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伐蔡服楚,大胜而归,且几无兵卒伤亡,举国上下,俱是欢庆不已。齐桓公更是日日在内宫沉醉歌舞,欢宴通宵,无休无止。
这天,是他最喜欢的儿子——郑姬之子公子昭八岁的生日。天还未亮,齐桓公就派出高车,将管仲、鲍叔牙、宁戚、王子成父、公子开方等亲近大臣请进内宫,参加公子昭的生日喜宴。齐桓公如此重视一位公子的生日,还是自即位以来的第一次。众亲近大臣心下雪亮,明白齐桓公将要做出一个最重要的决断——明定太子之位。
宴会在郑姬的寝宫正殿中举行,参加的不仅有众亲近大臣,还有齐桓公的各位宠妃和她们的儿子。管仲、鲍叔牙、宁戚、王子成父,公子开方等亲近大臣依次坐于左方的尊位。右边的陪客之位上依次坐着长卫姬、公子无亏;少卫姬、公子元;葛嬴、公子潘;宋华子、公子雍;密姬、公子商人。主位上高坐着齐桓公,身右是喜气洋洋的郑姬,身左是神情飞扬的公子昭。
公子中年龄最大的是公子无亏,已有二十四岁了,而最小的公子商人还不到七岁。殿中各人心情大不相同,却都露出笑意,不停地向齐桓公举杯劝酒。齐桓公心中轻松,连连痛饮,并劝来客须尽欢而归。他登上国君之位已三十年了,且已年过六旬,儿子又有了一大群,不能不考虑立太子这件棘手之事。
齐桓公并无嫡子,论礼法应该由长子公子无亏承袭为君,他在许多年前,也曾对长卫姬有过许诺——将来一定立她的儿子为储君。可是齐桓公怎么看也对公子无亏看不顺眼,根本不想立其为太子。
他最喜欢的宠姬是少卫姬和郑姬,也很喜欢从山戎得来的美女密姬。少卫姬、郑姬、密姬都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几个儿子他都很喜欢。但齐桓公反复考虑之后,最终决定立郑姬的儿子公子昭为太子。
这其中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郑姬的父母之邦对齐国来说,地位愈来愈重要。郑国首当楚国之冲,又与周室疆界相连,若保持着与齐国的盟好,无疑是对楚国和周室增加了强大的压力。楚国将因此不敢轻易北犯,周室将因此对齐国不敢轻视。立郑姬之子为太子,可以示好郑国,使齐、郑两国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第二个原因是郑姬柔顺而少卫姬太过强横,郑姬能容少卫姬,而少卫姬只怕不能容下郑姬,齐桓公不愿在他身后会出现儿子们自相残杀的悲惨之事。
第三个原因是在他喜欢的几个小儿子里,公子昭显得最为聪明。齐桓公创下的霸业非同小可,只有贤能之君,才能保住齐国天下盟主的地位。他认为在所有的儿子中,唯有公子昭可以成为贤能之君。
今天他大宴众亲近大臣,一是想让众姬妾公子明白他的心思,不再作非分之想。二是欲使公子昭在众亲近大臣们面前显示些本领,证明他立公子昭为太子全是出于公心,而非私意。
公子昭显示的本领,自然是公室子弟必习的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六艺的表演依次而行,公子昭首先执爵,向诸大臣和众姬妾公子敬酒。
公子昭虽然只有八岁,但进退揖让之间彬彬有礼,神情大方,既不拘束,又不轻佻,俨然一副君子之态。众亲近大臣俱对公子昭称赞不已,众姬妾公子们也勉强赞了几句。
公子昭表演了一番礼仪,就该表演“乐”了。乐有“风、雅、颂”之别。风是列国民间之乐。虽然优美动听,却不宜奏于朝堂。乐又分为演奏和歌唱两部分。公子昭为显示本领,将一张七弦桐木琴横置膝上,集演奏与歌唱为一身。他选择的是一首《江汉》之曲,名列大雅之乐,非常适合在朝堂上歌唱。
此曲传说为周宣王时的贤臣大夫尹吉甫所作,歌颂召伯虎南征淮夷,大胜回朝的赫赫武功。尹吉甫其人极有文才,将各国及王都流传的歌乐加以整理,编之成卷,以《风》《雅》《颂》分类,教导王室子弟吟唱诵读。
周宣王曾问尹吉甫此举有何益处,尹吉甫答曰:“诵国风,可知民间疾苦,列国风俗。诵雅、颂可知朝政,可知先王创业之难。如此,众子弟方能谨慎其心,不敢放纵,庶可长保周室之兴也。”
周宣王听了大为高兴,命尹吉甫为太子之师,教其吟诵《风》《雅》《颂》诸章。列国诸侯闻之,亦命其子弟诵读《风》《雅》《颂》诸章,称之为周乐。不识周乐者,便无颜自居为公室子弟。
公子昭此时歌唱《江汉》之曲,又带有颂扬齐桓公之意。齐桓公大军南征楚国,可比召伯虎南征淮夷。况且楚国正处于江汉之间,曲中所叙之事,颇与齐桓公之举相合。
“好,好!”齐桓公听到这里,喜形于色,不待公子昭唱完,就大声喝起彩来。郑姬亦是无法掩饰心中的喜悦,在朝堂上忍不住对齐桓公频频显露出娇媚之意。其他的姬妾和公子们心中却被愤恨和嫉妒折磨得几乎无法安坐在席上,尤其是长卫姬和公子无亏,眼中更是几欲喷出火来。但是母子二人的脸上却一直在笑着,丝毫没有露出怨意。
二人知道,齐桓公一旦决定了立公子昭为太子,就会像维护他的君位一样维护公子昭,毫不犹豫地清除掉任何意图危及公子昭的“敌人”。公子无亏身处长子之位,稍有不慎,就会被齐桓公视为“敌人”。
竖刁、易牙和公子开方这三个人心中一样溢满了愤恨。他们身为公子们的师傅,竟然根本不知道齐桓公要选择公子昭为太子。虽然他们也早看了出来,齐桓公很喜欢几个小儿子。但老父喜爱幼子,乃人之常情,他们并未如何注意。
三个人仍把谋夺权位的希望寄托在公子无亏身上,尤其是竖刁和易牙,甚至已和公子无亏达成了日后“分享”大权的默契。但齐桓公的选择却将他们的希望击得粉碎,他们现在就算是立刻改换门庭,投拜公子昭,也是迟了。郑姬是个聪明的女子,早已洞悉他们勾结长卫姬和公子无亏的举动,绝不会信任他们。何况太子之位一定,管仲和鲍叔牙就会对其全力辅佐,也不会容许他们接近太子。可是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将要得到的一切烟消云散,竖刁、易牙二人实在不甘心。
二人口中喝着美酒,脸上挂满笑意,心中却在不停地盘算着。公子无亏年岁最长,家兵众多,纵然公子昭已被立为太子,将来未必不可一争,看来今后我等须得和公子无亏团结得更紧才对。
公子无亏已处嫌疑之地,我应立刻尽量疏远他,在别的公子身上打主意才对。嗯,公子潘虽不出色,他的母亲葛嬴却极有心计,今后我多和公子潘来往,或许能成大事。公子开方在心里想道。
众大臣见太子之位有了着落,心中一样轻松了许多。虽然齐桓公的选择不甚合于礼法,但众大臣还是能够理解,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对齐桓公多加劝谏。
齐国为盟主之国,继位之储君不应以常理来立之,须择贤而立。公子无亏性子暴躁轻狂,并不是大臣们眼中的贤者。公子昭虽说年幼,然已显示出好学聪明之性,只要有良臣善加辅佐,有望成为贤明之君。
