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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穆公图治欲求贤
威德相辅霸西戎

传说秦国的祖先是颛顼帝的远代孙女女修。女修善织布,一日正在织布时,天上忽然掉下一枚玄鸟蛋,正好落在她的口中。于是女修就有了身孕,生下了儿子,名曰大业,大业生子大费。

大费是禹的臣子,随禹治水,立有功劳。禹赐给大费黑旗,还将宫中一个姓姚的漂亮女子嫁给了他。大费不仅能治水,也能驯养野生鸟兽,使百姓们可以在寒冷的冬天不必进山打猎,以驯养的鸟兽为食。禹帝很是高兴,赐给了大费一个姓氏——嬴。

大费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名为大廉,后来成为鸟俗氏的祖先。另一个儿子名为若木,成为费氏的祖先。若木的子孙中有一个叫作费昌的人,力气很大,善于驾车。费昌本是夏朝的臣子,却投奔了商朝,为汤王驾驶战车,并参加了汤王击败夏桀的鸣条大战。从此,费昌的后代俱为殷朝的高官,每一代都为王室立有大功。

到了蜚廉这一代,殷朝之主是为纣王。蜚廉号为处父,力大善走。他有两个儿子,一名恶来,一名季胜,都继承了父亲的本领。纣王力大,亦喜好力大之士,对蜚廉父子很是宠爱。后来武王伐纣,恶来奋力抵挡,杀死周兵无数,最后被周兵乱箭射死。当时蜚廉正和季胜作为殷朝的使者,抚慰北方的夷族。待他们赶回国时,纣王已死,父子二人无法回复使命。蜚廉痛哭一场后,在霍太山挖土筑坛,向上天回复他的使命,然后在坛旁隐居起来。季胜陪同父亲隐居,生下儿子名为孟增。

到成王之时,遍访前朝贤者之后,有人推荐孟增,成王召至朝中,封其为士。孟增的孙儿名为造父,极善驾车,深得周穆王的宠信。周穆王性喜游玩,曾命造父驾着八匹骏马拉着的高车,日行千里,至昆仑山与西王母相会。为此,周穆王把赵城封给造父,以赏其驾车之功。造父这一氏族便以赵为姓,成为赵氏先祖。

蜚廉还有一个早死的儿子叫作恶来革,留下个独生子名曰女防。女防的曾孙名为大骆,大骆生下个儿子名为非子。大骆父子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闻说造父有了封地,便前来依附,亦改姓赵氏。

非子从小喜欢动物,不论是猪、马、牛、羊,还是鸡、犬、鹅、鸭,都能饲养得很好。周孝王闻听非子之名,召其为王室养马,不过数年时间,王室的马匹就增加了一倍。周孝王很是喜欢,对臣下道:“非子的祖先大费教人驯养鸟兽,功传后世,不可失了祭祀。”于是就以秦地赐给非子,令其复姓嬴氏,奉祀大费。

秦地僻处犬戎之族中,被视作外夷,周室并未正式封赏,非子亦未名列诸侯。非子去世,子秦侯继位;秦侯去世,子公伯继位;公伯去世,子秦仲继位。秦仲继位之时,周厉王暴虐无道,任意欺凌诸侯,使许多诸侯都背叛了周室。一向臣服周室的犬戎趁势叛乱,攻伐秦国和西方诸侯。

周宣王即位后,任命秦仲为大夫,领西方各诸侯国讨伐犬戎,却不料被犬戎杀得大败,中箭身亡。秦仲有五个儿子,俱是身强力壮,一同奔至王都,请求天子发下救兵,让他们为父报仇。

周宣王对秦仲的五个儿子大加赞扬,并命秦仲长子庄公继承父位,又发兵七千,战车百乘,让庄公五兄弟统领,继续讨伐犬戎。庄公五兄弟大显神威,一举击溃犬戎,并从犬戎手中夺得犬丘之地。周宣王高兴之下,加封庄公为西陲大夫,为周室镇守西陲。

庄公有三个儿子,长子世父曾当众立下誓言——犬戎杀死了我的祖父,如果我不能杀死犬戎首领,就无颜承袭父位。后来庄公去世,世父果然让位给弟弟襄公,而亲自率兵攻伐犬戎。

不想世父不仅没能杀死犬戎首领,反而被犬戎打得大败,做了敌人的俘虏。襄公被迫以良马千匹,外加黄金千镒,把世父赎了回来。世父虽然侥幸捡得了一条性命,却失去了成为国君的资格,忧愤而亡。

襄公七年,周幽王因宠幸褒姒,烽火戏诸侯,失尽了人心,被犬戎、骊戎和申国联军打败,死在骊山之下。周幽王之子平王号召天下诸侯勤王,驱逐贪得无厌的犬戎、骊戎。襄公第一个响应,率兵死战,大败犬戎和骊戎。当周平王迁都洛邑时,襄公人不卸甲、马不解带,日夜护卫。

周平王大为感动,对襄公说:“犬戎太凶恶,竟夺走了我周室的发祥之地岐山和丰水。如果尔能逐除犬戎,此地便归尔所有。”

襄公发誓一定要夺回岐山、丰水,不让戎夷之族占有周室的发祥之地。周平王大喜,立宣史官记下他所说之语,以宣示后代子孙遵守。同时正式封襄公为伯爵,名列诸侯。秦国直到此时,方才取得与诸侯平等的地位。

对于周平王的“知遇之恩”,秦襄公非常感激,时刻不忘讨伐犬戎,以致在五年后,竟病亡于军中。这时秦国的兵势已扩展至岐山脚下,犬戎难以抵挡。秦襄公去世后,子文公继位,仍然不停地讨伐犬戎。到了秦文公十六年,秦国终于彻底击败犬戎,完全收复了周室丢弃的故地,国势大振,声威直传至中原各邦国君耳中。渐渐地,中原有些诸侯不再将秦国视为夷族,与其互通来往。秦国也想更加接近中原诸侯,尽力将国势向东扩张。

秦文公去世后,历经宁公、武公、德公三代,国势更强,兵锋直指华山脚下,国土已扩至千里。秦国的都城也屡屡东迁,从汧渭之会、平阳,直至雍城。但在秦国强大的同时,齐国、晋国也更加强大起来。

齐桓公即位之后,任用管仲,灭谭国,服鲁国,定宋国,大会诸侯,俨然是天下盟主。晋献公连灭霍、耿、魏三个宗室之国,威名传遍天下。而秦国偏偏在此时反倒与中原诸侯一般,“礼乐崩坏”,内乱不断。

在无异常的情势下,秦国的君位一般是父子传袭,有时父未去世,而子先亡,就直接传位于长孙。但是在德公之时,秦国的继位传统开始发生了变化。

德公去世,依照礼法,应以长子宣公继位,但宣公的两位弟弟成公、穆公都想获得君位。经过一番明争暗斗,终于是宣公继位,然而成公、穆公心中俱是不服。

宣公即位十二年后去世,成公立即发动兵变,逐走宣公的九个儿子,自立为君。成公在位四年去世,他有七个儿子,却一个也未能承袭君位。穆公借成公的“先例”,以武力夺取了君位,并逐走成公的儿子。连着两次的内乱,使秦国的“威望”大大下降,各臣服于秦的戎族部众纷纷反叛。

秦穆公继位之后,内修国政,外示兵威,大举攻伐戎族,连连获胜,“名望”大为增强。而同时,齐桓公远征山戎,救燕定鲁扶卫,武功赫赫,震动天下。晋献公亦是攻虢灭虞,“武威”直逼西北各国,其兵势已至王都。

秦穆公争雄之心大起,渴望他能够统率秦兵杀进中原,威服天下诸侯,成为齐桓公那样的堂堂霸主。他满怀信心,自认可以在有生之年实现祖先们想都不敢想到的辉煌大业。因为他还很年轻,正当壮年,而齐桓公和晋献公都垂垂老矣。

他仔细思谋齐、晋、楚等强国称雄天下的缘由,思谋来思谋去,认定了一个道理——齐、晋、楚之所以强大,在于“得人”。

齐有管仲、鲍叔牙;晋有里克、荀息;楚有子文、屈完。可是他的秦国有谁呢?秦穆公派出许多使者,打听各国的贤臣,千方百计罗致到秦国。每位使者若能带回一个贤能之才,就会受到重赏。

