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襄王十六年 (公元前636年) 三月的最后一天。正当黄昏时分,晋国宫内忽然黑烟冲天,并有火光闪现。郤芮、吕饴甥知道寺人披已“动了手”,心中大喜,立刻率家兵自府中杀出,呐喊着冲向宫城。
宫城的守门禁军似乎正忙于“救火”,居然宫门大开,让郤芮、吕饴甥二人轻易地杀了进去。但见宫院正中堆着燃烧的木柴,黑烟兀自滚滚升起。
“上当了!”郤芮、吕饴甥几乎同时大叫起来,扭头就走。但已迟了,只听鼓声大作,宫门轰然关闭,两旁偏殿中涌出无数禁军,盔甲鲜明,兵刃闪亮。
寺人披手握长戈,冲在众禁军的最前面。赵衰站在高台上,手挥佩剑,大呼“杀贼”!
郤芮、吕饴甥绝望之下,作困兽之斗,双双扑向寺人披。是寺人披出卖了他们!二人在临死之前,渴望着先将寺人披杀死。郤芮、吕饴甥虽然颇有智计,武技却远远逊于寺人披。
“哇!”寺人披大喝声中,长戈左挑右击,已将郤芮、吕饴甥二人手中佩剑击落。众禁军一拥而上,将郤芮、吕饴甥二人牢牢按倒在地。家兵见势不妙,纷纷扔了兵刃,跪地求饶。这时,都中各大臣也急急率家兵赶来救火杀贼,亲眼看见了郤吕二人“逆迹”。
闻听郤吕二人已束手就擒,晋文公方才自王城返回绛都。直到此时,晋文公方下诏厚葬国舅狐突,并以郤芮、吕饴甥二人之首献于狐突灵前。晋文公亦亲至墓前,痛哭甚哀。
然后大诛反贼,将郤芮、吕饴甥党羽数百人斩首示众,并抄没其家,族人俱罚为奴隶。晋国众文武大臣人人心中震惧,从此知道——晋文公不仅有着雨露之恩,更有着雷霆之怒。
大杀之后,又是大赏。晋文公大会朝臣,议定归国之功,分为三等依次封赏。
赵衰、狐偃二人高居一等,俱拜为上大夫,执掌朝政。
狐毛、魏犨、先轸等从亡之臣以及栾枝、士会、舟之侨、羊舌职等迎降之臣列为二等。狐毛、魏犨、先轸等从亡之臣俱拜为中大夫,各有职司。迎降诸臣则升官一级,并多加禄米,赏赐黄金。
胥臣、狐射姑、颠颉等从亡之臣被列于三等,拜为下大夫。
荀林父、韩简、郤步扬、先都等降臣亦被列为三等,官居原职,多加禄米。被列为三等的臣子还有寺人披,他又回到宫中,侍奉他的第四位主人——晋文公。
对于晋文公的封赏,众人大都兴高采烈,十分满意。
当然,也有许多人心中并不满意。被列为第一等的狐偃不满意,当初晋文公亲口说过——吾若能得大位,舅氏之功,实为第一。但现在赵衰却名列在他狐偃的前面。
魏犨、先轸亦不满意,公然在朝堂上口出怨言——我等拼死力保护主公,屡次在刺客手中救下主公,怎么反倒列在了赵衰、狐偃之下?赵衰、狐偃有什么本事,不就只是一张嘴,能说会道吗?