平日在这种场合,管仲总是妙语连珠,使堂上笑声不断。今日他却是少有言语,脸上的笑意也有些呆板。他助齐桓公“降服”楚国,平天下大功可谓已顺利实现,这本是他最高兴的时刻。然而,最能与他分享兴奋的婧姬却已病逝,他甚至没能来得及与婧姬见上最后一面。婧姬去世的时候,他正率大军行进在回往临淄的路上。唯一能给他带来安慰的是,婧姬已知道齐军“降服”了楚国,知道他已“平定天下”。
只是他心中依然哀伤不已,觉得他亏欠了婧姬许多。婧姬只是他的一个姬妾而已,名分太低,他不能为婧姬举行隆重的葬礼,更不能公然现出哀伤之情。否则,有损他作为仲父的威严,并授人以不守礼法的口实。他心中满含着哀伤,却要在朝堂上举杯欢笑,不失相国应有的雍容风度。
《江汉》之曲唱罢,公子昭就该表演六艺中的“射”了。内侍奉上一张精巧的小弓,又在堂前竖起一个草靶。公子昭抖擞精神,正欲弯弓搭箭,却见一个监守宫门的太监匆匆奔进来,跪倒在齐桓公面前。
“主公,隰大夫回来了,请求面见主公。”那太监说道。
“好啊,让他进来,快快进来!”齐桓公兴奋地大叫着。他早已从驿使传来的消息中得知隰朋今日能够回朝,也早就盼望着隰朋的到来。隰朋回朝的日子正逢公子昭的生日,对齐桓公来说,是一个极好的兆头。他料定此次周天子无论如何也会赐给他盟主信物。
服楚之功使齐桓公的声威在列国之间已如皓日当空,周天子绝对不能忽视。盟主的信物在公子昭的生日时送来,无疑是预示着齐国将世世代代永为盟主之国。
“主公,隰朋大夫是……是要在朝会之堂面见主公。”那太监又说道。
齐桓公一怔,随即道:“嗯,你……你让他先到这里来一下,随后再到朝会之堂那里去。”这儿只是他一个姬妾的正殿,在此恭迎周天子的信物,未免不合礼法。齐桓公并不想在此时此刻有违礼法,他只想让隰朋把周天子的信物带到这里展示一下,然后到朝会之堂上举行正式的恭迎之礼。
隰朋走到了堂上,两手空空,没有任何周天子所赐的“信物”。齐桓公愣住了,管仲、鲍叔牙、宁戚等人心中也满是疑惑。周天子所赐的信物一般是祭祀太庙的“祭肉”,或者是朱漆弓箭,如果欲示以特别的恩宠,还会赐下金鼓和高车。
祭肉和弓箭都可以捧在手中,隰朋回复国君之命,也应该把天子所赐的“信物”捧在手中。莫非周天子竟以高车为“信物”不成?齐桓公和众大臣在心中想着。
隰朋跪倒在齐桓公面前,磕头道:“臣、臣有辱君命。”
“啊,莫非那……”齐桓公差点说出——莫非那天子竟没有赐下“信物”?这句话他完全没有必要说出,隰朋的言语神情已说明了一切。齐桓公似是一根干柴遇上了火星,浑身燃烧起来,几欲从席上一跃而起。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寡人为你周室立下泼天大功,你周室居然连一件小小的“信物”都不肯拿出。如此混账的天子,寡人还尊你作甚!寡人能降服楚国,就不信降服不了你这个周天子。寡人有天下无敌的三军,何事不可为?
齐桓公猛地一挥手,向他的姬妾公子们喝道:“退下,都给我退下!”他要传下征伐之命,亲率三军攻进王都,废了对他这个盟主不知敬重的周天子。
喜气洋洋的酒宴不欢而散,高大的殿堂只留下齐桓公、管仲、鲍叔牙、宁戚、隰朋等人,隰朋仔细叙说了一番他的使周经过。
开始时,周惠王还很高兴,但隰朋依礼请见太子姬郑时,周惠王就开始不高兴起来。在隰朋的一再请求下,周惠王才肯让太子出来相见。但太子出见的同时,周惠王的次子姬带也跟随而出。隰朋当即劝谏——让次子随太子相见诸侯使者,不合礼法。周惠王听了立即怒形于色,对隰朋异常冷淡起来,绝口不提齐国降服楚国的大功,更不提对齐国赐以“信物”之事。
与之相反,周惠王对屈完却极其礼敬,日日在朝堂上宴请屈完,并以周、召二公相陪。而隰朋却枯坐馆舍中,连看也无人看他一眼。隰朋重金买通馆舍侍者,才知周惠王曾下严命——凡文武众臣敢私自看望齐国使者,杀无赦。
齐国乃天下盟主,又为周室立有大功,周惠王竟如此冷遇隰朋,分明是欲与齐国决裂。隰朋当机立断,不再坐等周惠王赐下信物,告辞回国。在他回国的那一天,又听到了一个令他大为震惊的消息——周惠王竟对屈完赐以“祭肉”信物,并下诏曰:“楚为周室镇守南方,可征伐自专,勿侵中原。”如此,楚国已俨然成为南方列国的盟主,只要不侵伐中原,就可为所欲为。
“臣不能使周室礼敬齐国,有负主公重托,请主公治罪。”隰朋最后说道。
“此乃天子无礼,大夫何罪之有。”齐桓公强压着心中的愤怒,问,“天子这般羞辱寡人,是自绝于齐矣。寡人今当如何应对,还望仲父和鲍先生、宁大夫教之。”
“我齐国苦心经营数十年,历尽千难万险,平山戎,定鲁国,救卫国,服楚国,竭力拥戴周室,天下所共见,亦共推崇敬重也。自三皇五帝以来,臣属立此大功者,仅主公一人耳。然周室对我齐国始则疑之,继则辱之,大失为王之道。楚乃罪人,非我齐国讨之,岂肯低头输诚?然周室视为上宾,无功而授其信物,命为南方盟主,其昏聩至此,已不堪为天下之主。主公应大会诸侯,告以天子赏罚失当之事,请各诸侯共同上奏天子,收回赏楚之命,另赐信物与齐。”宁戚说道。
“妙,宁大夫之言,甚合寡人之意。”齐桓公高声赞道,心中大为痛快。宁戚说出了齐桓公心中最想说出的意思——周天子已不堪为天下之主。依照宁戚的主张,齐桓公能够以天子昏聩的罪名,大会诸侯,威逼周惠王,让其向齐国“低头输诚”。
如果周惠王屈服了,那么齐国的盟主之位将高于天子之位。连天子都必须“听从”盟主之命,那天下诸侯就不用说了。齐桓公将成为天子之上的“天子”,立百世未有之功业。
如果周惠王不肯屈服,那也好办,他齐桓公可以率诸侯之军兵伐王都,废了那昏聩的周惠王,另立新王。假若天子的废立都须盟主说了算,那他齐桓公一样是天子之上的“天子”,威名将万世流芳。
齐桓公早就想把他的名位升高一等,由盟主成为天子之上的“天子”。可是他号称“尊王”,又怎么能向天子施展他的盟主手段呢?现在,周天子终于送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决不放松。他目光灼灼地望着管仲和鲍叔牙,盼望着这两位心腹重臣能和他一样赞同宁戚的主张。
“宁大夫所言不合礼法,决不可行。”鲍叔牙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么依鲍先生之言,寡人该当如何?”齐桓公不悦地问。
“主公当以盟主身份,亲至王都,劝谏天子——不可废长立幼,有违礼法。”鲍叔牙道。
齐桓公心中更不舒服了,鲍叔牙的话像是带着讽刺——他这位盟主也正在干着废长立幼的“勾当”。
“天子既然有意绝我齐国,言语岂能动之?吾观天子之意,是欲我齐国拥王子带为储。如我齐国愿拥王子带,则天子自会赐下信物。但我齐国既为盟主,自然不会依从天子有违礼法的举措。天子亦明白此理,故示好楚国,欲以此迫我屈服。天子心存不善,而我又居臣属之位,须小心应对。宁大夫所言,失之太急。鲍兄所言,又失之太缓。”管仲道。
宁戚听了管仲的话,只是一笑,并未多说什么。鲍叔牙却大为不服,瞪着眼睛,问:“依仲父之言,我齐国又该当如何?”
