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两国正如管仲所料——不能相容,争斗起来。晋惠公根本不想履行诺言,将河西五城赠给秦国。他派丕郑父使秦,以臣下拒不听命为由,收回先前许下的诺言。
里克听了晋惠公之言,不觉大怒,在朝堂上顶撞道:“国君失信,怎么能诿过臣下?若国君不能令臣下听命,还算什么国君?”他不知道,晋惠公行的是一箭双雕之计,一方面拒绝秦国,一方面要以此激怒他。
晋惠公从回国的第一天起,就与众亲信谋划诛杀里克。一个强悍的国君决不能容许一个强悍的臣下存在。派丕郑父出使秦国,正是为了削弱里克在朝中的势力。激里克发怒,使其口出不逊之言,为的是寻到一个堂堂正正的借口。
在里克发怒的当天夜里,郤芮突然带领禁军围住里克府第,破门而入。里克猝不及防,被众禁军擒获,押至郤芮面前。郤芮冷笑道:“主公有话:没有里克,寡人不得为君。然里克连弑二君,又杀一辅臣,使寡人坐卧不宁,不敢为其君矣。”
“哈哈!”里克仰天大笑,道,“不杀奚齐、卓子,主公怎能归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好得很!大夫既然明白,就请自行了断。”郤芮说着,令人将里克的佩剑奉上。
“唉!荀息到底是荀息,早已料知今日之事,吾不如也。”里克长叹一声,自刎而亡。晋惠公闻报大喜,拜郤芮、虢射、吕饴甥诸亲信臣子为上大夫,同掌国政。
丕郑父回国,闻听里克被诛,大惊之下,与屠岸夷、叔坚、山祁等十余朝臣密谋起兵攻杀晋惠公,另迎重耳回国为君。为了不至生出异心,众人还咬破指头,在帛书上以血写下姓名。这样,谁要是背叛了大家,必遭天诛,不得善终。
不料屠岸夷一出丕郑父的府门,直接就进了内宫,将血写的帛书呈给了晋惠公。屠岸夷从来不信上天,更不怕遭受天诛,他信奉的只是黄金和美女。从前,黄金和美女有里克“赠”给他,使他得来全不费功夫。然而现在里克却死了,他再想得到黄金和美女,就不那么容易了。为了重新享受过去能够享受的一切,他必须另投主人。
国君的权势无人可敌,自然是最佳的主人。当然,他曾是国君对头的亲信,要想获得新主人的青睐,理应奉上一份厚礼。对屠岸夷送上的“厚礼”,晋惠公大为感激,对其厚加赏赐。
屠岸夷由一个无职无禄的虚衔上士,一跃成为中大夫,可以参与朝政。他更得到了千镒黄金、十名美女,还有一处庞大富足的庄园。而丕郑父和贾华、叔坚、山祁等人却是身首异处,家人也被抄没入奴。只有丕郑父的儿子丕豹逃到了秦国,跪倒在秦穆公的脚下,哭诉众大臣被杀的惨状,请求秦穆公出兵伐晋,诛杀昏君。秦穆公好言安慰丕豹,命其暂时安居馆驿中,然后招来蹇叔、百里奚、由余,商议是否应该讨伐晋国。
“晋君杀的只是大臣,并未害民,人心未失,不宜攻伐。”蹇叔道。
“西戎诸族尚未真心归服。我秦国须先安内,内安之后方可攘外。”百里奚道。
“晋君昏暴,长此下去,一定会使国中混乱。到那时,我秦国以定乱为名出师,可谓堂堂正正矣。”由余说道。
见三位执掌国政的谋臣都不愿征伐晋国,秦穆公只得收起了心中的报复欲念。
晋惠公闻听丕豹逃至秦国,立即遣使至秦,索拿“罪人之子”。秦穆公先拜丕豹为大夫,然后召见晋使,道:“丕豹已为秦国大夫,非晋国‘罪人之子’矣。”晋使回报,气得晋惠公立即就要出兵攻打秦国,因国中突发水灾,这才罢休。
上天仿佛专与惠公作对,水灾过后,次年又是大旱,粮食不收,仓廪空虚,民心惶惶。晋惠公为安定民心,急召众大臣商议应对之策。
郤芮道:“国无粮必乱,请主公速开府库,发所藏黄金至邻国买粮。秦国粮丰,离晋国又近,可遣使购之。”
“秦国索要五城不得,必然深恨晋国,岂肯卖粮与我?”晋惠公疑惑地问。
“晋已与秦结仇,早晚必有一战。今遣使至秦购粮,其若愿卖,是弱其仓储,使其军粮不继也。其若拒绝,必使晋人恨之,将来百姓自会拼死为君攻伐秦国。”郤芮笑道。
“哈哈,此又为一箭双雕之计也。”晋惠公大笑起来。
闻知晋国购粮使者前来,秦穆公大感为难,招来众大臣问:“晋君无信,许河西五城而不交割。今其派人购粮,寡人许是不许?”