数年来,秦国也罗致到了不少人才,却缺乏能与管、鲍、里、荀、子、屈等人相提并论的大贤之才。秦穆公并不灰心,一边继续搜罗人才,一边寻求与晋国结盟。他要全力征服西陲各诸侯及戎夷之族,以使国中安宁,无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向东扩展秦国的威势。在未征服西陲及戎夷诸族之前,秦穆公不愿与强大的晋国发生争战。

他以求亲的名义,寻找出了一条与晋国结盟的最佳途径。晋献公亦有心与秦国结好,当即允婚,将长女穆姬嫁给秦穆公。秦穆公虽无正室夫人,后宫美女却是不少,使他对洞房之夜并无太大的兴趣,成婚的第一夜不是忙着去见新娘子,而是忙着去核对新娘子的“陪嫁之物”。

秦国地处西陲,与戎夷之族杂居,虽善畜牧,也能农耕,却缺乏工匠,尤其是缺乏制造兵刃甲仗、战车舟船之类的工匠。将来秦国欲向东方扩张,势必要与晋国决一死战。

晋国有黄河之险,又精于车战,秦国若想战胜晋国,万万不能缺少工匠。在公子絷迎亲之时,秦穆公反复叮嘱道——陪嫁的奴隶一定要是工匠,并且尽量要多些,越多越好。公子絷借口要为穆姬新造宫室并舟车等物,请求晋献公多以工匠之奴陪嫁。晋献公向来不看重工匠,痛快地答应了公子絷的请求。

秦穆公对着名简,数着各类工匠的数目,愈数愈高兴。忽然,他皱起了眉头,问:“这百里奚是干什么的?为何寡人觉得挺耳熟呢?”

公子絷看了看名简,笑道:“此人乃是虞国大夫,被晋人俘虏后当作奴隶赐给穆姬做了陪嫁之物。不想他半途又跑了,我想着他年纪已老,又非工匠,故未追捕。”

“啊,原来他就是百里奚!”秦穆公吃了一惊,猛地从席上站了起来。

每一个诸侯之国的贤臣都按等级写在他寝殿中的屏风上,以便他随时注意这些贤臣的情形。一旦这些贤臣遭到贬斥,或辞官归隐,他立刻就会派使者带着厚礼,前去恳请其来到秦国。百里奚被他列为一等贤臣,可与齐国的管仲并列。他秦国最缺少的,正是百里奚这等大贤之才。

“这等贤臣,你怎么让他跑了呢?快,快!多派使者,到各国去打听百里奚的下落。”秦穆公着急地说道。

公子絷却不以为然:“我看这百里奚只是徒有虚名,并无真才。如果他当真是贤臣,虞国就不会灭亡,晋君也不会将他视作奴隶。”

“这……”秦穆公犹疑起来。

百里奚被称为大贤,是他从使者口中听来的。但百里奚既是大贤,如何成了奴隶呢?秦穆公想了想,招来新拜为下大夫的公孙枝,问:“大夫本是晋人,相邻虞国,料想对虞国之事也甚知之。不知这百里奚是否称贤臣?”

公孙枝想都未想,脱口答道:“百里奚若非贤臣,则天下无一人可称贤臣。”

“以大夫之见,百里奚贤在何处?”秦穆公问。

“臣本莽夫,不知大事。然仅以二三小事判之,就知百里奚为贤者矣。知君上之不可谏,而不邀名强谏,是其智也。晋君欲用,而以不事敌国拒之,是其忠也。惜身爱名,不甘沉沦奴仆,是其胸有大志也。智忠俱全而又胸有大志,实乃当今少见矣。”公孙枝答道。

“百里奚既是如此之贤,为何不能救国之亡?”秦穆公又问道。

“臣者,为人所用,犹马为御者所用。善御者,虽凡马亦可行百里。不善御者,虽千里马难以日行百里。虞君非善御者,故百里奚不能尽显其能。”公孙枝感慨地回答道。

“哈哈!寡人当为善御者也。”秦穆公对公孙枝的回答极为满意。

探访百里奚下落的使者很快就被派到了齐、楚、宋、鲁等国。百里奚既然心存大志,自不会投奔小邦。秦穆公的猜测没有落空,使者果然寻访到了百里奚的下落。秦穆公大喜,当即欲遣大夫为使,备厚礼至楚国“迎接”百里奚。

公孙枝连忙拦阻,道:“楚王不知百里奚之贤,故使其养马。今以重礼求之,是明示百里奚乃贤者矣。楚王既知百里奚为贤者,如何肯放?莫若以‘逃奴’之罪,使小臣贱赎之,则楚人不备,百里奚可至矣。”秦穆公听其计,以小臣持羊皮五张,至楚求赎百里奚,以押回秦国正其“逃亡”之罪。楚王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养马者得罪秦国,当即应允。

秦国小臣将白发苍苍的百里奚装进囚车,日夜疾驰而回。秦穆公闻听百里奚到,亲出雍城,亲释其囚。在路上百里奚已从秦国小臣口中知道秦穆公将大用于他,故并未显出“受宠若惊”之态。倒是秦穆公见到百里奚白发苍苍的龙钟之态,大觉失望,忍不住问道:“先生今年高寿?”

百里奚恭敬而又神情肃然地答道:“臣尚年少,才七十耳。”

“啊,先生已七十岁了,还嫌年少吗?”秦穆公吃惊地问,以为是他听错了。

“请问主公,是否欲臣搏击猛虎,擒拿飞鸟?”百里奚反问道。

“这个……自然不是。寡人请先生来,是欲请教国家大事。”秦穆公道。

“如果主公用微臣去搏击猛虎,擒拿飞鸟,则臣老矣。如果欲使微臣议论国事,定策出谋,则臣年尚少耳。昔日姜太公年已八十,尚垂钓渭水,以待贤明之君。周文王见之不以为老,载而归之,拜之为师,终于克殷兴周,王于天下。微臣闻秦君素有大志,贤明仁厚,今日得见,不胜之喜,奈何却以臣老为嫌?”百里奚正色道。

“壮哉!先生之言,太快寡人之心,不愧为大贤矣。”秦穆公欣喜地说着,将百里奚请入宫中,作长夜之谈。

“我秦国偏处西陲,不得扬威于中原,寡人心实不甘。先生可有妙策,使我秦国不弱于齐、晋,进而霸于天下?”秦穆公喜好爽快,开口便直问正题。

“主公,国之兴亡,关乎气运,气运盛,则国盛,气运衰,则国衰。气运亦天数也。以微臣观之,天数正应于秦地,主公只须谨慎自守,自可霸于天下。”百里奚缓缓说道。他知道秦人素来敬畏上天,有意以此言“震慑”秦穆公。

“先生之言,有何为据?”秦穆公神情凝重起来。他对百里奚钦佩中又带了些敬畏之意。

百里奚需要秦穆公的这种“敬畏”,以使他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如夕阳般辉煌起来。尽管他口中说“臣年尚少”,可心中却很明白——他已经太老了。这也许是他一生最后一次能够“尽展平生所学”,他必须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

“夫雍、岐之地,天地精华之藏也。当年文、武据之,周室得以勃兴,其地四面高山围绕,狼虎相守,中有平原一线,若长蛇灵动丰润。周以此地予秦,实以天下予秦矣。今主公不妨暂退一步,外与晋、齐、楚交好,以藏锋芒,内扶戎夷之族,德化其民,以其地为农耕之地,可使粮草丰足,以其人众为兵卒,则其强悍,无敌天下。西陲既已安宁,然后扼山川之险,兵临中原,则无国可与秦国相敌。如此,霸业成矣。”百里奚倾胸中所学,慨然说道。

“妙!先生之言,使寡人恍然从沉醉之中醒来矣!”秦穆公兴奋地叫了起来。他当即传命,要拜百里奚为上卿,执掌秦国军政大事。

“微臣庸才,岂能担当大任。臣友蹇叔,胜臣十倍,主公欲使秦国强盛,非蹇叔不能任之。”百里奚道。

“先生在寡人眼中,已是天人,岂能有更胜先生十倍者,寡人不信。”秦穆公疑惑地说道。

“然微臣所学,全是蹇叔所教也。蹇叔不至秦国,微臣亦不敢为秦国所用。”百里奚坚决地说着。他知道,蹇叔绝不是一个真正的隐士,也决不想成为一个真正的隐士。蹇叔一样老了,一样渴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如夕阳般辉煌。

秦穆公见百里奚如此坚决,只好令公子絷为使者,前往宋国鹿鸣村,以厚礼恭请蹇叔出山。宋国离秦国有千里之遥,公子絷将蹇叔请到雍城,已是两个月之后。

蹇叔果然老了,比百里奚更老。百里奚尚可行走,蹇叔则须人扶持。扶着蹇叔的那人身材高大,浓眉亮目,虎背熊腰,看上去是位力大无比的壮士。秦穆公和百里奚亲出都城,将蹇叔迎至朝堂。

“寡人闻百里奚先生言道,先生之才,天下无双。今寡人欲图霸天下,先生何以教之?”秦穆公问。

蹇叔淡然一笑:“秦有山川之险,又有耐战之兵,早就该霸于天下。所以至今未成霸业,仅缺二字耳。”

秦穆公顿时精神大振,急忙问道:“哪二字?”