管仲不答,转头问着隰朋:“听说天子身体欠安,不知是否如此。”
“吾观天子气色,甚是衰微,只怕……只怕三五年内,大位便可传与太子。”隰朋犹疑了一下才回答道。
管仲拱手对齐桓公行了一礼,道:“微臣以为,主公当大会诸侯,求见太子。”齐桓公、鲍叔牙、隰朋、宁戚听了,眼前都是一亮,连声称妙。
兵伐王都,废了天子之位,固然痛快,但毕竟有失为臣之道;劝谏天子,则又太过呆板,丝毫不起作用,也无实利可得;而大会诸侯,求见太子,既合齐国盟主身份,又不违背礼法,更能大得实利——周惠王不喜欢太子,齐桓公偏偏要保护太子,并以盟主的身份“维护”立嫡以长的礼法。如此,在天下诸侯面前,周惠王的昏聩和齐桓公的贤明,俱是显露无遗。天子本已气色衰微,又受此打击,只怕过不多久,就会一命呜呼。太子登位之后,饮水思源,自当对齐桓公感激不尽,言听计从。何况太子之母本乃姜氏,与齐桓公有宗室之亲,当会更加依从齐国。管仲之谋,既能使齐桓公不失“尊王”大义,又能将名位升高一等,成为天子之上的“天子”。如此妙计,齐桓公自然是乐于听从。
周惠王二十二年 (公元前655年) 夏五月,齐、宋、陈、卫、郑、许、曹等国诸侯,会于首止,派使者进入王都,“求见太子,以申尊王之意。”齐桓公及众诸侯的请求名正言顺,周惠王无法拒绝,只得应允。太子姬郑大大松了一口气,急忙率东宫僚属,赶往首止。
自从隰朋回国之后,姬郑如同坐在针毡之上,无片刻安宁。他很清楚,父王极为痛恨齐国,而偏偏他这位太子又为齐国拥戴。父王恼恨之下,极有可能废了他的太子之位,甚至将他置于死地。他已打听到父王正在与众大臣商议废立之事,君臣间争得面红耳赤。
大臣们俱不赞成废长立幼,怕得罪了齐国,会生出大乱。但臣下终究难以抗拒君令,他的太子之位已是无法保住。姬郑唯一的指望是齐国,齐是盟主,以“尊王”号令天下,不能看着他的父王毁弃周室“立嫡以长”的礼法。齐国果然不愧是盟主,果然以众诸侯的名义来维护周室礼法。
姬郑日夜兼程,很快就来到首止。齐桓公早已守候道旁,率众诸侯以臣礼参拜。姬郑谦让不已,想以宾主之礼与众诸侯相见。
齐桓公正色道:“臣等身为诸侯,见太子如见大王,敢不以礼拜之?”他虽然年过六旬,声音依然洪亮,威风凛凛,使姬郑竟然不敢仰视,只得唯唯听从。姬郑虽然正当壮年,看上去也体格魁梧,浑身却无一丝刚气,柔弱如同妇人。齐桓公心中暗喜,将来此人得登大位,定然会礼敬寡人,不敢心存刁难。
礼见之后,齐桓公又亲自将姬郑送入早已建好的行宫之中。姬郑见行宫规模完全依照王宫尺度,气势非凡,心中大喜。这说明,齐桓公已完全将他看成了未来的天子。
当日深夜,姬郑使人秘密招来齐桓公,会于寝殿。姬郑支开内侍等人,忽然拜倒在地,口称:“甥郑拜见伯舅大人。”
齐桓公大出意料,慌忙扶起姬郑:“太子如此大礼,岂不折杀微臣?”
“此乃内殿,郑愿一尽甥舅之谊。”姬郑谦恭地说着。他的母亲是齐国宗室之女,依辈分相排,为齐桓公之妹,齐桓公是霸主,霸主又称方伯,故姬郑呼齐桓公为“伯舅”。齐桓公高兴之极,姬郑如此称呼,不仅是认他为舅父,更是承认了他天下盟主的地位。
“太子召见微臣,不知有何事吩咐?”虽是在兴奋之中,齐桓公依然保持着臣下的“谦恭”之礼。
“唉,一言难尽。”姬郑叹了口气,眼圈潮红起来。
“太子有何为难之事,尽管讲来,但有用得上微臣的地方,纵然是赴汤蹈火,微臣也在所不辞。”齐桓公拍着胸脯说道。你是堂堂的天子储君,如何做出这般儿女之态?难怪天子不喜欢你,你若是我儿子,只怕我也要将你废了。齐桓公心中看不起姬郑,神情却仍是显得很恭敬。
对齐桓公的表白,姬郑异常感激,道:“父王先前也很喜欢我,经常与我出外游猎,还亲自教我‘六艺’之术。可自从母亲去世,父王立了陈国的妫夫人之后,就对我冷淡起来,说我性情顽劣,不堪为君。父王喜欢的是妫姬的儿子姬带,让姬带统领王都禁军。父王还夸姬带勇武刚强,将来必能威服诸侯,中兴周室。若非伯舅以大义号召天下,拥戴于我,只怕我的太子之位早已不保。现今父王染病,万一……万一在传位之即,姬带发兵谋叛,我,我该当如何?”
啊,天子果然活不长久。齐桓公装作沉吟,压下心中的狂喜,道:“维护周室,自是微臣的本分,微臣当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若有非常之事,太子当可命亲信臣属,告知微臣,当可保太子稳登大位。”姬郑听了,亦是狂喜,当即令内侍端上酒菜,与齐桓公欢宴终宵。
次日,自齐桓公始,各诸侯轮流进献酒食,示以尊敬太子之意。太子亦安排酒宴,亲自把盏答谢。一时间,首止行宫中歌舞不断,贵客盈门,好不热闹。四方诸侯闻听齐桓公如此敬重王室,不敢落后,纷纷派使者到首止行宫拜见姬郑。甚至连楚国,也不得不派屈完为使,前来拜见。
姬郑忙得一日也不得空闲,一晃就到了秋天。太子姬郑久不回归,引起了周惠王极大的惊恐。他连忙将周、召二公“请”进内殿,求周、召二公把太子姬郑“领回”王都。
周惠王已经好久不上朝了,卧病在榻上。自从隰朋回国之后,他的病势就更加沉重。他盼着齐、楚两国能够爆发一场血战,斗得两败俱伤。如此,他就可以操纵天下,就算不能“中兴周室”,至少也能过上几年太平日子。不料齐、楚两国都是凶猛如狼,狡诈如狐,居然似看穿了他的谋划一般,不战而和了。
当然,“和”的结果是楚国归服周室,敬上了滤酒的包茅。因此从表面上看起来,齐国已不战而胜,光彩大增。这个结果让周惠王的身体垮了下来,气色衰微,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周惠王宁愿楚国大胜,齐国大败。他绝不愿看到齐国胜了,他痛恨老天不公平,竟然让齐国又一次成了胜利者。
本来,他已准备好了赐物,只等齐国败了,便派周公送去。如此,齐国必将对他的宽宏大量感激涕零,会为了维护盟主的地位“真心”拥戴周室,老老实实地听从天子之命。楚国打败齐国,损伤也必巨大,自然不敢对他周室不敬。不想,齐国偏偏“胜”了,偏偏又为他周室立了“大功”。到了这等境地,他若仍是不赐齐国信物,未免会大失人心。
周、召二公和满朝大臣都劝说周惠王尽快赐给齐国信物,以奖励齐国的“尊王”之功。但是周惠王拒不接受臣下的劝谏,拒不派使者赐给齐国信物。
周惠王已感到他的王位坐不久长,想与齐国做一个交易——齐桓公必须拥护他“废长立幼”的举动,才能获得他赐下的信物。然而齐国竟不肯理会他的苦衷,硬摆出一副盟主的架子,坐等他将信物赐下。
哼!你齐侯眼中根本没有天子,我又岂能让你称心如愿。周惠王在心中恨恨地想着。但齐国毕竟是“降服”了楚国的霸主之国,他对齐国如此轻视,必将引起齐国的愤怒和报复。为此,他只有拉拢楚国,给楚国破格之礼,以楚国来威胁齐国。
他还命次子姬带整修兵车,加固城墙,打造兵刃。周惠王料定齐桓公在盛怒之下,会大集诸侯之兵,攻击王都,废了他这个昏王。楚国早有争霸天下之心,自然会借此勤王,从齐国手中夺过“尊王”的大旗。这样一来,齐、楚两国仍然会大杀一场,杀个两败俱伤。
当然,也可能仍然是齐国胜了,并攻破了王都。可他并不害怕,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与其当个名不副实的受气天子,不如奋起一搏,纵然败亡,也胜似坐以待毙。谁知齐侯这只“老狐狸”并未上他的当,而是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杀”向了他。