名列三等的荀林父、韩简等文武大臣更不满意,心中均想——赵衰等人不就是跟着重耳出去跑了一圈吗?回至国中居然就能名列上大夫,执掌朝政,硬生生压在了我等大臣的头上。
最不满意的是壶叔,他奔到朝堂上,伏地大哭。晋文公也不生气,让壶叔近前跪于国君坐席之下,诉其心中之怨。
“主公,小臣从蒲城出奔那会就跟在主公之后,寸步不离。居则侍奉饮食,出则看管车马。还有那器具衣物,哪样不是小臣操心来的?今日主公人人都赏,为何偏偏把小臣忘了呢?小臣也不是非要讨些什么,只是独不得赏,亲朋未免疑心小臣得罪主公,从此都不敢和小臣来往了。”壶叔哭着说道。
晋文公微微一笑,用朝臣们都能听见的声音朗朗说道:“壶叔啊,你不知书,不识礼,从来没在朝堂上站过,说话不明事理,寡人并不怪你,今日让寡人好好给你讲讲这赏赐的道理。寡人身为国君,有所赏赐,首先须赏于勤劳公事,有益于国者。国中主者,君也,君昏国乱,君贤国安。君何以昏?贪欲无尽,不知仁义大道。君何以贤?谦恭谨慎,不违仁义大道。故引导国君不违仁义大道者,其功至大,应受一等之赏。出谋使计,使国君不辱于诸侯,拼死效力,使国君不伤于贼寇,理财治粟,使国君不疲于国人,此俱为良臣,其功显赫,当受二等之赏。奔走车驾之前,禁卫朝堂之中,严守职分,勤于事务,不辞辛劳,此俱为能臣,其功不没,当受三等之赏。故一等之赏,赏其德也。二等之赏,赏其才也。三等之赏,赏其能也。此乃圣人所定,寡人不敢妄行也。壶叔,寡人何尝不知你车前车后的奔走辛劳。然此之辛劳,仅私于寡人一人,为私功也。寡人身为国君,当先赏有益于国之功,后赏私于寡人之功。有益于国之功,以国之封土爵禄赏之。私于寡人之功,以内府金宝赏之,此礼法所在,寡人丝毫不能逾越。今国赏刚定,未及私者,壶叔你便如何不能稍等,口出怨言?莫非你当日跟随寡人,只是为了贪求封赏,并无丝毫忠心?如此,你眼中哪里还有寡人?寡人只是你行商的铜钱,放出去等着赚回厚利,是也不是?”
见晋文公愈说愈是严厉,壶叔吓得连磕着响头,哽咽着道:“小臣该死,不明事理,错怨了主公,求主公治罪,求主公治罪!”
“你既然知罪,寡人也不怪你,下去吧。”晋文公挥了挥手。壶叔又连磕了几个头,这才诚惶诚恐地退到了朝堂之下。
晋文公目光若电,徐徐自众大臣身上扫过,问:“不知诸位还有没有怨言要在寡人面前诉说?”魏犨、先轸对望了一眼,垂下头,一言不发。荀林父、韩简等人更不敢说什么,头也垂得更低。
“好啦,大家都累了,都下去吧。”晋文公疲乏地说道。
众文武大臣行过礼后,鱼贯退出,只剩下晋文公一个人坐在朝堂上。宫女、太监们远远地站在台阶下,大气也不敢喘出一声。
从前晋献公、晋惠公也有独自坐在朝堂上的时候,正是国君将欲大发雷霆之怒的时候。国君一发雷霆之怒,必然会有几个倒霉的宫女太监死于非命。但晋文公却只默默地坐在朝堂上,并未大发雷霆之怒。晋文公的目光越过高大的梁柱,停留在蓝天飘动的流云上。他的思绪也随着那流云,飘动起来,飘向过去,又飘回现在。
为了这国君之位,他失去的实在太多了,他必须有更多的得到,方能补偿。他要称霸,像齐桓公那样号令天下诸侯,这才显得他是一位真正的“大贤之人”。也只有成为霸主,他才能够傲视秦穆公,洗脱以子婿之礼拜见秦穆公的耻辱。
可是,他如何才能成为霸主呢?齐桓公是苦心经营了数十年,方得以登上霸主之位的啊。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等上数十年,他必须在数年之内,就成为号令天下的霸主。
既想成为霸主,他暂时还不能与秦国闹翻了。他该杀的杀了,该赏的赏了,国君之位也算是安定了,应该亲往秦国,相谢秦穆公,并迎回怀嬴。想到迎回怀嬴,晋文公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他想起了怀嬴所说的一句话:将来你回国之后,一定要饶过太子圉的性命。但他进入晋国,下令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怀嬴的前夫,他的侄儿太子圉。他迎回了怀嬴,该怎么解释这件事呢?怀嬴知道了这件事,又会如何呢……