“乃‘威德’二字。非威,不足以震慑天下;非德,不足以收服天下。”

“‘威’与‘德’二者以何为先?”

“德为本,威相济。德而不威,不能抵御外敌。威而不德,不能安定民心。”

“寡人欲行威德,然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应对之。”

“秦地与戎夷之族相杂,民不知礼法,上下不分,贵贱不明。主公可先行教化,使民熟知礼法,然后再加以刑罚。教化大行,则民知敬上。刑罚慑之,则君命一出,立可令行禁止。如此,上下同心,举国有若一人,当可无敌于天下矣。”

秦穆公大喜,拍案道:“妙,依先生之策,我秦国立可霸于天下矣!”

“不可。图霸天下,乃至大之功业,岂可立能得之。主公切忌过贪、过急,斟定大小,审定紧缓,依序而行,方可渐近于霸业矣。”蹇叔正色道。

秦穆公心头一凛,肃然道:“寡人知过矣,当牢记先生之教。”

这时天已黄昏,秦穆公摆盛宴款待蹇叔,召内侍端上美酒佳肴。秦人素喜全煮之羊,食时现杀羔羊,立入沸水之中,速捞而割食之。有内侍四人抬一青铜鼎,欲至席前,因鼎太沉重,为门槛所阻,竟无法抬过。蹇叔带来的那大汉抢步上前,一把就将铜鼎提起,置放席前。

“壮哉,壮哉!”秦穆公素喜力大之人,不禁连连赞道。

“此乃犬子,名白,字乙丙。因微臣脚力不便,故相随至此。失礼之处,还望主公恕罪。”蹇叔笑道。

“啊,原来是贤公子,寡人倒慢待了。请坐,请坐!”秦穆公忙说道。

“主公在上,父亲在上,微臣不敢失礼。”白乙丙谦恭地说着,仍是站在父亲身后。

“力大而又有礼,亦是贤者矣。”秦穆公感慨道。

百里奚望着白乙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眼潮红。他想起了生死不明的妻子杜氏,更想起了儿子孟明视。吾儿若存于世上,亦有白乙丙这般年岁,其身量甚大,力气亦绝不会在白乙丙之下矣。

次日,秦穆公召集文武大臣,封蹇叔为右庶长,百里奚为左庶长,皆位列上卿。秦穆公又欲封白乙丙为上大夫,蹇叔力辞,秦穆公不准,最后只得同意儿子名列下大夫。

秦国用了两个白胡子老头为宰相,很快就传遍了西北各国。诸侯中有的嘲笑秦国无人,有的却暗暗生出了戒惧之心。

蹇叔和百里奚的“暴贵”,亦在百姓间广为流传。蹇叔出身布衣,被戏称为“布衣宰相”,而百里奚身为“奴隶”,被五张羊皮赎回,却一跃大富大贵,更是令人羡慕不已,国中皆戏称为“五羊皮宰相”。秦穆公特地在宫室之侧,建起两座高大堂皇的相府,请二位宰相安居。

在二位白胡子宰相的教导下,秦穆公制定了必须首先行之的三大国策——

一、结好晋、齐、楚诸强国,隐藏锋芒,窥探天下。

二、教化百姓,以礼法治国,并立刑律,明定赏罚。

三、内抚西戎诸族,以其地为农耕之地,以其民为兵卒,贮藏粮草,整修甲仗战车。

开始时,两位白胡子宰相忙得昏天黑地,不知时日流转。渐渐地,两人熟悉了秦国朝政,各项具体事务都有了大臣专管,清闲了许多,不时互相走动拜访。

这天,该是蹇叔拜访百里奚的日子,两人高坐堂上,谈论过去之事,不胜感慨。

“若无贤弟,为兄今生今世,只能老死于鹿鸣村矣。”蹇叔道。

“兄长说哪里话来。小弟今日之荣,实为兄长所赐。无兄长当日相济,小弟早已饿死道中矣。”百里奚道。

“往事若梦,不谈也罢。来,来!你我满上一杯!”蹇叔高举玉杯说着。

有酒必有歌舞,为礼法所定,百里奚自不能免。堂下的台阶上,坐着许多乐手。堂上的红毯上,亦立着一队歌女。

“兄长欲听何曲?”百里奚苦笑着问。秦国歌女喜唱秦曲,他却总也听不明白。他喜欢的虞国乡间小曲,秦国歌女又不会唱。

“这个……”蹇叔犹疑起来,他也听不明白秦国歌曲,又听厌了庙堂雅乐,“嗯,你们会唱宋国乡曲吗?”

“回庶长爷的话,我们不会唱宋国乡曲。不过,前几天有人告诉我,说她会唱虞国乡曲。”一位歌女答道。

“哦,此人是谁?”百里奚大感兴趣,立刻问道。

“回庶长爷的话,此人是我们秦国的一个老太太,在府中做粗使佣工,因听我们庶长爷喜欢虞国乡曲,就说她会唱。这些天我们正跟着她学唱虞国乡曲,一时还未学会。”歌女说道。

“原来秦国亦有人会唱虞国乡曲,倒也稀罕,且让她前来歌唱一曲。”百里奚道。

歌女传下话去,不一会,一个白发老太太已走上堂来。看她的岁数,亦近七旬,却步子稳健,倒也经老,不愧是秦国妇人,百里奚在心中想着。老太太不仅能唱歌,还说她亦善鼓琴伴奏。

琴乃雅器,非大家闺秀和宫府乐女,不能习之,她一个粗使的佣工,如何能奏?百里奚奇怪起来,不由得向老太太多看了几眼,忽觉心中郁闷,似堵着什么,又言之不出。

老太太并没有向百里奚望过去,旁若无人地跪于堂前,弹唱起来:

黄河九曲不停息

河旁住着百里奚

……

“住口!你这疯婆,怎敢提起庶长爷的名讳?”近侍怒喝道。

“别吓她,让她唱下去。”百里奚说着,心里大跳起来。

老太太仍是没有向百里奚看一眼,再次弹唱起来:

黄河九曲不停息

河旁住着百里奚

百里奚、百里奚

为何人称五羊皮

曾记否,曾记否

家中只一老母鸡

灶下无柴

劈了门板煮小米

今日君富贵

忘了儿子忘了妻

黄河九曲不停息

河旁住着百里奚

百里奚、百里奚

为何人称五羊皮

想如今,想如今

父食膏粱儿受饥

夫穿绸缎

老妻为奴日浣衣

今日君富贵

忘了儿子忘了妻

黄河九曲不停息

河旁住着百里奚

百里奚、百里奚

为何人称五羊皮

思当年,思当年

夫行妻送泪湿衣

君坐高堂

妻跪在前献歌艺

今日君富贵

忘了儿子忘了妻

百里奚听着,惊呆了,歌声停了好一会,他才颤抖着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堂前,扶起老太太,仔细端详着。老太太也凝目注视着百里奚,神情似悲似喜。两位老人眼中泪光闪烁,望出去一片模糊,欲说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堂中寂静无声,人人都为眼前的奇异情景“震慑”住了。

“果然是你,是你……你,你老多了啊。”终于是百里奚哽咽着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也老了,可声音还是当年的声音,就像昨天还在和我说话。”杜氏道。她看上去比百里奚要“平静”得多,并无哽咽之状。

“啊……你,你怎么到了秦国?怎么知道了我在这儿?还有……还有我那明视儿又在何方?”百里奚问。

“一言难尽,你走后没几年,家乡就遭了灾,许多人都饿死了,我实在生活不下去,就带着明视儿逃到了秦国,住在岐山之下。母子俩相依为命,靠着采摘野菜度日,后来明视儿长大了,有一身好力气,日日进山行猎,这才不至母子冻饿。只是家里依然穷困,明视儿眼看就四十岁了,还没说上媳妇。前些天听乡邻传言,说是国君用了一个叫作百里奚的他国老头儿当宰相。我听了疑心是你,又不敢贸然相认。就……就自为佣工,进入府中。不想……不想……”杜氏说着说着,再也“平静”不下去,泪如雨下,凝噎难语。百里奚亦是老泪纵横,拉着杜氏的手大放悲声。