齐桓公竟然鼓动了众诸侯来“求见太子以尊王室”。诸侯已经多年没有这样“尊敬”王室,他找不出理由来拒绝这种从表面上看起来的“周室振兴之象”。尽管他知道太子一出,与诸侯之间就是定下了君臣名分,他欲再行废立之事已是大为不易。他只希望姬郑能够尽早归来,不致太过“引人注目”。
太子一向柔顺,谅来不会拒绝听从父王的叮嘱。但姬郑却并非他想象中的那样“柔顺”,居然在首止一待就是数月,“乐而忘返”。这一定是齐侯挑拨的结果,他是想气死我,好让姬郑尽早登位。周惠王想着,反倒慢慢冷静下来,日日进医用药,调养身体。他决不想被齐桓公活活气死,他要振作起来,想出“妙计”对付齐国。
太子姬郑终于回至王都,并带来八国之君以黑牛白马之血写下的誓词——
凡与盟诸侯,当共翼王室;有背盟者,天地不容。
周惠王根本没有向那血写的誓词看上一眼,更没有理会太子姬郑。他已经想好了对付齐国的“妙计”,要奋起最后一击,将齐侯置于死地。他不惜以天子之尊,亲写密书,命郑君背齐投楚,引诱齐、楚决战,使之两败俱伤。并许诺事成之后,以郑君为盟主,并兼理朝政。
郑文公向来野心勃勃,见到天子密书大喜,立即遣使示好楚国。他一样希望齐、楚血战一场,两败俱伤。
郑国处于中原腹地,占尽地利,唯一的弱处就是国土狭小,兵势不足。要想生存下去,非大力扩充国土不可。但是郑国处于齐、楚两国的威逼下,根本不敢轻举妄动。齐、楚两国谁也不愿看到郑国强大起来,郑国一有“轻举妄动”,就会遭到齐、楚两国毫不犹豫的攻击。只有齐、楚两国同时衰败下去,郑国才有可能强大起来。
齐国闻听郑国背叛,震怒不已,当即率宋、鲁、陈、卫诸国,攻伐郑国。郑文公立即派大臣入楚求援,而楚国却不愿正面与齐国为敌,不救郑国,却去攻打许国。许国向来是齐国的坚定盟邦,故齐桓公闻听许国被围,立即从郑国转赴许国。待齐桓公大军兵临许国,楚国却又全军尽退。而齐桓公见士卒已疲,亦引军回国。
郑国虽然借楚军“逼”退了齐国,但并未使齐、楚两军血战一场。这主要是因为楚国在此时此刻并不愿意与齐国决战。楚国已一跃成为周天子亲口承认的“南方盟主”,一心一意想“安定”南方。
南方不安定,楚国向北攻伐,就会受到牵制。楚国被迫“屈服”于齐国,正是因为南方的江、黄、徐诸国在乘虚偷袭。失去了舒国,楚国已直接面对着江、黄、徐三国的威胁。楚国打算以“南方盟主”的名义,先将被灭亡的舒国恢复过来,然后进一步征服江、黄、徐三国,彻底扫去后顾之忧。在江、黄、徐三国未被征服之前,楚国暂时会对齐国采取退让之策。同样,齐桓公也不愿与楚国决战,以避免损伤军威。
郑文公见楚国不愿全力相救,害怕齐国报复,只得派太子华入齐谢罪。太子华早对父亲不满,又觉太子之位不稳,欲强夺君位,密求齐桓公予以帮助。齐桓公拒绝了太子华的请求,并有意将其谋划泄露给郑文公知晓。郑文公出了一身冷汗,在太子华回国后立即将其捕杀,并信誓旦旦地再次宣称将“效忠”齐国,永不背叛。
周惠王的最后一击彻底失败了,再一次倒在了病榻上,眼看就要命归黄泉。临终前,周惠王唤来太子姬郑和周、召二公,嘱托后事。
“先王曾言,齐国素来强横,不可得罪它,更不可信任它。可是,我为什么非要得罪齐国呢?”周惠王问太子。
姬郑默然不语,想着自他从首止归来之后,数年中日日生活在恐惧之中,担心被刺杀、被毒杀、被烹杀……欲求见父王一面,也不可得。他知道父王一心想使楚国打败齐国,齐国一败,他的太子之位就难以保全。不论是列国还是王室,被废的太子很少能保得性命。父王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就是要结果了他的性命,已是毫无父子之情。他憎恨父王,盼着父王早日死去。
“郑儿,为父如此得罪齐国,一是为了周室社稷,二是为了你能安坐王位啊。”周惠王说道。姬郑冷笑了,仍是一言不发。他现在已毫无恐惧,胜算在握。
当周惠王病重时,姬郑立刻遣亲信下士王子虎星夜密告于齐桓公。齐桓公立即召集宋、鲁、陈、卫、郑、曹、许诸国,各遣大夫入朝问安。此刻八国大夫已至王都,日日来往于东宫之内。八国大夫并非空手而至,每人都带有勇士数百,给了姬带等人极大的威胁。近几天来,姬带一直龟缩在府第中,不敢出来,连进宫给父王问安的勇气也失去了。整个王都,整个王宫,俱已掌握在太子姬郑手中。
“唉!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你不会相信啊。也怪我,一直想废了你的太子之位。郑儿,为父并非不喜欢你,而是不得不如此啊。如今周室衰弱,诸侯强大,非刚勇善谋之人,不足以保我周室社稷。郑儿你宽厚仁慈,却无刚勇,怎么对付得了那如虎如狼的齐、楚、晋诸国呢?我欲立带儿,是带儿知兵善战,又有谋略,在这个乱世上能够振兴周室。可是齐国太厉害了,竟使我不敢废了你的太子之位。郑儿,你说,天子居然受制于诸侯,这周室还能维持多久?我废不了你,就应该努力让你安坐王位。我明明可以示好齐国,赐给齐侯信物,为什么偏不赐?郑儿,我这全是为了你啊。我想让你登上王位后再赐给齐国信物,这样,你就是贤明的天子,对齐国有恩的贤明天子。齐国对你这样一位贤明天子,应该不致太过冒犯。如此,周室社稷就可……就可保全。”周惠王费力地说着。
真是这样吗?太子郑姬有些感动,又有些疑惑。
周惠王又对周、召二公说道:“寡人屡屡不纳忠言,对不起二位贤卿,还望二位多多原谅,用心辅佐新王。齐、楚、晋诸国,俱怀虎狼之心,二位贤卿须多加留意,切不可使其一国独大,否则我周室社稷绝难保住。人心贪无止境,当了霸主必会图谋天子之位。”
周、召二公心中悲伤,跪倒在地,誓言遵守王命,全力辅佐周室。太子姬郑也只好跪了下来,心中却无任何悲伤之意。
“郑儿,我没废了你的太子之位,你也须答应我,别……别杀了带儿……”周惠王气喘吁吁,眼看着说不出话来。
“儿臣愿做贤明之君,不会擅动杀心。”姬郑冷漠地答道。
不,你不必做什么贤明之君,你要做的是刚勇善谋之君,中兴周室!周惠王睁大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这年冬天,在位二十五年的姬阆去世,太子姬郑即位,是为周襄王。
周襄王元年 (公元前651年) 春,新登位的天子刚刚祭过祖庙,就遣使至齐,言将派周公宰孔为使者,赐下信物。齐桓公大喜,立刻发下盟主之命,请诸侯会于葵丘。
夏天,周公宰孔带着祭肉、朱漆弓箭、龙纹高车,来到了葵丘。天子以周公为使,就是对齐国极大的礼敬,且又一次赐下三件信物——祭肉,表示周室对齐国的信任,视同宗族;弓箭,表示齐国有代天征伐之权;高车,表示齐国功劳极大,为诸侯之首。
这般隆重的礼敬,可谓空前,令齐国上下俱是欣喜若狂,倍感光彩。与会的鲁、卫、郑、曹、许等诸侯也大感脸上有光,兴奋无比。列国的史官将记下这次盛会,让众诸侯名传万世。
大国中只有陈国国君未到。但这并不是因为陈国背叛了齐国,而是由于姬带为陈国公主之子,新王甚是不喜,陈国以不敢与会来表示臣下应有的“惶恐之意”。
还有宋国国君来晚了一天,但齐桓公对其不仅没有加以责备,反而倍加礼遇。宋国国君本来可以不参加大会,却还是来了。宋国正在国丧之中,先君刚刚去世,新君刚刚即位。这位新君才登上君位,美名就已传遍天下,甚得列国诸侯好感。
宋公御说病重之时,太子兹甫跪倒在榻前,恳求说:“兄长目夷仁厚爱民,又素有智谋,还是立目夷为君吧。”
御说道:“目夷虽长,然非嫡子,立之不合礼法。”
兹甫道:“太平之世,自当依礼法而行。然当今为乱世,非立贤不能保有社稷。”
御说闻之心动,忙传目夷进殿,欲改立太子。
目夷大惊,磕头流血,道:“太子能够以国相让,还有何贤可以比之?臣下万万不及太子矣。况当今天下大乱,正因不守礼法之故。我宋国乃一等公国,岂可轻抛礼法?”
