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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士甘焚死不公侯
恩威并施定王室

接到天子的勤王诏令,晋文公立即召集众文武大臣,商议是否应该出兵勤王。

“当然应该出兵。”狐偃抢先说道,“当年齐桓公能够号令天下,无非是以尊王威服人心。然尊王之功,莫过于救王室之乱,此次天祸周室,却为我晋国之大幸也。我晋国若不出兵,齐、秦两国必然出兵,则此天降之霸主大业,拱手让于人矣。岂不可惜?”

晋文公连连点头:“是啊,此乃天降之良机,决不能错过。”

“我晋国内乱不断,君位数易,实乃臣民不知礼法,难守仁义大道。主公今日勤王,尊天子而诛王子带,可使国中臣民知君位之尊,安守礼法,乐于仁义大道,功莫大焉。”赵衰肃然说道。他为人本来甚为随和,但自从执掌朝政大权,又做了国君的女婿之后,已变得整日神情庄严,令人望之生畏。

“勤王之事,关系重大,须以太史卜筮,请命上天,方可行之。”栾枝说道。他为朝中大臣之首,早就该循例位列上卿,然先受制于郤芮、吕饴甥诸人,今日又受制于赵衰、狐偃,心里极是不满。但是他永远也不会把心中的不满流露出一丝一毫来。这正是他能够历经数朝大乱,而巍然不倒的“秘术”所在。

“不错。”晋文公又是连连点头,请太史郭偃当众卜筮。他相信上天已将好运罩于他的头顶,不然,他怎么到了六十一岁,还能当上国君呢?这一卦定是吉卦。他充满信心地想着,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太史郭偃手中的蓍草。

果然是个吉卦,大吉之卦!太史郭偃所得的是个“大有”之卦。晋文公见之大喜——大有之卦上为乾,下为离。乾为天,为君,离为火,为日。大有之卦故为日丽于天,君命辉煌之相。做国君的,若筮得大有之卦,便是说他有刚健仁厚之德,能够顺应天道,依时行事,国运昌隆通泰。不仅卦象大吉,爻数亦是上上之吉,是为九三。大有之卦的九三爻数意为——天子将宴请公侯,小人不能参与。

太史筮得的吉兆,极大地鼓舞了晋文公的信心。周襄王十七年 (公元前635年) 春二月,晋文公征集兵车六百乘,欲大举东进勤王。大军又分为左右二军,左军以赵衰为主将,魏犨副之。右军以狐偃为主将,颠颉副之。晋文公自领栾枝等大臣随军而行,又命狐毛、先轸等人辅佐公子欢监国,代掌朝政。

大军按序排列,威风凛凛,驰出都门,向东行进。忽然有一辆驷车冲入军阵之中,直向晋文公的坐车驰来。众禁卫兵卒忙上前擒下那辆驷车,将御车者向路边拖去。依照刑律,擅闯军列者,不必执送有司,可立即斩首处决。

“晋君忘恩负义,天必厌之,天必厌之!”那御车者边挣扎着边高声大呼道。

“是谁,竟敢如此放肆?押了过来!”晋文公大怒,厉声喝道。

天必厌之,就是说老天必将给他以严厉的惩罚。他正获得上天降下之吉兆,忽遇此恶毒的诅咒,只怕会将好运冲走。禁卫兵卒依命将那御车者押了过来。晋文公看了不觉一愣——那人竟是头须。

守宫太监早在数月之前,就曾禀告过晋文公——头须有紧要之事求见。晋文公听了,冷笑一声,令守宫太监只要一见到头须,就乱棍打出。他已稳坐君位,再也不需要利用头须来显示“宽厚大量”。何况他不杀头须,也算是“宽厚”到了极处。可是头须居然得寸进尺,妄想谋得官位,实在是毫无羞耻,可厌至极。