头须本来住在都城中,但是后来又回到了郊外的桑园里。晋文公带着他秘密去至秦国军营,又急急返回都城。晋文公回到都城后,就再也不与头须相见,也不许头须进宫。除了他之外,从前晋文公的臣子都得到了赏赐和官职,唯独他什么也没有得到,成为亲朋间的笑柄。他心中不服——虽然他“叛主”在先,可后来也有“说降”寺人披的大功啊。不然,晋文公只怕早就成了寺人披的戈下之鬼。可是晋文公偏偏就忘了他,连一个铜钱也未赏赐。
头须在都城中住不下去,想在郊外桑园里躲上一阵,然后再想法求见寺人披,让寺人披为他说情,使主公多少赏点什么给他,为他挣些脸面。虽然未受赏赐,头须仍然殷富,乘坐着高车缓缓而行。一个背柴而过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忙让车停下,跳下去,挡在那人身前。
“嗯,你,你不是介子推吗?如何作此装扮?”头须打量着那人,惊异地问着。那人身穿葛衣,背负着一大捆山柴,汗流满面,正是介子推。
“恕在下重负在身,不能全礼。”介子推说着,欲绕过头须而行。
“慢来,你是否犯了什么大罪?”头须忙问着介子推。
他这些天低声下气,挨个去同先前的伙伴们套着近乎,企图得到一个再次接近晋文公的机会。虽然他并未达到目的,却也因此知道了许多晋文公逃亡齐国时的“趣事”。其中最有趣的一件事就是——晋文公吃不进野菜,像个孩子一样躺在地上不起来,非要吃肉不可。众从者面对晋文公的“耍赖”毫无办法,一筹莫展。最后是介子推割下了大腿上的一块肉,“喂”给了晋文公,这才救了大伙的“急”。
依礼法来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介子推如此不惜身体,以解“君饥”,功劳可谓大矣。介子推纵然不能列于一等受赏,也应名列二等,最低也会名列三等弄个下大夫干干,以光宗耀祖。但介子推既然是下大夫,又怎么会亲自背柴呢?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介子推犯了大罪,被晋文公赶出了都城。可头须又实在想不明白,像介子推这样的人能犯什么大罪。
“在下衣食自给,无求于君,无求于人,能犯什么罪?”介子推怒声说着,从头须身旁挤过,拐向小道,走进桑林深处。
他在晋文公即位之后,便以探母为由,出居郊外,不复入朝。晋文公的从者大都看不惯介子推的为人,和他并无深交,谁也无心打听他到底为什么不入朝,甚至提也没有人提起。臣下不提起,晋文公也就忘了世上还有介子推这个人。
介子推家中清贫,唯有老母,守着几间茅屋、数十亩薄田度日。跟随晋文公多年,历齐、宋、秦诸慷慨之国,介子推也循例得到些许积蓄,虽不能富,安居奉养老母,也还足够。可惜碰上了头须这个贼种,竟使我不能安居。介子推叹息着,回到家中,放下山柴,告知老母,他欲迁居别处。
老母年岁大了,不愿搬迁,说:“你跟随主公那么多年,不做官也罢了,为何又要东奔西跑?”
“儿若不迁往他处,主公必会寻来,逼儿做官。”
“做官又有什么不好呢,当初儿跟随主公,不就是想寻个出身,光耀祖宗吗?”
“是啊。儿当初是想做官,只有做官,才能有所作为,干出一番益国富民的事情,光耀祖宗。可是我错了,如今做官不是为了做事,而是为了谋取富贵。官位既和富贵相连,则无数肮脏凶恶险毒之事,不可免矣。儿欲做官,若不也学得凶恶险毒,就无法在朝中立足。只是儿既变得凶恶险毒,又怎么算是光耀祖宗呢?”
“唉!我儿说的也是。这些年来,朝中的官儿你杀我,我杀你,毁家灭族的事儿也不知闹出了多少。我儿性子倔强,真要做官,只怕会惹出杀身大祸来。但不知我儿要迁往何处居住?”