兹甫再三推让,而目夷坚辞不受,直至御说病重身亡。宋国众大臣拥兹甫即位,是为宋襄公。当时有许多人认为宋襄公让位并非出于真心,即位之后,就会冷遇甚至暗害其庶兄目夷。但宋襄公即位之后发下的第一道诏令,就是任命庶兄公子目夷为相国,执掌朝政,信任有加。众人这才心服口服,对宋襄公的仁义称颂不已,远传列国。
为显示尊重齐国,又不忘父丧,宋襄公身穿丧服赴会,只是那丧服已被黑墨涂染。宋襄公的这种举动被称为“墨衰”,符合礼法。诸侯们只有在遇到勤王大事,又恰逢丧礼之时,才会行此“墨衰”之礼。
见过宋襄公后,齐桓公的情绪忽然坏了许多,长吁短叹不停。跟随在齐桓公身边的管仲问:“主公莫非是想起了公子昭之事?”
齐桓公点点头,说:“昭儿之贤,不让于兹甫,可惜无亏……无亏比不上宋国的目夷啊。”
“不错,宋公算不上什么贤君,可他的儿子们却个个都是贤者,倒是奇事。”管仲深有感触地说着。列国之中,每当君位交接之时,几乎都要发生父子相残、兄弟相攻、叔侄相谋的惨祸,连号称“礼仪之邦”的鲁国也不能幸免。其实别说诸侯,就是在王室之中,也经常发生这类惨祸。似宋国公子们这般“礼让”君位的事情,已是许多年没有见到的高尚之举。心高气傲的管仲,也不得不对宋襄公深为敬佩。
“昭儿继位,能容无亏等兄。若是无亏继位,就决不能容下昭儿,也容不下别的兄弟,寡人英雄一世,绝不愿身后骨肉相残,这才有意立昭儿为储。可昭儿他还年幼,万一寡人有个长短,昭儿怎么能对付无亏呢?”齐桓公忧心忡忡地说道。
齐国人人都知道公子昭是储君,但齐桓公却一直未正式立公子昭为太子。齐桓公担心太早立了公子昭,会在他突然去世的情形下,引起国中大乱。公子昭毕竟只有十二三岁,无论如何聪明,只怕也难以应付突发之事。齐桓公虽然自恃强壮,可到底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管仲、鲍叔牙、隰朋、宁戚也都垂垂老矣,难以承担辅佐太子的重任。
“若有强邻可托,主公之忧便可解矣,天子有主公为辅,王子姬带虽然凶悍,并不敢轻举妄动。若公子昭有强邻为辅,公子无亏自然不敢冒险胡为。微臣观宋君仁义过人,兄弟和睦,国势必强。主公可以将公子昭托于宋君。宋君感激之下,必然会竭尽全力,不负主公之望。”管仲道。
“仲父之言,甚合寡人之意。”齐桓公说着,当即遣管仲私下里与宋襄公相会,转达他的嘱托之意。
宋襄公果然对盟主的信任大为感激,亲自拜见齐桓公,誓言以倾国之力维护公子昭,不负盟主之托。了却心中一件大事,齐桓公顿时兴奋起来,亲自选定吉日,登坛受赐。
吉日那天,齐桓公大摆仪仗,置大旗百余,大鼓亦有百余。当齐桓公领宋、鲁、卫、郑、曹、许等诸侯登上高坛时,大旗翻飞若海浪呼啸,大鼓震动如天崩地裂,好不威风。
周公宰孔已先立于坛上,将齐桓公梦寐以求的天子赐物奉上。到此时此刻,齐桓公方可称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盟主,霸业大成。今后史官记下寡人之功,必叹为千年不遇之奇勋也。
齐桓公得意至极,脚步一个踉跄,竟差点摔倒,当众出丑。他忙震慑住心神,做出庄严凝重的神态,欲向代表周天子的宰孔大礼参拜。
宰孔制止道:“天子有命,言伯舅功比日月,可见君不拜。”
列国诸侯听了,不禁吃了一惊——当年周公和太公也不曾享受此等大礼啊。齐桓公心神又是摇荡起来,昂起头,当真不再躬身行礼,忽见宰孔嘴角露出愤恨之意,心里不觉一悸,想,过去天子屡屡与寡人作对,弄得寡人好不狼狈,今日新王对寡人甚是礼敬,寡人可别因小失大,使新王心中不快。
他当即拱手道:“君臣大礼绝不可违,小白岂敢贪慕虚荣,有亏臣礼。”说罢,拜伏在地,叩谢天子圣恩浩荡。宋、鲁等国诸侯也忙一并拜伏在地。宰孔则一一扶起,代天子答谢。大礼拜罢,众人又复申旧盟,誓言尊王攘夷,共保天下太平。
至夜,齐桓公大举烛火,与宰孔及众诸侯欢宴终宵。隔日,周公宰孔以天子的名义,赐宴齐桓公及众诸侯。周公从王都带来了一队歌女,以雅乐相待众位宾客。
依照惯例,歌女首先应唱礼敬宾客的《鹿鸣》之曲。众位宾客俱是国君,平日所听的都是郑、卫之地的妖艳之曲,闻听那一本正经的雅乐,就头痛不止。然而此乃天子所赐之宴,众诸侯虽是“头痛”,也只好强作津津有味地听下去。齐桓公看出众诸侯不喜《鹿鸣》之曲,怕冷落了场面,灵机一动,站起身说道:“天子赐宴,微臣深感洪恩,无以言报,愿歌之以表寸心。”
诸侯出于对天子的诚敬之心,献歌一曲,符合礼法。但这种献歌之礼,迹近弄臣奉承之态,无疑是自低身份,故一向少有诸侯行献歌之礼。
齐桓公并非是普通诸侯,更无必要行此献歌之礼。何况此刻周天子并不在场,宴会仅以周公代天子的名义举行。齐桓公如此献歌,对周室的礼敬实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众诸侯既很感动,又大增兴趣,纷纷举杯向齐桓公表示敬意。
齐桓公喝了几杯美酒,轻抚桐木七弦琴,缓声吟唱道:
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
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
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
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
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
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
君子是则是效
我旨有酒
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
食野之芩
我有嘉宾
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
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
以燕乐嘉宾之心
齐桓公虽然已渐至衰老,嗓音却依旧如壮年一般洪亮,透出一种无法掩饰的傲视天下的豪情,与这《鹿鸣》之曲的宴乐之意有些不相符合。众诸侯自然不会感到有什么不相合之处,人人只觉能亲耳一听盟主的歌声,便是无上荣光。齐桓公琴音才停,众诸侯已是赞颂声响成一片。齐桓公双眼眯成了一道细缝,虽未喝下几杯酒,已是飘飘然成了醉中之仙。
只有周公宰孔没有随着众人喝彩,心中也毫无欢悦之意,反而有些沉甸甸的,压得他一阵阵发慌。他不赞成周惠王故意刁难齐国,成天与齐国作对。他也不赞成周襄王太过“宠爱”齐国,一下子给予了齐国最高的奖赏。他认为在眼前的情势下,只有巧妙地在大国之间周旋,利用大国来对付大国,使之互相消耗,衰弱的王室才能生存下去。
