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虢两国并非普通之国,俱为一等公爵,大有来历。虞国的始祖为周室太王的次子虞仲,名望极为崇高。
当年太王一心想使第三个儿子季历承袭君位,以便使君位顺利地传到能够光大周室的孙儿姬昌手中。太王的长子太伯和次子虞仲知道父亲的心意,为了避免父亲落下“废长立幼”的恶名,也为了族人不至自相残杀,远走天涯,使姬昌顺利地登上王位,完成了光大周室的宏伟大业。姬昌对太伯和虞仲极为敬重,临去世时再三叮嘱儿子们,一定要找到太伯和虞仲的后代,对其善加爱护。
周武王继位之后,牢记父亲的叮嘱,天下刚一平定,即派出使者渡江寻访太伯和虞仲的后代。使者们在太湖之畔的姑苏之地找到了太伯和虞仲的后代。原来当地人对太伯的义举非常崇敬,拥太伯做了首领。
太伯去世后,因为没有儿子,由弟弟虞仲继位。虞仲去世,儿子叔达继位;叔达去世,儿子周章继位。武王使者寻找到的人正是周章。武王大为高兴,立即让周章入朝为卿,但是周章宁愿做一蛮夷首领,也不愿去王都享受荣华富贵。
武王无法,只好把周章的弟弟接到王都,授以上卿之位,并将从前夏都的旧址作为其封地。为了表示周室对太伯、虞仲的敬意,武王赐周章的弟弟号为虞仲,并代代相传。后来武王大封功臣之时,将虞仲名列第一等公爵,位在周公、姜太公等开国元勋之上。
虞仲因其称号,命国名曰虞,奉祭太伯、虞仲,正式成为周室宗亲。历代虞仲都是周室的坚定拥护者,并不因为周室的衰弱而改变初衷。
和虞国相比,虢国的先辈虽不那么显赫,却也是周室的近支宗亲。虢国的始祖是季历的儿子,周文王的弟弟,在周室的开创之时立下了大功,极得文王父子敬重。因此,在大封功臣的时候,虢君得到肥沃的土地,并名列一等公爵。同虞国一样,虢国亦是周室坚定的拥护者,成为王都西边的屏障。
虞、虢两国同为宗室,国界又紧密相连,一向和好,订有同盟之约。但是近些年来,虞、虢两国却有些面和心不和,尤其是虞君,对虢公充满了怨恨之意。
虢国兵势强于虞国,被东迁的周室看作对抗晋国以及西方诸侯的依靠,深受历代天子的敬重。在晋国分为翼城和曲沃两强之时,虢君屡率大军攻击曲沃,使晋献公的祖、父辈数次功败垂成,大伤元气。曲沃庄伯为此忧愤而亡,临终前让儿孙们发下誓言——一定要灭了虢国。
虢国并不与晋边界相连,每次攻击晋国,都从虞国经过。虞国不仅“借道”给虢国,还供给粮草,慰劳军卒,有时甚至出兵助战。但虢君向周室上报“战绩”时却很少提到虞国,掳得的战利品也很少分给虞国。虢君还指责虞君不敬王室,贪图苟安,从未主动攻击过不听王命的晋国。虞君气恼之下,取消了一年一度与虢君会猎黄河的惯例。
正是知道虞、虢两国不和,晋献公才有了一举灭掉两个一等公爵之国的雄心。虢国是晋国的世仇,将其灭亡,能够大大增强晋献公在国中的威望。晋献公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获得“威望”,以稳坐君位,并使国人相信他诛杀太子,改立奚齐为储君的举动是一个英明的决断。
虢、晋之中隔着虞国,要想灭亡虢国,必须将虞国一同灭亡。
荀息对晋献公言道:“虞、虢两国以一对一均不足与晋为敌,若以二对一则晋国未必能灭之。臣以为当分而取之,方可必胜。”
“如何才能分而取之?”晋献公问。
“虢国与晋有仇,天下共知。主公可派一能言之人为使,卑辞请求虞君借道。容我晋国伐虢。待灭了虢国,大军回返之时,可趁虞国不备,突袭灭之。”
“虞国与虢国订有盟约,今虽不和,岂能容我借道?”