“要走就走得远些,绵上之地有我故友,我今前往投之,其必相容。”母子二商议定了,悄悄雇了几辆牛车,装上家具种粮,向绵上之地行去。
夏五月的一个吉日,晋文公亲率众文武大臣,备下极丰厚的礼物,至黄河西岸犒劳秦军,相谢秦穆公的如海深恩。秦穆公见晋文公谦恭有礼,极为满意,引兵退回雍城。晋文公亦亲至雍城,迎接怀嬴夫人回归绛城。
一路上,怀嬴面无表情,什么话也没有说。晋文公心中隐有“苦衷”,也不敢对怀嬴说出什么话来。行不多日,车驾已过黄河,来至晋国境内,渐渐临近都城。
依照惯例,晋文公须在城外馆驿中住宿一夜,好在次日太阳升起之时,大摆仪仗进入都门。但到了次日,晋文公的车驾却无法按时进入都门。怀嬴在午夜中饮药自尽,留下帛书一封——已嫁晋人,不能言晋君之非。身为秦女,不能怨秦君之昏。
晋文公大为震惊,大为恐惧,又对怀嬴深为敬佩。
他震惊的是,怀嬴不过是一个弱女,竟真的会以死来表明心志。他恐惧的是,如果秦穆公知道怀嬴暴亡的消息,定会恼羞成怒,不知要做出什么对他晋国不利的事来。他敬佩的是,怀嬴明知事理,虽然抱定死志,却不违背礼法。
怀嬴并未当众指斥晋文公失信,给晋文公保全了颜面。怀嬴也不愿在秦国境内自尽,让秦穆公大失颜面。如果怀嬴选择另一种较为暴烈的死法,秦晋两国只怕会因此立刻大战起来。此时晋文公虽然恐惧,总算还有着掩饰的余地。
他当即下令,近侍之人,谁也不能将怀嬴暴亡的消息传扬出去,否则诛灭九族。然后,他传诏言夫人偶得风寒之疾,须调养一天,才能入都。为此,他还让一名陪嫁的宗室之女扮作怀嬴,垂下帐幕,只露出手来,请随行的秦国太医诊治,并且还让送行的秦国朝臣在旁观看。
秦国太医并未诊出什么病来,只说夫人偶有不适,一夜便可无碍。如此,次日晋文公大摆仪仗,让假怀嬴坐于车中,进入都门。进入都城后,秦国的送行朝臣及其随从便告辞返国。待秦国朝臣走出三日后,晋文公才宣布怀嬴不幸病重身亡的消息。秦穆公知道后虽然很不舒服,却并无悲痛之意,也无责怪晋文公之言。相反,秦穆公还让犬戎之主送还季隗、叔隗并所生子女。
犬戎之主听说重耳做了国君,登时将季隗、叔隗及其子女看作“奇货”,不肯轻易送出。但秦国又为犬戎宗主之国,犬戎不敢不听秦穆公的诏令。考虑再三之后,犬戎之主只将季隗送到了晋国,而将其子女及叔隗等人扣留下来。在犬戎将季愧送到晋国的同时,齐国也将齐姜送到了晋国。晋文公大喜,将齐姜立为夫人,季隗只能列为姬妾。
季隗对于未能身列夫人,并不太在意,只日日流泪,催促晋文公至犬戎部落接回儿女。但晋文公并不想在此时接回他留在犬戎中的儿女,他在未出奔前,已娶过夫人,只是那夫人已不幸亡故,留下一子一女,子曰欢,女曰伯姬。
晋文公出奔之时,命欢与伯姬藏于民户遂氏家中。晋文公即位为君,遂氏亲送欢与伯姬来至绛都。晋文公厚赏遂氏,封其为下士。他见欢生得相貌堂堂,且很聪明,顿生爱意,有心将其立为太子。在这个时候,他留在犬戎中的两个儿子回至晋国,显然对欢极是不利。
晋国中公子们为争夺储位,惨祸不断,令晋文公深怀戒惧之心。他要让公子欢在宫中立稳脚跟之后,方将留在犬戎部落中的两个儿子接回。
赵衰倒是非常渴望着把留在犬戎部落中的儿子接回,然而国君不接其子,他作为臣下,又怎能先把自己的儿子接回呢?因为思念儿子的缘故,赵衰上朝时就显得精神不足,引起了晋文公的注意。
如今百废待兴,寡人可离不开赵衰的谋划啊。晋文公想着,灵机一动,将女儿伯姬赐予赵衰为妻。他以为赵衰精神不足,是思念叔隗的缘故。而他将女儿嫁给赵衰,除了能解赵衰思妻之苦,还另有许多好处。
首先是他与赵衰的“亲情”更加贴近,也能使赵衰更加敬畏他。
本来,赵衰娶的是叔隗,而叔隗又是季愧的姐姐。如此,赵衰在“亲情”上成了晋文公的同辈并且稍居“尊长”之位。然而赵衰一娶伯姬,就成了晋文公的女婿,不仅要对晋文公行臣下礼,还要行子婿之礼,令晋文公“大得便宜”。此外,公子欢也成了赵衰的“内兄”,将来必会得到赵衰的大力帮助。
对于晋文公的赐婚,赵衰自是“受宠若惊”,感激涕零。晋文公很是高兴,择定吉日,将伯姬嫁与赵府。依女从夫家之姓的礼法,伯姬便成为赵姬。赵衰的精神又好了起来,日日与晋文公商议国事。晋文公一边举贤任能,修治国政,省刑薄敛,收服人心,征集丁壮,整顿兵车,一边寻找机会,使晋国能够威震诸侯,称霸天下。