王室不应对任何一个大国过分“宠爱”,哪怕这个大国立下了顶天立地的大功。王室也不应对任何一个大国过分“仇恨”,哪怕这个大国犯下了滔天大罪。只是他虽然名列周公,是王室中地位最尊崇的大臣,但臣子毕竟是臣子,必须接受君命。周公宰孔空有满腹智谋,无处施展。
先君临去世时,方有所醒悟,所言“不可使一国独大”,“人心贪无止境,当了霸主必会图谋天子之位”等语,甚是有理。齐侯此人,定然贪无止境,霸主之位已得,将会有何图谋?他心中翻来覆去地想着,竟无一刻安宁。
宴会一结束,周公宰孔立即告辞,回返王都。齐桓公领着众诸侯殷勤相送,直到十里之外。众诸侯回到馆舍,轮流做东宴请齐桓公,表示祝贺敬慕之意。各国诸侯各显“神通”,或出美女,或出奇宝,争相夸示,争相讨好齐桓公。齐桓公一时如登九天之上,只觉此时方才享受到了霸主应得的尊荣,不算枉过了一生。
宰孔回返刚至半途,忽遇晋国国君姬诡诸带领大批仆从奔赴葵丘参与盟会。周公宰孔大吃一惊,想,这晋国兵势强盛,不弱于齐,却为何要参加葵丘之会,这不是自低身份吗?如果连强大的晋国都“屈服”于齐国,那齐侯只怕立刻就会生出非分的欲念。
他当机立断,命人拦下晋君的车驾,请求会见晋君。宰孔身居周公之位,晋君不能不见。
“贤侯意欲何往?”宰孔边施礼相问,边打量着晋君,见其身材高大,须发皆白,虽面相威武,却又带着病容,眉宇间青气浓重,似含有忧郁之意。
“嗯,寡人听说齐侯在葵丘大会诸侯,想去凑凑热闹。”晋君略带尴尬地说着。
晋、齐同为天下齐名的强大之国,今日晋君居然要参加齐国主盟的大会,显然是自认低于齐国一等。
“真是不巧,盟会已散,齐侯亦回临淄矣。”宰孔一咬牙,决心欺瞒晋君一回。如果晋君不听,继续东行,就会发现齐桓公依然留在葵丘。如此一来,周室就是犯了“戏弄诸侯”的大忌,天子盛怒之下,非将他这位周公杀了不可。
“啊,盟会竟散了么。”晋君似是大感意外。
“如果盟会不散,我又怎会回转?其实这等盟会,贤侯也不必参加。”宰孔微笑着说道。
“这是为何?”晋君意外中又带着惊疑,他已看出,眼前这位周公对齐国并无好感。
“齐侯气量太小,自视功高,连王室也不曾放在眼中,何况诸侯?晋乃大国,不弱于齐,何必受其羞辱,为天下人所笑。”宰孔话语轻缓,却是句句锋似利剑。
“唉!既是如此,寡人只好算做空走一遭。”晋侯懊恼地说着,与宰孔辞别,回转车驾。
其实晋侯奔赴葵丘大会,并不情愿,只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才忍辱而来。甘居普通诸侯,当众承认齐国为盟主,对晋侯来说,已是十分勉强之事。如今齐侯已不在葵丘,他若欲与齐侯相见,势必进入临淄不可。他乃堂堂大国之君,仅因求见齐侯,竟自至齐国之都,在天下诸侯看来,无疑是甘居臣属之位,当真成为众人的笑柄了。晋侯只能自叹气运不济,带着满腔遗憾之意,踏上归程。
晋国亦为宗室诸侯,其始祖为武王之子,成王之弟,名为叔虞。成王很喜欢叔虞,二人常常在一起玩乐,叔虞因此经常出入王宫之中。
后来唐国谋乱,周公发兵平之。当捷报传来时,成王正和叔虞在宫中嬉戏。当时成王只是一个少年,童心未消,就随手把一片桐叶从地上拾起,放在叔虞掌中,说:“唐国无主,寡人就把唐国封给你吧,以此桐叶为证。”
周公闻听此事后,立即请成王选定吉日,正式册封叔虞为诸侯。成王不想让弟弟远行,说:“寡人当日不过是一句戏言,哪能当真呢?”
周公正色道:“君无戏言,每说一语,都有史官记载,并传之后世。不封叔虞,大王将失信天下,并留恶名于后世矣。”成王无法,只好册封叔虞为唐国之君。叔虞因此被称为唐叔虞。
唐叔虞去世后,其子姬燮继位。唐国旧族趁新君治丧之际,又欲作乱。天子闻之,将唐国旧族南迁至汉水之东,另立唐国。姬燮建翼城为都,改国号为晋。姬燮去世后,儿子姬宁族继位,是为武侯。
从武侯历经成侯、厉侯、靖侯、僖侯、献侯,直至穆侯,晋国严守礼法,并无大乱发生。
穆侯娶齐国公主为夫人,生下长子,取名为仇,后来又得了幼子,取名为成师。晋国大夫们议论纷纷,道,仇者,仇敌之意,成师者,成就大业之意。主公为何将太子命名为仇敌,而将幼子命名为成就大业?如此长幼颠倒,国中只怕会生出大乱。
果然,穆侯刚一去世,晋国就出现了少见的大乱。穆侯之弟殇叔不顾礼法,公然以强力夺取君位,自立为侯。太子姬仇被迫逃亡国外,四年之后,在成师的接应下,袭杀殇叔,夺回君位,是为文侯。
文侯去世后,成师全力辅佐文侯之子继位,是为昭侯。当时成师的势力极大,昭侯对其既敬又畏,不愿其留在都城,将汾河之畔的曲沃之地封给成师,尊称其为桓叔。曲沃田地丰肥,桓叔又爱好德政,致使百姓纷纷归附,不论是土地还是人众,都超过了晋国的国君。
许多智谋之士都叹道:“晋国将从此没有宁日。自古只有根本大于枝梢,而今日之晋国,偏是枝梢大于根本,哪里能避免大祸临头呢?”
昭侯只当了七年国君,就被桓叔所支持的大臣潘父所杀。桓叔欲以“靖难”的名义进入王都翼城,与潘父里应外合,谋得君位,却遭到了王都百姓的猛烈抵抗,被打得大败,只得退回曲沃。
晋国众文武大臣杀死潘父,拥立昭侯之子姬平为君,是为孝侯。从此,晋国的曲沃和翼城之间,展开了长达数十年的残酷血战。
曲沃桓叔去世后,儿子姬鳝继位,是为曲沃庄伯。经过多次争战,曲沃庄伯在晋孝侯十五年攻进翼城,杀死晋孝侯。但是翼城人并不屈服,奋力反击,将庄伯逐回曲沃。
晋国大臣又立孝侯之子姬郤为君,是为鄂侯。鄂侯忧惧曲沃庄伯势力强大,登位仅六年,就一病身亡。曲沃庄伯趁机大举进攻翼城。晋国大臣们难以抵挡,急赴周室求救。
周天子也觉曲沃庄伯“太过猖狂”,令虢国解救晋国之难。虢国国君立即发大军渡过黄河,袭击曲沃,迫使庄伯自翼城退兵。虢国国君和晋国大臣立鄂侯之子姬光为君,是为哀侯。曲沃庄伯“大业”不成,忧愤而亡,儿子姬称继位,是为武公。
曲沃武公继承父祖之业,日夜整顿兵车士卒,向翼城发动了一次比一次猛烈的进攻,终于在哀侯九年大败翼城之军,生俘哀侯。但是晋国大臣们仍不屈服,又立哀侯之子小子为君。曲沃武公大怒,先杀掉被俘的哀侯,又借口归还哀侯遗体,诱杀了国君小子。
周天子再次派虢君率兵安抚晋国,立哀侯的弟弟姬缗为晋君。但虢国兵卒一退,曲沃武公又开始大举进攻翼城。这时,齐桓公已开始图谋称霸,引起了周天子的恐惧,再也顾不上理会晋国之乱。曲沃武公趁机一举攻下翼城,杀死姬缗,灭尽其族人,然后将晋宫中获得的大批黄金宝物拿出一部分,献给周天子,请求周天子“封”他为晋国国君。周天子贪图宝物,顺水推舟,封姬称为晋侯,领有全部的晋国的土地。于是,曲沃武公摇身一变,成了晋武公。这时离桓叔受封在曲沃已有六十七年。晋武公迁进翼城,同时也将曲沃视为都城。议事朝拜之礼在翼城举行,祭祀祖先之礼在曲沃举行。