“虞君性贪,主公以重宝赠之,其心必动。”
“寡人闻听虞国有两位贤臣,一为宫之奇,一为百里奚,素有智谋,必能看出我晋国之图谋。若其对虞君加以劝谏,奈何?”
“虞君性贪而又愚蠢,臣下虽有良言,必不听从。”
“嗯,不错。”晋献公点头称是,“我晋国能言之臣,无过于爱卿矣。就烦爱卿为使,至虞借道。只是不知以何重宝,方能使虞君心动?”
“闻主公新得千里马一匹,又有夜光宝璧一双,出此二宝,必可使虞君心动。”荀息道。
“这……”晋献公犹疑起来,“千里马乃屈地所产,与野驹奔合始能得之,千万匹中方有其一,可遇而不可求。夜光宝璧乃从沙漠夷种处得来,举世独有。此二宝乃寡人至爱,弃之他人,实在难以割舍。”
荀息笑道:“虞若借道,其国必亡于晋。主公二宝,不过是暂且寄放他处,何言弃之?”
晋献公恍然大悟,当即令宦官飞驰宫中,取来千里马与宝璧交给荀息,前往虞国“请求借道”。
虞君初闻晋欲借道,勃然大怒,命人驱逐荀息出境,但见到千里马和夜光宝璧之后却是转怒为喜,立即召见荀息。那千里马浑身血红,无一根杂毛,用以御车,快于疾风,却又温顺可爱,不见丝毫暴戾之气。夜光宝璧小巧玲珑,径不过寸,置于暗处竟闪出晶亮的荧光来。召见荀息之时,虞君犹自把宝璧合于掌中,只留一缝观其荧光。
“如此重宝,天下罕见,尔君奈何惠及寡人?”虞君问。
“君公之贤,天下知名,吾君一向敬慕,虽得重宝,不敢私藏,特献于君公,以表诚心。”荀息谦恭地回答着。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但不知贵国所求为何?”虞君明知故问,一副聪明绝顶的神态。
“吾国屡受虢人之欺,忍无可忍,今欲借道以讨之,使其不敢轻视吾国,若幸有所获,当尽数归于君公。吾君并请与君公结盟,荣辱与共,世为兄弟之国。”荀息说着,深施一礼。虞君听了,心中大为高兴,欣然应允荀息的借道请求。
虞国大夫宫之奇与百里奚闻之,急忙进宫,谏阻虞君的借道举动。
宫之奇道:“晋国乃虎狼之邦,绝不能容其借道。否则,虞国必亡。”
虞君不以为然,道:“晋国与寡人同姓,俱为太王之后,怎么会有亡我之心?”
“主公,晋君心怀险恶,人所共知。其尽杀同族兄弟,又逼亡太子,无丝毫仁爱之心,岂肯以同姓之名,而不亡人之国?况耿、魏、霍三国,俱为晋之同姓,俱为晋君所灭,前车之鉴,不可不察啊。”
“耿、魏、霍三国之君俱为贪暴昏庸之徒,岂能与我虞国相提并论。”虞君不悦地说着。
“主公若借道晋国,则在天下人眼中,与耿、魏、霍之君无异矣。”宫之奇毫无畏惧地说道。
“大胆!”虞君怒喝道,“虢君轻视寡人,常使寡人蒙羞,今借道与晋,正可雪寡人之耻。况晋君对寡人甚是恭敬,奉献重宝,又欲与寡人结为兄弟,并无丝毫恶意。而你却有意为难寡人,是何道理?”
