐中的《斯干》,为贵族们庆祝宫室落成的颂歌。歌曲很长,弄玉只唱了最后两段。她歌唱此曲,无疑是在怨恨父亲因她是女儿,而对她甚不宠爱。
唉,子女不怨其父,礼也。秦国公主生长深宫,怎么能如此不知礼法,当众诉其怨意?何况,看上去国君并非不宠爱与她啊。岐山之下,谁都知晓,国君最宠爱一位叫作弄玉的公主,年年游猎,都要带上弄玉公主。
今日我看到的就是弄玉吧,她当真如同众人形容的那般美丽。不,众人形容的,哪里及得上她的十分之一。弄玉公主不仅美丽,还善于吹笙,又吹得如此之好,真是难得。
唉!她是高贵的公主,如同天上的仙女,能望见她一眼,已是万幸,我还在这儿胡思乱想些什么。萧史十三郎叹了一口气,走向崖顶的茅庐。
茅庐外站着一个青衣童子,看见萧史十三郎,高兴地迎了上来,说:“我还以为少爷给那些护卫们抓去了,正想下山去禀告老爷呢。”
“我又没有犯律条,抓我做什么?”萧史十三郎笑道,走进茅庐。
茅庐不大,正中有一席一案,案上高高堆着数十卷竹简。萧史十三郎坐在席上,展开竹简看着。那些竹简是上古所传之书,名曰《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记载的全为上古之事,最是古奥难懂。但史官之家的子弟,却非要读通这些书不可。
虽然萧史氏不再是史官了,但其子弟,一样须读通这些古书。子弟们若不能读通《三坟》《五典》之类的古书,就不配进入祖庙祭祀。
萧史十三郎是萧史氏中最聪慧的子弟之一,早早就学通了六艺,却一直未能读通《三坟》《五典》之类的古书,没有能够进入祖庙行祭祀大礼,成为家族的羞耻。他的父亲一怒之下,把儿子赶上了山崖的茅庐,宣称儿子若不能读通《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就不准儿子回家。
萧史十三郎在山崖上已整整待了三个多月,学业的进步却并不太大。他无法集中心思,专意于案上的古书。他的爱好太多,尤其是对玉箫和星象的爱好,已到了痴迷的境地。白天,他徘徊在青山翠谷之间,吹奏玉箫,逗引百鸟飞舞。夜晚,他端坐在高岩之上,观测满天星斗,目驰神迷。
童子小七,本是父亲派来照顾兼带着监视他的“使者”,但早已被他的诚心相待所感动,成了与他“狼狈为奸”、逃避学业的同党。只是夏日易过,到了冬天,他将无法在山上待下去,非回到山下的庄园不可。到时候他又该如何应付父亲呢?萧史十三郎想起来就头疼。
为了冬天的来到,他只得在案前坐下,诵读比星象还要艰深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可是他竟然比任何时候都要烦躁,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再一次走出茅庐,立在崖头,举箫欲吹,又放了下来。
国君已经生了怒气,听到箫声,只怕会再一次将他抓起来。而且这一次绝不会是善抓,说不定一怒之下,要斩了他的首级。萧史十三郎在崖头徘徊到黄昏,走进草庐,吃了些小米粥,又立在了崖头上。紫色的暮霭渐渐浓重起来,一轮金钩似的弯月挂在了高高的松枝上。
童子小七和照看门户的大黑犬玩了一会,渐觉无聊,走到萧史十三郎身边,问:“少爷,你天天看这些星星,看不厌吗?”
萧史十三郎一笑,反问道:“你天天和大黑在一块玩,怎么玩不厌呢?”
“大黑能照看门户,有了它,豺狼都不敢挨近我们。你这星星都在天上,挨也挨不够,有什么用?”
“星象的用处极大,知道星象的运行,就可推算四时节气,不误农事。还能以星象判定方位,不致迷失道路。又可对应山川,测定吉凶,用处多得很,说也说不完。”
“真的,星星还有这么多用处吗?只是星星这么多,又怎么去认呢?”