机会果然来了——周室发生大乱,天子被逐出王都,逃到了郑国。周室使者急赴各国,请求众诸侯发兵勤王,护送天子回朝。
这次周室的大乱,祸根仍在于十六年前的那场太子之位的争夺。当时周襄王倚仗齐桓公的强大兵威,顺利地登上了君位,令其弟王子带不敢轻举妄动。周襄王虽无权谋,居然也当了十余年的太平天子。其间王子带也曾暗中挑拨狄夷之族进攻王都,企图在混乱中夺得天子之位。但是狄夷之族又怎是齐桓公的对手,才一出兵进犯,就被齐军迎头痛击,大败而逃,再也不敢侵犯周室。许多大臣都劝周襄王趁此机会除掉王子带,被周襄王断然拒绝。其时惠后已被尊称为惠太后,周襄王抛弃前嫌,对其执礼甚恭。
周襄王想以“仁厚孝顺”的贤名赢得天下诸侯的尊敬,以弥补他权谋的不足。王子带是惠太后的爱子,他将其“除掉”,岂不是大为不孝?惠太后见周襄王势大,亦劝爱子多加收敛,暂退一步。
“齐侯已老了,活不了多少年,待他死了,你再去夺位不迟。”惠太后反复对爱子说着。王子带碰了几次壁后,对母亲的劝说也不再拒绝,一改过去的傲慢,表面上对周襄王敬重了许多。周襄王大喜,以为他的“仁厚孝顺”感动了惠太后母子,遂对惠太后更加敬重起来。惠太后趁机请求周襄王把富庶的温邑城赐给王子带作为封地。周襄王虽犹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王子带心中暗喜,一边在温邑扩充家兵,一边时不时回到王都,与朝臣结交。周召二公很是担忧,对周襄王劝谏道:“依照旧例,王子有了封邑,就不应该常来王都。大王应当下诏,明示王子带不得随意入都。”
周襄王却道:“王子带入都,只是为了看望太后,此乃孝顺,寡人怎可阻止?”周召二公无法可想,只能摇头叹息,也不再加以劝谏。
周襄王九年,齐桓公去世,令周襄王难过了好些天。除了齐桓公,周襄王认为天下诸侯谁也没有资格成为霸主,故对宋襄公会盟天下的举动很是冷淡。可是当楚成王打败宋襄公后,周襄王又后悔他当初没能帮助宋国。
楚国是唯一自称为王的诸侯,对周室早就存有敌意。一个无人可敌的强大楚国的出现,是对周室极大的威胁。周襄王着急起来,连连派使者赶往齐、晋、秦诸国,希望将来能倚仗其中的一国来对抗楚人。
对于周襄王的举动,王子带也着急起来,干脆住在了王都不走。他要阻止周襄王与齐、晋、秦诸国交好的企图。他从来没有把周襄王放在眼里,认为他之所以无法夺得天子之位,并非是周襄王有什么本事,而是因为周襄王后边有着齐桓公撑腰。他好不容易才等到齐桓公死了,可不能让周襄王又找了个什么“晋桓公”“秦桓公”来撑腰。
恰好在这时,周襄王的夫人去世了,想在齐、晋、秦三国中挑一位公主为继后,借婚姻以固其天子之位。王子带急命其党中大夫颓叔、桃子二人劝阻其事。
“大王,自齐桓公去世后,天下诸侯人人藏有争雄之心,互不相服。大王娶齐女,必得罪晋、秦两国,若娶晋女,又得罪于秦、齐。亲一国而疏两国,害大于利,大王不可不察。”颓叔说道。
周襄王一愣,道:“此言有理,方今楚国强盛,我周室万万不可得罪齐、晋、秦诸国。只是我周室与谁联姻方为有利呢?”
“与狄人联姻,最是有利。”桃子献计道,他常常出使狄夷,与狄人多有交往。
“这,这不成,我堂堂周室天子,怎可与狄人结亲呢?”周襄王不高兴地说着。
“周室先祖多与狄夷之族结亲,才得勃兴,王于天下。今周室衰微,非与狄人结亲,不能复振。大王与狄人结亲,至少有三大好处。”颓叔说道。他是当年谋逆的王叔颓的儿子,父死之后受到连累,被罚做官奴。后来襄王即位,以宽厚治国,念他为王室子弟,将其赦免,拜为下士。颓叔大为感激,不敢自居王室子弟,遂以父名为姓。然而多年的官奴日子,已使颓叔心里充满了对周室的仇恨,有意与王子带接近,希望周室再次大乱,使他能够乱中取利。
“哦,有哪三大好处?”周襄王顿时来了兴致。他将颓叔视为宠臣,信任有加,十余年间,已使颓叔从下士升成了中大夫。寡人对颓叔有再造之恩,颓叔必会尽忠于寡人。周襄王常常在心中得意地想着。
“一者,狄人勇悍善战,与其联姻,既可免其袭扰王都,又可利用其力震慑诸侯;二者,狄人只爱财物,不求封地,大王利用其力又可不失其地。大王若向诸侯借力,非封赠其地不可,如今周室领地已是不多,不宜对诸侯封赠其地。”颓叔说道。
“不错,不错。”周襄王连连点头,又问,“还有一个好处是什么?”