“晋君示好主公,是欲亡虢耳。虞、虢国势相当,世代交好,合则两利,分则两伤,犹如嘴唇和牙齿一样不能分离,虢国一日不亡,晋君一日不敢有亡虞之心。虢国今日亡,虞国则明日必亡。此正俗语所云‘唇亡齿寒’也。望主公切勿以小怨而忘大义,自取亡国之祸。”宫之奇大声说道。
“虞国能与虢国盟好,为何不能与晋国盟好?寡人心意已决,不可更改,尔等且退下去吧!”虞君不耐烦地挥手说道。
宫之奇还欲大声争辩,却觉衣袖被人连连牵动。他回头看时,见百里奚正对他连连使着眼色,让他不要劝谏。宫之奇退到宫外,埋怨着百里奚:“大夫素称贤者,为何不助我一言,反倒止我劝谏,是为何故?”
“以大夫与主公之亲,尚不能使主公回心转意,何况我呢?”百里奚道。宫之奇无言以对,眼望天际,心头只觉异常沉重。
他为虞国世族,自幼寄养宫中,与国君极为亲善,有如“兄弟”一般。但是虞君只愿与他谈论声色犬马及金宝之物,却不愿听他谈论治国之道。而百里奚出身寒微,仅是因为他的推举,才当上了大夫。如果他不能谏止国君的荒唐作为,朝中就无人令国君改变决断。
“唉!如此下去,虞国必亡。”宫之奇长长叹了一口气。
“为人臣者,须尽为臣之道,臣道已尽,不必遗憾。进良言于愚者之耳,犹弃明珠于暗。夏桀杀龙逢,殷纣诛比干,都是因为臣下强谏之故。大夫与我有知遇之恩,我不忍大夫成为昔日之龙逢、比干,故阻止大夫强谏。天道循环,有国兴,亦有国亡,非人力可以挽回。”百里奚道。
“既然是上天要虞国灭亡,我也无法。你说得不错,臣道已尽,也不必遗憾。只是我不愿背上亡国之臣的恶名,欲另投他国。你甚有才智,何必埋没至此?我等同行,也不寂寞,不知你意下如何?”宫之奇问。
百里奚摇头道:“大夫已尽臣道,当可远行。我尚未尽臣道,自应留下。”宫之奇知道百里奚素来不肯轻易改变想法,也不勉强,他回到家中,立即召集全族人丁,连夜逃往异国。
晋军顺利通过虞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逼虢国都城。虢君措手不及,慌忙引军上城,已是难以抵挡潮水般涌来的晋国兵卒。无奈之下,虢君只得带着家属,以精锐兵卒开路,突围而出,逃奔王都洛邑。
晋军大获全胜,掳得金宝并内宫美女无数。荀息将大部分金宝美女装车送至虞国,以答谢“借道之恩”,并请虞君出城至黄河之畔,与晋献公会猎为乐,立约盟好。虞君大喜,尽出城中精锐兵卒,欲在晋献公面前一显其“武勇”。
晋献公兵分两路,一路由他亲领,虚迎虞君,一路由荀息统领,绕路掩袭虞国都城。虞君在两面夹攻之下,又无防备,一败涂地,直至做了俘虏,还恍然若在梦中。百里奚和许多虞国臣子一样,成了晋军的囚徒,千里马和那夜光宝璧自然又回到了晋献公手中。
晋献公一举灭掉虞、虢两国,兵势扩充至黄河之南,直接与周室接壤,声威大震,西北各国纷纷与晋盟好,以黄金美女作为奉献之礼。里克被荀息立下的大功所激,督军向屈邑猛攻。公子夷吾抵挡不住,被迫逃往梁国。晋献公得意之极,厚赏荀息、里克二人,又欲兵进洛邑,吓唬周室一番。