“当然不许。不仅不许,还可趁机发兵攻之。彼国中无粮,军心必乱,绝难抵挡。”丕豹连忙说道。
蹇叔皱起了眉头,道:“天灾无常,何国无之?救助邻国,理之正也。依正理而行,天必佑之,民必顺之,自可无往而不胜。”
“是啊,古贤道:‘仁者不乘人之危以邀利,智者不希图侥幸以成功’。微臣以为,应将粮食卖与晋国。”百里奚也说道。
秦穆公想了想,道:“负我者,晋君也。饥者,晋之百姓也。寡人不能以晋君昏暴之故,致使晋国百姓挨饿。明日各仓大开,任晋人搬运,能搬走多少,就是多少。”
“主公圣明,主公圣明!”众大臣俱拜伏在地,一片赞颂之声。
晋君听说秦国允许卖粮,也不客气,顺渭水大肆装运,几乎将秦国各仓中的存粮一扫而空。丰厚的秦国粮食帮助晋国度过荒年,迎来了一个大熟的年成。不料晋国大熟,秦国却水旱齐至,碰上了一个少见的大荒年。
秦穆公与众臣商议之后,遣使者至晋,求购粮食。在秦国君臣的料想中,秦对晋国有救难大恩,晋国自然不会拒绝秦国的购粮请求。晋惠公也的确不想拒绝秦国,正欲令人开仓之时,被郤芮阻止。
“主公非是卖粮给秦国,而是要将城池送给秦国了。”郤芮说道。
“寡人只是卖粮而已,怎么说是送人城池呢?”晋惠公不解地问。
“主公为何要卖粮给秦国?”
“自然是为了回报去年秦国的‘救难’之德。”
“若以秦卖粮于我为德,则当年秦君助主公归国,更为大德矣。主公是否当奉送西河五城,以报秦君大德?”
“这……”晋惠公回答不出。
郤芮冷笑一声,道:“秦君卖粮于我,无非是为谋取河西五城耳。今我晋国卖粮于秦,而不奉送河西五城,仍是难解秦国之怨。其既怨我,今又何必将粮食奉上,养其军卒?”