“要学会认识星象,也不太难。星象以东、南、西、北,分为四象,是为东方苍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四象中每一象又分为七宿,共有二十八宿。东方苍龙的七宿分别是角、亢、氐、房、心、尾、箕,角宿有两颗星,看起来像是一只羊角,故名之曰——角。亢宿有四颗星……”
“汪,汪,汪……”大黑犬忽然吼叫起来,打断了萧史十三郎的话头。
小七转过身来,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失声叫道:“妖、妖、妖精……”萧史十三郎也是目瞪口呆,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茅舍前的石阶上,缓步走上来一位姿容绝美的少女。萧史十三郎如同身在梦中,想开口相问,又不敢问。他怕开口一问,就会从梦中醒来。如此美丽的梦幻,他只想永沉其中。
“汪,汪,汪!”大黑犬叫得更凶猛了,几欲扑到少女的身上。
“大黑,走开,快走开!”小七走过去,拉开了大黑犬。
他并未感到身在梦中,见“妖精”对付不了大黑犬,本领似乎不怎么厉害,胆子顿时大了许多,喝道:“你是何方妖精,敢来迷惑我家少爷?快快招来,不然,我可不客气了。”小七说着,已奔进茅庐,端出了一架黑漆硬弩。这种硬弩威力极大,能同时射出三支喂有剧毒的弩箭,是萧史十三郎用来防备猛兽所用的利器。
“小七,快,快放下!公主,是公主……草民拜见公主!”萧史十三郎从“梦中”醒来,语无伦次地说着,跪倒在少女面前。是公主?小七一愣,慌忙放下硬弩,跪倒下来。
“十三郎,你快起来吧。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是公主了。”弄玉走上前一步,将萧史十三郎从地上扶了起来。
“您……您不是公主,这是怎么回事?”萧史十三郎困惑地问。
“公主不能私逃,可是我……可是我偏偏逃到你这儿来了。”弄玉垂下头,心中百感交集,兴奋、羞涩、悲伤、恐惧……一齐在她的言语中显现了出来。
“你,你是私逃?”萧史十三郎耳边似巨雷轰轰震响着,心中如潮水乱涌,又是惊喜,又是惊惧……
公主私逃到他这儿来,其中以身相许的含意不言自明。能够得到如此高贵美丽的公主以身相许,他萧史十三郎纵然是身遭万死,此生也不为虚度。但国君岂能容忍女儿私逃?只怕会发倾国之兵,布下天罗地网,来搜捕逃走的女儿。一旦弄玉和他萧史十三郎被擒获,将会面临人世间最残酷的刑罚……
“快,小七,我们走,离开这儿,离得远远的,永远也不回来!”萧史十三郎立刻把弄玉拉进茅庐,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必需的物品。他决不能让国君擒到弄玉,他要尽自己一生的力量和智慧来报答弄玉。
小七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后,兴奋至极。他是一个奴隶,但和萧史十三郎在一起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感受到他是一个奴隶。他愿意永远和萧史十三郎在一起,再也不回到山下的庄园里。
很快,萧史十三郎背着包袱,扶着弄玉,走下了山崖。在他们的身后,小七领着大黑犬,也背着一个包袱,手里还端着硬弩,边走边警惕地四下看着。
“十三郎,我们这是在往哪里走?”弄玉柔声问着。巨大的幸福感溢满了她的全身,使她对昏黑的山谷毫无惧意。