本来,晋献公对周室虽无好感,也无恶意。前些年周室为使虢、晋两国不再争战,还曾派周公出使晋国,给了晋国很高的荣耀。但是近几年来,晋献公却对周室大为不满。
因为周室居然默认齐国为天下盟主,使齐国有号令天下的权力,被称为霸主。晋献公向来不服齐国,认为只有晋国才可成为霸主。齐桓公不过是趁他国中不宁,兵锋未及指向东南,这才捡了便宜,妄自尊大起来。
现在他已杀尽桓、庄之族,又逼死申生,逐走重耳、夷吾,消除了腹心之患,更灭了虞、虢两国,立下了赫赫兵威。晋献公渴望着与齐国大战一场,分个高低胜负。看看谁是真正的天下盟主。可是齐国太远,又隔着郑、卫、宋、鲁等不弱之国,晋军难以前往挑战。最好的办法是将齐军引出来,以逸待劳,方为上策。威吓周室,是引诱齐军出来的最好办法。齐国是天下盟主,号称尊王,见到周室危难,不能不出兵相救。
就在晋献公意图兵进周室之际,国中忽然传来警报——赤狄之族乘虚南下,劫掠人口粮草。晋献公只得按下勃勃雄心,回军北上,驱逐赤狄之族。
赤狄之族在晋之北方,燕之西方,拥众十余万,常常袭扰华夏诸邦。近来燕国兵势强盛,迫使赤狄臣服,并听从其命,专掠晋国。晋献公这才想起,燕国受齐之厚恩,决不会坐视他与齐国争战。如果他在南边与齐国争战,燕国从北边掩杀过来,他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看来他要争霸天下,非得先解除了北边的忧患不可。
晋献公整顿兵车,分屯士卒,又从虞、虢两国臣子中选拔人才,充实朝廷。百里奚有贤臣之名,晋献公令里克召之,欲用其为大夫。不想百里奚却拒绝了晋献公的恩宠,道:“臣子去国,不去敌国。去亦不可,岂能做敌国之大夫?”晋献公听了,大为不悦,本欲杀了百里奚,又想着正在招纳降臣之际,不可吓跑了“有用之才”,遂暂且放下了杀心。
过了几日,秦国忽派大夫公子絷为使,至晋国求亲。原来秦君即位已有六年,尚未立正室夫人。秦国先前一直与西北各蛮夷之族互通婚姻,后来国势强大起来,就想与中原各邦结亲。但在中原各邦眼中,秦国和蛮夷之族无甚区别,故对秦国的求亲,俱都婉言谢绝。
晋国倒不在乎秦国是“蛮夷”之族,曾主动想与秦国结为婚姻之国。然而晋国是名闻天下的“虎狼之国”,秦国心生警惕,不敢轻易应允。可是现在,秦国却派出了求亲使者,明显是在向晋国示好。晋献公知道这是因为他“威望”大增的结果——秦国害怕得罪了晋国,并想借助婚姻,获得晋国的支持,以称雄西陲。对于秦国的求亲,晋献公爽快地一口答应,将其长女穆姬许嫁秦君。
晋献公需要在此时与秦国结好。重耳、夷吾未死,始终是对他的一个威胁。重耳藏身的犬戎、夷吾藏身的梁国,都为秦国所败,臣服于秦。与秦国结为婚姻之国后,犬戎、梁国就不敢支持重耳和夷吾的“逆谋”。
公子絷圆满完成使命,很为高兴,回国的时候缓缓而行,观赏晋国风物。一日忽见道旁有人锄地,每锄一下,便掘地数尺之深,带起的土块如坟堆般大小。公子絷暗暗吃惊,令从者唤那锄地之人行至车前,仔细打量,见其身材魁壮,一双胳膊足有碗口粗细,红脸虬须,双目似电。
好一条汉子!公子絷心中喝道,又看那人手握的青铜锄竟有寸余厚,长、宽各有二尺,不觉问道:“此锄有多重?”