“这个好处,该桃子大夫来说了。”颓叔笑着说道。
桃子也笑了起来:“狄君有一女,亦为隗氏,美如珠玉,族中求亲者每日为此伤了性命者,何止百数。”
“这却怪了,求亲为何反倒伤了性命。”周襄王不解地问。
“狄人之俗,求亲男子,须先比武赌胜,胜者方可相求婚嫁。寻常求亲赌胜,不过赌力,力屈者败。因狄女实在太美,狄人不仅赌力,竟是赌命,所以伤命者甚多。”桃子说道。
“如此说来,力弱男子,岂非一辈子不能娶亲?”周襄王问。
“正是。所以狄人凶狠好战,我中原人难以相敌。”桃子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唉!听说狄君担心国中勇士都为女儿死了,情急之下,打算将女儿抛进黄河,送与河伯做夫人呢!”
“什么,狄君怎么如此糊涂。嗯,你二人就替寡人去说媒吧。”周襄王情急之下,脱口说道。他后宫中美女甚多,然而都是中原美女,已令他有些厌倦了。颓叔,桃子二人相视而笑,带着厚礼,赶到狄夷部落中,求为婚姻。
听说是与周天子结亲,狄君大喜,当即一口应允。于是周襄王择定吉日,令颓叔、桃子二人为使,迎娶狄女。
上大夫富辰闻知,忙入宫劝谏道:“狄女未习中原礼仪,使其入宫,甚为不便,将来必为隐患。”周襄王不听,让颓叔、桃子二人如期而行,并在宫中大备礼器,盛陈威仪。
吉日已至,狄女乘高车直入宫中,与周襄王行成婚大礼。那狄女果然生得光艳照人,一笑一颦,风情万种。周襄王大悦,不顾许多朝臣反对,当即立狄女为后,称为隗后。
王宫高大壮观,富丽堂皇,又有歌舞之乐,隗后开始甚觉新鲜,日日嬉笑不止。可是没过多少时日,隗后便生出病来,茶饭不思,愁眉紧皱。周襄王急了,亲奉汤药,殷勤问候。
隗后道:“臣妾并无大病,只是从小随父游猎,喜奔驰山野之间。如今身在宫中,似鸟儿入笼一般,住得久了,闷也把人闷死了,如何不会生病?”
周襄王听了,笑道:“美人何不早说?寡人亦喜游猎,到时让你随行,如何?”隗后大为兴奋,从病榻上一跃而下,扯着周襄王连转了几个圈,把周襄王转得晕头晕脑,差点栽倒在地。
隔了几日,周襄王便率领大臣和众王室子弟,至北邙山会猎。待猎场围定,众大臣和王室子弟纷纷驰车进入猎场中,或以箭射,或以戈刺,各显威风,好不热闹。周襄王和隗后在众多的护卫簇拥下,坐于平坦的高冈观猎。
隗后奇怪地问:“臣妾之父,每逢会猎,便当先驰入猎场。大王是中原天子,怎么到了猎场不仅不拿弓箭,反席地而坐呢?”
“这……”周襄王尴尬地一笑,“我中原乃礼仪之邦,天子向来不亲至猎场较射。”
他这话半是真实,半是掩饰,论礼仪天子自然不能同臣下较射。但在猎场上拉弓射箭,并不算得较射,天子亦可驰车纵横其中。可是周襄王的射术极差,十发常有不中,驰入猎场中只能出丑,大损他的天子威仪。但周襄王心中的“苦处”,又怎么好明白地告诉他心爱的美人呢?
隗后冷哼一声:“你们中原啊,什么都好,就是讲礼仪不好,一套套的缚手缚脚,把人都当成了圈中的牲畜。”
周襄王不高兴了,说:“有礼仪好,有了礼仪,人才知道尊卑上下,没有礼仪,人无尊卑之分,才是如同牲畜呢!”