“主公,主公!你且听小人一句话,再杀了小人吧!”头须泪流满面地说着。

“你快讲!”晋文公不耐烦地大吼道,心想,不论你讲什么,今日寡人也要将你的狗头砍了下来。

“是,是!主公不该,不该忘恩负义,忘了介子推!”头须大叫着。

介子推!晋文公一愣,说不出话来——他的确是“忘”了介子推。晋文公的臣下都知道,有许多忌讳之事不能在国君面前提起。其中最重要的忌讳之事有两件,一为怀嬴“暴亡”之事;一为国君曾食过“人肉”之事。谁不慎提起这两件事来,谁就有可能惹上杀身大祸。

“寡人,寡人如何忘介子推?”晋文公愣了好一会,才问道。

“从行之臣,人人有功,既得高官,又得厚赏,唯独介子推无官无赏,国人不服,俱言主公赏赐不公,有亏圣德。”头须大着胆子说道。

自从见到介子推隐居乡下,头须心中便是大喜,以为他终于找到了再次接近晋文公、图谋官位的大好机会。他深知晋文公喜欢“虚名”,不能让人说他“忘恩负义”。但他却发现晋文公“无意”间做了一件“忘恩负义”之事,如果能帮助晋文公改正了“大错”,功莫大焉。论功行赏,晋文公无论如何,也得赏他个官儿当当。他又得意扬扬地驾车回到了都城,并骄傲地告诉亲朋——他很快就会名列朝班,成为“官人”。

不料守宫太监却不肯放他入宫,甚至不容他开口,见了他就以大棍逐出。这期间介子推又忽然“失踪”了,害得他到处打听,才算打听到了介子推的踪迹。然而这时宫门守卫更加森严,他连门边都不能挨近。他再一次成为亲朋间的笑柄,说他想做官都想疯了,白日做起了美梦。头须却不甘心,日日窥伺着能够面见晋文公的机会。今日他终于找到了机会,一个冒着掉脑袋风险的机会。

“无官无赏?”晋文公招来赵衰、狐偃二人问,“介子推是否无官无赏?”赵衰、狐偃在朝中各有分管,赵衰掌官位升迁,狐偃掌赏赐刑罚。

“这……”赵衰和狐偃面面相觑,回答不出。他们都以为,介子推甘愿隐居不出,是晋文公私下里“恩赏”了厚礼。

“啊,如此说来,介子推果然是无官无赏,难怪国人不服了。”晋文公怒视着赵衰、狐偃二人,心中极不高兴。他以为介子推隐居不朝,是赵衰和狐偃二人“妥为安置”的结果。

“介子推以清高自许,乃是自弃贤君,欲取高名……”

“介子推可以自弃,寡人却不能忘恩负义。”晋文公打断赵衰的话头,下车向头须施了一礼,“若非先生提醒,寡人背负恶名,尚不自知。”

头须慌忙跪倒在地,磕头砰砰有声,哽咽着道:“小人一片犬马忠心,欲献与主公,只因难近主公,才以恶言相激,求主公治小人不敬之罪。”

晋文公亲手扶起头须,道:“能纠寡人之过,有功无罪。”说着,招来众随行文武大臣,当即拜头须为下大夫,命其引路,亲往介子推隐居之地。众文武大为感动,黑压压跪了一地,齐颂主公贤明,古今罕见。头须亦是喜出望外,亲驾驷车在前引路,往绵上之地行去。他本来只想当个下士,谁知竟“连升”三级,成了下大夫。

晋文公让赵衰、狐偃留下屯兵城外,然后带着栾枝、魏犨、颠颉等大臣乘轻车北上,寻访介子推。绵上之地离绛都有数百里,晋文公等人虽然乘着轻车,五日后方才赶到。但见山树茂密,岗岭重叠,人烟稀少,哪里寻得见介子推?