那人笑道:“也不甚重,不过百斤上下。”公子絷不信,令左右从者试举,却无一人能将青铜锄举起。公子絷大为佩服,又问那人姓名。
“在下公孙氏,名枝,字子桑,本为公室远族。”那人答道。
“以壮士之勇,何至于屈身于田亩之间?”公子絷问。
“在下虽有心报国,奈何无人引荐,只得躬耕田亩,混一口饭吃罢了。”公孙枝感慨地说道。
“吾君素有大志,礼贤下士。不知壮士是否愿意随我归于秦国?”公子絷又问。
公孙枝哈哈大笑道:“在下并非农夫,岂肯老死田间?若大夫看得上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公子絷大喜,立即请公孙枝上车,驰往秦国。
秦君闻听晋国许婚,又得了公孙枝,心中也很是欢喜,当即拜公孙枝为下大夫,又厚赏公子絷。待到选定吉日,仍派公子絷为迎亲使者,前往晋国迎亲。
穆姬出嫁之时,带了许多男女奴隶作为嫁妆,这其中也有百里奚。晋献公从来不会忘记心中的“仇恨”,虽没有将百里奚杀死,却将他贬为奴隶。一个本是大夫的人上人,一旦沦落为奴隶,定然活不下去。晋献公为此感到十分得意,想着他不用背“杀贤”之名,照样可以除了他想除掉的人。
天下诸侯中,还有谁比得上寡人这般足智多谋?只有寡人,才应该是天下霸主!
天下没有一个人愿意成为奴隶,即使百里奚未曾做过大夫,他也不愿成为一个奴隶。
百里奚本为虞国世族之后,可惜到了他这一代,已是衰弱不堪。从少年之时起,百里奚就饱受穷困之苦,常常以野菜度日,还亲自入山背柴以备冬日之寒。所幸他的父亲还留有几卷诗书,教他识了字,知道了许多天下大事。但是满腹诗书并不能改变他的穷困,没等他年满二十,父母就相继而亡。孤苦的百里奚荷锄耕种,仅能保住自身不致冻饿。
每当天寒地冻之时,百里奚待在火塘之畔,遥想古往今来之事,心潮激荡,久久不能平静。他渴望像前代的先贤那样,建立不世功业,名震当代,声传后世。为此他也曾处处拜访权贵,指望有人能够将他推荐给国君。可是他得到的只有白眼、嘲笑,还有恶犬的咆哮。
转眼之间,百里奚已三十余岁,依然是孤苦伶仃,连一位夫人也无力娶进门来。幸而有位杜先生看中了百里奚的才华,情愿不要彩礼,将女儿嫁给了百里奚。无奈那杜先生也是衰微的世族,虽然欣赏百里奚,却不能改变百里奚的命运。
百里奚依然穷困,面对着新娘子惭愧无比,整日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新娘子杜氏豁达大方,对穷困的日子并无怨言,成天帮着百里奚下地干活,晚上还要织布。两口子苦中作乐,倒也和和美美。
一年之后,杜氏生下个大胖儿子,百里奚恨老天有眼不明,使他无法一展抱负,就将儿子取名曰明视。百里奚希望从此以后,老天就睁开了眼睛,“明视”他一回。
明视居长,在孟、仲、叔、季中排在孟位,就叫作孟明视。眼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百里奚仍是困守家中,穷苦依旧。孟明视个头大得惊人,才四五岁就比旁人七八岁的孩子还要高。力气也大,搬得动抵住柴门的石块。饭量更大,比百里奚吃得还多。这么一来,家中就更穷了,愁得百里奚整日团团乱转,想不出个主意来。
杜氏看不下去,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你这么老待在家里,有什么出息?你现在身体还算结实,能走能跑,不趁此出去寻个出身,将来老了,只怕想要出去也是无力奔走。”
百里奚叹了一声,道:“凭我所学,如果去周游列国,得个一官半职并不算难。只是舍不得贤妻。”
杜氏道:“我也有双手,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你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百里奚这才下定了出游的决心。临行前,杜氏杀掉家中唯一的母鸡,煮了一锅小米饭,因无柴烧,杜氏又将一扇破门板劈了。百里奚吃着吃着,眼中一片潮红。杜氏也是眼中含泪,说:“夫君若是富贵了,可千万别忘了妻儿。”
“如果忘了贤妻,我还算是个人吗?”百里奚仰天叹道。