晋惠公豁然而悟,不禁拱手对郤芮施了一礼,感谢道:“若非大夫相教寡人,大事去矣。”
“秦、晋既为仇家,断无善解之理。去年天饥晋国以授秦,而秦不取,是其愚也。今天饥秦国以授晋,若不取之,是为逆天行事也。逆天行事,必有大灾。主公何不约会梁君,同伐秦国,共分其地,以永绝后患?”郤芮献上一计。
“妙!”晋惠公拊掌赞道,立即遣使前往梁国,相约伐秦。河西五城位于梁国侧腹之地,对梁国威胁极大。梁君不欲秦国得河西之地,欣然答应与晋联军伐秦。
晋国不仅拒绝卖粮,还同梁国相约,欲攻伐秦国的消息传来,秦国上下哗然,大为震怒。秦穆公在朝堂上怒声道:“晋君之忘恩负义,一至如斯,简直是禽兽不如。寡人当亲率大军,先灭梁国,再破晋国。”
百里奚上前奏道:“梁君荒淫无道,广造宫室,祸害百姓,民力已竭,难为大害。晋君虽然昏暴,然其亲近之臣郤芮足智多谋,若尽起国中之兵,未可胜之。为今之计,当速发大兵,直捣晋国,以攻其不备。晋国若败,讨灭梁国不费吹灰之力。”
“好,就依庶长之言。”秦穆公当即发下诏令,使蹇叔由余留守雍城,孟明视巡守边境。然后发兵车五百乘,自为主帅,以百里奚为军师,白乙丙、西乞术为大将,直捣晋国。晋惠公闻听秦穆公亲率大军,抢先攻来,亦亲率兵车五百乘,以韩简、屠岸夷为大将,西进迎敌。
周襄王七年 (公元前645年) ,秦、晋两国大军在韩原相遇。双方兵势相当,立刻大战起来。秦、晋两国兵卒俱是悍勇善战,冲过来,杀过去,从早到晚,尚未分出胜败。
晋惠公眼见天色昏黑,遂传命鸣金,意欲收兵,次日再战。晋军听到鸣金之声,纷纷后退。依照惯例,晋军未败而退,秦军亦应鸣金而退。不料秦军多是新从戎夷之族中征得的勇士,不明华夏战阵,见晋军后退,顿时精神大振,狂呼狂吼着,发疯一般向前猛冲。晋军大出意料,不及整军反击,顿时阵形散乱。秦穆公得此良机,不仅不鸣金而退,反而亲自擂鼓,催军猛进。晋军大败,溃不成军,晋惠公、韩简俱被俘获,屠岸夷死于乱军之中。
秦穆公得意扬扬,押着垂头丧气的晋惠公,吹打着得胜鼓乐,班师回都。韩简等晋国被俘大臣披头散发,夜间不入帐幕,露宿草野之间,如同奔丧之礼。
秦穆公笑着对百里奚道:“晋国臣子倒也聪明,知道寡人要杀了晋君,预先行起丧仪来了。”
百里奚问:“如此说来,主公是打算灭了晋国?”他的脸上毫无笑意,眉头紧皱,根本不像打了胜仗的样子。
“灭了晋国倒不至于。唉!这晋军的凶悍,大出寡人的意料,此一仗我军能获大胜,实是侥幸。”秦穆公叹道。在战阵之中,他好几次遭到晋军的围困,差点做了晋国的俘虏。
“主公不能灭晋国,杀晋君又有何用?”百里奚问。
“寡人助夷吾归国,使其立之为君,又以粮救其饥荒,可谓至德矣。今夷吾背寡人之德,擅动兵戈,以致大败被擒,岂乎上天之报应使然?寡人欲于郊外筑坛,杀夷吾以答谢上天,庶长以为如何?”
“不可。晋乃大国,兵势极强,今杀其君,晋必怨之,将来势必报复。”
“寡人杀夷吾,而以公子重耳代之。杀无道而立有道,晋人只会感谢寡人,怎会怨之?”