好不容易才从几个猎人口中打听到介子推确实住在此处,但究竟是住在哪里,却是谁也说不准。晋文公令护卫禁卒们绕山而呼,连呼了三日,也没听见介子推答应。

“介子推如此执拗,未免对寡人恨之太甚。”晋文公不悦地对随行众臣说道。

“这个鸟人,害得我等空劳一场,实是可恨。主公不必理他,且回去统率大军勤王要紧。”魏犨说道。

“是啊,如今第一紧之事,是解救王室之乱。”栾枝也说道。

“寡人已亲至此处,不寻到介子推,怎肯甘心?”晋文公犹疑地说着。他并不希望真的找到介子推。头须报个信就当了下大夫,那么介子推找到了,该给他一个什么官职呢?依眼前的情势而论,他非给介子推一个上大夫的官位不可。介子推当了上大夫,就会随时出现在国君身旁,提醒人们——国君曾食过“人肉”,因此才得以活了下来。

“主公,依小人之见,放一把火,就会把介子推逼出来。”头须见晋文公已有归意,连忙说道。如果大伙儿空来一场,就无法显出他的“功劳”。

“放火!”晋文公眼睛一亮,问着众大臣,“寡人急欲与介子推相见,此计是否可行?”

他是公子出身,不仅学文,亦须学习战阵行军破敌之策。春日有风,大火燃起,绝不能避于山林,而应避于水边旷野之中,并迅速清除周围杂草。介子推隐藏在密林之中,大火燃起,定是凶多吉少。晋文公此时似乎已完全忘了他曾学过的避火之理。

“此计甚妙。闻听介子推事母至孝,一见火起,就算他不怕死,也非得把母亲背了出来不可!”魏犨拍掌大叫道。他虽然性子粗疏,然亦为将门之后,一样熟知战阵行军破敌之策。

栾枝等大臣也说除了放火之外,别无良谋可以寻得介子推。于是,众禁卒们站在上风,点起十余火把,乱掷乱抛。风助火势,火借风力,霎时间绵上之地已成为火海,直燃了一日一夜,方才停息下来。众禁卒待火已熄透,方入山中,在一株枯焦的大松树下寻得了两个枯焦的人形,还在人形旁边拾得一个玉杯。

晋文公见到玉杯,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伤心至极。他见过这玉杯——这是晋国先君赐予介子推先祖的,介子推视其为至宝,随身收藏,很少在人前亮出。魏犨、颠颉、栾枝、头须等人也陪着痛哭一场,然后劝谏晋文公应以国事为重,不可久留此地。

晋文公这才收住哭声,连下诏令:改绵上之地名为介山,厚葬介子推于介山之下,立祠永祀。介山周围之田为祭田,所产专供祭祀介子推之用。焚山之时,正是三月五日。此后每年三月五日不得举火,全国寒食一日。以头须为祭祀大夫,日日为介子推焚香上供,其位子孙世袭,无故不得擅离职守。

魏犨、颠颉、栾枝等人又是拜伏在地,称赞主公圣明,古今罕见。头须却似五雷轰顶,整个人呆如木鸡,连给国君下跪谢恩的大礼都忘了。他千方百计接近晋文公,为的就是入朝做官,光宗耀祖啊。眼看他的谋划已经实现——接近了晋文公,并且做了下大夫。可是晋文公却命他为祭祀大夫,住在这荒山野岭下,形同囚徒——并且为世世代代的囚徒。

“头须大夫如何不说话,莫非不愿听从寡人之命?”晋文公向头须望过来,目光若电。

头须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跪倒下来,连连磕头,道:“微臣不敢……不敢不听君命。”

“嗯,寡人知你素来钦佩介子推,定能当好祭祀大夫之职。”晋文公满意地点了点头。

晋文公回到绛都,已是三月十日之后,正好接到哨探报来的紧急军情——秦穆公亲率兵车五百乘,以孟明视、公孙枝为大将,亦将东进勤王。

“主公决不能让秦军东来,不然,霸主之位,将入秦伯之手矣。”赵衰说道。

“秦伯对我晋国实有大恩,寡人如何能阻秦军东进?”晋文公问。

“臣有一策,可阻秦军东进!”狐偃大声说着。自从赵衰名列在他之上后,每当议论起军国大事,他总是要“抢”在赵衰之前出谋献计。

“哦,舅氏有何妙策?”晋文公笑问道。他喜欢大臣们互相不服,争强好胜。

“秦军东进,须从崤山之下经过。崤山周围多戎狄之族,最大者为草戎、丽狄。近来秦君大并戎、狄之族,迫其改牧归田,戎、狄之族甚是不服,对秦君深怀恨意。主公若遣使至草戎、丽狄部落之中,劝其袭扰秦军,其必听之。如此,秦军可阻矣。”狐偃胜算在握地说着。