“好啦,臣妾不和你争。臣妾也能射箭,要下去玩玩。”隗后转过话头说道。
出嫁之时,隗后受到父母的反复叮嘱——周天子是中原最尊贵的人,我儿与天子结亲,与我狄人大有好处,我儿千万别使性子,得罪了天子。虽然隗后并不喜欢周襄王,觉得周襄王太老,有气无力,像只掉了毛的老狗,看了就令人生厌,但她还是听从父母的叮嘱,尽量不使性子,不和周襄王争吵。
“好,你要下去玩,寡人就陪你下去。”周襄王亦不愿得罪他的美人,连忙说道。众人到了冈下,欲让周襄王和隗后乘坐特制的高大猎车。
“不,臣妾不要这个。”隗后连忙摇着手,边退边说道。
“莫非你要步行射猎?”周襄王惊骇地问。困兽反扑,最是凶猛,步行射猎,非常危险。无论是大臣还是王室子弟,都极少敢于步行射猎。
“臣妾素喜骑射,已早有准备。”隗后笑着,忽然将手指伸向口边,吹出长长的哨音。
王后此举,未免太不庄重。周围旁观的大臣们都忍不住摇起头来。周襄王面红耳赤,正欲斥责隗后,就见山后转出十余匹高大骏马,除了一匹白马空着鞍具之外,其余匹匹马上都坐着一位狄夷打扮的年轻女子。那些女子都是随同隗后陪嫁过来的狄女,个个体壮腰粗,有如男子。
“臣妾得罪了。”隗后不待周襄王明白过来,已脱下身上的王后袍服,向前疾行几步,跃上那匹空着的白马。她在袍内也穿着紧身窄袖的狄夷之服,愈发显得美丽可人。狄女都带有弓箭,且连天子专用的朱漆弓箭也早已准备好了,奉给隗后。
“驾!”隗后手持朱弓,脚踢马腹,往猎场中飞驰而去。
“快,快保护王后!”周襄王急了,大声叫了起来。但隗后骑着马,所行之路非猎车可以行驰,众人如何保护?
“大王休慌,臣能骑马,臣去保护王后。”王子带说着,解下一匹驾车的壮马,骑上去追向隗后。
中原人除了牧奴外,绝少有人会骑马。只有少许年轻的富贵子弟为了好玩,才学着偶尔骑上一骑。王子带也是这样的富贵子弟,虽然他并不年轻,已近四旬。
“幸亏王子带能够骑马。”周襄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庆幸地说道。颓叔和桃子对望一眼,捂着嘴,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却没有引起周襄王丝毫的怀疑。王子带早已和颓叔、桃子定好了谋夺天子之位的办法。
王子带本来被封在甘邑,又得了温邑,势力已经非同小可,然而欲夺天子之位,仍嫌不足,需要借助外力。经过齐桓公的发动,中原诸侯曾盟誓共同拥戴周襄王,如今齐桓公虽死,盟约犹在。他显然无法借助中原诸侯的力量夺取天子之位。
王子带也不愿请求楚、秦等强大之国的帮助。受大国之助必为大国所制。他正是不愿受制于人,才想图谋大位。他要借助的外力仍是狄人——狄人只对财物感兴趣,不会对他的权位加以控制。但是狄人攻打周室连吃败仗,胆气已寒,不愿再次出兵。尽管王子带反复向狄人解释——齐桓公死了,中原没有什么诸侯会发大兵来救周室。可是狄人并不相信他的解释。
这时周襄王正打算寻找强国结亲。王子带闻听,顿时心生一计,令颓叔、桃子力劝周襄王与狄人结亲。王子带与狄人多有交往,对狄人的情形极为熟悉。他这一计,既可令周襄王与中原诸侯疏远,又可逼迫狄人兵伐周室,实为一举两得的绝妙之策。堂堂天子,竟与夷狄之族结亲,中原诸侯自是极不高兴。这样,就算周室受到了狄人侵伐,中原诸侯也会袖手旁观。
至于逼迫狄人兵伐周室,王子带更是易如反掌。狄人的风气不似中原,喜欢男儿,也不甚歧视女儿。狄君对女儿的爱逾性命,容不得他的女儿受到半点委屈。假若周襄王杀了隗后,或者欲杀隗后,狄人立刻就会杀来。
王子带在隗后进入王宫的第一天,就在想法让周襄王杀了隗后。他早已买通了宫中的许多太监和宫女,对隗后的一举一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隗后暗中备下骑马的侍女,周襄王毫无所知,王子带和颓叔、桃子却都知道。三个人一致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决不能放弃。王子带别说能够骑马,就算不会骑马,也会“挺身而出”。