次日,趁天还未亮,百里奚告别妻儿,踏上了远游的路程。
百里奚一路东行,来到齐国,欲求见于齐襄公,献上他的治国之策。但他一无权贵引荐,二无黄金买通齐襄公的近侍之人,无法能够面见齐襄公。百里奚又到卫国、鲁国等地去“碰运气”,结果仍是碰得“头破血流”,连吃饭都无处可吃,只得靠给别人放牛牧羊一饱饥肠。有时遇到了好心人,吃饭之外,还会给他几个铜钱。每当积了一些铜钱,百里奚就走到另一国,继续寻求“出身”。不知不觉间,百里奚已“奔走”了十年,风霜满面,头发都花白了,依然是一个浪迹天涯、两手空空的游子。
一个寒冷的冬天,百里奚行在宋国的大道上,口袋中的铜钱已花光了,只得乞讨度日,竟成了一个人人厌憎的“乞丐”。黄昏时节,寒风凛冽,百里奚腹中空空,饥寒交迫,遥想远方的亲人,悲从心来,脱口吟唱道:
匪风发兮(寒风吹来啊)
匪车偈兮(高车疾驰啊)
顾瞻周道(回望来时的大道)
中心怛兮(心中忧愁神迷痴)
匪风飘兮(寒风回旋啊)
匪车嘌兮(高车摇动啊)
顾瞻周道(回望来时的大道)
中心吊兮(心中忧愁又悲痛)
谁能亨鱼(要想把鱼烹)
溉之釜鬵(须用好器皿)
谁将西归(谁人在向西方行)
怀之好音(送我妻儿平安信)
百里奚正唱着,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见一位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正站在道中,相貌俊雅,面如冠玉,乌须飘飘,锦袍灿烂,望之若神仙一般。
“吾观先生器宇不凡,非常人之相,何悲歌至此?”那人问道。
“唉!小人不过是一浪荡乞者,偶然想起妻儿,随口而歌,有何不凡之处。”百里奚叹道。
“先生所歌,乃为‘匪风’之曲,非士人不能识之,岂是乞者所能歌之?吾为山野之人,名为蹇叔,性爱交友。先生若不嫌弃,同往寒舍一叙,如何?”那人说道。
百里奚见来人通达,不再拘谨,将姓名报出,并略叙出游经历,跟随那人踏上小路,往山间而行。走不多远,见清溪之畔,绿松之下,已露出三间茅舍,被一圈荆条编成的篱笆围在半山坡上。一个青衣童子打开荆门,引着两人走进茅舍的客堂。百里奚见堂中陈设甚简,仅一火塘、一席、一案,外带一座木架,放有几卷竹简。
“吾素厌繁华,弃家隐于山中,不觉已十年矣。”蹇叔感叹道,请百里奚坐于席上。
十年,亦是我出游之岁月矣。百里奚在心中说道。他和蹇叔正相反,十年来一直在追逐着繁华。只是他追来追去,仍是追了一场空。
蹇叔令童子端上美酒,又在火塘上架着鹿肉烧烤。顿时,酒肉之香飘满了茅舍,引得百里奚肚中一阵咕噜噜乱响。
“人但有酒可饮,有佳肴可食,衣能暖身,屋能避风,又何苦营营役役,奔走红尘之中。”蹇叔说着,举杯请百里奚一干为尽。百里奚顾不得客气,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恰似狼吞虎咽一般。渐渐地,百里奚身上暖和起来,肚中也不再乱响,精神大振。
“适才听先生之歌,在下也不觉技痒。今日为先生鼓琴一曲,且作相见之礼。”蹇叔笑道,令童子奉上一张桐木七弦琴。
“愿闻先生雅音。”百里奚放下酒杯,肃然而坐。他意犹未尽,还想吃上一阵,只是又不便说出口来。蹇叔凝目窗外,看着愈来愈浓的暮霭,双手抚琴,低声吟唱道:
考磐在涧(我愿盘桓在山涧)
硕人之宽(贤者自在心地宽)
独寐寤言(独睡独醒独自言)
永矢弗谖(此乐在心永无憾)
考磐在阿(我愿盘桓在山凹)
硕人之薖(贤者自在心欢畅)
独寐寤歌(独睡独醒独歌唱)
永矢弗过(此乐在心永不忘)
考磐在陆(我愿盘桓在平陆)
硕人之轴(贤者自在心无忧)
独寐寤宿(独睡独醒独自宿)
永矢弗告(此乐在心永不授)
琴音幽幽,歌声舒缓,当真有一种自在无忧的隐者风度,听之令人顿忘尘世烦恼,直欲飘飘然如轻风化入岭上白云之间。
百里奚听了,却慨然叹道:“唉!我原本以为,只有我这样衣食不继、茫然不知所归的浪荡游子,才会有满腹幽怨。不想先生这般毫无衣食之忧,如神仙一样的人物,竟然也是满腹幽怨。”
蹇叔眉头一皱,问:“吾居此地,与天地浑然一体,得无穷之乐,先生何故指吾竟有满腹幽怨?”