“此策甚妙,只是秦君若知此事,必迁怒于晋。”晋文公说。

“主公欲霸天下,必得罪于秦,只在早晚耳。”狐偃说道。

“眼前还不宜得罪于秦。主公可遣大臣为使,亲至秦军之中,言主公新立,必建大功,方能定国。出征勤王,实为不得已之举,请秦国暂缓东进,将平定周室之功,让与晋国。”赵衰说道。

“不可。如此卑辞,太伤我晋国之威。”狐偃立刻说道。

“能得实利,言词稍卑,未尝不可。吾观二位爱卿之策,俱为精妙,可并而用之。”晋文公决断地说道。

“主公明断。”狐偃、赵衰二人异口同声地说着,谦恭地对晋文公施了一礼。

晋文公先派胥臣、狐射姑二人为密使,携带金帛,赶往草戎和丽狄部落。然后他又派狐毛为使者,急赴秦国军营。安排已定,晋文公立即挥动大军,向东疾行。

周襄王十七年 (公元前635年) 春三月十九日,晋文公率晋军进入周室领地之中,扎营于阳樊。王子带闻报大惊——此时狄人已大获财物,满载而归。王子带留于王都的兵力并不太多。颓叔和桃子也大为恐慌——齐桓公已死,居然还有诸侯来管周室的“家事”,这太出乎他们的意料。

王都百姓并不拥戴王子带,闻得晋军前来,人人喜形于色。王子带不敢在王都住下去,携隗后与颓叔、桃子逃到了温邑。晋文公闻知,立即亲率右军,攻至温邑城下,同时又令赵衰统率左军至汜地迎请天子返回王都。

王子带见晋军势大,慌忙领着隗后、颓叔、桃子冲出城来,企图逃往狄人部落。魏犨一车当先,正遇上王子带,立刻挥戈直杀过来。王子带一边奋力抵挡,一边让隗后骑马逃走。隗后惨然一笑,道:“得与王子共死,心愿已足。”边说边引弓射箭,连杀晋军数员偏将。

魏犨大怒,喝令强弓手一齐向隗后射去。顿时,千百支劲力强大的羽箭飞蝗一般射到了隗后身上。隗后甚至连一声惨叫也不及发出,就栽倒在马下。王子带心神大乱,被魏犨一戈刺穿了胸膛。颓叔、桃子也没能逃脱,死于乱军之中。晋军大获全胜,敲击着得胜鼓乐,挑着王子带的首级,驰向王都。

几乎同时,赵衰已将周襄王从汜地迎至王都城下。留守王都的周、召二公根本就不是王子带一党,自是大开城门,毫无据守之意。

四月初三,周襄王在晋军的护拥下,摆开仪仗进入王都。当日,晋文公亦率右军行于王都城下,扎营于郊野。周襄王派周、召二公齐至晋军大营,赐以羊酒,犒赏晋军。

四月初四,晋文公率文武大臣进入王都,拜见天子。周襄王对晋文公自是极为礼敬,因同宗之故,呼其为叔父,并在朝堂上摆下歌舞盛宴。

周襄王以最高的礼遇招待晋文公,赐以蜜汁调配的甜酒,为周室百余年来仅有的一次。就连当年的齐桓公,也并未享此殊荣。面对所受的崇高待遇,晋文公必须显出谦卑恭顺、受宠若惊的样子,方才符合礼法之道。