“夷吾虽然昏暴,却不失臣下之心,韩简诸人便是明证矣。今郤芮在晋国,岂容重耳为君?万一重耳为晋人所杀,则秦、晋两国,怨更深矣,势不能解。”
“不杀夷吾,只有一策,或囚之,或逐之,或复之,三策以何有利。”
“囚之,晋君不过一匹夫耳,于秦何益?逐之,其臣下必迎归之,徒使其仇我矣。不如复之,使其归国,不敢再轻视我秦国。”
“如此,岂非太便宜了夷吾这小子?”秦穆公不悦地说着。
“不便宜。”百里奚笑道,“夷吾若想归国,须答应我秦国三件事,一者,归河西五城。二者,输仓粮以实我秦国。三者,太子必须入秦为质。俗语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夷吾经此大败,必终身不敢犯我秦国。且异日父死子继,我秦国又当拥其太子继位,则晋国世世代代服我秦国,与我秦国大大有利矣。”
百里奚之谋,算及数世,可谓深矣。秦穆公心中想着,口中却道:“寡人还得想想,究竟当如何处置夷吾。”尽管他不能不承认百里奚所言极为有理,应当听其劝谏。但他实在太过痛恨晋君,不愿轻易就此罢手。
秦军大军刚及雍城,忽有一队宫中内侍穿着丧服,奔至秦穆公面前。
“啊,莫非是夫人出了什么事吗?”秦穆公大惊失色地问着。
他纯粹是为了与晋国结盟,这才娶了穆姬,因此一开始对穆姬并不如何看重,敬而远之。可是渐渐地他发觉穆姬稳重安静,与后宫诸姬妾相处得很好,从未使宫中闹出任何麻烦事来。不禁由敬生爱,与穆姬的情感愈来愈亲密。
六七年来,穆姬先后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一为公子罃,一为公子弘。两个女儿一名简,一名壁。四个儿女聪明异常,深得秦穆公的欢心。尤其是公子罃,身为嫡长子,将来若立太子,则非他莫属。
后宫中穆姬名位最高,只有穆姬身亡,宫中内侍才会身着丧服,至城外迎接国君。但穆姬正当青年,无病无灾,怎么会“身亡”呢?穆姬深爱故国,莫非闻听晋君被擒,悲伤之下,以身殉其故国不成?秦穆公心中闪过不祥的念头。
众内侍跪倒在地,回答着秦穆公的问话:“夫人听说晋君被俘,心中悲伤,自穿孝衣,在内宫搭了一座木柴堆积的高台,并让小人们传话说,‘上天降下灾难,使秦、晋两国不能以玉帛互相赠礼相见,而以兵戈兴师相见。假若晋君早晨以俘虏的身份入城,那么臣妾晚上就当自焚以谢上天之罪。现在臣妾是否谢罪,唯有主公可以裁决。’”
“唉!夫人她怎么能,怎么能这样任性呢?”秦穆公长长地叹了一声。他早已知道穆姬虽然素性安静,却潜藏着一种晋国人特有的刚烈之性,说到便能做到。
“主公,夫人如此,是担心秦、晋两国世代为仇,攻杀不已。望主公体谅夫人的一片苦心,不要将晋君带进城中。”百里奚劝谏道。
“好吧,看在夫人分上,寡人不将晋君看作俘虏就是。”秦穆公说着令白乙丙将晋惠公安置于灵台离宫,以兵卒千人看管。
秦穆公回到宫中,穆姬已走下高台,跪下请罪。她以自焚要挟国君,实为“大不敬”,论律当斩。
“夫人此举,可吓坏了寡人,下次再也不能这样了。”秦穆公扶起穆姬,半是怜爱,半是着恼地说着。他本来要大排朝堂之宴,庆贺伐晋大胜,可是让穆姬这么“一闹”,顿时没了兴致。
虽然秦穆公并未降罪,穆姬仍是素服自处偏宫,以示不违秦国律令。晋国大臣们见秦穆公态度缓和,纷纷乞求秦国赦免其君。晋惠公也在灵台离宫中修书谢罪,承认是他有负秦国之恩。秦穆公在晋国君臣答应百里奚提出的三件事后,放了晋惠公,并“礼送出境”。同时派孟明视接受河西五城,顺手将梁国一鼓而灭。
韩原大战,秦国不仅打败强大的晋国,还灭了梁国,又一次震动了西北各国。许多从前归服晋国的小国,也改向秦国行朝贡之礼。晋惠公亦“老实”了许多,依约将晋仓之粮送与秦国,还将太子圉送至雍城为质。