“贤弟夫妻团圆,父子亦可相聚,可喜可贺,喜尚不及,为何如此悲之?”蹇叔忙走过来劝慰百里奚。

“吾有今日,全亏兄长扶持啊。”百里奚拉着杜氏,就要向蹇叔大礼相拜。

“此乃贤弟常怀仁厚之心,故天报之,与为兄何干?”蹇叔再次扶起百里奚,并立即传命,使人速至岐山脚下,召孟明视入都。

很快,孟明视被召到了相府。百里奚见儿子生得魁壮威武,力大如牛,且能知礼还识得字,心里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秦穆公听到这件奇事,视为国家昌盛的祥瑞,对百里奚大加赏赐,又拜孟明视为下大夫。

孟明视和白乙丙俱为大力士,一见倾心,立刻成了好朋友。没过多久,秦穆公又招来一位贤士西乞术,亦是力大无比,亦被封为下大夫。秦穆公喜欢力大之士,将三位大力士下大夫收入军中,拜为左、中、右将,统领秦国三军。又以宗室之女嫁给孟明视,还赐给孟明视金甲一副。

秦穆公的三大国策中,第一、第二条都已顺利实行,唯有第三条难以实行。西戎诸族虽不敢与秦国为敌,俱表臣服之意,却并不愿变成农耕之人,更不愿成为秦国兵卒,征伐中原。戎族们从来只是为了夺取财物而战,没有为国君献出生命的习惯。于是,各戎族以犬戎之主赤斑为首领,结成同盟,共同对抗秦国。

秦穆公率领孟明视、白乙丙,向西戎诸族展开猛烈的攻击,屡屡获胜。但戎族虽败,却是溃而不乱,逃而不惊,兵力并未受损。戎族凭借其游牧之性,熟识路径,四处奔走,并不与秦决战。秦穆公渐渐感到粮草接济不上,兵卒也疲惫至极,只得班师回都。蹇叔、百里奚劝秦穆公暂缓出击,先打探清楚军情之后再定进退之策。

“戎族向来各自为政,不服于人,今能结盟,必有能人使之。”蹇叔道。

“主公须先找到这个能人,想法除之,方可平定戎族。”百里奚亦说道。

秦穆公依言而行,派出探使,至戎族中打探军情。探使回报道:“赤斑新得一晋国逃臣,名曰由余。戎族之盟,全为由余撮合而成。”

“戎族性不喜合,由余偏能令其戎族结盟,可谓贤才矣。”秦穆公说道。

“臣有一计,可令赤斑自弃由余,奉送主公。”蹇叔笑道。

秦穆公忙问:“何计?”

蹇叔道:“主公虚言许和,诱赤斑遣由余为使,而留之逾期。又以美人女乐赠予赤斑,使其乐而忘政。如此,其上下必然相疑,主公不仅可得由余,亦可服戎夷诸族。”

秦穆公连称妙计,遣使至犬戎,许其依照往例纳贡,而不再强使戎族“变”成秦国农人。赤斑亦不愿争战下去,闻听秦国许和,欣然应允。因由余本华夏之人,通华夏言语,故以其为使,至雍城拜见秦穆公。

秦穆公以与赤斑结好为名,赠送美女二十。那些美女能歌善舞,又精于媚术,赤斑一见,便神魂颠倒,日夜观舞听歌,沉醉酒色,不理政事。同时,秦穆公又对由余极为“礼敬”,召入内宫饮宴,观赏内宫佳丽的歌舞。

蹇叔、百里奚、公孙枝等人也殷勤招待由余,轮流请其饮宴。由余无心赴宴,但又不敢得罪秦国君臣,只得耐心等着秦国“礼毕”之后,谈论许和之事。可是秦国忽然变成了“礼仪之邦”,种种礼仪无穷无尽地摆出来,令由余根本没有机会“完成”使命。直到过了一年多,秦穆公才算“礼毕”,仍是闭口不谈许和之事,只将由余送回犬戎。

赤斑对由余在秦国住了如此之久却未能完成使命,心中大为怀疑。而由余见赤斑沉醉酒色,亦是不满,屡屡劝谏。赤斑勃然大怒,痛斥由余。由余恐惧之下,奔至秦国。秦穆公大喜,拜由余为中卿,与百里奚、蹇叔二老共掌国政。

由余熟知西戎诸族内情,又精通山川地形之学,引导秦军连连大破西戎之军,然后又劝秦穆公以高官厚禄、黄金美女诱降西戎诸族首领。在秦国强大兵威的攻击和黄金美女的诱惑下,西戎诸族被迫降服。秦国的领地向西直扩至沙州,国境东西达三千里。且诸戎族定居下来,实行农耕之后,使秦国的户口陡增了一倍,物产大为丰富。秦穆公又从戎族中选出悍勇喜战之士,编为禁卫之军。

秦国的兵威更加强大起来,紧邻秦国的梁、芮两国大为恐惧,纷纷派遣使者,以厚礼结好秦国。对于梁、芮两国使者,秦穆公异常礼敬,回赠之物远远多过使者们送来的厚礼。

秦穆公还对梁、芮两国的使者说道:“寡人初服戎族,时时担心那些蛮夷复叛,到时若遇危难,还请贵国多多帮助。”

梁、芮两国的国君顿时放下心来,想着秦穆公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去管别国的事呢?但是秦穆公却非得管别国的事不可,且管的还是赫赫有名的晋国。住在梁国的晋公子夷吾遣密使请求秦国帮他取得君位,他说晋君已病重不起,很快就要去世。 gxmkk9qRItoJ/CaD7JFcsLvMKfDQy6k26wINZDS0Q/shlHovjwDfPT8fWWdd5d+c



第二十一章

君弱臣强家国乱
盈满之心生无妄

太子自杀,重耳、夷吾逃亡,奚齐理所当然地成为新的太子。只是这位新太子年纪太小,尚且不足十岁,名望无法和前太子相比。晋献公对此并不在意,想着他还壮实,至少可以稳坐十年君位。十年的时间,足够他除灭重耳、夷吾以及一切可能威胁奚齐的“敌人”,也足够他将奚齐从一个世事不明的儿童培养成光大晋国、称霸天下的贤君。

不料上天却不作美,令他忽然生出心痛之疾,几次险些病发身亡。骊姬心中恐慌,日日夜夜祷告神灵,愿国君早日病愈。晋献公更加感动,费尽心思地为奚齐盘算着未来的大事。

为了消除隐患,他下令尽逐晋国公族。又诛杀了许多同情重耳、夷吾的大臣。虽然如此,他仍是不放心。他很明白,晋国素重武力,以兵戈治国,朝臣极为强悍,非“暴烈”之君,不能压服群臣。

十岁的奚齐无论如何也难以成为一个“暴烈”之君,压住臣下。国君不能压服臣下,则必为臣下所杀,这在“礼乐崩坏”的中原各邦极为寻常。可是臣下不是公族,晋献公无法尽数驱之,更无法尽数杀之。

一个强大的诸侯,必须拥有无数贤能之臣,如此方能富国强兵,立于不败之地。晋献公若尽数将臣下杀之,那么晋国也必将为强邻灭亡。国家灭亡,国君又岂能独存?