多年的血战,使晋国的军队异常勇悍。晋武公恃其兵威,灭掉周边数十余小国,威势扩至黄河之西,成为名震天下的大国。晋武公连同在曲沃之时算起,在位三十九年后去世,由太子诡诸即位,是为晋献公。
他首先将兵锋指向华山脚下的夷族——骊戎部众。骊戎首领抵挡不住,献上两个女儿,长曰骊姬、次曰少姬,请求与晋盟好。骊戎姐妹肤白如玉,眼如碧波,与中原美女相比,别具韵味,晋献公一见身体就软了半边,当即收纳二女,班师回国。
晋献公素多内宠,已有三子,长子名重耳,次子名夷吾,第三子名申生。重耳与夷吾俱为姬妾之子,只有申生乃是晋献公正室夫人齐姜之子。依照立储以嫡的礼法,申生被立为太子,并深得晋献公的信任。
晋国之君素以好色著称,不仅是晋献公多蓄内宠,其祖父庄伯、曾祖桓叔俱是极为好色,以致儿孙众多,被晋国人称为“桓、庄之族半国都”,意即国都中住着的人一半都是桓叔庄伯的子孙。
晋献公想着姬仇和姬成师子孙后代六十余年的仇杀,心中就不舒服。他总感到桓、庄之族的子孙是个威胁,将不利于他的后代儿孙。
晋献公的亲信大夫士蒍亦进言道:“桓、庄子孙太多,若不诛杀,将来必生祸乱。”士蒍的话,使晋献公杀心大起,他以赐宴为名,将他的堂兄堂弟们诱进内宫,全数杀光。
宫中处处鲜血淋漓,惨不忍睹,晋献公的夫人齐姜惊骇中猝然死去。众姬妾们也纷纷说宫中到处是冤鬼横行,令她们日夜不得安宁。
晋献公并不怕鬼,却嫌翼城太过窄小,不足以成为大国之都。他命士蒍为大司空,督民十万,于聚地筑城,极尽壮丽,务必能压倒齐、楚等大国之都。士蒍日夜督促,半年之后,终于建成大城,宫室高大辉煌,超出旧宫十倍。晋献公大为满意,命新都名曰绛。
迁到新宫之后,姬妾们再也没有看到冤鬼。骊姬姐妹大施手段,将晋献公迷得晕头晕脑,不知东南西北。晋献公原本每日都要和三个儿子讲文论武,此时却十天半月,也难见儿子们一面。没过几年,骊姬就生下一子,名为奚齐,少姬亦生下一子,名为卓子。晋献公的一腔怜爱之心全移到了两个小儿子身上,对重耳、夷吾、申生三人更加疏远了。
依照礼法,诸侯正室夫人去世后,一般不再立新夫人。然而晋献公却偏偏立了骊姬为新夫人,引起了众朝臣的惶惶不安,认为国君要行“废长立幼”的祸乱之事。
史官秘密告诉晋国最有权势的大夫里克说:“吾恐晋国将亡。”
里克心中知道史官所言是指什么,却故作惊异地问:“亡晋者何人?”
“亡晋者,骊姬也。昔夏桀伐有施国,有施国君以其女妹喜献之。夏桀宠爱妹喜,以致将夏室江山拱送与成汤。纣王伐有苏国,有苏国君以其女妲己献之。纣王宠爱妲己,致使社稷亡于周室。周幽王伐褒国,褒君以其女褒姒献之。幽王宠爱褒姒,结果命丧夷人之手,迫使平王东迁,以致周室衰弱不振。今主公伐骊戎而获其女,又深加宠爱,如此晋国岂不亡乎?”史官沉痛地说着。
里克愈听愈是心惊,忙拱手施了一礼,问:“如此,吾等该当何为?”
“当劝谏之,谏而不听,当善保太子,无使其遇害。”史官道。
里克当即会同另一大夫荀息,入宫劝谏晋献公,不可过于宠爱后宫,重蹈殷纣“牝鸡司晨”的覆辙。晋献公闻言大怒,只因里克与荀息都是世代功臣之后,又对他极为忠心,且富有智谋,是他一刻也不能离开的治国能臣,这才强忍着没有当场发作。
但里克与荀息刚一出宫,晋献公就大发脾气,道:“寡人乃百战百胜之开创之君,岂是那殷纣昏王可比?”他越想越气,欲更加“宠爱”骊姬,废太子申生,立奚齐为储。
骊姬心中极为高兴,但转念一想,此时朝臣对我已是大为不满,若主公又行废立之事,必然遭到众人谏阻。一旦主公畏惧谏阻,收回成命,则奚齐只怕永远也难以当上太子。况申生宽厚待人,声望甚高,与重耳、夷吾又是死党,若闹起事来,主公未必对付得了。我不如暂缓一步,以退为进。
想到此,骊姬跪倒在晋献公面前,道:“太子之立,诸侯莫不闻之,岂可轻言废之?况太子又有贤德之名,亦不可轻易废之。主公若以臣妾母子私情而行废立大事,则臣妾宁愿身死,也不敢相从。”
晋献公听了,大为感动,把里克、荀息召见内宫,以骊姬之语相告,并盛赞骊姬贤德。里克、荀息也只得称赞骊姬一番,“祝贺”主公有了贤后。从此,晋献公对里克、荀息二人渐渐疏远,宠信起善于奉承的二位大夫梁五和东关五。国人称此二大夫为“二五”,言“宫有国君,朝有二五”。
骊姬暗暗结纳“二五”,屡以金帛相送,让“二五”为奚齐多多“美言”。“二五”自知名望不能服众,欲托后宫以自固,与骊姬一拍即合。宫中有一乐者名为优施,深得晋献公的信任,亦为骊姬所用,常与“二五”来往,密告骊姬心中“隐曲”。
“如今太子和重耳、夷吾俱在都中,夫人欲行‘大事’,甚感不便,望二位大夫能够善解夫人之忧。”优施道。
“二五”心领神会。一日,梁五进言于晋献公,道:“曲沃为始封之地,先君宗庙之所在。蒲、屈之地与戎狄之族相接,当于冲要。此三邑者,国脉所系,非亲近之人不能主之。今可使太子主曲沃、公子重耳主蒲邑、公子夷吾主屈邑,镇压四方,拱卫国都,则我晋国稳如磐石,不可撼动矣。”
晋献公大为赞同,当即遣太子申生据守曲沃,公子重耳据守蒲邑,公子夷吾据守屈邑。从此,三个儿子只有在每年祭祀祖庙之时,才能见上父君一面。而奚齐和卓子却日日随同父亲饮宴欢乐,游猎出征,深得父亲的欢心。晋献公心中不觉又浮起了废申生、立奚齐的念头,但刚一说出,就被骊姬阻止。申生、重耳、夷吾一天不死,我母子就一天也不得安宁。骊姬在心中说着。
晋献公不知骊姬心中之言,只觉他得到骊姬这样一位“贤后”,实乃天赐之福。为了报答上天赐下的骊姬,他无论如何也得让奚齐成为太子。晋献公开始寻找起太子的“错处”来,不想太子虽不得他的欢心,却深得曲沃百姓的拥戴,让他找不出半点“错处”。
但是找不到太子的“错处”,他又怎么能将其废了呢?晋献公苦思之下,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将全国精锐兵卒编为上、下二军,每军拥有兵车二百乘。晋献公自领上军,以太子申生领下军。
晋国周围有耿、魏、霍三国,俱为姬姓,与周同宗,且国势不弱。晋献公屡欲灭之,一惧力所不及,二惧攻灭宗室之国为天子不容,故迟迟按兵不动。
军一编成,晋献公立即令太子申生为主帅,赵夙、毕万为左右将,领下军攻灭耿、魏、霍三国。耿、魏、霍三国虽然不能与晋相比,但兵力相加,也能凑出五百乘战车。太子仅以二百乘战车出征,很难一举攻灭耿、魏、霍三国。如此,晋献公就会以“无能”的罪名废了太子。
不想太子申生居然连战连捷,一举灭掉了耿、魏、霍三国,使晋军威名大震,也使太子威名大震。晋献公懊恼之下,还得强作欢笑,大宴群臣,并论功行赏。他将耿国赐给赵夙,魏国赐给毕万,又将曲沃“赏给”太子,为其封地。晋献公的举动,令众大臣们惶惑不已,纷纷言道,太子乃国之储君,怎么可以像臣下一样赐给封地呢?