周襄王以“天子之舞”慰劳诸侯,诸侯应当亲自以歌相答。晋文公要知道天子究竟是以什么歌来慰劳,方能寻出相应的歌曲作为回答。

晋文公暂时顾不得品尝“甜酒”的滋味,细心聆听着乐女们口中唱出的歌词。

原来乐女们唱的是雅乐中的《彤弓》之曲,是周天子欢宴立有大功的诸侯时才会演出的乐舞。在欢宴之后,周天子将以朱弓赐予有功诸侯,表示所赐诸侯拥有代天子征伐叛逆之权。

晋文公听了,大喜之下,又隐隐有些不满之意。天子赐下朱弓,他若召集列国诸侯会盟,便是有了信物,理所当然地成了齐桓公之后的又一位霸主。想当年,齐桓公为了谋得霸主之位,费尽心机,用了数十年的时日,方能成功。而如今他登位不过年余,就可建立大功,一举登上盟主宝座,显然是比齐桓公强得多了。既然他比齐桓公强得多,所得到的赐物也应该比齐桓公贵得多,决不能仅仅只是一张朱弓。想到此,晋文公改变了他对周天子唱以颂歌的想法,另选了一曲能够表达心中不满,从而提醒周天子多加赏赐的雅乐之歌。

当乐女们鱼贯退出之后,晋文公谦恭一番,手抚桐木七弦琴,高声唱道:

渐渐之石

维其高矣

山川悠远

维其劳矣

武人东征

不皇朝矣

渐渐之石

维其卒矣

山川悠远

曷其没矣

武人东征

不皇出矣

有豕白蹢

蒸涉波矣

月离于毕

俾滂沱矣

武人东征

不皇他矣

晋文公所歌之曲名为《渐渐之石》,歌意为出征将士感叹道路险阻,辛苦劳顿,但为了王室安定,又不敢不努力行进。周襄王听了,大出意外,好半天作声不得,愁云满面。他听出,晋文公对他预定的赏赐并不满意,怀有怨望之心。

他若想稳坐天子之位,非得与一个强大之国结成极为亲密的“联盟”不可。这个大国又只能是晋国。楚国野心太大,周襄王不敢信任。齐国日渐衰落,不可信任。秦国远在西陲,不能信任。唯有晋国既强大而又十分接近周室,大军出发,几日内便可赶来。且晋君重耳素有贤名,熟知礼仪,宽厚仁爱,令周襄王感到可以对其大加信任。不料今日第一次见面,“宽厚仁爱”的晋文公就对他讨价还价起来。

唉!天下乌鸦一般黑,哪儿真有什么宽厚仁爱的诸侯呢。周襄王在心中感叹不已。

晋文公歌声已停,应该由周襄王亲口加以慰勉。“叔父之功,高如泰山,寡人不知以何为报?”周襄王不愿多绕圈子,开门见山地问着。

“这……”见周襄王如此毫无顾忌,晋文公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想在朝堂大宴上微露怨意,然后由赵衰等人私下里讨价还价,多得些好处。

“叔父但有所求,不妨明言。宗室至亲,原不同于外人,无须忌讳。”周襄王毫不犹豫地说道。

晋文公笑了笑,道:“臣不敢受赐,但得死后能享隧葬,则感恩不尽矣。”隧为地道,所谓隧葬,就是开挖地道,使棺木直接抬着进入其中。隧葬为天子专有之葬,诸侯臣民,绝对不许僭越。诸侯臣民只能穴葬。所谓穴葬,是在平地深挖一穴,将棺木悬吊而下葬之。晋文公的声音并不算高,但朝堂上陪宴的周室大臣和晋国大臣都是听得清清楚楚,也都是大吃一惊。晋侯此语,竟是欲取天子而代之,这怎么可能?赵衰、狐偃在心中疑惑地想着。