正在晋献公万般无奈之时,传来周室厚赐齐桓公的消息。晋献公立刻被这消息吸引住了——周太子本来无法保住其储君之位,但因得到了齐国的强大支持,结果顺利地登上了王位。他立刻想到——如果奚齐也能得到齐桓公的支持,则君位必可保之。晋国的臣下和重耳、夷吾诸公子就不敢轻易“谋逆”。

当然,晋国的太子要倚仗着齐国才能保住君位,未免会大失晋国的“威望”。只是除了这个办法,晋献公已想不出任何“保护”奚齐君位的计策来。

晋国一向强横,结仇太多,任何邻国他都难以信任。齐国自然也不是晋献公信任的国家,可齐国毕竟是盟主之国。毕竟打出了“尊崇王室,扶助弱小”的旗号。而且事实证明,齐桓公也还算守信,像是一位公正的盟主。

虽说齐桓公也灭了许多“昏暴之国”,但那都是小国。公认的大国,齐桓公都很“礼敬”,纵有机会送到手上,也不动心。鲁国、宋国、燕国、卫国等诸侯都是在齐桓公的扶持之下才得以安坐君位的。

相比之下,他晋献公在这方面和齐桓公相差太远了。他只知灭国,从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灭国的机会,为此什么手段都可以使出。他没有扶持过一个陷入危难的诸侯,反倒趁火打劫,从中得利。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他还有着求助别人的这一天。

在他的眼里,求助别人,就是自取灭亡,是天下第一号的“傻子”。但是现在,晋献公被迫要伸出手来,求齐桓公相助,做一回“傻子”了。也直到这时,晋献公才不得不佩服——齐桓公的确比他更强,不愧是号令天下的盟主。

晋献公打听到齐桓公将在葵丘会盟诸侯,急忙率领众从者,前去赴会。临走之前,他将国政托于里克、荀息二位大臣执掌。只行走了两天,晋献公就觉身体不适,难以快行。他只得令御者缓缓驾车而行,三天还未走完一天的路程。

晋献公刚走出都城,里克就“躺倒”在榻上,不再上朝。许多晋国人都以为里克足智多谋,却不知里克之谋,多出于大夫丕郑父之口。丕郑父为里克的患难之交,二人极为亲密,相互之间无话不谈。晋献公将朝政托于里克、荀息的当天夜里,丕郑父就密至里克府中拜访。

“先生危矣,不日将有杀身之祸。”丕郑父的第一句话,就将里克吓了一跳。

“主公对我信任有加,托以国政,怎会有着杀身之祸?”里克不以为然地说道。

“正是主公对先生信任有加,方使先生面临杀身之祸。”

“贤弟有何指教,尽可明言,休使吾堕入云雾中矣。”

“主公一向不喜齐国,如何竟愿意前往葵丘,甘居齐侯之下?”

“此乃主公为奚齐谋矣。若得齐侯之助,奚齐之君位必固。”

“若不得齐侯之助,奚齐之君位可固乎?”

“不可。故太子、重耳、夷吾之党甚多,而奚齐年少,党羽不众,必难安坐君位。”

“主公素性高傲,难以屈居齐侯之下,吾恐其将空手而回。若主公不得齐侯之助,又欲使奚齐稳坐君位,该当如何?”

“自然要托付大臣,如今朝中大臣以吾及荀息为首……”里克说到这里,陡然停住了话头。他已完全明白了丕郑父为何说不日将有杀身之祸。

晋献公病体难支,只怕活不长久,临终之前肯定会将奚齐托付于他和荀息。对于晋献公的“重托”,他不能拒绝。否则,晋献公必会以不忠的罪名将他诛杀。他只能接受晋献公的“重托”,尽力“辅佐”奚齐。可是奚齐又绝不可辅。无论是重耳,还是夷吾,都决不会坐视奚齐登上君位。

年少的奚齐因为是“恶母”之子,失尽臣下之心,很难是重耳和夷吾的对手,奚齐必死无疑。主死臣亡,他作为辅臣,一样会被重耳和夷吾诛杀。当然,他也可以做一个不忠的辅臣,在适当的时机出卖奚齐。但他身为辅臣,却不“尽忠”,重耳和夷吾岂肯信任,同样会将他诛杀。

“多谢贤弟,使吾从梦中醒矣。”里克感激地说着,对丕郑父深施了一礼。丕郑父笑了一笑,拱手告辞。他知道里克是位极聪明的人,一旦明白所处的险境,自会想法脱身。

次日,里克在上朝时,“不慎”从高车上摔下,“跌伤”了双腿,只能躺倒在榻上。国政大事都落到了荀息一人身上,忙得他成天团团乱转。荀息也曾探视过里克,见其“伤势沉重”,神志亦近昏迷,连来客都无法认出,只好慨叹而退。

晋献公在路上走得太慢,以致“未能”赶上大会,怏怏而返。离开国都的时日不短,他很不放心,打算先回到国中四处巡视一番,然后遣使者至齐,与齐结好。不想他刚回至国都,病势陡然沉重起来,竟至不起。

骊姬伏在榻前,痛哭失声,道:“重耳、夷吾势大,倘若主公不测,我孤儿寡母,能依靠谁人?”

晋献公勉强支撑着精神,说:“夫人不要担忧,朝中里克、荀息,俱是足智多谋之臣,可保奚齐。”言毕,立遣内侍,飞传里克、荀息二人入宫。里克“伤势”未愈,内侍只传来了荀息一人。

这个里克,怎么偏偏在此时“伤”了?晋献公心里满是疑惑,却已不及细想。他只来得及指着榻前的奚齐,拼出最后的力气,说道:“寡人素知大夫……忠信为本,今以储君托之,无负,无负寡人之意。”

荀息哭倒在地,磕头道:“臣当竭尽全力,报答君恩。”

“杀里……杀里……”晋献公的声音愈来愈弱,无法把“杀里克”三个字说出口来。

“主公,主公!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啊!”骊姬凄厉地大叫着。可是晋献公已听不到他心爱的美人在说什么。

晋献公去世后,荀息奉奚齐即位,设立灵堂,以主丧事。骊姬以先君遗命为名,拜荀息为上卿,执掌国政。又拜梁五、东关五为左、右司马,执掌禁军。同时升优施为内宫总管,日夜不离奚齐,严加护卫。

丕郑父再次密至里克府中,道:“荀息贪恋权位,竟以昏君乱令立‘罪妇’之子,取死有道矣。吾闻夷吾欲借秦国之力,谋取君位,先生不可不有所主张。”

“重耳年长,又有贤名,立君当立重耳。”里克道。他本来不喜夷吾,又攻伐过屈邑,唯恐夷吾记仇。

“先生欲行废立之事,必先诛灭‘罪妇’,方可得朝臣之心。”丕郑父道。

“嗯,贤弟之言,正是我心中所想。”里克冷笑起来。当夜,里克即召心腹力士屠岸夷,使其刺杀奚齐。

屠岸夷五短身材,相貌平平,却是极精剑术。对于像屠岸夷这样的力士,里克平日极为敬重,黄金任拿,高车任坐,美女任挑。屠岸夷自然知道他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敬重,因此一听里克派他前去刺杀新君,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磨快短剑,藏于衣内,然后套上内宫侍卫的服饰,趁天色昏黑,混入灵堂。

优施天生有着奉承主人的本领,却缺乏护卫主人的本领。屠岸夷并不困难地接近了奚齐,突出一剑,快若闪电地刺入新君的腹中,然后拔剑飞速后退,顺手将优施的喉管割断。灵堂顿时大乱,到处都在呼喊捉拿刺客,到处都见不到刺客的踪影。屠岸夷早已藏在帐幕间的暗影中,悄然而退。

荀息闻变大惊,急忙奔进灵堂,抚奚齐之尸大哭:“微臣受命辅政,而不能保护主公,罪该万死!”言毕,一头向柱上撞去。梁五、东关五亦赶至灵堂,见状忙死死拉住了荀息。

骊姬闻听凶信,虽极悲痛,尚能保持镇定,令人传话给荀息:“奚齐虽亡,尚有卓子,亦为先君所爱,望上卿辅之。”荀息强忍悲痛,将灵堂守门之卒尽数杀死,接着大会群臣,立卓子为君。

和上次荀息立奚齐为君时一样,里克仍是“伤重”不能入朝。梁五、东关五二人对荀息言道,敢弑君者,非强臣莫属。晋国之强臣,无过于里克,杀新君者,必里克也。

荀息沉默了一会,方对二人说道:“里克,良臣也,不可诬之。二位大夫可对其小心防范,不可言其弑君。”梁五、东关五听了,口中虽没说什么,心中俱是不服。

荀息虽忠于先君,却少谋略,已老而昏聩矣。“二五”在心中想着,觉得不能依靠荀息,须得自谋存身之道。

“里克一日不死,吾辈一日不安。先君发丧之日,众大臣俱须相送,里克党徒少在城中,可使禁军攻破其府,擒而杀之。”梁五说道。

“杀了里克,荀息亦是无用,可将其逐出朝堂。”东关五亦说道。

“二五”不知,荀息在一听到奚齐被杀时,就明白是里克所为。他与里克共事数十年,深知里克的为人,里克做梦都想独掌朝政,压服所有的大臣。

并不是骊姬的一番话,才使得他能够强忍悲痛,立卓子为君。他清楚地知道,里克刺杀奚齐,为的就是要将他压服。只有将他压服,里克才能独掌朝政,为所欲为。

刺杀奚齐,是里克结他的一个警告和暗示——里克能够刺杀奚齐,自然也能够刺杀他荀息。而里克之所以没有刺杀他,是因为他名望极高,对晋国立有大功。里克“希望”他能“悔过回头”,废了“罪妇”之子,投奔到“正人君子”这边来。如此,荀息虽须位列里克之下,但仍可保住荣华富贵。