“人之本性,最喜相交。即先生也曾告知在下——性爱交友。然先生却避居山野,躲避人踪,必有难以言传之苦衷耳。”百里奚道。
蹇叔心头一震,问:“以先生观之,吾有何苦衷?”
百里奚摇摇头,说:“在下不知。在下只知人若欢乐,不必自夸。今先生高歌‘此乐在心永不授’,为不示之于人之意。然既不示于人,又为何歌之?故先生高歌乐之,在下却听出了满腹幽怨。”
蹇叔呆了半晌,忽然将怀中七弦琴往地上一摔,跃起身来,大叫道:“天意,天意!吾隐此山中十年,相会之人何止数百,却无一人听出吾之幽怨。今日被先生一语道破,此非天意,又是什么?先生可谓吾之知音矣。朋友易得,知音难求,知音难求啊!”此时天已黑透,茅舍中燃起烛光,照见蹇叔满脸都是兴奋之色。
“吾本世家子弟,虽衣食不愁,然满腹壮志,却不容于当时。有心将一生所学献与国君,偏被权贵视作狂怪。吾愤恨之下,遂结茅舍于此鹿鸣村中,誓言不入红尘,忘却世上繁华。只是每当夜深之时,听松涛阵阵,闻流水淙淙,思量一生将如此腐烂林泉之间,不禁悲从心来,只想痛哭一场。欲复入世中,又恐被浊物所笑,竟茫然无所适从。”蹇叔说着,让童子备下香案,要与百里奚结为兄弟。
百里奚深慕蹇叔的豪爽,欣然应允,当下叙及年齿,蹇叔长了一岁,居于兄位。两人结拜之后,呼兄唤弟,谈论天下大事,愈谈愈是相投,直至东方发白,兀自谈兴不减。三日之后,百里奚和蹇叔已结伴同行,开始新一轮的周游列国。
蹇叔家中甚富,路费充足,百里奚一路上再也没有受到饥寒之苦。只是两位结义兄弟跑了不止十数国,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报效的国君。
蹇叔道:“大丈夫宁可埋没一生,也不能投错了主公。否则,立于朝中而半途弃之,是为不忠;跟着昏君受罪呢,又是不智。做不成大事,反倒落下个不忠不智的恶名,岂非天下英雄之笑柄。”百里奚点头称是,面有悲伤之色。蹇叔怪而问之。
“小弟离家已有十数年,想回去看看。”百里奚答道。
“嗯,此地离虞国不远,为兄自当见过弟妇贤侄。”蹇叔说道。两人遂往虞国而行,不多几日,便已来百里奚乡居之地。只是百里奚怎么也找不到他的那座茅屋,更见不到杜氏和孟明视。甚至连他的岳父及许多熟识的邻居,也见不到踪影。
山川依旧,人却不是旧日的人了,百里奚在故乡成了一个陌生的远方客人。乡老告诉百里奚,在七八年前,此地发过一场大水,冲毁了田地房舍,早先的居住者都不知流落到了何方。如今的居住者,都是自别处迁来的。百里奚心中冰凉,当日辞别妻子的种种情景,一下子浮上了眼前。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杜氏的声音——夫君若是富贵了,可千万别忘了妻儿。
“如今我虽未富贵,却有了一位好兄长。我带着兄长回来看你,可你却不在家里,你又怎么不在家里呢?还有我那明视儿,又在哪儿呢?”百里奚喃喃念着,眼中泪光闪烁。
蹇叔也是伤感不已,道:“虞国大夫宫之奇是我旧交,为人也还算良善,你我不如暂且去到他那里,一来图个进身之阶,二来也可借此查访弟妇和贤侄的下落。”百里奚依言而行,二人赶往虞国都城,拜见上大夫宫之奇。