“叔父此言差矣,天子之礼,诸侯岂可行之?天子者,天下唯一之尊,礼不二出。叔父素知礼仪,贤名达于天下,总不会认为天下应该有两个天子吧?”周襄王亦是大为震惊,正色说道。在有关王室尊严的礼仪之上,周襄王不愿后退半步。

“大王所言极是,臣重耳知罪。臣之忠心,天下共知,岂容有两个天子存于世上,故亲率大军东征,诛灭叛逆。”晋文公离座向周襄王跪拜谢罪。

周襄王连忙降阶相扶,口称:“叔父乃年长之人,不必如此大礼。”只是他口中如此说着,背上却流下了冷汗。晋文公话中之意再也明显不过——天子若不赏下厚赐,则天下必会出现两个天子。当然,晋文公自己不会去当天子,但他完全可以弄出另一个“王子带”出来做天子。

朝宴散时,周襄王做出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决定,将阳樊、温、原、攒茅四处城邑赠给晋国。诸侯有大功于周室,也能获得天子赏赐的封邑,但最多只能获得一处。一举赐予诸侯四处城邑,已开周室前所未有的先例。晋文公大喜过望,再次拜倒在地,叩谢天子大恩。

齐桓公虽然立下大功,并未得到周室封邑。晋文公之所以对周天子步步相逼,就是欲获得周室的封邑,从而威震天下,压倒当年的齐桓公。在他的预料中,周天子最后将不得不退让一步,赏给他一处封邑。谁知周天子不赏则已,一赏就赏下了四处封邑,怎不令他欣喜若狂呢?

赵衰、狐偃等人亦是大喜。阳樊、温、原、攒茅四邑俱在黄河之北,太行山之南,向北可威胁卫国,向东可威胁曹、陈两国,向南又可威胁郑国,地形对晋国极是有利。且其土地肥沃,人口众多,晋国得此,恰似如虎添翼。周、召二公却是暗暗叫苦不迭,埋怨周襄王太过糊涂,胆小如鼠,竟让晋文公的一番虚声恫吓弄得大失方寸。

自从平王东迁以来,周室自领之地已日渐减少,不说比不上齐、晋、秦诸国,连鲁、宋诸国都比不上。如今倒好,周襄王又忍痛“挥剑”把自己的领地劈去了一大块。更糟的是,周襄王此举开了一个极坏的恶例——今后任何一位诸侯都可以借立功之名,要挟得到周室的封邑。周室之地毕竟有限,又经得起多少次“赏赐”呢?

然而周、召二人虽然叫苦不迭,却无法阻止周襄王的决断。天子无戏言!当众说出的赏赐之命,决无更改的可能。周襄王看到了臣下焦急忧虑的神情,却装作没有看见。

他并不认为自己糊涂。阳樊、温、原、攒茅四邑,挨近曹、卫诸国,亦是太行山中狄人南下的必经之地。因须防备外敌,故邑民大多勇武好斗。因其地富庶,四邑又是历代王族支系的食邑之处。而这些王族拥有相当的财力和武勇百姓之后,往往会生出乱子来,并引导狄人南侵。有时曹、卫诸国也趁火打劫,挑拨众王族与周室对抗。周襄王以四邑赠予晋国,既是吃了大亏,也是少了许多麻烦。

晋国得了四邑之地,自然感激周室,会替周室挡住狄人的南侵,亦会阻止曹、卫诸国的趁火打劫。而那些脑后生着反骨的王族,也可因此迁到周室容易控制的城邑之中。

晋文公获得厚赐之后,立即引军渡河,准备接受四处城邑。他以魏犨接受阳樊,以颠颉接受攒茅,以栾枝接受温邑,以赵衰接受原邑。魏、颠、栾、赵四人兴冲冲地赶到四邑之下,却迎头碰到了硬墙上。

四邑百姓拒不开城迎纳晋军,誓死愿做周室之民。晋文公大怒,下令强攻。他亲赴赵衰军中,直至城下督战。

原邑守臣名为贯诒,世为周室之卿,爵封为伯,他一边催促城中百姓上城拒战,一边使人到处传言——晋军已攻破阳樊,将城中百姓全数杀光。百姓们大为恐惧,拼死守城,竟令晋军无法攻上城头。

赵衰道:“欲使原邑降之,必先下阳樊,以阳樊之民破其谣言。”

晋文公忙又转至阳樊,劝说城中百姓归降,并恕其不纳之罪。阳樊守臣苍葛登城而呼道:“礼曰‘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吾城中百姓俱为王族之后,与周同体。晋君亦为宗室诸侯,奈何以兵威相加?”