哼!我身为辅臣,只应听命于国君,岂能屈服于你里克的淫威之下。太子申生固然死得冤枉,然人死不可复生,为臣者,应先救于时而非先补往日之过。卓子虽是年幼,然本性良善,若臣下尽心辅之,可为贤君。因“罪妇”而废卓子,非得迎重耳或夷吾为君不可。重耳、夷吾党徒众多,心地险恶,若回国为君,必是昏暴之君。到那时,我只怕仍是难逃一死。与其死在重耳、夷吾手中,我不如拼了这条老命,扶持卓子为君。

荀息打定主意,欲以装作“老糊涂”之法来对付里克。他明白里克的势力很大,朝臣差不多有一半是出其门下。硬以武力与里克为敌,不是良策。他要利用执掌朝政的有利地位,慢慢将里克手下的朝臣拉过来,削弱其势。待卓子的君位相当稳固之后,他再突然发起攻击,一举将里克置于死地。

可是“二五”却破坏了他的计谋。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趁国君发丧之际,公然以禁军攻打里克的府第。早有准备的里克轻易地击败了“二五”,将其斩杀。同时,丕郑父与大臣贾华等率家兵攻进朝堂,宣称“二五”乃荀息指使,欲灭尽朝臣,使“罪妇”孽子永霸晋国。朝臣大怒,俱投向里克,各出家兵,撞破内宫之门,击杀卓子,乱剑劈死荀息。

临死之前,荀息对丕郑父道:“君幼,老臣尚有可为,君长,老臣必死。望以吾言告于里克。”

丕郑父倒不失信,将此言告知了里克。里克听后,呆了半晌,道:“可惜!他这句话说得太迟了。”

次日,里克大会朝臣,首议补先君往日之过。太子申生身遭奇冤,自当复其尊号,并重新以储君之礼改葬。骊姬迷惑先君,罪该万死,非常刑可以处置。里克想出一个奇妙的刑罚,命人将骊姬衣服剥光,绑在朝堂大柱上,众大臣轮流以鞭击之。

鞭杀骊姬之后,里克又令将骊姬之妹少姬送与晋献公墓中殉葬。最后又尽灭“二五”、优施诸叛臣九族,根除后患。荀息因有大功于国,罪仅及身,家族赦其不死,命退出所封田园,贬为庶民。

先君之过已补,就该议定新君之位。众大臣在朝堂上激烈争吵起来,一部分人认为该立夷吾,另一部分人认为该立重耳。

争得里克恼了,按剑厉喝道:“重耳贤而年长,理应承袭君位!”

众大臣这才默然无语,里克亲笔写下迎请重耳的帛书一封,命诸大臣签名在后。大臣们都签了名,唯有狐突拒不签名,说:“吾与重耳有甥舅之亲,签名之后,难逃史官讥为私心。”里克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饶恕”了狐突的“犯上”作为。

狐突本为重耳之母狐姬之弟,虽是戎族之人,却精通华夏六艺,也曾为晋国立下许多功劳。他的两个儿子狐毛、狐偃都随重耳逃亡在外,晋献公却并未加罪于他。晋献公一直对利用戎族来袭扰敌国大感兴趣。留下狐突的性命,可以结好戎族。此时犬戎之族已被秦国征服,狐突本已没有什么用处了。但他偏偏是重耳的舅父,里克不能一边迎重耳回国为君,一边又将重耳的舅父杀了。

里克假传先君之命,封屠岸夷为上士,令其携带帛书,前往犬戎部落迎接重耳回国。重耳身在犬戎之中,日子过得并不舒畅。先是犬戎和秦国争战,到处迁移,连累他也只好跟着到处跑。后来犬戎降服于秦,改牧为农,一时适应不了,乱糟糟的时有残杀之事发生,使其整天生活在不安之中。

秦穆公知道重耳在犬戎中,常派人看望他,赐给他酒食等物。然而这种动荡不安的日子,重耳已过够了,再也不想待在犬戎部落里。因此接到里克的帛书,重耳大喜过望,立刻就要整顿行装,回去当国君。可是狐毛、狐偃兄弟却当头泼了他一桶凉水。

“帛书上并无吾父签名,显然吾父以为公子不宜回国。”狐毛道。

“里克素来阴险悍恶,只怕会与公子不利。况其连杀二君,恶名满天下。公子若在此时回国,天下人就以为里克所为皆为公子指使,徒为其担当恶名耳。还有夷吾势强于公子,岂肯甘居公子之下?公子欲与夷吾相敌,势必依靠里克不可。而若依靠里克,又必失去权柄,受制于人矣。故为公子计,当暂退一步,让夷吾与里克互争,待其两败之时,再从中取利。”狐偃说道。

狐氏兄弟为重耳智囊,一向深受重耳信任,言必听,计必从。虽然国君之位的诱惑太大,重耳还是听从了狐氏兄弟的劝谏。

“众位大夫好意,重耳自当铭记在心,然重耳逆父命逃亡在外,是为不忠。又不能尽哭灵之礼,是为不孝。不忠不孝,岂可立之为君。望众大夫另迎贤者,以安国人。”重耳对屠岸夷说道。

屠岸夷返回晋国,将重耳之语告知里克,气得里克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朝臣闻知,纷纷向里克进言——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大夫速定君位。重耳不肯回国,最有资格成为国君的公子只能是夷吾。

里克又怎愿立夷吾为君?迫于情势,他一边不得不派人往梁国迎请夷吾,一边却集大军于梁晋边界。他要让夷吾知难而退,也学重耳来一番“让贤”之举。夷吾急了,连连派人催促秦穆公助他回国为君,还许诺一旦事成,赠以黄河西岸五座城池。穆公夫人穆姬心忧故国,亦劝秦穆公助夷吾为君,以免晋国大乱。

秦穆公因定下“隐藏锋芒”的国策,并不愿公然出兵,助夷吾回国。夷吾焦虑之下,又派使者向齐桓公和周天子求救。齐桓公早就等着在晋国面前显示盟主风度的机会,见到夷吾派来的使者,不禁大喜,立即发出盟主之命,并亲率兵车百乘,赶往晋国“平乱定君”。鲁、宋、卫、郑等国也各派大将统率战车,向晋国进兵,以听从盟主之命——“安定晋国”。直到这时,秦穆公方顺势出动兵车百乘,以“响应”盟主的号召。在各诸侯国的强大压力下,里克被迫收回边界之军,“恭迎”夷吾承袭君位。

周襄王元年 (公元前651年) 十二月,公子夷吾率亲信虢射、吕饴甥、郤芮等人,得意扬扬地进入绛都。因秦穆公为晋献公之婿,亦入绛都,和隰朋共同主持夷吾的即位仪式。公子夷吾如愿成为晋国国君,是为惠公。

在大会朝臣之后,晋惠公立开府库,以黄金宝物感谢齐桓公和众诸侯的仗义相助。齐桓公和众诸侯都很满意,率兵班师回国。只有秦穆公闷闷不乐,在回国的路上怎么也打不起精神。

唉!齐侯一声令下,诸侯俱争先恐后从之,将来我若争霸天下,势必会与齐侯为敌。如此强大的敌人,恐怕不易胜之。晋侯许大事若成,当赠河西五城,可是直到我告辞回国,怎么也不听他提起?秦穆公想着,命兵卒连夜疾行,尽快赶回雍城。

他要和百里奚、蹇叔、由余等大臣商议出一个办法来,逼迫晋惠公遵守“诺言”,送上河西五城。

和秦穆公相反,齐桓公令士卒慢慢而行,两日方行一日的路程。沿途无数小国的国君领着臣下跪在道旁,恭迎盟主大驾。许多小国的国君甚至甘做“内侍”,跟随齐桓公左右,直至将齐桓公送出国境。如此“大礼”,只怕连周天子也没有福气享受,齐桓公愿意慢慢而行,就是为了多多享受“大礼”。