猎场左方的山坡上有一只梅花鹿正在慌乱地奔逃着,隗后纵马驰过去,连射两箭,却射了一个空。隗后第一次使用朱弓,一时难以恰当地掌握好弓上的力道。
“嗖——”一支羽箭从隗后右侧射过来,正中梅花鹿的咽喉。
“是谁,敢夺了我的彩头?”隗后不高兴地转过头,向右看去,这一看,她脸上的怒容立刻换成了笑容,艳丽如三月盛开的桃花。右边来人正是王子带。他手持长弓,一脸谦恭惶恐之意。
“微臣失敬,射了王后的猎物,罪该万死!”王子带在马上行礼道。
“射了一只鹿儿,有什么罪?你们中原人真是多礼。嗯,想不到王子还会骑马,我们比比骑术,好吗?”隗后柔媚地问。
在行拜见太后的大礼时,隗后就见过王子带。当时他刚刚游猎归来,浑身戎装未卸,显得英气勃勃又不失俊逸潇洒。虽然他很快就回避开来,但隗后却久久难忘当时的情景。为什么王子带不是天子呢?隗后在夜深人静之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着。
今日的王子带一身戎装,和她那天见到时一模一样。对于隗后的提议,王子带自是求之不得,两人打马扬鞭,风一般驰进山谷中。驰着,驰着,隗后猛地勒马停住。王子带也忙停下,不料他的坐骑无鞍,把握不稳身子,竟一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隗后大吃一惊,慌忙跳下马来,伸手去扶他。
地上野草厚密,王子带并未摔伤,自可站起。但是他却不站起,反趁势握住隗后的双手,不肯松开,且以目示意,不言之情尽在其中。啊,原来他也有意于我,一种巨大的幸福感立刻涌遍了隗后的全身。
“太后之处可以相会。”见侍女们随后驰到,王子带忙低声说了一句。隗后点了点头。两人复跃上马,回转猎场,左驰右射,各有收获,献与周襄王。
见心爱的美人容光焕发,比平日艳丽十倍,周襄王大喜,扎下大帐,开野味盛宴,与众大臣欢乐终宵。回到王宫,王子带借着拜见太后的机会,与隗后男贪女欢,顿成好事。
本来,依照预定的谋划,王子带很快就会让他和隗后的“隐事”泄露出来。这个泄露的方法亦定得极妙,令周襄王大怒欲狂,当时就一剑杀了隗后,而王子带却可以逃脱,说动狄君尽起大军,攻杀周襄王,为爱女报仇。可是过了好久,王子带不仅没有让他和隗后的“隐事”泄露出来,反而买通宫人,让他和隗后来往更加方便。
颓叔和桃子急了,找到王子带问:“你到底想不想当天子?”
王子带不答,过了好一会才喃喃说道:“我没想到,我会真的喜欢隗后。”
“当了天子,你会寻到一百个比隗后更美的女人。”桃子说。
“不,天下再也找不出一个比隗后更美的女人,我真怕,真怕她会死了。”王子带说道。
“隗后不死,你就永远当不成天子!”颓叔厉声道。
“当不上天子,你会随时被大王杀了,永远也别想见到什么美人。”桃子也疾言厉色地说着。隗后不死,他们永远都只是中大夫,甚至连中大夫也当不成。而他们做梦都在想着成为上大夫,上卿,甚至比上卿更为富贵。王子带在颓叔、桃子的目光逼视下,终于垂下了头。
周襄王也终于知道了王子带和隗后的“隐事”,他果然大怒欲狂,却并未一剑将隗后杀死,只是将隗后幽闭在冷宫。王子带逃至狄人部落,说动狄君尽起大军,浩浩荡荡杀向王都。周襄王急忙率兵迎敌,颓叔、桃子却临阵反戈,使周军大败。在众护卫的拼命保护下,周襄王与简师、左鄢父等十余小臣突围而出,急急逃往郑国。而周、召二公及原伯、毛伯、富辰等尽被狄人俘虏。
王子带大胜,与狄人攻进王都,第一件事,就是先将隗后从冷宫里放了出来。第二件事,便是去见太后,告诉母亲,他要当天子了。惠太后听了,哈哈大笑数声,竟然气绝身亡。他顾不得悲伤,召集朝臣,以太后遗命为名,即位做了天子。
周襄王此时已在汜地安下身来,闻听王子带公然篡位,大怒之下,急派使者奔赴各诸侯国中,请求发兵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