晋献公对朝臣的议论装聋作哑,又令太子兵伐东山皋落氏。皋落氏为赤狄之族的别种,虽然居住在东山,却性喜游移,常常深入晋国境内劫掠,遇到阻击,便又退回故地。
里克进宫劝谏道:“太子为国之储君,应随时侍奉国君左右,助祭宗庙、社稷,照管国君饮食。国君出行,太子就应该留守都城监国,此乃周室礼法所载也。征战四夷,此为国君及朝臣之责,不应委之太子。军中主帅必须具有威严,令行禁止。如果太子一意听从君命,则失去主帅应有的威严,难以治军。如果太子独断专行,又对国君不孝。故礼法不以太子治军。主公今以太子为帅,实为不当。”
晋献公听了,大觉逆耳,沉下脸来,道:“寡人并非只有一个儿子,究竟谁是太子,还未定下呢。”里克不敢再说什么,谢罪而退,心中深为忧惧。
晋献公赏给太子申生左右两色衣服,并佩戴金玦,命其杀尽皋落氏之人。太子左右亲信亦密陈道:“太子为国之储君,应着纯色之衣。金者,秋也,肃杀之气也,主公以金玦赐太子,是明示其决绝之意也。况皋落氏之人善于游走,如何能够杀尽?主公如此,是逼太子反也,并以谋反之罪诛杀太子。为太子计,当速逃别国,方可避免杀身大祸。”
申生痛苦地摇了摇头,道:“身为人子者,不可不听父命。不听父命,是为不孝。身为臣子者,不可不听君命,不听君命,是为不忠。弃国而逃,此乃不忠不孝之事,吾虽身死,亦不从之。”里克闻听太子之言,担心太子承受不住国君给予的强大压力,亲至军中安慰太子。
“主公要废了我的太子之位,就废去好了,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呢?”申生问。
“为人子者,唯尽孝道。为人臣者,唯尽忠心。治理百姓,唯施仁德。领军征战,唯求胜敌。太子只需以此为准,严加律己,不怨不怒,就可免除灾难,逢凶化吉。”里克说道。
太子申生听了,这才稍觉心安,兵发东山,一举击败了皋落氏。只是他并未能杀尽皋落氏之人。许多皋落氏人在晋军还未逼近之时,就逃得无影无踪。然而太子申生毕竟是打了胜仗,晋献公无论如何,也无法用未“杀尽敌人”这个罪名废了太子。
晋献公感到无计可施,在骊姬面前惭愧不已,夜间欢乐之时,少了许多兴致。骊姬却是兴奋至极,展开千种柔情,万般风流,弄得晋献公神魂颠倒,直恨不得死在了骊姬身上。
主公看来已是铁了心要废掉太子,只差一个“好借口”了。骊姬心中如明镜一般,将晋献公的肺腑照得清清楚楚。她早就为晋献公谋划好了“借口”,只是缺少一个最佳的时机。
骊姬想着她和晋献公有着相同之处,更有着不同之处。废申生的太子之位,改立奚齐,是骊姬和晋献公的相同之处。但晋献公只想废了太子,并无杀太子之心。而骊姬则非要杀了申生不可,此为骊姬和晋献公的不同之处。
申生文武双全,又得朝臣和百姓拥戴,若不杀之,如何能使奚齐稳坐太子之位?只有在晋献公从心底里厌恶申生的时候,才是骊姬抛出“借口”的最佳时机。在这个时候,晋献公才能够不顾父子之情,杀掉申生。
晋献公二十一年 (公元前656年) 的冬天,骊姬派亲信内侍去曲沃,告诉申生说:“主公梦见齐姜向他乞食,太子须即刻祭之。”齐姜是申生的生母,又为正室夫人,在祖庙中占有一方灵位。申生对祭祀生母之事,自是不敢怠慢,当即焚香入庙,拜行大礼。
依照礼法,祭祀过后,太子应将祭肉亲自奉献给国君,以示诚敬之意。太子申生赶到内宫时,晋献公“正巧”在外游猎,尚未归来。内宫俱是年轻貌美的姬妾,申生不敢久留,将祭肉放在殿中,匆匆告退。骊姬暗中派亲信内侍将毒药藏于肉中,然后才将太子奉献祭肉之事告知晋献公。祖庙中的祭肉,国君必亲自食之,否则,就是不敬祖宗,会受到神灵的惩罚。
晋献公回来之后,正欲食用祭肉,骊姬劝道:“此肉来自远方,应当试试再吃。”
“不错。”晋献公点头称是,切下一块祭肉丢在地上,让狗来吃。
那狗吃了,立刻毙命。晋献公望着那只口中流出黑血的狗,惊得脸色苍白,背上的冷汗把衣裳都湿透了。骊姬也是大惊,忙又逼着一个内侍吃下祭肉。内侍自然是如那条狗一样,痛苦地滚倒在地,七窍流血而亡。
骊姬失声痛哭起来:“天啊,做儿子的怎么能暗害父亲呢。他要做国君,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呢?他的父亲年纪已老,又能活多久呢?”
“好一个申生,他倒先动起手了!”晋献公暴怒欲狂,当即传命禁军速至曲沃,擒杀申生。
骊姬哭倒在地,拉扯着晋献公的衣袖说:“主公可不能轻动杀心,担了灭子的恶名啊。太子如此,不过是妒恨我母子罢了。主公不如把我母子遣往他国,或者让我母子……让我母子自杀算了。”
“哼!若非你这妇人心软,寡人早杀了那逆子。这回寡人可不听你的话了。”晋献公气哼哼地说着,居然对他心爱的美人发了火。
饶是骊姬聪明异常,也没能完全猜透晋献公的心思。晋献公欲废了申生,就是想杀了申生。对于太子的贤德,他像后宫的姬妾们见了骊姬一样充满了嫉妒。他是威名赫赫的晋国之君,灭国无数,却没能赢得太子拥有的美名。
晋献公熟知本国数十年的残酷厮杀,更熟知列国间的残酷厮杀。在这个乱世中一切都是虚无,唯有实力才是真实的存在。
公室之中,臣下势力若强,国君必亡;儿子势力若强,父亲必亡。国君发现哪个臣子的势力过大,必诛杀之。父亲发现哪个儿子的势力过大,一样必诛杀之。拥有美名,亦是拥有势力,而且是一种很可怕的势力。纵然没有骊姬提供的“借口”,他也一样要杀死申生。申生不仅仅是他的儿子,还是一个可以随时夺走他国君之位的强大敌人。
面对父亲的杀戮,太子申生没有反抗。他本来可以反抗,以他的名望号召曲沃的百姓杀向王都。但是申生已厌倦了厮杀。晋国上一次的公室残杀长达六十七年,申生不想与他的父亲来一场新的长久残杀。他也可以选择逃走,然而逃走之后又该如何呢,只怕仍是无法避免被残杀。十二月二十七日,太子申生在最后一次祭祀母亲之后,悬梁自尽。
骊姬没想到晋献公对儿子如此痛恨,毫无半点手软之意,惊喜之下,又说道:“申生和重耳、夷吾来往密切,定然知道其杀父逆谋。”晋献公听了,又立刻命令禁军擒杀重耳和夷吾,并无丝毫犹疑。
申生之死,已使晋献公和重耳、夷吾之间,再也没有信任可言。子不信父,随时都有祸乱发生。晋献公深通兵法,熟知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重耳和夷吾面对暴父的杀戮并未如太子申生一样束手毙命。重耳选择的是逃,他的母亲是犬戎首领的女儿,姓狐氏。重耳自是逃向了犬戎。他的名望虽不及太子,亦有仁厚之名,许多朝中大夫子弟亦跟随而逃。其中知名者有狐毛、狐偃、赵衰、胥臣、魏犨、狐射姑、介子推、先轸等人。
夷吾选择的是抵抗,将屈邑能够拿得动长戈的男子全都编入军中,上城杀敌。晋献公派出大将猛攻,竟怎么也不能将屈邑攻下。这时国中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许多大臣也叛逃到了别国。晋献公觉得他需要显示一番威力来压服人心,震慑列国。他派里克监视夷吾,亲领上、下两军,直逼虞、虢两国,欲一举灭之。