天下真正的强国,除了我齐国之外,不过是楚、晋、秦而已。楚国在寡人的兵威下,拱手屈服,不得不向王室上贡包茅。晋国的国君之位非是寡人,就不能定下。秦国虽远在西陲,一样须得听从盟主之命。放眼天下,还有哪一国能与我齐国争胜?还有哪一个诸侯能与寡人相提并论?不,休说是诸侯,就算是周天子,又岂能与寡人相提并论?古往今来,又有何人的功劳可与寡人相比?寡人立千古未见之大功,就只能得到一个盟主的名号吗?齐桓公在深深陶醉于“大礼”的同时,又深深地感到遗憾。

虽说是慢慢而行,终究还是行到了齐国边境。管仲和鲍叔牙率领文武朝臣,立于边境,恭迎国君。齐桓公心情愉快,将管仲召入车中,同乘而行。

天气晴朗,齐桓公举目东望,忽然浑身一颤,神情异常激动。管仲顺着齐桓公的目光向东望去,只见一座高山巍峨直入云端,气势非凡。

“泰山!我齐国雄视天下,为第一大国;而泰山亦雄视天下,为第一高山。此山属我齐国,与我齐国互为相映,岂非天意?”齐桓公兴奋地说着。

泰山地处齐鲁交界,认真说起来,一大半倒在鲁国境内,怎么好说“属我齐国”呢?管仲心里说着,口中却道:“是啊,天下第一高山属我齐国,天下第一贤君,亦属我齐国。”

“哈哈哈!天下第一贤臣,也是属我齐国矣!”齐桓公大笑起来。

天下第一贤臣?我真能算是天下第一贤臣吗?当初我立下的志愿,可不只是做天下第一贤臣,而是欲平定天下啊。如今天下可算平定?应该说是平定了吧,连楚、晋、秦诸强大之国,不也屈服于我齐国吗。

不,不!楚、晋、秦决非真心服我齐国,我齐国也无力令其真正归服。可惜我老了,不然,可趁此晋乱之机,彻底征服晋国,立我齐国所能慑服之公子为晋君,然后以齐、晋两国之力,击灭楚国。

晋、楚若归入我齐国,则秦国不战即可胜之。只是此等大功,非我此生之力可以至矣。我今后当尽量少沉醉于声色之中,多多教导公子昭,使其完成我齐国未竟之大业。管仲心潮起伏,忽疑忽忧,乱纷纷地理不出头绪。

“仲父!寡人闻三代有封禅泰山之盛举,其典如何?”齐桓公笑毕,陡然问道。

管仲一惊,啊,难怪主公对这泰山大感兴趣,他竟是想起了封禅之事。

封禅是极为盛大的典礼,只能由天子奉行,且一般的天子还无资格举行封禅大典。只有立下了极大功劳的天子,才能行封禅大典。封禅一般是选择天下最高的泰山,在山顶上开出一片平地,筑上高坛,奉上祭物,以表示天子已完成上天赋予的重任,无愧于万民之主,并乞求上天继续赐予福兆。因为封禅是天子亲自与上天“对话问答”,须极具诚敬之礼。在正式封禅之前,须广祭四方山川神灵、日月星辰,礼仪繁复,非十余月不能完成,且耗费巨大,以亿万钱计。

“嗯,仲父,你没听见寡人的话吗?”见管仲不答,齐桓公有些不满地问。

“啊,主公是问,是问封禅之典?”管仲迟疑地说着。

“寡人当然问的是封禅之典。”齐桓公已带着怒意。他觉得管仲已老,神智衰弱,不似往日那般聪慧敏捷,应对如流。

“据微臣所知,古贤之王,欲行封禅大典者,共有七十二家,然名传后世者,不过十二家也,为无怀氏、伏羲、神农、炎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汤、周成王,此皆至贤之王也。故欲行封禅,须有代天受命之功,革旧成新之业,方可行之。”管仲肃然道。封禅之事,与平天下之大业极为有害,决不可让主公行之。管仲在心中说道。

齐桓公面露不悦之色,道:“仲父是说寡人比不上古贤吗?想寡人出兵向北,灭山戎,亡孤竹、救燕国,深入荒绝之地,几不能还。又出兵向南,败蔡国,服楚国,兵临方城,登高南望,已能见到汉江。且安定宋、鲁,筑城于卫,又讨郑救许,更平晋国之乱,使秦国服从号令。就连天子,也须寡人之力,方可登上王位。寡人此功,虽夏、商、周三代开创之主,亦不可及矣。三代之主可行封禅大典,寡人为何不可行之?”

“封禅之典,须对上天极为诚敬,不仅有开创之功,还须有兴瑞之物,方可行之。”管仲知道“讲理”讲不过齐桓公,另换了一个话题说道。

“何为兴瑞之物?”齐桓公问。

“东海之比目鱼、西海之比翼鸟、北海之凤凰、南海之麒麟,谓之兴瑞之物。上天若欲降福于圣贤之主,必使四方兴瑞之物齐至。”管仲答道。

“这……这真有其事吗?”齐桓公犹疑地问。在四方兴瑞之物中,他只见过东海产的比目鱼。他也曾听说过圣贤之主临世,须有凤凰、麒麟现瑞,故派人四处搜寻,却是一无所获。

“此乃史书所载,俱可考证,当然是真有其事。比如商之武丁,可谓中兴圣主,因四方瑞物未至,故不行封禅之事。还有周之文、武二王,俱为至圣至贤之主,因瑞物不现,亦未行封禅大典。”管仲神情凝重地说着。

“文、武二王乃周室开创之主,如何瑞物反倒不至?”齐桓公问。

“殷、周之交极乱,恶浊之气久蔽天下,故上天不明于下,瑞物不至矣。后天下大治,清爽之气充于宇宙,故瑞物不招而至,所以成王功不及于文、武,而能行封禅大典,受上天赐福。”管仲答道。

“仲父所言,亦是有理。今日天下亦是乱极,寡人虽竭力平之,然恶浊之气恐未散尽,上天难明寡人之功矣。所以兴瑞之物,寡人尚难见之。这封禅大典,看来只能指望昭儿行之。”齐桓公遗憾地说道。

“主公亦有文、武二王之德,自当将封禅大典让与储君。”管仲笑道,心里松了一口气。

“如此,倒便宜昭儿了,哈哈哈!”齐桓公又大笑起来。

国君亲征凯旋,按例当大宴群臣,以志庆贺。齐桓公对于朝堂大宴,有着极佳的兴趣,无事尚是不肯间断,有大功可以宣扬,就更加讲究铺排了。但是齐国朝臣和公子们对于齐桓公的大宴,俱感厌倦,不想参加,却又不敢不参加。只有一个人对齐桓公的朝堂大宴毫无厌倦之意,他就是齐国太子——公子昭。

每次朝堂大宴,众文武大臣们就会对齐桓公称颂不已,同时也会对太子昭称颂不已。虽然太子昭只有十二三岁,却也如醉酒一般对臣下的称颂沉迷不已,以致隔几日不曾听到那称颂心里就不舒服。大臣及公子们的厌倦,不仅是在朝堂大宴上必对国君和太子大加称颂,还在于要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听那舒缓呆板的雅乐。

齐桓公本来亦对雅乐不感兴趣,不想年岁老了,兴趣也大为改变了。他不厌其烦,反复对众公子们说道,天下之乐,至妙者无过于雅乐,多听雅乐,虽非圣贤,也必可成为圣贤。齐桓公希望他的公子和大臣都是贤者,都愿意恭听雅乐。

没有一位公子或大臣想让齐桓公说他不是贤者,因此也就没有一位公子和大臣对朝堂上的雅乐露出厌倦之意。

此时此刻,朝堂上立着八八六十四位美貌歌女,轻舒长袖,缓缓而歌。歌女们唱的是小雅之乐《棠棣》,是一首欢宴兄弟时不可缺少的乐曲,众公子和大臣们不知听过了多少遍。然而众人都似第一次听见这首乐曲,个个摇头晃脑,“如痴如醉”。

齐桓公在小雅之乐中,也最喜欢这首曲子,几乎每次朝堂大宴,都要令人歌之。他希望儿子们休要“兄弟阋于墙”,而要牢记“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如此,他的儿子们才能同心协力,“外御其侮”,将他开创的霸业永远保持下去。

使他感到满意的是,儿子们好像已懂得了父亲大唱《棠棣》的深意,看上去已是和和美美,毫无争斗之意。但是他在内心最深处,总有些放不下心来,怕儿子有一天仍会自相残杀。

当初他为了当上国君,曾毫不犹豫地将兄长公子纠置于死地。他的儿子们就不会依照“先例”,以武力夺取君位吗?每当想到此处,他就要让儿子们到朝堂上来,听歌女大唱《棠棣》之曲。

管仲看着朝堂上众多的歌女,心中异常伤感。他非常不满齐桓公的朝堂大宴,不是因为那些听之令人生厌的乐曲,而是因为歌女们的队形。

只有天子,才能以八八六十四位歌女同舞于朝堂上。诸侯僭用天子的乐舞之仪,是为大不敬,当以王师攻伐之。齐桓公身为盟主,以“尊王”号令天下,又怎么能对天子大不敬呢?