郤芮对晋惠公说道:“天不佑晋,致使晋国兵败韩原。如今主公名威大受损伤,重耳必趁势谋夺君位,主公须先图之。”他献计攻秦,不胜反败,唯恐晋惠公怪罪,有意用重耳来转移晋惠公的注意力。郤芮所言,正中晋惠公的心病,他立即暗派刺客,至犬戎刺杀重耳。
狐突在晋惠公即位之后,仍是称病不朝,私下里却在朝中宫内广散重金,遍布耳目。晋惠公刺杀重耳之谋虽然隐秘,仍为狐突所知。他立即派人飞车赶往犬戎部落中,以密书命重耳速逃他国避乱。此时重耳已与从者在犬戎住了十二年,大家都有了家室。
重耳娶了赤狄首领的女儿季隗,并已生下二子和几个女儿。赵衰娶的是季隗的姐姐叔隗,亦生下一子。二隗俱是美女,尤其是季隗更有天仙之姿,令重耳迷恋不已,日日与之戏乐,浑然忘却身处何地。
狐毛、狐偃得到父亲送来的密书,立刻催促重耳速逃。重耳有些迟疑,道:“吾之妻儿俱在此地,此即为吾家矣,又能往哪里逃呢?就算真有刺客来,吾等也可求戎主庇护,自然无事。”
狐毛道:“我等从公子至此,是为谋国,岂为安家?戎主已臣服于秦,秦又与晋和好,他岂肯得罪晋君,庇护我等?公子素来聪慧,为何今日糊涂至此?”
“唉!”重耳叹了一口气,道,“非是我糊涂,而是心中已冷,不思谋国矣。为了那个君位,太子申生、奚齐、卓子,还有荀息、里克、丕郑父俱是不得善终。我也不想做什么国君,就与妻儿待在一起,热热乎乎地过他一辈子算了。”
“公子已成晋君眼中之钉,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纵然公子不愿谋夺君位,谁又信之?上天既然给了你公子的身份,你不愿谋国也必须谋国。公子若想安度余生,只有一条路——归国夺取君位!”狐偃厉声说道。
重耳听了,不觉一颤,呆了半晌,才说道:“就算要逃,又该逃往何方?”
“当然是逃往齐国。晋为强国,逃到哪一国都有危险。只有齐国是盟主之国,敢收纳公子并加以庇护。”狐毛毫不犹豫地说道。
“看来也只好如此。大伙儿准备准备,明日一早就上路吧。”重耳叹道。当晚,重耳无法入睡,将出逃之事告知季隗,夫妻二人相对垂泪,痛哭失声。
“我这么一走,也不知哪年才能回来,还望贤妻能对两个儿子善加抚育。若是二十五年之后,我还没有回来,那你就找个人改嫁算了。”重耳道。
“男子汉志在四方,我不敢留你,你也别说什么改嫁的话。我今年已二十五岁了,再过二十五年,都成老太婆了,想嫁人也没人要啊。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养育两个儿子,等着你回来。”季隗悲伤而又坚决地说着。
次日天刚亮,重耳就带着狐毛、狐偃、赵衰、魏犨、介子推、先轸等人乘车匆匆向东而行。一行数十人晓行夜宿,顺利地行至中原之地。
一日,重耳行至半路,忽见少了两辆车子,众人停下来一查,不见了重耳的两个近侍小臣,一个名叫头须,一个名叫壶叔。众人顿时着起急来,那壶叔掌管车马的行止,走失了也还不甚要紧。头须却掌管着众人携带的黄金珍宝等物,走失了就等于大家都成了“逃荒”的流浪汉。
正在众人着急之时,壶叔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哭丧着脸道:“头须今日有意落在后面,从一条岔道上往北跑了,我追了好半天也没有追上,因怕大伙儿着急,只好回了转来。”
“回来就好。那头须是见财起了贪心,你真若追了上去,他非把你杀了不可。黄金事小,人命可是关联重大。”重耳安慰地说道。
壶叔听了,感动得流出了眼泪,道:“公子这般好心肠,天下何处寻得。头须真是不知好歹,猪狗不如。”