“我们是在向西,西方有座昆仑山,昆仑山下有一瑶池,瑶池岸边水草丰满,林果遍地。有无数快乐美丽的人们生活在瑶池四周,他们之间没有官长,没有奴隶,只有一个首领叫作西王母。在那里,男子放牧牛羊,女子采摘林果,一样受到敬重,并没有什么弄璋弄瓦的分别。”萧史十三郎回答道。还有话他没有说出来——西方不仅是有着瑶池,更有着险不可攀的大雪山,更有着难以逾越的大沙漠。但纵然前面是火海刀山,也不能阻挡住他的脚步。
秦穆公到次日天明,才发觉他的“命根子”不见了。又忙乱了一整天后,他才察觉女儿是和那萧史十三郎私逃了。他暴怒欲狂,立即派出强兵猛将,封锁通往东方的道路——萧史十三郎精通六艺,在东方的中原诸侯国中,至少能谋得一个下大夫的官职。
秦穆公也派人封锁了通往北方和南方的道路。北方是白狄之族,对六艺毫无兴趣,只爱跑马射箭。南方是蜀国蛮夷,不识文字,只识弓弩之物。秦穆公估计萧史十三郎最大的可能是逃往东方。他派人守住北方和南方,只是防备万一而已。至于西方,秦穆公并未派出什么人去看守。
萧史十三郎并非是普通的草民,而是出生在熟知史籍的世家大族里。熟知史籍的人必然熟知天文地理,明白秦国的西方乃是绝地,横隔着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休说是人,就算是小鸟,也不能飞过去一只。萧史十三郎除非是想自寻死路,才会向西方逃去。
可是,无论在通往东方的道路上,还是在通往北方、南方的道路上,都没有发现萧史十三郎和弄玉的踪迹。秦穆公又在国中大力搜索,每一处城邑、每一座庄园、每一处村落都搜索遍了,仍是连萧史十三郎和弄玉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绝望之中,秦穆公派出敢死军卒,深入西方的大沙漠,搜寻萧史十三郎和弄玉。十队敢死军卒乘着骆驼,分十处走进了大沙漠里。三个月后,只有五队敢死军卒活着回来,但仍然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秦穆公病倒了,茶饭不思,整日说着胡话,脾气暴躁如雷,几乎每天都要杀死身旁的内侍和宫女。对于国事,亦不闻不问。又隔了月余,国中忽然大起传言,纷纷道那萧史十三郎原是上界神仙,为太华山主,因敬慕秦君,爱其贤女,故乘青龙下界,以丹凤招引弄玉,同登上天。
秦穆公听到这等传言,半信半疑,招来由余、公孙枝、孟明视、白乙丙诸人相问。众大臣异口同声恭贺主公“招”得“仙婿”,还说此乃上天降下大吉之兆,主秦国当霸有天下。
见众人都深信不疑,秦穆公心中渐觉安慰,连发诏令——在太华山顶造神庙一座,主神为弄玉,配神为萧史十三郎。遣文武大臣告祭于天,封弄玉为太华山神女,萧史十三郎为太华山神使。将居于岐山之下的萧史氏家族全部迁往太华山,作为祭祀太华山神女的祭户,须日日以酒果祭祀之。
萧史十三郎和弄玉乘龙凤登于天界的传说令秦人羡慕不已,太华山神庙成为无数人向往的圣地。从此之后,谁家找了个好女婿,亲朋同往祝贺时,都会称赞那好女婿为“乘龙佳婿”。
心中宽慰,秦穆公的病也就不治自愈,又关心起国事来。由余等人又是称贺不已,言晋国屡遭挫折,霸主之威已弱了许多,实乃秦国之福也。
晋国遭到的最大挫折是大将先轸战死。其实,先轸本不会战死的,因他曾面唾国君,心中总是不舒服,在与狄人的一场大战中有意不穿盔甲,被狄人乱箭射死。此外,蔡国、许国背叛了践土之盟,又投奔了楚国。晋襄公大怒,拜阳处父为大将,率战车六百乘讨伐蔡、许两国。楚成王亦拜斗勃为大将,以成大心为副,领六百乘战车救援蔡、许两国。
“晋、楚争战,与我秦国大为有利。”由余高兴地说道。秦穆公亦很高兴,遣密使急赴蔡、许两国观战,以便详细了解晋、楚两军的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