晋文公亦大声而呼道:“四邑之地,为天子所赐。为人臣者,怎敢拒受天子之赐?城中百姓既为王族之后,寡人岂敢不敬?寡人当退兵三十里外,听从城中百姓去留,决不妄杀一人。”阳樊百姓闻听,纷纷自城垛后探出身来,见晋军果然后退。

“唉!天意如此,吾难抗矣。”苍葛叹道,下令道——愿为周室之民者,速备车马,迁往他处。愿为晋民者,自可留在城中。城中百姓倒有一大半愿意迁往他处。苍葛大开城门,将其放出。

“吾食天子之禄久矣,却不能为天子存一城邑,愧见列祖列宗!”苍葛说罢,登上城楼,横剑自刎。晋文公进入城中,厚葬苍葛,又大出军粮,安抚留在邑中的百姓。待安抚已定,晋文公带着一些在原邑城中有着亲朋故人的阳樊之民,回转赵衰军中。

次日,晋文公选军卒中嗓门大者绕城而呼,传令道——限三日攻城!三日若不能攻破城池,大军立即退回晋国。同时,晋文公又将带来的阳樊之民尽数送入原邑城中。到了第三日,原邑仍未攻下。晋文公当即下令众军整治行装,准备班师。

夜里,忽有数十位原邑军卒百姓缒城而下,至晋军大营中投诚:“城中军民已知晋人并未屠杀阳樊之民,大伙儿商量好了,当于明日午夜开城献纳。”

晋文公笑了,道:“寡人以信义明于天下,既已下令三日攻原邑不下便当退兵,明日自然会班师回晋。尔等百姓不惧兵威,奋勇守城,寡人深为钦佩。尔等可告知城中军民,且安心守城,不必畏惧。”第四日天刚亮,晋军拔营而起,浩浩荡荡向西退去。

原邑军民在城头上相顾而言:“晋君宁肯失城,不肯失信,实为天下至贤之君矣。我等在此贤君治下,又有何惧?”说着,纷纷在城头上竖起降旗,又逼迫原伯贯诒遣人速至晋军请降。

众怒难犯。原伯贯诒虽不愿降晋,到了此时,也只得大开城门,遣使追上晋军,恳请晋军回转原邑。晋文公将大军留在城外,只领着赵衰及数十护卫军卒,驰入城中。原邑百姓夹道拜迎,跪伏于地,就像周天子来到了一样。

“主公智谋深广,微臣难及万一矣。”赵衰钦佩地对晋文公说道。

晋文公心中得意至极,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原伯贯诒自缚跪倒在晋文公车前,磕头请罪。晋文公下车亲释其缚,待以王室大臣之礼,迁其家室于绛都,厚给禄米。阳樊、原邑归晋,攒茅、温邑亦开城迎降,四邑正式并入晋国。晋文公以赵衰为原邑大夫,兼领阳樊。以狐偃为温邑大夫,兼领攒茅。然后高奏得胜鼓乐,回至绛都。

晋军解救王室,安定天子,斩杀王子带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天下。尤其是天子亲赐晋侯四邑之地的隆重礼遇,更令列国诸侯羡慕不已,敬畏之至。众诸侯已毫不怀疑——晋侯必将是继齐桓公之后的又一位天下霸主。 vn2jl5fMEtSay7ewAlhBg59C5tWAgZTrpyNC0ISEUFHvQjaKBux4lXg1GsCwFb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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