“幸好前面就是卫国都城楚丘,我等且去向卫君借些盘费,料也不难。”狐偃说。
不想众人走至楚丘,却被守城禁卒挡住,不准他们入城。原来晋惠公未能暗杀重耳,恼羞成怒,派使者遍行诸国,言重耳本是“罪人”,各国不得收留。卫国迭遭大乱,国势弱了许多,不愿得罪晋君,因此不想给予重耳庇护。
重耳及从人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好绕城而行,向东方的齐国走去。路旁村落庄园倒也不少,可是重耳等人连一个铜钱也没有,饿得肚里咕咕乱叫,也没法弄来吃食。
走到五鹿之地,太阳已经偏西,路旁又出现了一个村子,村口蹲着几个百姓,正埋头吃着饭。众人之中,魏犨身胖体壮,力气最大,食量也最大,亦最难忍耐饥饿。
“公子,我这肚子实在受不了啦,且向这些野人索些饭食,好歹让大伙儿捞上一顿再说。”魏犨边说已边向村口的百姓走了过去。
重耳等人停下车来,都暗暗佩服魏犨的爽快。其实大伙儿早就存了向百姓乞食之心。但众人大多是富家子弟出身,一向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实在拉不下脸面,说出“乞食”二字。
“喂!你等野人,可有多余饭食,供我们公子吃上一顿?”魏犨站在众百姓面前开口喝道。
众百姓不觉都冷笑起来,一人道:“堂堂男子,不能混到一口饭吃,反倒求起我们来了,岂非怪事?哼,我们都是小人,吃的粗菜淡饭,岂能入你等君子之口?要想求食,到那有钱主子家去寻啊。”
另一个人道:“他们到底是君子,我们小人怎敢不给饭他们吃呢?”说着,拿起一个瓦罐,装了些土块进去,拱手送给魏犨。
“好个胆大的匹夫,竟敢戏弄你魏大爷!”魏犨大怒,挥拳欲向那百姓打去。
众百姓见此情景,一齐跳将起来,怒声道:“你等不知是哪国奔来的丧家犬,竟敢在此撒野,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魏犨见对方人多,一时不敢下手,硬将拳头缩了回来。重耳饿了一天,正在焦躁之时,见卫国的普通百姓胆敢骂他为“丧家犬”,不禁火从心起,跳下车,挥着皮鞭就向众百姓扑过去。狐毛、狐偃兄弟连忙拦住重耳,言身在他国,不宜动怒。
“想我本为堂堂晋国公子,却被野人嘲笑,是可忍孰不可忍?”重耳怒气犹自不息。
“公子,此并非野人嘲笑,而是天降吉兆啊。”狐毛说道。
“吉兆?”重耳一怔,“此言何解?”
“得饭易,得土难。土地者,国之基也。今野人献土于公子,乃上天所授,示以公子不日归国为君矣。如此上上吉兆,公子何须怒之?”狐偃说道。
“这……”重耳不觉苦笑了一下道,“二位倒也会说。也罢,就算此是吉兆,且饶了这群野人吧。”
狐毛、狐偃这才放下心来,扶重耳上车,招魏犨回转,继续赶路。他们这群人虽不算少,却个个饿得头重脚轻,有气无力,真要和野人们打起来,只怕占不了什么便宜。
又走出十多里路,天已黄昏,大伙儿找到一块草地停下来,预备露宿此处。重耳又饥又困,头枕着狐毛的大腿,睡在草地上,动也懒得动一下。
先轸和魏犨一样胖大,身子却灵巧了许多,在草野间指挥众人采集着野菜,东跑西奔,一点也不显得累。他性爱打猎,尤喜到深山里乱跑,有时迷了路,好些天不能回家,只得自谋求食之法,倒也因此识得了许多野菜。
众人虽失了黄金财物,车上还有着盛水的瓦罐。壶叔领着几个近侍小臣拾来柴枝,架起瓦罐,煮着野菜。不一会,野菜熟了,众人以饮水的竹筒盛着野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狐偃盛了两竹筒野菜,一筒递给重耳,一筒递给兄长狐毛。狐毛接过竹筒,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重耳却是眉头紧皱,一口也吃不下去。