对于蹇叔的来访,宫之奇很高兴,待百里奚也十分客气,极力向虞君推荐。蹇叔向宫之奇打听虞君贤愚之事,宫之奇却避而不谈。蹇叔心中生疑,私行街市,探问宫中之事。百里奚则不太关心虞君之贤愚,一心一意查问着妻儿的下落。
虞君对宫之奇一向信任有加,遂拜蹇叔和百里奚为下大夫,参与朝政。但蹇叔却坚决不肯接受,并对百里奚说道:“虞君太过贪小,听说他竟为了一双玉璧,就杀了同胞兄弟,致使公族纷纷逃走。此等国君,必然难成大事。这下大夫之位,不要了也罢。”
百里奚苦笑了:“兄长好意,小弟岂能不知。只是这么多年来,小弟也跑得太累了,就在家乡歇歇吧。一者有碗饭吃,二者也好就近寻访妻儿。”
蹇叔想了想,说:“贤弟所言,也有道理,为兄就不勉强了。贤弟什么时候有了空闲,就到鹿鸣村中来找为兄吧。”两人洒泪而别。蹇叔依旧是鹿鸣村中的一个隐者,而百里奚“苦尽甘来”,俨然是一位朝中大夫。
数十年的岁月匆匆而过,百里奚一直未找到妻儿,头发苍苍,已成了老者。许多人曾想和独自一人生活的下大夫结为婚姻之亲,却被老而古怪的下大夫一口拒绝。虞君终因贪小,做了囚徒,而下大夫百里奚也成了奴隶。
虽然百里奚已经是个苍苍老者,但也并不愿意向命运屈服。他乘人不备,偷偷逃跑了,越过高高的崤山,一直向南逃去,进入了楚国境内。
楚国人发现了他,把他当奸细抓了起来,要他招供有何“奸谋”。
百里奚道:“我是虞国人,国破家亡,逃难而来,岂有‘奸谋’?”
晋国灭虞的消息,楚人早已知道,见百里奚年纪不小,人又老实,不再怀疑,问他能干什么活儿。
百里奚想了想,道:“小老儿别的活计也干不动,放放牛还可以。”
楚人闻言释放了百里奚,令其牧牛,百里奚精心饲养,眼看着牛都长起膘来。没过多久,百里奚善于牧牛之名,就传到了楚王耳中。楚成王有几匹来自中原的好马,因饲养者不得其法,日渐瘦弱,令楚成王心中很不舒服,此时听百里奚善于牧牛,立即招来相问:“尔有何法,可使牛壮?”
百里奚答道:“其实也无妙法,只是顺其自然,仔细察看,知牛之所知,想牛之所想。人即是牛,牛即是人,心性相通,自可得其法也。”他说出这番话的用意,是想引起楚成王的疑心,从而看出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牧牛者。可惜楚成王心中只有他的爱马,根本没听出百里奚的话外之音。
“妙啊,你既然可以与牛心性相通,也自能与寡人之马心性相通。”楚成王兴奋地说道。于是,逃亡的奴隶百里奚由一个牧牛者成了一个养马者。
每当百里奚牵着马儿,行走在碧绿的草地上时,就向天边望去。他不想成为一个养马者老死在楚国,他渴望能像天边的白云一样自由自在,再一次周游列国,寻找贤明的国君。然而他毕竟老了,有周游列国之心,却无周游列国之力。甚至他连一个卑微的养马者,也不能安然当下去。秦国忽然派来使者,要以“逃奴”的罪名将他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