假若楚晋诸强国以“不敬天子”的罪名兴师问之,齐国当以何语回答?但是满朝文武大臣,竟无一人站出来劝阻齐桓公,好像齐桓公早已做了天子,以天子的乐舞示之朝堂乃是理所当然。如果鲍叔牙在朝堂上,主公绝不会如此骄淫失态矣。管仲在心里感慨着。

自从葵丘大会之后,鲍叔牙就病倒了,不能上朝视事。管仲常去看望鲍叔牙,每一次都听到鲍叔牙忧虑国君日渐骄淫的叹息声。鲍叔牙叮嘱管仲须不避君威,维护礼法大道,犯颜匡正主公的过失。然而“犯颜劝谏”正是管仲的弱处,他无法克服在心底深处存有的对齐桓公的畏惧感。那种畏惧感已化为他的骨肉,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朝堂大宴散后,管仲径直赶往鲍叔牙府中探问。鲍叔牙依旧躺坐在榻上,正盯着面前的小案,凝目沉思。小案上放着四十九根蓍草,排成一个完整的卦形。

“唉!怎么又是这等不吉之卦。”鲍叔牙叹道,将蓍草混成一堆,重新演算起来。

年轻的时候,鲍叔牙对易经八卦的演算极感兴趣,几乎日日钻研不休,后来他当上了大夫,忙于国事,就很少有闲心演算八卦。近些天他病卧榻上,不觉又对八卦的演算来了兴致。在他又一次演出卦形之时,管仲已在一个小童的引导下走了进来。

“老弟请坐,恕为兄不能行礼。”鲍叔牙拱了拱手。

管仲抬手回礼,就势坐在榻沿上,向小案的卦形望过去。那卦名为无妄,上卦为乾,下乾为震。

“嗯,鲍兄,此卦倒是大有深意,其上卦为乾,乾为天为刚为健。其下卦为震,震为雷为刚为动。动健相连,双刚相迭,阳气大为充沛啊。此卦主天空鸣雷,震动万物,人心奋发,大有作为。只是行事须遵正道,不可妄行,所以这卦名就叫作无妄。方今我齐国之威,正如天空鸣雷,震动万邦。然刚气太盛,难免会使人作无妄之行。”管仲思索着说道。

“老弟看得一点也不错,此卦爻数为六三,暗藏着凶险。”鲍叔牙边说边将一卷记录着爻数象辞的竹简递给管仲。

管仲展开竹简,见无妄之卦的六三爻数下记有一段象辞:

六三: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

曰:行人得牛,邑人之灾也。

“依爻数象辞上来讲,是说将发生意外的灾难,好比系牛系在了不该系的地方,结果让路上的行人顺手牵走了,致使邑人受了灾。”管仲道。

“难道是我齐国行了什么不该行的事,以致要发生意外的灾难?”鲍叔牙似是在问着自己,又似是在问着管仲。

“鲍兄,你安养病体要紧,国家之事,不必太过忧心。”管仲安慰地说道。

“齐国能有今天这个地步,不容易啊,我又怎么能够不为之忧心。”鲍叔牙道。

“如今我齐国上下和睦,百姓安康,朝政清明。天下万邦,无不对我齐国仰慕至极。鲍兄还有什么可以忧虑?”管仲笑道。

他有些后悔——不该和鲍叔牙谈论什么卦意。鲍叔牙只会为国事而演算八卦,与鲍叔牙谈论卦意,就是与鲍叔牙谈论国事。谈起国事,鲍叔牙就会心情激动,言语高昂,大大不利于他安养病体。

“眼前我齐国自是不错,威德远扬,只是日后如何,令人不能不忧啊。近日我演算八卦,所得大都为不吉之爻,此中莫非有天意暗示?‘无妄’之卦意为不可妄行,须遵正道。可是我听说主公近来有颇多妄行之事,甚至僭用天子礼仪。嗯,听说今日主公又在大摆朝堂之宴,有没有什么僭用天子礼仪的妄行?”鲍叔牙问。

“这……”管仲犹疑了一下,笑道,“不仅是主公有僭越之妄行,小弟亦有许多不端妄行。主公赐我在府内建筑高台,名曰‘三归’,言百姓归,诸侯归,四夷归也。”

“府中建筑高台,只有诸侯才能为之,你怎么也建起高台来了?”鲍叔牙急了,厉声问着。如果连管仲都僭越妄行,又怎能指望他去劝谏主公?

“僭越之行,有大有小,大曰妄行,小曰不端。不端尚无大碍,妄行必致灾祸,小弟此举,是欲主公沉入不端,而不妄行。实是无奈之举啊。”管仲感慨地说道。

“你又是这一套,僭越就是僭越,何论大小。”鲍叔牙不满地说着。

“僭越当然有大有小。”管仲说着,把齐桓公欲行封禅大典的想法仔细地讲述了一遍。

“主公欲行封禅,莫不是想做天子?”鲍叔牙吃了一惊,浑身冰凉。齐桓公若想做天子,势非灭了周室不可。

自平王东迁以来,列国虽是不敬周室,大违礼法,却从无灭周之举。就连那自居蛮夷之邦的强横楚国,也不过是欲与周室并称为王。齐桓公之所以能成为霸主,号令天下,一是凭借强大的兵威,二是凭着“尊王攘夷”的号召。如果齐桓公不仅不“尊王”,反而要“灭周”,那么齐国君臣数十年的艰苦努力,岂不尽付之流水?天下诸侯结成的“尊王”之盟必然崩裂。列国又将互为攻杀,一片混乱……

“主公若行封禅,非登天子之位,不能遂其欲愿。小弟纵容主公小有僭越,使其乐醉其中,正是为阻其大僭,免使天下混乱,你我之功毁于一旦啊。”管仲说道。

“唉!主公好胜之心,竟是至老不改。”鲍叔牙不禁长叹了一声。

“鲍兄不用忧虑,主公好胜之心,虽难以劝谏,却可隐夺。”管仲安慰道。

“俗语说‘水满则盈’,我齐国是否已至‘满盈’?方今秦、晋诸国兵势甚强,将来必为齐国之患。”

“鲍兄此言差矣,秦、晋两国,一有戎族之乱,一有公族之乱,国势自会削弱,难以为患。”

“贤弟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秦、晋两国,各有大贤,自会平其内乱。”

“不知鲍兄所言大贤,是指何人?”

“一为秦君,二为重耳。秦君虚心纳贤,能用一‘五羊皮相国’,可见其志不小。重耳不为小利所动,礼让君位,所谋必为大也。”

“秦、晋两国相连,势若俱强,必难相容。二强相斗,我齐国自可从中取利,不必畏惧。”

“有贤弟在,自不须畏惧那秦、晋两国。可是,贤弟也老了啊。”

“齐国已成礼仪之邦,人才济济,将来自会有更胜你我之人。”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啊。”鲍叔牙说着将案上的蓍草重新放好,欲再次演算。

“今日就不必了吧,小弟腹中正饥,欲讨鲍兄美酒一醉。”管仲挡住了鲍叔牙的手臂。

“美酒我这里倒有,只是没有美女歌舞助兴。”鲍叔牙笑道。

“不妨,没有美女,还有我呢。”管仲也笑了,站起身,拿下墙上挂着的桐木七弦琴,端坐席上,问,“不知鲍兄欲听何曲?”

“能得仲父之歌,实乃叔牙之幸也。不论何曲,仲父唱来,自然俱为仙乐。”鲍叔牙兴致勃勃地说道。

他知道管仲如此,是想让他忘掉忧虑,高兴起来。鲍叔牙心里也想高兴起来,好尽快将病养好,入朝劝谏国君,使其不作无妄之行。 GZw2/AT578wmZy0eEDL71nEKW008Ba/F2IW4eMWhnP2BW7ZLCjv8ZpIKpyHGtw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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