“路程还远,你不吃点东西,怎么能撑得下去呢?”狐偃说道。
“唉!想我重耳一生锦衣玉食,哪里吃得进这种东西。”重耳说着,恶心起来,哇地吐出口黄水。
“这……”狐偃手足无措,转过头向人丛中看去,他在寻找赵衰。在重耳的这一众亲信里,赵衰最少言语,但不说则已,一说重耳必听。可是他寻过来寻过去,怎么也找不到赵衰,问众人,众人也答不知。
“不用找了。赵衰这小子定是学了那头须,私自跑了。”魏犨大声说道。
“头须是贪财小人,才会私自跑了。赵衰这时跑了,又能贪走什么?”狐毛问道。
“他可以贪夷吾的官位呀。他这个时候跑回去,将我们的秘密告知夷吾,一定能捞个中大夫什么的?”魏犨仍是大声说道。
“赵衰若贪官位,就不会跟我在犬戎部落里一待那么多年。他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在后边耽误了,诸位切勿猜疑。”重耳挣扎着坐起身说道。
魏犨这才不作声了。心里道,在犬戎那儿赵衰成天搂着美人,当然不会跑。现在大伙儿连饭都吃不上,他又为什么不跑?
大伙儿正在忙乱着,赵衰提着个瓦罐,喘着粗气跑了过来。重耳大喜,埋怨地问:“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得大伙儿到处找?”
赵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今儿做了回贼,在野人那儿偷了罐小米稀饭。”
“呵!你小子倒精灵古怪的,居然想出了这等吃食的妙法!说,你肚中早被小米稀饭撑饱了吧。”魏犨跳过来问道。
“第一次干这活儿,生怕让人捉住了,哪儿顾得上喝这好东西呢。”赵衰边说边将瓦罐递给了重耳。
重耳顾不得客气,抱起瓦罐,咕噜噜一通猛喝,如饮甘露。待他放下瓦罐时,那小米稀饭已去了一大半。赵衰肚中忽然咕咕咕地叫了起来。
“唉!差点忘了你。”重耳叹了一口气,将瓦罐回递给赵衰,“这些你都喝了吧。”
赵衰看了看魏犨等人,将小米稀饭倒入野菜汤里,与大伙儿共食了一顿。
第二天早上,大伙儿又煮了几瓦罐野菜汤喝了一顿。重耳仍是不肯喝那野菜汤,饿着肚子坐在车上,东摇西晃地走了一天。到了傍晚野宿之时,重耳已面孔蜡黄,说话都没有力气了。
“肉汤,有点肉汤就……就好了。”重耳喃喃说着。狐毛、狐偃、赵衰等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众人行在卫国平阔的田野上,连一顿饭都弄不到口中,哪里能去弄到肉汤呢。
如果是在山野里,以众人的手段,也许能猎得些野味。可在田野里,除了田鼠和麻雀,找不到任何“带肉”的东西。晋人素信鬼神,不食鼠、雀,因鼠、雀与人共食于田,俱得天佑。其实就算能食鼠、雀之肉,擒拿这等精灵刁钻的小东西也很不容易。
“公子,且忍一时之苦,到得齐国就好了。”狐毛劝道。
“要不了几天,我们就可以走出卫国,脱此苦难。”狐偃也说道。
“别骗我啦,此地离齐国还远得很,我……我就死在这儿算了。”重耳哼哼唧唧地说着。
“公子,晋国昏君当道,善良之臣日夜忧心,都盼着你能回去呢。”赵衰说道。
重耳沉默了。狐毛、狐偃面露喜声,想着赵衰到底是赵衰,一句话就能说动重耳。
“唉!”重耳忽又叹了一口气道,“人死万事为空,还论什么昏君不昏君的。”
狐毛、狐偃愣住了,看来连赵衰的话,公子也不听了。如果赵衰都不能劝说公子振作起来,那么还有谁能劝动公子?
“公子不回晋国,则列祖列宗的大业难保,纵然身死,又有什么颜面去见列祖列宗?”赵衰说道。
“夷吾不怕日后难见列祖列宗,我又怕什么?”重耳嘟哝着说道。
“公子,你这么意气消沉,连夷吾都不如。”狐毛带着怒意说道。
“我是不如夷吾,他做国君,住华宫,拥美女。我做流浪汉,睡草地,喝稀粥。嗯,如今连稀粥也……也没有了。”说到稀粥,重耳肚中又响了起来。
“公子你……你……”赵衰也生起气来,欲指责重耳几句,又不知该指责重耳什么。
“肉汤,有……有肉汤吗?”重耳两手在空中乱抓起来。
“公子,你再这么混闹下去,我可先走了!”一直闷头没有说话的魏犨陡然大叫道。
“汤,肉汤,肉汤来了。”忽然有一个人说着。魏犨转过头望去,见那人五短身材,面白无须,原来是介子推。
在重耳的从人之中,介子推一向不甚引人注目。这主要是因为他的身世。介子推虽然也是世家子弟,但在他这一代已衰落不堪,家族中无一人在朝中为官,备受亲朋讥嘲。而狐毛兄弟、赵衰、魏犨等人的父亲都是国中闻名的大臣,名声显赫。
介子推总觉得有一堵无形高墙隔在他和这些人之间。他在众人中很少说话,不怎么合群,连重耳也极少向他问什么事情。此时见这个不声不响的介子推居然说有“肉汤”来了,众人都是吃了一惊。但见介子推手里捧着个小瓦罐,里边冒出热气,肉香四溢。
奇怪,这介子推从哪里弄来的肉汤呢?狐毛兄弟、赵衰、魏犨等人心中满是疑云。
“啊,是肉汤!”像是溺水的人见着了一根禾草,重耳精神大振,猛地把介子推手中的瓦罐“夺”了过来,呼噜噜地喝着。狐毛兄弟、赵衰、魏犨看着重耳的那副馋相,心中也痒痒的,好不难受,尤其是魏犨,口水都流了出来。
重耳很快就将一罐肉汤喝完了,还用舌头在罐沿上舔了舔,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想我贵为公子,不知吃过了多少山珍海味,却从未尝到过如此鲜美的肉汤。”重耳感慨地说着。
“公子既已就食,就该继续行路,无负众人之望。”介子推说着。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双腿也在隐隐颤抖。狐毛奇怪地低下头,发觉介子推的大腿被布条紧缠着,渗出了一丝丝鲜血。
“唉!我这人啊,就是喜欢吃肉,一天不吃肉,便浑身没了力气。这次多亏子推,救了大难。嗯,此为何野物之肉?怎么味道如此鲜美?”重耳问道。
“公子不用多问。今夜晴朗,兼有月色,可以不必留宿,尽快走出卫国之境。”介子推道。
“子推,你,你这肉汤是否从股上来之?”狐毛忽然问道。介子推苦笑了一下,并不回答。
重耳大惊,向介子推大腿上看去:“啊,你,你果然是……是……”
“此肉汤实乃小人之股肉也。今众人之期望全在公子一身,而公子意气消沉,不思进取,未免冷了众人之心。小人割股熬汤,非有他意,唯愿公子振奋,心怀远大,使我晋国强于天下。”见无法隐瞒,介子推只得说道。
重耳大为感动,眼中热泪滚滚:“是我连累子推矣。子推如此厚恩,我将如何报答?”
“公子,主也。小人,臣也。主难臣危,本为一体,何言报之?”介子推道。
“公子有如此忠臣,实为上天赐福,可喜可贺。”赵衰拱手说道。狐毛、狐偃、魏犨等人也纷纷向重耳行礼致贺。
“子推忠心可比日月之光,吾当从其命矣。”重耳肃然说道。一行人重又上车,借着月色,连夜向东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